圈套
2009-09-11袁玮冰
袁玮冰(满族)
被窝里的小香子像一条美人鱼,骑在唐迷糊的身上,两条柔软的长腿缠着他的下身。唐迷糊躺在小香子的身下,像一头吭哧憋肚的耕牛。懒散而笨拙。
“我可跟你说,你别下不了手。狠不下心来。那样早晚得出事儿。冯胖子什么屎不拉?无毒不丈夫!你听明白没有?”小香子的肥臀在唐迷糊的小腹上用力地坐了一下。
唐迷糊急喘了一口气。又说:“他跟咱这么多年,我是有些心不忍。再说,这杀人……”
“什么,什么?我愿意让你杀人吗?是那小子知道的太多了。你不收拾他。他就要收拾你!看不出来啥火候了?现在是机不可失!”小香子两手按着唐迷糊的胸肌说,“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就行。”
“那小子虽然个子矮。可也是个难剃的头,你也得帮把手。”唐迷糊浑身汗津津地说。
“放心吧,套儿我早就给他下好了,就等他冯胖子往里钻呢。到时候我会给你搭把手的。不帮你帮谁呀?谁让我是你老婆呢?”
“老婆?哼,我看你像我老娘!”唐迷糊抬起上半身。盯了满脸绯红的小香子一会儿,横下一条心,决定把冯胖子收拾了。
“来,胖子,喝!”唐迷糊坐在沙发右边,冯胖子和他面对着。
“吱儿——”冯胖子半杯酒下去了,脸不红,心不跳。“迷糊,今天这酒咋没劲儿?”他打了个饱嗝儿。凸鼓的两眼扫了一下走进屋来的小香子。
小香子端着一盘牛舌头扭到玻璃茶几前。“胖子,今儿你们哥俩好好喝点儿。我给你们弄的可都是可口的菜。”
她的眉毛向上一挑,扫了冯胖子一眼,又看看唐迷糊。她的脸粉嘟噜的,下颔有点微垂,牙很白。放下菜,她的脚尖又碰了唐迷糊一下,走了。
冯胖子盯着小香子的后身和颤动的屁股。咽了口唾沫。“大嫂越来越肥实,真馋人。”他端起酒杯说。
“不顶吃,不顶喝,有啥用?来,喝酒吧!别他妈喝瞎了。五粮液看看?”唐迷糊提着酒瓶子在冯胖子面前晃了晃。他心里一直乱跳:这小子壮得像头牛,如何收拾?再说,这人命关天,万一露了马脚……唐迷糊不敢往下想了。
“迷糊,小气了不是。还想留点后手儿?看。瓶中酒。全干了!”冯胖子招呼着有点儿发呆的唐迷糊,一口喝了大半杯。“五粮液,好酒!真他妈有味儿。”
酒劲上来了。两个人开始海阔天空地扯,不知不觉,冯胖子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两眼发直。他斜躺在沙发上,摇摇头想说话,舌头像木头板子。他就把头一歪。睡着了。脸上嘟噜的肉堆在下颌处,压迫着喉咙,屋子里响起了呼噜声。
唐迷糊有点微醉,对他和小香子商量的事儿淡薄了不少,也想睡,但这时小香子在他脸上使劲儿地拧了一把。他打个激灵。看到女人的手一摆,他跟了出去。
“等啥?”小香子一挑眉毛。“你下不了手,早晚让人家下手?”女人把备好的绳子扔过来。
“香子,这……”唐迷糊仍有余悸。
“真腻歪!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冯胖子把你这些年的事儿抖露出去。够你蹲一辈子大狱!完蛋货,到时候别说老娘也是飞鸽儿。”小香子的脸凝固成两张铁饼,阴森、冰冷、恐怖;略黄的瞳仁浓缩了,变成两粒枪弹直射唐迷糊的胸膛。
“好好好,听你的,干!”唐迷糊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痉挛。
半躺在沙发上的冯胖子微张着嘴。唾沫从他右嘴角流淌出来。挂到衣襟上,还没断。像条蛛丝。呼噜噜的声音从他嘴里向外传送着。
唐迷糊慌慌张张地先把冯胖子的脚用绳子套住、缠紧,再缚他的手。冯胖子半点觉察都没有,这远不像唐迷糊想象得那么费力和棘手。
唐迷糊心里踏实了,冯胖子醒了也反抗不了啦!由于害怕加上多喝了些酒,刚才一阵手忙脚乱,唐迷糊浑身发热,汗水满脸淌。回头瞟一眼小香子。她正握了一根木棒,恶狠狠地站在冯胖子身旁。
“好样的!”唐迷糊称赞着,心里更加镇定。
冯胖子终于憋醒了。想动。却只有喘气的份儿。他努力扭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又看看站在地上大汗淋漓的唐迷糊和手拎麻袋的小香子。纳闷地说:“真能整,你俩要干啥?”
“冯肉疙瘩,操你娘!今天要你命!”小香子在冯胖子跟前蹲下来。“谁让你知道得那么多?谁让你动不动就想向上级领导举报和反映?这回。你死到头了吧!有啥话吗?老娘成全你!”小香子的右手伸出来,捏住冯胖子油光光的鼻子。上下扭了扭。
冯胖子呲着牙。“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们?举报啥呀?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吗?迷糊。别闹了。快,解开!”
“解开?想得容易,恐怕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迷糊,堵住他嘴!”小香子站起来,用两腿夹住冯胖子的脑袋。
“臭娘们儿。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来人呐——救命!”冯胖子的脑袋扑棱着,嘴挨着了小香子的腿肚子,想咬。但右耳朵被小香子死死拽着。够不着。
唐迷糊骑在冯胖子身上,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里的毛巾向冯胖子嘴里塞去。冯胖子虽然粗壮。个头并不大,挣扎几下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只管呻吟,转眼间冯胖子就被装进了麻袋里。
唐迷糊点燃一支阔佬牌加粗雪茄烟,狠命地抽几口。第一步计划如愿以偿。下一步是用车拉出去扔到北山根儿海拉尔河的活水流子里,这块病就算除啦!小汽车不行,拱不动雪撬子。就得用四轮车。
四轮车在冷库里。需要烤车加热水。唐迷糊悄悄摸进车库。他怕弄出响动,惹得那条大黄狗叫个没完。可是,大黄狗今天没叫。真懂事!
唐迷糊用喷灯烧烤着冷冻的机体。火苗儿被强大的定向风吹得发蓝。撞在机体壳儿上进起无数碎屑飞花。眨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边烤车边想这冯胖子。
那年冯胖子来的时候像个要饭花子。小矮个儿,面黄饥瘦,不死不活的。当时看他可怜,留他在贮木场干些活。后来贮木场转制,冯胖子脑子灵活,算一手好账,就让他管了钱财账。一来二去。这小子把底细都装在他越来越胖的脑袋里。特别是近两年,冯胖子根基深了,腰杆儿壮了。啥事儿都出来放横儿,惹恼了还要亮底儿。几次酒后还扬言要去有关部门举报。这么一折腾,他就怕了冯胖子,有时候就任他蹦跶几下。人么,有吃肉的,也得有喝汤的,嘴边儿的油给他抹些,只要安安稳稳别出事儿。可这小子不识抬举,吃锅里望盆里,好在小香子早就看透了这小子的为人,处处提防,并也抓住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拿他一拿,要不然他要造反了。
唐迷糊回到屋子里正想把冯胖子弄到车上去,小香子又把他拽到一边儿说:“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了再拉走!省得路上麻烦。”小香子长出一口气。扫了一眼地上的麻袋。
麻袋里不时蠕动一下,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就传出来。
也是,到了这种地步,狠下心干!唐迷糊走进屋里拿出了藏在床下的口径枪。拉开枪栓,推上子弹。这可不像他冬日上山打飞龙、乌鸡那么费劲儿,他把枪嘴子触到那个圆滚滚的地方,拇指一动,去你娘的!
“扑——”一声枪响。麻袋里挣扎了一下,“哼”了一声,像狗。小香子脸色煞白,躲在唐迷糊身后。
血,殷红的血从麻袋下面流淌出来。
二
公安部门早就发布了公告,督促有关贪污、受贿的犯罪分子限期投案自首。考虑到法网难逃。唐迷糊主动向有关部门交代了自己贪污挪用公款的罪行投案自首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冯胖子盗走了他的赃款,还把他的老婆小香子也一道给拐跑了。
这是小香子和他编造好的掩人耳目的故事。其实,小香子带走了他们一生也挥霍不完的钱财跑到外地去观望动静,等待着唐迷糊。而唐迷糊交代的数目仅仅是他贪污挪用公款中一个小小的零头。
他被拘留审查。不审、不问——弄得他整日魂不守舍。怕冯胖子的事情露了马脚。以前,他看过不少有关资料,杀人犯一时逃脱了,但时间长了,自己却败露了,诸如酒后吐真言啦,过度的精神紧张而在梦呓中胡言乱语啦……等等。因此,在拘留所里,他不到迫不得已是不闭眼睛的。困极了,睡得稳,不会做不三不四的梦。他还特别害怕穿警服的人,怕人家看透他的心思。以前贪污那些钱时,也有过这样的心理。可一次、两次,过后也就不以为然,习惯了。现在他心里藏着的可不能和以往的事情相比,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他在拘留审查期间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强大的精神负担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瘦了,颧骨和眼眶明显地有了刀砍斧削的痕迹,手腕子上的钢表链好像大了一圈儿。一甩手就要掉下去一样。
不知过了多少天,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场保卫科的人和几个警察打开了铁门。他的心怦怦跳起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袋里嗡嗡响。保卫科的人笑着向他伸出手说:“老唐。我们接你来了。”
唐迷糊昕着那亲切和蔼的话语。恐惧的阴云一下子消除了,他爬起来迎上去。保卫科的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怎么样,老唐?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吧?”
唐迷糊苦笑了一下。能说什么呢?他强装笑脸,耸耸肩。
“跟我们回去吧。”保卫科的人说完,转身走出铁门。
就像惊蛰的春雷震醒了沉睡的大地,唐迷糊的大脑清醒过来。他心里发热,两眼发潮,从保卫科来人接他回贮木场这件事儿可以看出。他杀死冯胖子的事情还没有败露。
他真高兴。
走进家门,他感到了一种酸楚和孤独。以往,一进院子大黄狗就会摇着尾巴,把两只前腿放到他的胸前。舌头在他手上舔个没完。而小香子也会乐呵呵地走出屋子,两只月牙似的眼睛含情脉脉地迎接他。可眼下他就像走进了一座荒废的庙宇。没有香火,没有生机,破落、狼藉。既没有大黄狗的影子,也没有小香子的笑容。但这只是片刻的感觉,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如此迅速地回到这个院子。已经是够侥幸了。
连日的折腾。唐迷糊病倒了。贮木场新上任的领导派一小伙子伺候他,这小伙子叫任长久。唐迷糊没出事儿的时候任长久就来到了贮木场。他爱喝酒,不爱干活儿却挺会来事儿,刚来几天就想找个轻活干,唐迷糊看这小子挺机灵。就依了他。现在这小子主动提出来伺候他,还行,知恩图报。发烧最严重那几天,他不敢合眼,闭眼就会看到冯胖子躺在沙发上。脸上的肉嘟噜着堆在下颌处,或者随着麻袋的蠕动,地板上出现了殷红的血。一想到这些。他的汗毛孔就开始收缩,浑身长出一层层鸡皮疙瘩,纷纷乱乱的思绪就会拽着他重蹈那天晚上的事情。
四月的兴安岭。
雪残。树秃。山矮。林疏。
月黑的夜晚。四轮车在砂石路上像个患气管病的人在奔跑,排烟管子“嘭、嘭、嘭”咳喘着。他不敢打开车灯,只能瞪圆了眼睛,凭记忆和熟悉来判断路的好坏。路两旁是成片的桦树林,像一把笤帚,遮掩在砂石路的上空。星星不亮。树林下面的残雪也反射不出光泽。道路昏暗。引擎声被四周的树林子阻挡回来,打鼓敲锣那样在他耳朵里鸣响着。真可怕!
出了森林路是草甸子。车轮在被冬天运沙子的车辆轧瘪了的塔头上蹦跳得更加剧烈。偶尔车轮陷进没有融尽的雪地里,随着铿锵的引擎,排气管子冒出了浓重的黑烟。最后。车轮卡在几个塔头里。他心里慌乱着。情急之下,他憋足一口气,扛起圆滚滚的麻袋。奇怪。以往他扛一袋米面也很是吃力。可关键时刻,他却凭着一股急劲儿。把麻袋扛到了肩上。麻袋里面软鼓鼓的,还在往外滴着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黑黝黝的柳树丛。他一口气把麻袋扛到河边。河心已经开化,隐隐约约传来了流水声。冰面上是一些马蜂眼儿。不滑。当他吃力地来到河心,把肩上的麻袋投向水流子里时,他听到了脚下冰层开裂的动静。麻袋砸在薄冰上,又传来冰凌相撞的微响,随着麻袋的沉落,他怀揣的巨石也沉入河底。他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冰面上。
那天晚上是多么顺利!往常家里有些什么响动,那条牛犊子一样的大黄狗就带头狂吠起来。附近的狗也会跟着叫。可当他把车开进车库,朦胧中扫了狗窝一眼,他似乎觉得大黄狗蜷缩着动了一下又睡着了。谁说狗不通人性?他乐颠颠地跑进屋子里。
口渴得厉害。
“老弟。再来点儿。”唐迷糊对走进屋来的任长久说,小伙子打着口哨,倒水,他长得壮实。小皮夹克箍着他的身子,唇上发黄的胡子有点翘。
“老兄。别坐坛子放屁——有啥想不开呀?让个臭娘们儿折腾成这样。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多得是。明儿老弟给你介绍一个,咱手里可有货,咋样?来,整一盅。”小伙子脱去夹克。甩到床上。随手拎过酒瓶子。
“跟冯胖子一样,真爱喝。”唐迷糊嘀咕着。他不能喝,喝多了吐出真话不是自投罗网吗?他仍然装出悲哀、痛苦的样子。
“老弟。你可不知道这心里是啥滋味呀!憋气、窝囊!”他欠欠身子。端起水杯。
“我说,你憋气、窝囊那能咋的?是大老爷们儿不?哪儿倒下哪儿爬起来!找那狗男女去,摸到那娘们儿的底儿,把窝儿端了不就结了?”他抓起几粒花生米。“咯噔”咬碎一颗,喉头往下一滑,咽到肚里去。
“来。整点儿!”
唐迷糊拗不过,硬着头皮喝几口。酒劲儿真厉害,头上的血管发胀,不时跳几下。小伙子有量也贪酒,半瓶下肚,脸红了,眼睛红了。
“他妈的!这种人碰上我,早把她收拾了,你信不信?跟你说。用得着老弟的话,吱声,老弟替你出气!”小伙子拎起皮夹克。想吐痰,粘在嘴唇上,再吐一次,走了。
“傻小子,挺讲义气。可我自有主意儿。”唐迷糊看着走到门口的小伙子,寻思一会儿,躺下了。
三
一觉醒来,天刚麻麻亮。窗帘没拉,高远的天空里星星都疲倦了,陪衬在它们后面的是一片深蓝。唐迷糊爬起来喝了一杯水,没了睡意,心里发慌。他躺在那儿琢磨,想小香子。
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一个女人带那么多钱,真让人担心。临走时,他们商量了能去的地方,现在她在哪儿?他稀里糊涂设想着小香子应该怎样去接触人和怎样去办事情,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小香子不会出错,绝对不会!他了解小香子:聪明、胆大、周旋得体,见啥人说啥话,滴水不漏……可还得等多久才能见面呢!他想着小香子的腰身、面庞,浑身就有些痒痒,他有了
一种焦渴——那就是和小香子在一起,触摸她、揉搓她,让她无遮无掩地呻吟。
他痴迷地徜徉于男欢女爱的甜蜜里,仿佛小香子就在身边,在他的怀抱中,他感到了她的体热,脐窝上头那颗黑痣也映入他的眼帘。光洁的身子令他如醉如痴——他翻了个身,残酷的现实让他眼前又闪现了以往那些杂乱事情,冯胖子、钱……只要思维往那边一转,神经就开始紧张,心脏也跳得特别慌乱。惊惧、恐怖就像涌来的浪潮,他精神的堤坝就要被淹没、冲垮。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往常做的那些‘事情全靠小香子支撑着。小香子是他心中的一座山。她不在了,心里那座山就几乎要崩塌了。这种时刻他就更加想念小香子,要是她在,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啦!
他躺在那儿,一阵紧张,一阵轻松,周而复始。他索性下了床,来到窗前。望着朦胧的窗外,他想起了和小香子的最初岁月。
那是他们最开心最甜蜜的岁月。
这些事情好像就在眼前。结婚以后。他们的生活是宁静的。幸福的。后来小香子鼓励他承包了贮木场。流水似地进钱。又流水似地出去。生活的天平开始失去平衡。小香子把在山场当管理员的本领拿出来,夫妻俩马上就财源滚滚。可是,半路杀出了冯胖子——他不敢往下想了。是什么使他走上了今天这条提心吊胆的路?唉,钱,这狗东西!
太阳将自己的光辉毫不遮掩地布施给脚下的群山大地,也照耀着窗前的唐迷糊。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和这宁静的清晨无法合拍。万物复苏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正落叶飞花,心里生根开花的只有散发着淡淡苦味的蒲公英。
四
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一天对唐迷糊来说不是无望的等待。当初。他和小香子的目的就在于拖下去,时间越长越好。唐迷糊的忍受可不是动物的休眠,僵卧地等待着春天。他要提防自己。更要提防别人,特别是贮木场的人。往常,他的哥们儿遍地都是,吃喝玩乐,各路大侠无所不在,小宴追凉散,大宴笙歌回,一日三餐鸡鸭鱼肉是腻而又腻。可是出事儿以后呢?树倒猢狲散,人心难测。世态炎凉啊。现在他的哥们儿都飞走了,只有任长久同情他,常弄些好吃的来他这儿吃喝。酒下肚儿就发誓为他报仇,不然就不是好汉。就不是铁哥们。他越叫骂。就越喝得勤快,有几次弄得唐迷糊的酒瘾还真上来了,若不是有一根神经时时提醒他,他真想像从前那样痛快地喝一回。快乐一番。可现实不容疏忽,他只好咬紧牙,把口水咽到肚子里。仍装出悲哀和痛苦不堪,一副茫然若失,追悔莫及的样子。这时任长久就会喊得更欢,捋起一只袖子,露出了胳臂上的刺花。而每每这时,唐迷糊就格外得意起来:他希望这贪酒的小伙子,把看到的一切向贮木场的人宣传出去!
总而言之,唐迷糊还是心有余悸。小香子走时曾和他商量了一个联络办法:在某报上登个寻人广告。地址就是小香子的栖息之地。他从小香子走后一直没间断地看报,一晃半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这使他很着急。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新到的报纸。在一排广告下面,他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看看地址和联系人名——“贾芳”,他悄悄把报纸揣在兜里。
回到家,他又把那则广告看了十几遍,直把那片小黑铅字看得模糊起来。他才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
那是长白山余脉下的一个村庄。小村就在谷地里,歪歪斜斜的土屋,粘泥涂壁,茅草盖顶。在村西头的小河右岸。有三间草房,那是典型的农家屋舍:中间开门,两边住人,一溜大炕。泥土锅台迎面而设。小香子就住在西边的屋子里,也许是东边的屋子。反正她住在那三间草房里。那是小香子的姨妈家。有一年他和小香子去消暑,到过那地方,他就这么有了印象。
“这就好啦!”唐迷糊像大病初愈,浑身轻松、愉快。等事情完结了。他就可以去见小香子啦。他想着,拿出一瓶酒,买了熟食。他要庆贺一番:一来小香子平安无事。二来他这边儿也无事平安。
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进肚子里。心里高兴,酒不辣,味也香,他连喝一杯,胸口发热。周身的血管流通畅快起来。他又喝一杯,站起来。伸开两臂,努力向后伸展。这筋骨都聚在一起了。伸展一下真舒服。“小香子,咱们赢了!”他自言自语着,回头却看见任长久走进来。他吓了一跳,木呆呆地看着笑呵呵的任长久。他脸上的肌肉冲任长久抖动了几下以示打过招呼。
“想开了?”任长久根本没在意唐迷糊的窘态。他大咧咧地走进来,拿出一个杯。倒上酒,一扬脖儿,下肚了。又倒上。“今儿咋这么高兴?”
他拽一块肘子肉塞进嘴里。
唐迷糊也觉得神经有些过敏,又重新坐在沙发上。“事情到了如今这步,想不开又能咋着?窝囊死了,人家照样花天酒地,唉!,他摇摇头。唐迷糊经过这一段时间进入角色,戏路还真不错。
“这就对了,有啥窝囊?”任长久干了一杯。“你现在放宽心。琢磨着那对狗男女的底儿,然后把窝儿端了,这才叫你小子有能耐!知道不?”
酒劲上来了。头皮发胀,脑袋里“叮咚、叮咚”不停地响。眼前一片浊黄。但透过浊黄他仍能感觉到地板上的麻袋和麻袋里边流淌出来的殷红的血。
他浑身又抽搐成一团。
五
唐迷糊的案子一直没结果。场领导和有关部门又曾经多次找他调查核实。终无法下结论。最后场领导给他透个信儿,让他自己先摸摸冯胖子和小香子的底:一来找到小香子和她协商一下是不是回来继续过日子;二来找到拐骗的冯胖子。索回那些钱。当然场领导是出于一片好心,看他可怜巴巴的,最后还特别提出了安全问题。
唐迷糊的确和场部那些领导的关系处得不错,是领导们担保,他才出了拘留所。现在领导们的意图,正应和了他的心思,他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小香子的身边呢。看来,当年和那些领导们走在一起算对了,不然领导们嘴一歪歪。他也许还得被拘留审查呢。
小香子走时曾说过,断绝一切往来,挨个五年六载的再说。不然露了馅儿。都得掉脑袋。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远没有小香子说的那么严重。联合调查组查来查去仍然没有什么结果,他承认的那些钱又都让冯胖子和小香子带跑了。
其实不然,那些年,贮木场的木头发走一车就得贪污个万儿八千的。正常发运不算,每年他都能为自己发运十多车。国家的木材,又是大锅饭,怎么挤兑钱也弄出来了。因此,他和小香子弄到手里的钱,这辈子是花不完的,不然,他何以对冯胖子下得了手?
现在去不去找小香子还有些犹豫。去找吧。林场必定派人跟着他,弄不好就会露馅儿,前功尽弃;不去吧,又分明说不过去。老婆和钱都被人骗走了。能不着急上火?再说,林场有关领导表示:找到冯胖子和小香子。将那些儿钱要回来补上,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就可以化没啦。
林场的政策挺宽松,他不能无动于衷。做样子他也得出去转一圈儿。更何况他早就想见到小香子啦。
林场决定任长久陪同唐迷糊一起去。跟个人去免出意外,厂领导想得很周到。
唐迷糊虽然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
应承下来。此行毕竟是见风使舵,顺水推舟的事情。好在是任长久主动找了场领导要跟着去,不然派个保卫科的人岂不更棘手?
这小子好吃好喝。毛手毛脚的,等他喝多了往哪个旅店里一扔,啥事办不了?唐迷糊怀着兴奋的心情和任长久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样子得做,无非是花钱。唐迷糊路上很大方。本来,人家帮着往回找老婆。花几个钱儿又算个啥?
时节已近初秋,兴安岭早已凉爽。他们此时已走进了冀中大地。女人们仍然裙裹腰身,男人们短裤背心。对两个陌生人来说,这里的太阳特别热烈,阳光格外暖,温度格外高。唐迷糊的背心子整日湿淋淋的,任长久赤着背,将一条牛仔裤的裤管儿割掉一半,成了一条短裤。黑红的脸膛。高耸的胸肌,脚下趿拉着一双懒汉鞋,耷拉着两个膀子,活脱脱一条无赖汉子。
他们是先按唐迷糊提供的地址,到冯胖子的老家去查找。任长久说查完了男方再查女方,唐迷糊言听计从。因为他心里有谱儿。让这小子折腾折腾也好。等他失去信心,累了、乏了,再把他甩开。然后按小香子登在报上的地址去找她。那才叫妙不可言。
在太行山东麓的一个村子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冯胖子家。
任长久看上去毛手毛脚。办事情却有个认真劲儿。
他们首先见到了冯胖子的母亲。
“大娘,我们是冯哥的朋友!对。从呼伦贝尔来!”老太太耳背,任长久放大了嗓门说。
老太太点着头,她的脸上满是褶皱,头发花白,两眼浑浊、暗淡,慈善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唐迷糊心里不是滋味。冯胖子从来没跟他提过这老人。不用多看,老人挺穷,但很善良,她看到儿子身边有人来显得很激动。对她来说。她希望儿子能够多挣些钱,平平安安地归来。可是,她再也见不到儿子啦!唐迷糊替老人心酸了一会儿,突然从挎包里拽出两张老头票儿。往老人手里一塞说:“想吃啥买点啥。”
两个人按着老太太指的方向去找冯胖子的弟弟家。土路两旁的大树将阳光遮起来。他们就在荫凉里走。来往的农民像欣赏玩具似地看着他们,可两个人谁也不理会,各自想着心事儿。
他们见到了冯胖子的弟媳,挺瘦挺黑。
“回来过一次,又走了。”女人一口山西调儿。“是去年夏天。”
“自个儿回来的吗?”任长久看着女人细长、粗糙,放在膝盖上的手。
“就一个人。回来就走了,说是回去结婚。媳妇可俊啦。”女人说着打开了墙角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紫红色的塑料皮,上面印着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字样。
唐迷糊抢先从女人粗糙的手中接过一张彩色照片。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子懵了。金星在眼前乱跳。任长久从唐迷糊手中接过相片。那是冯胖子和小香子在海边浴场照的。
远方有一艘游轮。再远是辽阔的大海。浅滩上游人很多,小香子和冯胖子贴身站在一起,小香子在右,冯胖子在左,两个人的手臂缠着对方的脖颈。冯胖子穿着游泳裤衩,小肚子鼓胀着。两眼笑眯眯望着远方。一副得意、满足的神态;小香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游泳衣。丰满的大腿和圆润的肩头一览无余,尽管是正面,立体感不强,但她那凸耸的乳峰和雪白的肌肤仍然给人一种欲望和遐想。一头乌发被海风吹拂起来,衬托着俏丽的面庞,嘴微抿着,唇间透露出娇柔。弯月似的两眼毫无保留地将一汪深情献在观赏者面前。
“这不可能!”唐迷糊愤怒地喊了一句。被任长久拉了一把,他方知自己失态了。
“这照片能留给我们吗?”任长久打开挎包,准备把照片放进去。“不行。”女人摇摇头。“就一张。”“照片很美。冯哥真神气。留给我们吧!,任长久毫无商量余地。将照片放进挎包,然后拽出五十元钱。“明儿让冯哥多给你洗几张。”
女人接过钱。笑了。农村人,一天忙到晚,没用的东西不稀罕。本来那东西在他们手中也没用。谁有功夫看那玩意儿?
唐迷糊脑袋里乱糟糟的,咋回事儿?
六
天快亮了,唐迷糊还是睡不着,寻思那张照片。那次他领小香子去了北戴河,冯胖子说回老家也跟了一道走的,可他一直没离开小香子……他终于想起来了,有一天他有些头疼,小香子自己去了海滩。
“操他的奶奶!”他暗暗骂起来,怪不得那娘们非要结果了冯胖子,大概甩不掉冯胖子啦!
他又想起在林场时冯胖子可能和小香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越想越气,“操他祖宗,让她耍啦!”他气愤、憋闷、难过、后悔……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不敢声张,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啊!
最后他想好了:找到小香子。把贮木场那边的事安排妥当了,然后井水不犯河水……让她滚犊子去!于是他建议往回返,他没告诉任长久那个地址,但他时刻记着那个地址。
生气归生气,有了那张照片又给了他很多的解脱。这给冯胖子拐走小香子的故事提供了很强的说服力和证据。有了这个,贮木场那边他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唐迷糊领着任长久来到离小香子登在报上的地址不远的一座小城。在旅店里,他和任长久喝了很多酒,当任长久睡熟的时候。他悄悄溜出去,乘车去了那个山村。那是离长白山天池不远的一个山村。结果使他吃惊的是小香子根本就没来过这里。报上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儿?他的心七上八下,他知道事情复杂了,小香子可能出了意外。
他匆匆赶回旅店,任长久出去了。他想等他。又一转念,干脆甩掉他!他拿起笔给任长久留了一个纸条儿。大意是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他要独自去找小香子。让任长久回单位并留了一些钱。他就这么走了。
凡是他知道的小香子那边的亲戚他都去了:大庆、长春、吉林、通辽、四平……终于,沈阳小香子的一个表姐夫说出在哈尔滨见到过小香子,而且小香子请他吃过饭。他是第一次去哈尔滨,记不清在哪儿吃的饭,但他说好像离黑天鹅商场不太远。因为小香子送他时,从家走不远就到了黑天鹅商场,还给她表姐买了一块手表。唐迷糊还看到了那快手表,银灰色的。
小香子心眼儿多,也许她怕出意外,给他留个地址。免得着急。而且自己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隐居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唐迷糊得到了小香子的消息,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是他们两个人杀了冯胖子,小香子这样谨慎从事也不无道理。他虽然还不知道小香子的确切住址,但毕竟知道小香子在哪一座城市。他心里琢磨着直奔哈尔滨。
黑天鹅商场坐落在道外松花江畔。在道外比较清静的地界里也算一个闹市。唐迷糊住进了一家很一般的旅店。这里潮湿、阴暗。没办法,因为这里肃静。从出来寻找小香子那天起,他就马不停蹄地跑。他太疲倦了。真需要休息,可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出不来,咽不下。他一住下就出去寻找小香子。
他在小香子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寻找。各个商场、市场;各条大街小巷;松花江边;太阳岛……然而,希望和他的体力一样,日渐消耗,毫无结果。
有一天,他正在靖字街口徘徊。一辆出租车在他前面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阵颤抖。
“香子?”他毫无顾忌地大喊一声。
女人警惕地扭回身。正是小香子。她看到唐迷糊,透露出惊愕的神态,迅速扫一眼四周。然后皱了皱光洁的额头。
“你!”她欲言又止。
多少话语,多少温情,多少思念和忧虑一下子涌上了唐迷糊的心头,他的眼里一阵灼热。嘴唇哆嗦了,浑身颤抖了。小香子过来扶住他。带来一股香风。
“上车!”她把唐迷糊推到车里。唐迷糊这才醒过神儿,一捂嘴,这地方哪是说话的地方?
汽车在一栋住宅楼下停住。
走进屋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现代化的家庭。唐迷糊没有精力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摆设,他目不转睛地欣赏起小香子。她穿着一条牛仔裤,大腿被箍得紧紧的。屁股浑圆。一件卡腰衫宽宽松松,呈现耀眼的碎花。她的脸蛋粉白,轻描淡写地画着眉眼。脑后的头发高挽起来,透露出一种胭脂美女的情态。唐迷糊简直被美丽的小香子陶醉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曾和眼前这位女神有过什么瓜葛,那是自己的老婆小香子吗?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张相片。醋意马上涌起。
“你和冯胖子的相片是怎么回事?”他的脸冷下来。
“什么相片?”她笑眯眯的脸在暂短的定格之后,开始复原,笼罩了一种惊慌的神色。
“你和冯胖子在海边照的相片!,唐迷糊还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他咽了口唾沫,“告诉你。给我整明白点儿!”
小香子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以压倒一切的气势怒吼起来:“相片咋啦?凭你那个王八样还能有今天?没有老娘你还吃什么香,喝什么辣?我早就给冯胖子摆好了道儿,让他死都不知道咋死!怎么啦?”
唐迷糊寻思小香子的话,的确,在理儿。这些事儿如果让他自己安排。早就砸锅了。于是,他阴沉的脸重新布满了阳光。嘿嘿地笑起来。
“得,当我放了个屁。我是个爷儿,还不兴问问?”他笑嘻嘻地拽过小香子。小香子嗔怒地拧了他大腿一把,坐在他身边。带给他一股馨香。多久没嗅到这种香味儿啦?他把一切要说的话,一切想法、烦恼都扔到脑后。他搂住小香子,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伸进卡腰衫。柔软而迷人的东西抓在他的手中啦!
七
第二杯酒下肚,唐迷糊感觉到胸口热起来,他打了个嗝儿,一股酒气窜上鼻孔。他感觉到自己像艘远航的船,长时间的雨淋日晒,长时间的风吹浪打,现在可算找到了港湾,他要好好地修整一下啦。
小香子给他不住地夹肉、夹鱼,使他心里甜得像喝了蜜。这阵子没和小香子生活在一起,心里的那片天空塌了一半。现在他又有了精神,小香子又花儿一样坐在他的身旁,给他嗅觉以馨香,给他视觉以色彩,给他欲望以满足。他又喝了一口酒。顾不上吃菜,一把把小香子按在床上。
“又来了,死鬼。干啥?”小香子来不及挣扎。
“干啥?多久没沾你的边儿啦?让我亲亲!”他口里喷着酒气。
“咋样?老娘不在你身边,憋死你!”小香子推掉唐迷糊的手,想坐起来,却不想唐迷糊将身子压在身上。
“老爷们儿憋?你们老娘们儿离开了汉子不也成了干树窟窿?”他嘴硬着。去撕咬小香子的裙带。小香子把他推下去。
“不行?大白天的。没个黑夜?”她整理衣服,蹦到床下。“快吃快喝,好好睡一觉。晚上,老娘让你折腾个够。”
唐迷糊像小猫见到吊起的鱼儿那样,两眼透露出无限的急切。
他回想着小香子往常在他身下时的模样——他舔了舔嘴唇,重又端起酒杯。
身子将席梦思床垫压了个大坑,床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由于太兴奋,唐迷糊喝了不少酒,头重、身子发软。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山真陡,高耸人云,望不见太阳。两座大山一模一样,中间是一条夹缝。地上潮湿。青苔爬满石头。唐迷糊艰难地在夹缝中向前挤着。空气多么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他开始淌汗,满身满脸。他一步也迈不动了。两腿不听使唤。于是他开始在铺满青苔的石头上向前爬。口渴得很,想喝水,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河水湍急,翻着浪花。可他怎么也爬不到岸边。他就用两手撑着地,想重新站起来。这时。他看到河水中翻滚出一团东西,仔细一看,是冯胖子,这冯胖子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河岸上。他想逃走,可两腿还是那么麻木、瘫软……
这是一个梦。当他醒来,心口还在怦怦跳着,衣服粘在身上,脑袋下面一片潮湿。都是这该死的弹簧床。他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一抬眼,天呐!冯胖子正凶神恶煞地站在床前。
唐迷糊以为还在做梦,眨了眨眼,难道真是活见鬼?他在软绵绵的床上爬起来,“冯胖子,你,你……别来吓唬我!”
“唐迷糊!”冯胖子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随手将半截烟头扔掉。
“你……真是胖子?”
“对!正是你胖爷!怎么样?没想到吧?”冯胖子得意地脱去上衣,扔给身后的人。那是一个魁梧的汉子,烫发,连鬓胡子。
唐迷糊无法相信这是事实,难道冯胖子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他心里乱糟糟的,既惊愕又胆怯。扫了扫玻璃柜上的兜子,那里有一把刀子,现在事情大啦,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可他奶奶冯胖子。他咋还活着?是鬼魂?还是神仙?
这时,小香子从套间里扭出来,陌生人一样扫了唐迷糊一眼。
“跟他罗嗦啥?痛快点儿!”她恶声恶气地说,从冯胖子刚扔给连鬓胡子的衣服兜里拿出一串钥匙。
“小香子!咋回事儿?”他跳起来,刚想冲向小香子,被冯胖子当胸一拳打倒在床上。
熊样!胖子,还等啥!小香子毫不理会地走回套房。
冯胖子给身后的连鬓胡子递个眼色,又向唐迷糊伸出手:“过来过来。”他手心朝上,手指往回勾动几下。
唐迷糊不甘示弱,“冯胖子,听着,我对你咋样?不薄吧!别他妈黑了良心!”他怒气冲冲地说。
“良心?你他妈有良心吗?不是我老冯有分身术,早就被你喂了王八。想杀人灭口?这回轮到我老冯啦!”冯胖子鄙视地看着唐迷糊,脸上透露着得意、轻蔑和胜利者的沾沾自喜。
“真后悔。把你扔到河里的时候,没坠上一块石头!”
“那你就错了。”冯胖子更加得意洋洋。“知道吗?那晚大黄狗傻里傻气地吃了小香子儿给它的酒泡馒头,趁你烤车的时候,小香子就来了个调包计。这叫什么?偷梁换柱,这些都是你老婆小香子的主意,就是这么回事儿?明白了吧?哈哈……”冯胖子阴阳怪气地笑着。
唐迷糊恍然大悟:怪不得大黄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露面儿,而当他开枪时,小香子的惊恐状,原来是怕露了馅儿。他想着,胸口几乎要炸裂。“真缺德!”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缺德?不这么干你肯舍出手中的钱财和小香子吗?再说,明着干这事儿,你能这么消停?早皮球一样蹦起来了。这叫啥?圈套儿!专勒你这号傻狍子!”冯胖子向身后一摆手说:“上!”
唐迷糊悲愤万分。老婆和钱都扔进去了,如今这条命也搭上?痛苦、愤怒搅和在一起,使他全身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躲过冯胖子的拳头,豹子一样冲上去,一头撞在冯胖子肚皮上。没有防备的冯胖子被撞得四脚朝天。接着,他又和冯胖子身后的
连鬓胡子交起手来。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所以当他脱离了连鬓胡子的大手时,不顾一切地向房门冲去。
唐迷糊把暗锁刚拧开。身子就被连鬃胡子抱住,举起来,重重地扔在地板上。一阵剧痛。但不能就此趴下。他一轱辘爬起来。连鬓胡子的大脚随后踢来。唐迷糊趁势抓住那只脚。用肩膀向上一扛,连鬓胡子栽倒了。冯胖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拉得向后背过去。
转眼间唐迷糊的脸上成了血葫芦。
“哎呀呀,两个大活人整不住一个窝囊废。”小香子走出来。看着地上翻滚的几个人,扔过一根行李绳,“别整哪儿都是血。勒脖子!”
唐迷糊心里明白,可他没有力气喊叫了,当小香子说勒脖子的时候,他一股急劲儿爬起来,冲向背兜,麻利地从里面掏出刀子。可是这阵子折腾。早已使他体力耗尽了。当他刚转身,连鬓胡子便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手腕上。他感到手腕一麻,握刀的手一扬,刀子撞在什么地方。“砰”的一声响。接着他觉得软肋上挨了一下,就再也无法进气儿了。这时,一条绳索套在了脖子上。随着绳扣子的收缩,他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吐出了舌头。
完了。他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喉头发热,浑身发软。他闭上了眼睛,刹那间,后悔半路撇下了任长久。
可是好一会儿。绳套却始终没拉紧。而且一阵打斗声使他睁开眼。冯胖子捂着头躺倒在地。连鬓胡子被一个拿手枪的人逼到墙角。“长久?”唐迷糊激动地爬起来。
任长久没有理睬他。一扬手一个锃亮的东西扣在连鬓胡子的手腕上。冯胖子还躺在地上,他的头被任长久捣了一下,弄得两眼发直。嘴流口水。任长久把冯胖子拽过来。将他一只手扣在了连鬓胡子的铐子上。
唐迷糊来了精神说:“老弟,你可来了!”他连滚带爬地拽住任长久的手。眼泪哗哗流。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向套间里冲去。
小香子已经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早已失去了刚才的表情。唐迷糊一把抓住她的前襟,提起来,仇恨顿时充满他的全身。
“臭娘们儿!”他抡起巴掌在小香子的脸蛋上左右开弓地抽打起来。响声很脆,震颤着他的心,但是他没有手软。又在她的胸脯上擂起来。“你是人吗?你说,你做的这是啥事儿啊,你说!”
小香子没有躲避,也不反抗。她的嘴角反倒露出了一丝冷笑。
“得了老兄。回去再收拾她!”任长久又从兜里拽出了一个闪亮的玩意儿,“咔——”扣住了小香子的一只手腕。
任长久拽过唐迷糊的手腕。往亮铁环里一扣,把他和小香子扣在了一起。
“老弟?这。这是干啥?”唐迷糊真正迷糊起来。
任长久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蓝色的警官证说:“谢谢你的合作。怎么。警察你也没看出来?”
唐迷糊怔了怔,垂下头,脚下的大地在不停地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