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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气味

2009-09-08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味儿庄稼粮食

刘 云

刘 云

一九六三年生人,大学中文系、鲁院青作班、陕西财院研究生班毕业,陕西作协会员,从政之余坚持写作,已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经济理论文章百万余字,出版有个人文集,现为陕西省宁陕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乡下的尿骚味是吸引我们常回家看看的最好理由。没有人说出心底的这最后一点秘密了: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逃离城市,回到已经很遥远了的乡下?不仅仅是母亲那地道的手工饭菜,不仅仅是庄稼地里那强烈的土腥味,不仅仅是老父亲呛人的叶子烟,也不仅仅是邻家小妹窗前贴了整整一年了的双蝴蝶窗花花。就是尿骚味,那从村头弥漫到村尾的,从院场弥漫到地头的,从猪舍弥漫到窗前的,从中年的矜持到乡下野小子对着日头猛滋着的一大泡热尿呵!

回家的日子很闲。或者潜意识中把自己装得很闲。穿着随常的衣服,有时大开着怀,背着手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也喜欢到田地里转,看见鸡狗们在野外撒欢,有时站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天,像在思考国家大事。有时心情好,走到一家的院子,高声喊道:婶子,煮饭吃呀!并且这顿饭一定是要炒作得全村都知晓的。比如站在人家的院门外,对着自家的方向大声地通报说:爹、娘!我不回来吃了,我在我三婶家吃擀面呀!这顿饭喝了酒了,也一定是要大醉的。醉态中张牙舞爪地海吹。在酒足饭饱之后,信步走到村外,或者河边,或者树林子里,或者就在空旷的田园上,对着任何一个愿意的方向,自由自在地尿上了一大泡憋了几十年的热尿。

父亲当然已经很老了。小时候,父亲的背,是牛的背,背上有日月,背上有温饱,背得动一座青山,背得动一个村子,背得动所有收获的庄稼,父亲的背,就是一个粮囤子。在城市泡久了,时常想念父亲的背,总以为乡下少年最好的时光,是在父亲的背上度过的:幸福的时候,是庄稼收着的时候,父亲的背是一个碾场了,儿子在其上,是碾庄稼的碾磙。堆成一座座小山一般的庄稼垛子,开会一样围坐在村里的大场院上,它们被一层层摊开,在如林的连枷的齐排排的拍打下,粮食从秸杆上、豆荚里爆裂出来,像小孩子的出生,或者在脱粒机的轰隆隆的声响中喷向半空,常常,会有生痛的颗粒打在碎怂们的脸颊上,产生欢快的晕眩。三星升上林梢时,父亲的背驮着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儿子是已经进入梦乡了的,梦中自己就是一只大大的碾磙,把庄稼碾得颗粒四溅。新鲜而甜腥味的,是新庄稼的味,它和父亲背上的汗味一样好闻。能背山的父亲,背已经很驼了,儿子不能再想象父亲的背是碾场。一早一晚的父亲,喜欢坐在灶门口或火塘边,把他的叶子烟吸得满屋子浓烟,很近的距离儿子也不容易看清父亲的面容。只是叶子烟味儿能呛出儿子的眼泪,很呛人的味道。

第一次记住生涩的火晶杮子味儿,应当是在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乡下的孩子是都知道的,只有经霜的杮子才能吃的,而我在这个奇怪的不同往常的秋天,犯了一个错误了。那水温依然如夏的乡河边上,我看见杮子是成熟了的。老家的火晶杮子,小而圆润,经霜后红艳的内瓤结出晶体,沙面甜劲。生吃和晒成杮饼,或剔出杮皮单晒,困难年月是可以当饭的。进入秋天的村里村外,无数的杮子树,叶子全落光了,只有鲜艳无比的小火晶杮子,干净地挂在枝头:风中,似乎发出铃铛的锐响,我时常担心那杮子是会掉落的,而直到成熟,直到大人们用长长的竹竿把它们夹落枝头,它们都是安心地生活在树的娘家,像已然找好了婆家安然待嫁的女子。我在乡河边的杮树林里,一定是受到某个火晶杮子的指点,我攀上并不高大的树杈,远处和近处都是密集的火晶杮子,像火光一样。再远处是空旷的庄稼地,高大的庄稼,比如包谷,绵密的庄稼,比如水稻,已然收获干净,一些起旱的田块里种上了油菜。再近处,秋水明净,在小河湾子里凝如镜面,山杨树棵子那边,突然就有了水响,我看见邻家的小妹妹在秋水中轻轻地溅起的水花。我一定是看见什么,火晶杮子罢,在阳光下,清香、晶甜、沙软,玉质般的连细小的纹路都清晰可见,闪动着乡下植物单纯的光芒。

我们的学生生活应当是从生产队里开大会开始的。早年有个歌儿唱道: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见过斗地主。那地主已然很老很穷了。我在有地主这个概念后,曾深入地主家进行研究。地主家徒四壁,远没有我家的富贵。地主家的孩子,胆小而委琐,衣衫不整。我去的时候,地主家正吃着红苕叶子拌杂豆煮的糊糊,下菜是一碗小葱与干辣角舂成的,地主家吃得很有滋味,满头大汗。斗地主时大家都很认真,数落地主家的很多不是。地主只是勾着头,不敢抬头看一下亮光。干部宣布散会时,说,今后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然后大家散去。经常是学习什么文件报纸。一屋子的大小人,如果是夏天,一定是在队里的场院里,晚风小吹着,大汽灯吊在半空中,蚊虫、灯蛾在灯光中飞舞不停,各种的汗味、烟叶子味、老实人的屁味混合在一起,很不好闻。多数时候是秋冬里,在小学校的大教室里,屋当中拢起一堆大火,火堆前坐着干部和队里的歪人。柴草味最呛人但在屋子里不流动,我们会偎在大人的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所以会议精神基本上是不甚明了。

喜欢我们的小学女老师。她总是喜欢穿一身碎花的衫子,夏天是浅白的,冬里颜色深一些。女老师很年轻,是另一个队的返乡知青,在我们这个队拿工分,年底里分工钱和秤粮食。每年秋里,我会看到一个老汉,拉着一个架子车,来给她运粮食,那是她的父亲。有一年,来的是一个解放军。那个秋天我们都很失落。女老师走了很长时间,我们都不适应。换的一个男老师,身上总是发出一股烂酱味儿,他总是喜欢给小女生辅导,我不喜欢他到我桌前来。很长时间,女老师的气息都叫我时常闻到,那是桂花味儿,干干净净的,像从水面上飘过来的。

年味一日日快浓的时候,壮硕的男人们纷纷回来了,乡里县里也开始忙活起来。喜欢在村子里蹿的是计划生育上的人。不厌其烦地给女人们说咬耳根子的话。有时干脆在场院里公开散发安全套套。有粗俗的干部厉声说,不要瞎整,要关心女同志身体健康!总是逗得大人小孩一齐哄笑。

第一场雪刚晴,家家院子的过年柴火都拾掇得山码大堆的了。紧接着是第二场雪,把冬旺的油菜捂得严实,出门的人少了。年货早在前几个集日都置办停当了。不知哪一家带了个先头的,过年猪开始宰杀了。一早一晚地,只听见满村子的猪叫唤。谁家的猪叫唤得凶相,别人就可以判断,喝!是个大猪哩!人缘好的,比如村上的干部,或包工头,再就是年前回家的在县上工作的干部,被一家一家接着吃刨汤肉。乡下杀猪讲究得很,刨汤肉是一定要吃的,既是喜兴的事,也是借机联络与能干人的感情。刨汤肉新鲜得还散发着猪的体气,乡下人做菜也都是乡下自产的调料,自然美味可口。酒当然是要喝够的。怎样才算够?必定要有一人当场喝倒,否则被人笑话,说某某家,没气象,酒喝得不咸不淡。到了乡下,主人请你喝酒,你就敞开了量可劲儿造罢,别糟践了主人的好心。终于到了年三十了。全村被酒气惯着,大人小娃儿脸上都是红通通的酒的水印子。初一初二走舅家、走丈人家,初三自行安排。多数时候,一村便有三五家的大户支起了牌场子,都是一年在外头挣了几个的,手一闲,便痒痒得慌,直到初六七,村子麻将声不断,最终一算帐,干部赢得多,群众赢得少。少不得有女人抹命的,跟输得霉气的男人大打出手。调解的自然是干部,一顿痛骂,说耍得起就耍,耍不起就走,难不成个婆娘家的就把大男人倖住了吗!过了初八,一天的矛盾都解决了,男人们头晚上喝烂酒也似在女人身上熬煎。第二天他们就要上路到那远远的异乡去讨生活了,那一晚,乡下的灯长明着,生活最温存的暧昧之气久久不散。

这几年,在城里生活着,已经不多吃商品粮和超市里的菜蔬了。长吃的粮食,基本上都是从乡下带来的。每年新粮下场子,老家里总是捡干净拾掇净地把稻子碾成米,把包谷拉成珍,把荞麦磨成拌儿,把红小豆、绿豆子筛得没一粒败子儿,送到城里来。家常的小菜也是时常捎着。老家的人进城,似乎主题永远只有一个,给娃捎粮饭呀!这话是早年在农村寄学时讲的,每月老家人进到城里,给学生娃送粮食。现在他们还这么讲,尽管他们的娃已然在城里做着事了,是公家人了。

老家是川坝子,是出粮食的地方,这几年建设商品粮基地,国家也给了种粮直补,粮食是有了产量了。但我们知道的,老家的种粮有两讲,一是种给国家收的,一是种给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产量低,用得都是农家肥。一些事情你永远说不清楚,乡下人有自己的心里道道,比如这种粮食,政府说政府的,咱自己种自己的,反正这些年也没见几个种粮种发了的,几次回老家,见乡人一块地里上家肥,一块地里施化肥,就笑骂他们心眼子坏到家了。倒是我叔父回敬我说,你小子的道理就不正嘛,什么时候咱农村人自己做过自己的主了,只有如今这种粮食,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又不犯法!吃着农村老家捎来的家常粮食,我总疑心农村是有什么问题的,到底是什么问题,一时又说不明白。只是爹娘身上的泥巴味儿,田里地里的湿气味儿,自家园子里那小葱小蒜的水生味儿,这些味道都混合在一起,叫人感想中多的是伤悲。喜欢乡下那火烧火燎的气味,什么时候回去,接接那气息,都是要长一回精神的。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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