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罡街
2009-09-08江少宾
江少宾
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枞阳。曾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先后获得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打开的疼痛》(“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现供职于合肥媒体。
邮局
在贾樟柯的电影《小武》里,邮局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场景。或许那还不能算作是邮局,事实上,贾樟柯只摄取了一个悬在墙壁上的邮筒。片中人小武一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归还失主的身份证),暴露出他未曾完全泯灭的良心。这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在我的脑海里盘桓良久,我甚至固执地认定,在贾樟柯的少年生活里,一定也有过一个这样的邮局,至少是看见过这样的邮筒。
破罡街上的邮局,大约是全中国最小的一个邮局。那条小得像一道加号的十字路口,往东去是扫帚沟,往西去是乡政府的办公大楼。一个绿漆斑驳的邮筒钉在路口的小店外面(这也应该是全中国最破旧的一个邮筒),烈日晒,暴雨淋,仿佛考验它持久的耐心。信件和报纸都摆在小店的柜台上,一个礼拜也或许是两个礼拜,由村干部前来认领并分发到各个自然村。农忙的时候就很难说了,通常是半个月甚至二十天才能来领一次,即便是发放《录取通知书》这样的时节,也不能固定。好在那时候,大家对时间这个概念总是缺乏足够的关注,他们所谈论的,往往都是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沉浸在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的“新闻”里津津乐道,语气听上去,仿佛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当然,具体的时间无一例外地都被他们忽略掉了,发生过的说“昨个”,正在发生的说“今个”,将要发生的说“明个”。“昨个”、“今个”和“明个”,所有的时间都在其中了,几乎也指涉了他们漫长的一生。其实想想也是,时间上的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总是一样的,大可不必那么较真。也没有谁会那么较真。这时候的破罡,俨然就是世界的唯一的中心。时间于是慢了下来,慢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慢成了一个长途跋涉的老者,走到破罡街的时候,需要好好地歇一歇,而且歇得漫不经心。
那些迟来的信件更像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脾气好得没话说,崎岖的道路让它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缺胳膊少腿的,时常,还走错了家门。某年,寄到牌楼的一份《录取通知书》就投错了,撂在隔壁村的一堆废报纸里,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寒假。卖报纸的时候终于被一个熟人发现了,但那时候,那个中榜的同学已经成了一个小木匠。娘老子哭得死去活来,骂得死去活来,小木匠却淡然地笑着,似乎这份通知书,已经与他的命运无关。
邮局于是成了一个窗口,一边是破罡,一边是外面。“外面”有太多的他们还无法了解的事情,这客观上又让他们对邮局产生出一种微妙的心理依赖,于是一到雨雪天气,破罡就成了一个风湿病人:有一点点酸,还有一点点疼。
除了报纸和信件,邮局,这个与邮寄有关的事物,许多时候,仿佛都是可有可无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信息必须要通过邮局来传递,也没有什么书信非得要通过邮差递送到他们的手里。他们缓慢的一生,大约也只有汇款这样的大事需要托付于邮局,在他们看来,邮局就是那个钉在墙上的不会泄密的邮筒,这让他们觉得踏实,同时也深感放心。
破罡人不知道,邮筒其实也是会泄密的。小武内心的秘密,尽在那个悬在墙上的邮筒。破罡街上的那个邮筒,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许多年了,所有的秘密,已永远地散落于风中。
牐
那个帅气的邮差来自扫帚沟街上,他的名气,大约仅次于乡长和书记。他才二十出头年纪,骑着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吹着响亮的口哨,断断续续的哨音像一串串飞溅的水,在风中响亮地抖动。他的这个动作使他显得更帅了,哨音飞速飘过去,心跳渐次慢下来。他出现的频率是一周一次,他的到来是个盛大的节日,节日的氛围在破罡中学达到了巅峰。他先给校长和教导主任送《安徽日报》和《安庆日报》,他后给老师们送《安徽教育报》和《语文报》。他几乎就是故意的,分发信件这个环节每次都被他搁到了最后。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拿出一封信,对着扩音器喊:“刘晓岚——”;他又拿出一封信,又喊:“左玉琳——”……
喊到名字的几乎都是女生。她们的欢喜都写在脸上,像一汪荡漾的水,随时都有可能漫出来。她们把信抱在怀里,揣在兜里,夹在书里,一个个的,脚步都碎了,脸上的花骨朵全都打开了。
没有我的信,一直没有。哪怕只有一封。
我真羡慕那些能时常收到信的女生,尤其是左玉琳,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一封。那些信据说都是从扫帚沟街上邮来的,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扫帚沟街上的谁在给左玉琳写信,而且写得这么勤奋。左玉琳读信的样子非常撩人——头埋到了课桌下面,一只手挡在课桌上,像一条警惕的白蛇,颤动着,仿佛是准备应对可能的入侵。间或也会抬起头来,左顾右盼,面色酡红。
偶尔也有一些地址或姓名不详的信件无人认领,放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不久之后便神秘失踪。同学们都是好奇的,总觉得每一封信里都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教室外面的那个世界息息相通。
有一次,窗台上搁着一封写给左玉琳的信,那一周,左玉琳请假了,她的父母在闹离婚。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就在悄悄地议论那封写给左玉琳的信,他们说:左玉琳这个狐狸精;他们说:我的妈耶,写得丑死人!
不久之后左玉琳就辍学了。左玉琳甚至没有和谁打声招呼,就长久地消失于我们的视线之中。再后来,左玉琳就结婚了,对象居然是那个邮差,于是邮差就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依然给校长和老师们送报纸,依然喊同学们来领信,但渐渐的,节日的氛围忽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冷脸,没有一丝欣喜与热情。他大约也觉到了无趣,每次来,总是悄悄地把报纸和信件搁在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尔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他们过得并不幸福,夜半的时候,一个扫帚沟都能听见左玉琳凄厉的哭声。但也有人说,他们过得挺好的,半夜了还在压马路,还有人看见他们在大街上长时间地接吻。到底孰真孰假我就不知道了,传言里的事情,说不准。
许多年了,我还记得左玉琳——她是那么的爱笑,看上去,有点像是刘若英。
老杜茶馆
破罡街是条真正的小街,它长不足五百米,宽不过二十米,中间的那道十字路口像某个孩子画出来似的,向四个方向歪歪斜斜着。沿街的店铺大都小到不能再小,但脸面还算干净:新潮美发、百姓百货、破罡邮局、志友诊所、老杜茶馆、美味厨房……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册册挤在一起的形色各异的书。
清晨的小街非常热闹,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向小街聚拢,人挤人,脚踩脚,仿佛一个乡的人都拥了进来。上了年纪的老人占了大多数,剩下的就是一些专程来采购的妇女,一些跟脚的小孩。老人们的目的地大多只有一个:老杜茶馆,老人们不是为了喝茶,也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就是去那里坐坐。多少年了,破罡街最热闹的去处一直是老杜开的茶馆。一张张油漆剥落的四方桌子,一把把缺了口或缺了把手的大茶壶,一条条漆黑麻乌的长凳子。大门旁边,是一口热浪袭人的大油锅,其间翻滚着的春卷,是小街最知名的早点,一个破罡的人,大概都吃过。倘是低头,便能看见火光中的锅底,黑而且厚,仿佛能够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老杜茶馆里的陈设常年都是这副老样子,像那些黯然老去的时光,在烟雾缭绕的堂屋里丝丝弥漫。这样的陈设与老人们的心境是相宜的,老人们一进来,尘封的往事就争先恐后地打开了,那些忧伤的琐屑,串成了一段段陈谷子烂芝麻般幽暗的岁月,这时候,老人们的笑容都堆在脸上,仿佛每一段岁月都是辉煌的。在这样的氛围里,连最寡言的老人也会打开话匣子,甚至会主动说起一段未竟的年少时的情事……老杜,只有老杜始终保持着微笑,添茶水,抹桌子,送春卷,那种微笑,仿佛早已勘破了尘世。老杜似乎也有理由勘破尘世,说到后来,那些先走一步的人总是会频繁地出现在老人们的回忆里,人世无常的唏嘘与来日无多的感喟,很快就和新升的阳光一起,充盈于每一间屋子。
日子久了,一个乡的老伙伴们几乎都能相互叫出名字。隔几日不见,老伙伴们就嘀咕上了:老王感冒了;老张的脚崴了;老李的哮喘又犯了……这些隐秘的病痛很快就广为人知,并在口口相传中被无限地放大了。倘是又隔了几日,还是不见谁的影子,老伙伴们一准就坐不住了,春卷也不那么香了,往事也懒得再提了。时常也有某个老伙伴忽然就不见了,也可能是没了闲钱,更多的怕还是为了被人惦记,就着鸡汤好下面,故意消失一段日子。但到底还是按不住,没等到耳根发热,忽然就自动现身了。一顿笑骂之后,这个“老不正经的”必然会喊:“老杜,今个春卷算我的。”
一根春卷两毛钱,多少年了,价格一直没有变。没有变的还有那一壶壶粗枝大叶的老山茶,茶味很淡,也很涩。
老杜茶馆于是成了一艘在时光的洪流中长期搁浅的船,满载着一船沉甸甸的回忆。老杜茶馆甚至还成了小街的一个代名词,这个问:“去哪呢?”那个必然会这么答:“去老杜茶馆呢!”
大多数时候,除了老杜茶馆,小街几乎都是安静的。妇女们想买的很快就买了,跟脚的孩子们也很快就讨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太阳一爬上巢山,集市便像露水一样散了,但老伙伴们依然会留在老杜茶馆里,打麻将,摸纸牌,下象棋。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还多,下象棋的也有人喊,打麻将的也有人骂,但没人会较这个真,输赢本就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
当夕阳低垂,晚霞如水,小街就慢慢而彻底的安静了。黄昏的小街像个淡定的老人,连炊烟都是不急不慢的,三三两两的。事实上,黄昏的小街几乎就是座荒凉的空巢,只有老杜这样的老人愿意守在店铺里,看着有气无力的灯火在晚风里流窜。冬天的夜晚,七八点钟的时候,小街就睡过去了,睡过去的小街像一场盛大的死亡,安静,连老杜的鼾声都能够听到。
老杜和父亲是多年的至交。算起来,老人家,今年应该有八十岁了。
一个劁猪匠
除了老杜茶馆,志友诊所是破罡街另一个热闹的去处。诊所大约只有二十个平方,设施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然而整个破罡街又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也只有去找朱志友。
朱志友是个多面手,最拿手的是劁猪,人送外号“朱一刀”。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朱志友帮我家劁猪,朱志友一来就弯腰钻进猪栏里,他温柔地拍打着猪脊背,跟在猪屁股后面转,不紧不慢地哼着唤食调子,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朱志友的劁刀非常小,阳光打上去亮得眩目,像一小团火焰在刀锋上跳跃,燃烧。几分钟之后猪就安静了,支棱着耳朵,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浑然不觉。朱志友手起刀落,劁刀飞快地画了一道耀眼的弧线,起身的时候,猪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朱一刀”就是“朱一刀”,地上只有几滴血,一头刚刚懂得男女之事的小公猪,从此就老实了。
日子久了,一个村的猪差不多都认得了朱志友,他一来,一个村的猪都要惊叫,连在泥浆里打滚的猪也会踉跄着爬起来,往巢山上没头没脑地逃跑。“朱一刀”的盛名越传越广,连三十华里外的万桥都有人知道。朱志友唯一的一次失手就是在万桥。那年春天,朱志友在万桥一口气劁了十一头,劁到第十二头的时候,那头疼痛的小公猪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第二天,伤口就化了脓,第三天,就不能进食了。这一次,成了朱志友的“滑铁卢”,他的劁猪生涯也从此画上了一个句号。在乡亲们的传言里,户主是个小寡妇,不仅年轻,而且美貌。也难怪,乡亲们私下里都说,一个四十旺岁的大男人,也难为他能熬得住。朱志友的老婆死于难产,许多年,朱志友一直没有再续弦。
打那之后,朱志友便彻底地收起了劁刀,乡亲们也很难再见到他的影子,那个走村串户的劁猪匠,仿佛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朱志友消失了一年多之后,破罡街上忽然出现了“志友诊所”。一开始乡亲们是疑惑的,一个劁猪的,能开什么诊所呢,简直是在瞎鸟搞。因此,志友诊所一度无人问津,门庭冷落。但“朱一刀”就是“朱一刀”,艺高人胆大,他先是给侄媳妇接生,母子平安,乡亲们闻讯吃了一惊;后来胡支书摔断了一条腿,他又多次登门,胡支书竟然重新站起来了。乡亲们见到之后又吃了一惊。
乡亲们的惊讶溢于言表,这个“朱一刀”还真有几把刷子,不服不行。志友诊所很快就热闹了起来,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总要请朱志友给开几副药,对付这些小而不言的病痛,朱志友总是手到病除,信心满满。这时候的朱志友已经很像一个医生了,他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个听诊器,往日那个远近闻名的劁猪匠,变成了一个很吃香的“接生婆”。朱志友接生从不收费,村里比我小的那一拨人,几乎都是朱志友给免费接下来的,男人们面子上虽然堆着难言的感激,心里却都有些发酸。从古到今,男人接生,乡亲们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可卫生院在扫帚沟街上,太远,费用又贵得死人,比起不值几个钱的面子,还是请朱志友比较划算。谁会和钱有仇呢?更何况,人家这是为老婆积阴德!人家这是在做善事!免费接生的朱志友终于赢得了乡亲们的一致拥戴,一到赶集,志友诊所就人流不息,门庭若市。
比我小的那一拨人,都是被朱志友给“吓”出来的。朱志友接生从来就不需要帮手,他总是关着门,对着孕妇的私处大声吆喝。母亲生小妹的时候,年纪已经大得很了,难产,朱志友就辛辛苦苦地吆喝了四五个钟头。乡亲们都知道,朱志友这一招虽然够损,但确实管用,于是由着他放声吆喝。
日子久了,卫生院里的医生也学会了吆喝,甚至还用上了扩音喇叭,无限放大的喊声一直波及到一河之隔的藕山中学。再后来,卫生院就放出了话来,说他们的实践已经多次证明,朱志友完全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他是把女人当畜生呢,所以才那么吆喝。朱志友只是笑,下回接生,依旧如法炮制,放声吆喝。
卫生院放出来的话让乡亲们心存疑惑,无论如何,一座卫生院总比一个小诊所要权威得多,再联想到朱志友劁猪时的表现,乡亲们心里的火苗于是一个劲地乱蹿。他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在他眼里,女人还不如猪么!
乡亲们疑惑归疑惑,生气归生气,但没人愿意去较这个真,下回生孩子,还是乐滋滋地跑到志友诊所。请朱志友接生,准备一两包好烟就成了,要是去卫生院,随便住几天就是一千多——这笔账,乡亲们会算。
我有一个拐弯抹角的堂姐在县医院工作,诊所开张之前,朱志友曾经去县医院学习过。据堂姐讲,朱志友接生之所以吆喝,是因为除了吆喝,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乡亲们,但我估计,堂姐说的,应该不会错。
打铁,打铁
铁匠铺门脸不大,但在破罡街上,它是最大的一家。和破罡街上其他的店铺一样,铁匠铺属于垄断行业,独家经营,别无分店。这种约定俗成的现象维持了若干年,店主们仿佛是集体商量好了,共同制定了这样一个游戏规则。也正因此,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破罡街竟发展成了一个品种齐全的小商品批发中心,一个普通家庭所需的全部物件,跑不出半个破罡街,手上就能一应俱全。
铁匠铺的主人姓胡,听人说,他原先在横埠开过一家铁匠铺。在枞阳,横埠是个大镇,市面繁华,交通便利,从破罡到合肥,怎么走,横埠都是必经之地。因此,胡铁匠把铁匠铺开进那会还“鬼不生蛋”的破罡街,许多人都想不出其中的道理。事实上,“鬼不生蛋”也有“鬼不生蛋”的好处,至少在整个破罡乡,没有人会抢他的生意。农忙之前,家家户户的镰刀都送来了,人在老杜茶馆里喝茶,几根春卷下肚,再去铁匠铺,锈迹斑斑的镰刀已经被打磨得极为锋利。胡铁匠对自己的手艺显然是满意的,每次递上焕然一新的镰刀,他的脸上总会漾起大把的笑意。这时候,乡亲们少不得总要夸上两句,胡铁匠便会大方起来,死活不收钱。钱其实本来就不多,打磨一把镰刀,三元。时间久了,熟识了,乡亲们便悄悄地议论起胡铁匠,他的生意几乎是明摆着的,不好,但也不算太坏,估计也就勉强解决他一个人的温饱问题。几年了,胡铁匠的铺子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又是那么壮实的一个汉子,他怎么就可以?这一点,尤其让老少爷们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想,大家再看胡铁匠,眼里就有了其他的内容。他来破罡街,到底图个啥呢?
记忆里,胡铁匠大约在四十开外,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两道黑漆漆的八字眉,甩开膀子打铁的时候,还能看见两团颤动的胸大肌。最要命的是,他,一个大男人,打铁的时候,居然还唱黄梅戏,“唱得那个好哦”!在当年的小街破罡,胡铁匠的这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一年,乡里搞了次扳手腕比赛,胡铁匠轻松地获得了第一。他赢得实在是太轻松了,以至于让参赛的老少爷们都觉得很没有面子。乡下的男人身无长物,有的就是力气,现在连这点本钱都没了,和胡铁匠更是没办法比。老少爷们的羞愧埋在心里,又不好说出口,只好胡乱地冲孩子或牲口发一通脾气。女人们的羞愧则压抑不住,明显地写在脸上,她们走进铁匠铺的时候,脸是红的,走出铁匠铺的时候,脸还是红的。这时候的胡铁匠,时常一个人站在油漆斑驳的门框里,挠着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样子显得非常可爱,又有那么一点点滑稽。这样一个中年男人就有点意思了,仿佛,他压根就没有经过男女之事。但这怎么可能呢?女人们私下里便在议论,她们说,别看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或许,他是“不行”的。这个解释太合理了,整个破罡乡的老少爷们都为之扬眉吐气。
传言一旦长了翅膀,就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发展到后来,传言甚至还衍生出数种有鼻子有眼的可怕版本,每一个版本都血淋淋地指向胡铁匠的下半身,每一个版本都具有致命的杀伤力。那段日子的胡铁匠像个粗壮的影子,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轻声叹息。他影子似的接过镰刀,影子似的递上镰刀,影子似的收钱,影子似的摆弄手里的活计……只是,不再下象棋。
除了打铁,除了黄梅戏,胡铁匠的另一个爱好便是下象棋。夏天的傍晚,常能看见他裸着黝黑的上半身,和不同的人捉对厮杀,有大人,有学生,有时候竟会是妇女,但每一回,胡铁匠总是大呼小叫,神采飞扬,每一根毛孔都缀着一滴晶莹的颗粒。有一次,胡铁匠竟然喊住了我,问我愿不愿意陪他下盘棋。我惊讶地站住了,当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我犹疑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加快了步子。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了胡铁匠脸上的失望,一个中年男人脸上的失望,居然是红色的。
后来,破罡街上便很少再看见胡铁匠,铁匠铺里的炉火,时常是熄的。不久之后,破罡街上便开了第二家铁匠铺,奇怪的是,没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包括胡铁匠自己。这家铁匠铺开了一个恶劣的先河,破罡街上那个约定俗成已多年的游戏规则从此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许多重复经营的店铺从此一哄而上,在破罡街上陆续铺了开来。
渐渐的,破罡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嘈杂,纷乱,男来女往。大家也似乎都忘了胡铁匠,仿佛,那是一块伤疤,没有人愿意主动揭开它。事实上,打第二家铁匠铺开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胡铁匠,那扇油漆斑驳的大门,时常虚掩着,宛若一段老去的时光。今年春节回破罡,胡铁匠和他的铺子已经不在了,当我路过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铁匠铺子时,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一回的失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胡铁匠其实是个臭棋篓子,他下棋,仅仅是想找个人说话。
许多年过去了,有些人注定只被我们路过,有些人注定会被我们遗忘。
责任编辑︱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