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三季
2009-09-08张立勤
张立勤
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廊坊。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在国内报刊发表大量散文随笔作品,作品入选一百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七部。一九九三年获第六届中国“庄重文文学奖”。二〇〇五年获中国第二届“冰心散文奖”。
1.拥抱
上周一,我在北京国贸星巴克坐了三小时。我一个人与“三小时”在一起,感觉真好。这是我常来的一家咖啡店,当我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会来这里的。我喜欢在这座城市想他,而不是在我居住的城市。因为,这里有我的年少,有我的蒲黄榆。
我依然坐在高凳上,脸朝外,手搭在紧挨大玻璃的长桌上。我一个人,是从不需要与一个陌生人面对面的。所以,我从不会找一个小桌两把椅子的地方坐下来,或者坐到N个人可以坐的长沙发上面去。我只坐高凳,那是一个人的地方。它能随意旋转,可我只需左右旋转三十度就足够了。我把双脚踩在凳腿的横档上,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远离了大地。有很多时候,我非常需要这个样子的远离大地,然后与无数陌生人在一起。那是另一种安静,绝不同于一个人在一套空空荡荡房子里的那种感觉。
我要了一大杯叫做“卡西赛罗中”咖啡,加了两小袋咖啡调糖,还有三小杯奶精。我一边用汤匙搅伴着咖啡,一边翻看着一本美术杂志。我翻到克里姆特,我不翻了。我停在那里——他的画里——《拥抱》。这是与古埃及和古希腊相关的一幅画,只是艺术元素的相关而不是别的。那元素是一个符号,是一个一个的符号,是如此的平铺直叙而又斑驳的符号——构成了大面积的爱情。那爱情,逆行而上,在脖颈拐弯,由二维进入三维。
——他们一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抱在一起,任何力量也分不开他们。
星巴克对面是一家男装专卖店,专卖店大玻璃广告上的男模像真人一样大。那是一个白人男人,戴着太阳镜,寸头,嘴形很好看。他穿着牛仔裤,淡蓝衬衫,乳白色立领休闲上装,黑色鞋面白色鞋带的休闲布鞋。他走在一条有荒草的路上,路的左侧是树丛,再左侧是水。他穿过自己的大玻璃,再穿过星巴克的大玻璃,朝我走来,却永远走不过来的走来。
我想着,他深夜也这样走着,整座大厦的人都走空了,他仍旧不停歇的走着,他走了一万年吗?
这一刻,吧灯的亮度骤然缩减。我知道,这是过来过去的人们,把光亮吮吸了去。我不禁抬头,看着那一排椭圆形的吧灯,玻璃罩上遍布橙色的点。于是,我联想到了眼泪,我自己的眼泪,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吗?
忽然,他走了过来。他穿越了两道大玻璃,也许还不止。他猛然抱住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抱着我的肩膀、后背和长发,我的手臂向上弯起放在他的后肩处。他的双臂真有力气,我一时喘不上来气。我从未被一个男人这样的拥抱过,我刹那间分崩离析了——我!
这很唯一!
这很盛大!
他带着荒草的甜味和“卡西赛罗中”的苦味。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如雨的眼泪,完全与吧灯灯罩上的点一模一样。
我融在克里姆特的画里,我曾经如此的体验了他——我的白日梦!
——我们一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抱在一起,任何力量也分不开我们。
就是这样,我们截止在——《拥抱》里。
开始而没有开始,结束而没有结束。
截止——很对!
因为截止,所以很美。
因为是你,所以爱你。
克里姆特!
2.接吻
我喜欢克里姆特《接吻》里面的花地,这片花地真恬美,气质剔透,有一种让人喜悦的装饰美。因了花地是由小花组成的缘故吗?是的,小花有一点紧张,它们怕被分散,所以就愈加渴望聚集。它们是怯生生的,花与花之间没有缝隙。它们好像碎花布一样,有一点排列组合感。
它们与爱情有关,这是一定的。
它们是爱情的一部分,它们铺张地绽开在盛大的爱情之下。
这时,我又想起了萨宾娜那一张大床。昨天我在《新娘》里还觉得大床有多么的美好。今天,我在《接吻》里,突然间不喜欢大床了。如果爱,就像《接吻》里,有一小块花地就足够了。也许,床上的一切,会让爱情深刻,但也会让爱情发霉。
我忽然,听见一个男人弹着七弦琴在歌唱——“灵魂不过是附在身体上的一个词语!”多么不像歌词的歌词呀,这是一本书中写到的。这个歌者,是一位先知吗?他在强调身体。我想说的是,假如没有灵魂,哪里会有词语。人类总爱分开身体和灵魂,包括词语。
分开!
其实词语,就是在分开已经分开的事物,或是在分开没有分开的事物。
人在床上,灵魂变成了词语。
人在床下,灵魂才是灵魂吗?
身体,是一个场所。
灵魂,却超越了场所。
身体等于灵魂。
身体不等于灵魂。
而在此刻,身体和灵魂都是我的词语。
……
我喜欢我的长沙发,它十分像克里姆特的这一片花地。
我经常爱像画中的那个女子一样,跪在上面,但我没有爱情。我有的是,我自己的寂静和枕边的书籍。我跪在长沙发上,身体躬向它们。而我不需要像画中的那个女子叫身体笔直。她是需要笔直的,她引体向上,去接受一个男人的热吻。我却在接受文字,原来接受文字是需要身体弯度的。
那个女子的姿势,让我望尘莫及。
那一片花地,多么的奢华。
我写到画中的女子,就到跪姿为止吧。我第一次不想再“往上写”了——从小花们的密集往上,从她的腿部往上,还有从我的工作灯往上。我的工作灯,斜照着我的长沙发。我能感觉的到,灯泡里的钨丝在膨胀,而它发出的光却有点暗然,我的皮肤有点暗然,还有那一本毛边本《瓷器》的封面也有点暗然。
我今夜的文字,像明天早上的雾,我突然意识到。我猛然间,看见从克里姆特的花地上,飘过来的雾已提前抵达了我的书房。夜深着,深着。我想着克里姆特,这几天我一直想着他像一只受惊的鸟。我简直像在电影里一样,在一座城市的深处。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久远的有了疲惫的声音。但我是熟悉那声音的,低语式的,极端好听的。
由此,跪着的我,压住了绽放,压住了春天。
——我美到危险!克里姆特!
今夜,我只看花地。
花地上的女子,是上世纪的我吗?是的!我敢肯定。
克里姆特应该在画的左下角写上:献给下一个世纪的一个女子。就像外国小说在扉页上,作家总爱写着这样的一句话“此书献给某某某”一样。
我一直认为,给一个人写的书一定是最好的书,给一个人画的画也一定是最好的画。
今夜,我为一个人。
这个春天我为一个人。
写下这些文字我为一个人。
与生共死我为一个人。
也许这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3.新娘
我不喜欢克里姆特的这幅画——《新娘》。他把新娘画在画面的中央,周围又画了N个女人。他把新娘画的很优美,把新娘周围的女人画的很淫荡。
我从来都是喜欢一个女人的!这一个女人,有几分薄姿,皮肤紧致,中长发,小脸盘,下颏好看,还有锁骨。不管怎样吧,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群。她坐在那里,不喝什么,也不吸烟,她就是那样坐着。她走进屋内,张望着,像闻到什么味道,便顺着味道走过去。她躺在床上,与睡觉无关。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听碟。她对这座城市完全不熟,她总是在街头走来走去。她老是在寻找他,而他老是在某个地方游荡。
……
我的脑子里全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们深怀着心事。“心事”与“深怀”,这二者对于一个女人是极其重要的。这种状态非常的纵向,又非常的惊鸿一瞥。它会让一个女人,由日常而转为艺术,它也会让这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之间有着诡异的不同。
我又一次发现,我是能够拍电影的。不是拍好莱坞的那种大片,而是拍小制作的欧式电影,最好是黑白片,像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那样,不!像我自己那样。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够的精力和资金,我会像一个女人一样的去拍女人。我的摄影机,慢慢地推进,没有横摇,就那样在持续中,三分钟怎么样?如果,如果,我在拍摄,我绝不会让我的摄影机那样的躁动与商业——我会拍——或回想,或惆怅,或隐忍,或许多许多。反正内心的东西呈现在表面上,我会以我的方式,让它们本来,模糊,亲切,周而复始,又别出心裁。
假如,画面上那个完整的新娘,一个人躺在那里,这才符合我的意愿。她一个人睡着了,也许刚才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情,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不管她的样子怎样,只要是她一个人,大约我会爱她的。
一个人,应有绝对的权力,放任自己的肢体。她没有伤害他人,她很天然,与头脑无关。我习惯于想“与什么有关”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非要“与什么有关”呢?其实“无关”在很多时候,占领着身体。与什么都无关的时刻,也许是最新鲜的你。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身体。
身体是身体的理由。
人是身体,首先。
人是灵魂,还是首先。
没有假如!克里姆特又画了第二个女人。从他画第二个女人开始,整个画面就变味了。真的,我看不下去第二个女人的出现,以至于第三个,第四个女人的不断出现。每多出现一个女人,我的感受便多了一分不舒服。
瞧她们,身体像虫子一样的蜷曲着,拥挤着。她们的皮肤白嫩,头发是彩色的,她们睁着或不睁着眼睛,她们的衣服奢华或没有穿衣服。她们坍塌在鲜花布置的大床上——我这样判断,那一定是一张大床——我想起了书中的大床,大的令人费解,也令我难忘。床的女主人萨宾娜,只喜欢与男人在上面做爱,但一直只身睡觉。
一个女人与一张大床,多么的具有猜测性,又多么的可以展露自己。
别忽视睡着了以后的自己,我读完那本书这么想。
只剩下一个女人,很美吧!
只剩下了一群女人,我可以用“恐怖”这个词吗?
我不想伤及克里姆特,也许他是爱她们的。他是男人。
而我是女人!我不能容忍女人与女人这样过分的紧贴。她们是被逼迫的吗?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吗?还是在集体逃离?除了逃离可以,别的不可以!我的不可以,妨碍了他人的可以吗?
也许,新娘周围的女人,是她梦中的自己。自己与各种姿态的自己在一起。而这样的在一起,只有在新娘睡着了之后来完成。新娘睡着了,别样的自己挣脱而出,她们醒着,或半睡半醒着,她们是欲望的开始,新娘是欲望的终结吗?
注:奥地利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一八六二~一九一八)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