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音千年
2009-09-08蒋新
蒋 新
蒋 新
山东淄博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有作品在《中华散文》《山东文学》《都市美文》《散文百家》《齐鲁晚报》《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被《散文海外版》《读者》《中国散文年选》《中国精短美文100篇》《中国随笔选》等书刊转载或收录,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理工大学文学院讲座教授。
一曲普普通通的乐曲,被一双普普通通的手从琴上轻轻地抚出后,化成一道永恒的无形音带,在苍茫浩瀚的广宇间起伏环绕,从亘古到现代,音符在深邃的空间敲打鼓荡了两千多年,依然泉水般的清澈,没有磨损和减弱让世人仰望和畅想的浪漫光辉。
那是“高山流水”。
可是,从那以后,好像再也没有人能够抚奏这样的琴音了。人们翘首那座其貌不扬的马鞍山,还有奔流不息的长江汉水。江水青山依旧,只是那抚奏高山流水的瑶琴没有了,琴被抚琴的人毫不犹豫地摔了,摔碎了,摔碎在听他抚琴知他琴音人的坟前。
琴音曾经带着“海内存知己”的无比欢快,把心曲弹奏给浩淼的江面和高远的青山,也带着人生最大的惆怅和谁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让琴音从升腾的地方彻底消逝。
我不知道长眠于地下的那个人有着怎样的魅力,竟然在冥冥之中垄断可以与天籁相比的琴音。琴与琴音成为谁都无法超越而又昂贵的绝世祭品!
摔琴的人也远远超越了大痴或者大愚。面对昼夜东流的长江汉水,后生以为摔琴之举太不可思议,很有些“炒作”、“作秀”或者“另类”的感觉,难道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够听懂先生的琴音吗?为何不再去寻寻觅觅,说不定知音的人正“在灯火阑珊处”静候等待呢。
琴没有了,当然也就不会再有这琴抚出的音,飞出的音找不到将自己放飞出去的琴弦,只能在深邃的空中回荡,成为无以复加和改变的千古绝唱。
高山流水是绝唱吗?我问自己,也问眼前这片辽阔的江水和静谧的月湖。不是。那是永远跳跃在江头浪花上的千年孤音。
阳春时节,撑一把淡蓝色的雨伞,揣着恭敬走进了让我畅想无数期待多年的武汉古琴台。为着那首曲子,为着心中痴迷的两位偶像:俞伯牙和钟子期。
温柔的雨伴我而来,五线谱似的从天际垂下来,细细地挂在苍古幽静的青砖绿瓦间。高山流水的乐曲在院子里散步徘徊,每个音符都如同敲打翠色的雨珠,在绿树、翠瓦、白石台阶上跳跃弹拨。雅致的院落没有任何杂音,静静地沉浸在亮丽高古的琴声中。
我收藏着若干个不同版本的《中国古典名曲》,这些名曲在我的眼里,都是万千思绪和别样情怀的书写。只要将心慢慢地放在曲子里,无论《十面埋伏》《渔樵问答》《汉宫秋月》,还是《胡笳十八拍》与《阳春白雪》,鼓荡飞扬的旋律都会勾勒出一幅可以任意想像的写意画卷,画卷有着高压氧仓的功能,健康的旋律氧气般把沉淀在脑沟里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全部清理干净。驰骋的,激奋的,低回的,悠然的节奏让一幅幅画卷立体起来,任清水溪流般的乐曲在脑沟中叮当流淌。
我不懂音乐,但喜欢在乐曲中漫步,喜欢在乐曲构建的氛围里做梦,让平和悠然的节律敲打习惯于世俗思维的神经。除了享受和欣赏跌宕起伏的乐曲,从来都没有对《十面埋伏》等乐曲萌生过任何逆反的联想,唯独在听《高山流水》的时候,常常心猿意马,像幼稚而又大胆的顽童,跑到音韵的边上去叩问——为什么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还有典籍书本里,再也没有见过俞伯牙和钟子期这样的知音?
院落里起伏的乐曲把我带得很远。想到了这天早上刚刚去过的咸宁武赤壁,想到了与武赤壁有关的那些人,比如刘备与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出山辅佐,成为妇孺皆知的一代名相。他为刘备的诚意而来,将一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蜀国天下,感人肺腑的前、后《出师表》影响感染着一代代人。他们应该是知音了吧?然而,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里,从来没有把他们的友谊作为知音来看待。刘备礼贤隐士高人,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夺回祖宗的江山。诸葛亮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最大的支点在于“忠”字上,把报答刘备的三请之恩作为终生的事业。虽然他们感情很好,友谊十分牢固,但他们是君臣,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不能动摇的礼教秩序下,君臣又怎么能够成为知音的呢?
我也想到了更早时候的鲍叔牙和管仲。鲍不因为管仲有许多私心和小毛病,毅然在关键的时候举荐给齐桓公做相。管仲曾经感动得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两人可谓相互敬慕的知心朋友,也应该称为知音了吧,可是在两人交往的词典里,同样搜索不到“知音”这个昂贵的词。
李白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得到许许多多人的帮助,这些人都是他远远近近的朋友,他可以真挚得表达“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但朋友圈里没有一位为他引为知音的。所以,苦闷的时候,只好“举杯邀明月”,“与尔同销万古愁”。尽管他天天在酒里醉着,但他明白“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了。杜甫似乎也是如此,在草堂眺望滚滚的长江,感叹“百年歌自若,未见有知音”。
谁都渴望自己有知音,可是谁又能够得到知音呢?连骨头最硬的鲁迅先生也叹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先生在这里虽然给出了“斯世”知己的标准。但“同怀视之”的“知己”同样难得,一样弥足珍贵。
“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鲁迅先生在这里渴望的仅仅是“知己”,知己虽然可以当作知音来解,但毕竟有些差别和距离。
俞伯牙是幸运的,他找到了知音;钟子期是幸运的,他也得到了知音。钟子期虽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知音带给他的快乐,但他死得毫无遗憾。若是他知道两千年来没有人超越他的幸福指数,不知他该作何感想。九泉下的魂灵化作一颗永不陨落的星悬在让后人感叹和仰望的星空,大概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感想的空间。俞伯牙摔琴摔得也值,知音难觅他觅到了,知音走了留琴还有何用呢(琴不摔若能传世到现在,至多在拍卖场转来转去,为一些人多得些银两服务)!子期在,琴便在;子期无,琴只有碎。虽然短暂的时空里留下许多说也说不清楚的遗憾,或许伯牙还有满腹的心曲要诉之于琴,然而,世界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情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呢?他毕竟有了让人眼红甚至有些妒忌的知音。生活里没有完美,完美只是一种可以期盼的理想或者假设,遗憾和残缺才产生美,宛如断臂的维纳斯。或许他们创造的知音故事里因为有那么多的残缺和遗憾,所以才让我辈以及站在雨里的游客们去胡思乱想。
高山流水本身就是一曲残缺的、遗憾的音乐,孤独千年又不能超越的音乐。曲子与他们的人生都很清澈,清澈得谁也无法续写,谁也无法改编、改变和演义,这在人文历史上也是十分有趣而又耐人寻味的奇观。
汉武帝、唐太宗、努尔哈赤,老佛爷,还有秦琼、苏东坡、纪晓岚甚至杨贵妃等等都可以去想像,按照自己的思维去塑造这些似乎谁也知道谁也不知道的人物。三国里的人物可以张冠李戴的去演义,《西游记》毫无疑问可以去“大话”,《画皮》当然更可以超想像的进行现代包装,唯独创造“知音”的俞伯牙和钟子期,自《吕氏春秋》记载下他们的一百一十九个字后(真正记载故事的只有八十三个字),便定格在历史的空间。没有人去置疑和争议,更没有人别出心裁的去改编和超越,也没有人像探究《红楼梦》曹雪芹那样,去这样查证那样考证,弄得人们一头雾水。即使冯梦龙这样的小说高手,也是围绕着那一百一十九个字来规规矩矩地写《伯牙碎琴酬知音》,岁月给许多人许多事镀上了一层又一层带有无数指纹的历史包浆,但“高山流水”仍然是没有改变的原汁原味的正宗正版。
这无论从那个方面讲,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落雨的地方就有琴弦在等待,高山流水的音符已经与院子里的松、石、亭,还有院外浩瀚的江水浑然一体。伫足在伯牙抚琴、子期听音的汉白玉塑像前,似乎忘记了雨,满院子的琴声,还有顺着雨从一百三十亿公里外的太空传来的《流水》乐曲声(一九七七年,美国人将“流水”和世界其他名曲送入太空),都是从这张琴和那双手上弹拨出来的。
孤音千年,知音难觅,但人们仍然喜欢陶醉在这只能畅想的迷人琴声里。这也是个有趣的迷象。我望着两位走过两千年历史的智者,企图从他们的眼神里寻求启迪或点化。他们的眼里像他们抚奏的乐曲一样没有一点杂质,也不存在可以怀疑的作秀与混浊(怀疑之心是对他们的亵渎),一旦明白对方正是自己“梦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便没有一点儿矜持造作和虚伪,都坦坦荡荡地把最珍贵的信任和无价的赤诚交给了对方。他们的心里没有防盗的栅栏,也没有猎取和取笑对方的心网,就像现在,即使沐雨也共同享受雨的畅快。我问自己也问周围的游客:我(们)与朋友交往,有没有客气的假存在?赤诚度、真诚度、坦诚度有多少?
我继续在他们身上和琴音里寻觅。“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心音从伯牙的手上飘出,蘸着自己殷红的血;子期把心贴在琴弦上,用心体味跳跃在琴上的音符,直译出抚琴者的万千思绪。欣赏,交流都经过琴音流进对方的心里。我问自己也问周围的游客,我(们)把心音坦坦荡荡地向朋友们诉说过吗?我(们)坦坦荡荡地解读过朋友的心思吗?“友直,友谅,友多闻”,友要“同怀视之”,我(们)的心扉真的如晶莹的雨珠,透明得没有杂质吗?
我感觉脸在柔和的雨里和飘洒的琴音里发烧。
满院子的琴声没有了,只有叮叮当当的雨在不住地敲击,留下许多朦胧的遐思和穿林打叶的细微声音,有节奏地慢慢散去。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