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遗痕
2009-09-08王琰
王 琰
王琰
祖籍辽宁沈阳,一九七六年生于甘肃省甘南州迭部县尼傲乡。一九九二年离开甘南。现供职于兰州市文联。散文、诗歌作品曾在《天涯》《散文》《星星》等刊物发表,并收入《散文2005年度精选本》《新散文百人百篇》等选集。获2007年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青年奖。《文化的承诺》一书获2008年甘肃省重点文艺项目资助。
凉州贤孝:三根细弦天地大
有位画家朋友,除了喜欢唐寅、齐白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喜欢上了凉州贤孝,周日在办公室边画画边听贤孝,听得高兴了,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太好听了,你听听。话筒里,三弦梆啷梆啷梆,苍凉的声音远远伸了过来,一直抓住了我的心。
我常常让朋友失望,他精心挑选上传到博客上的凉州贤孝曲,没有歌词,我总说听不懂。甚至,我常孝贤孝贤的,他纠正了数次我总改不掉。我在某些方面近乎白痴,永远记不住电话号码,不记路,总在一个地方摔跤,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那个周日,是我听过最动人的凉州贤孝。我忽然明白了,通俗、质朴的凉州贤孝,就是这样带着股子动人心魄的力量,几百年里悠悠的流传开来。
一日,去看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出,节目单上,也霍然写着凉州孝贤,不由觉得好玩,原来有人跟我犯同样的错误。
凉州贤孝大致可以分为国书和家书两大类。国书以帝王将相、国事兴亡为主要内容,家书则多讲述人情世俗、悲欢离合的百姓故事。贤孝贤孝,先贤然后孝,先国然后家,这个顺序与中国儒家文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脉相承,有道理得不得了,可谓名符其实。我再不会错了。
凉州贤孝作为盲人的一种吃饭手段,有着独特的悲天悯人情怀,当地人称做瞎弦。
家里不幸出个盲人,父母便为他的吃饭问题而耿耿于怀,谁能陪谁一辈子?到底还得自己靠自己。于是,送去学贤孝。
贤孝收徒是非常严格的。先由中人作保,师傅一摸额二摸手三摸脚板。额宽则头大,头大则聪明,才记得住长篇大段的唱词。手细弹三弦易上手。脚板硬朗才吃得了走东串西这碗饭。此外还得有副好嗓子,一声亮出,四座鸦雀无声。
“瞎子不念书,全靠死记背”,瞎弦学艺必然比常人更多艰辛。师傅一字一句教会了,然后送徒弟进地窖里诵读,记熟了练精了才能出窖。出来一唱,带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伴着丝丝发自黑暗的凉气,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靠着这份在窖里的死记硬背,瞎弦代代相传吗?
凉州长城乡一村庄院落里,傍晚,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瞎弦,饶有兴趣地听凉州贤孝曲。鹅毛大雪寂静的落,片刻便盖满身上头上,厚厚的一层,寒风吹得煤油灯晃了起来,瞎弦弹拨三弦的手冻得麻木而不听使唤,便时不时停下来搓搓,再接着弹,时断时续。主人家立起身,默默地回屋,用一把剪刀,将家中惟一一床被子从中间掏个洞,拿过瞎弦的三弦,被子裹在瞎弦身上,让他的手从洞中伸出来,再弹三弦时,暖和了的手不再停顿,村庄更静了,悠扬的曲调给寂静增添了些许温暖,雪片也飘得有滋有味起来。
凉州的广场上,当中立着放大了数倍的马踏飞燕雕塑。常有人在雕塑下面,演唱贤孝。
出土于汉墓的马踏飞燕如今可是比比皆是,中国旅游标志上面,赫然就是这匹足踏飞燕的铜制天马,白驹过隙般飞奔着,奔着奔着,就闻名遐迩了。它代表武威,代表甘肃,代表中国。
武威,得名于汉朝那位威名远播的青年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屡战屡胜,汉武帝为彰其武功军威,设武威郡。
汉武帝远去了,霍去病远去了,只留武威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唐朝时还没有贤孝,那时流行唱《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折柳送别本是唐人风气,羌笛吹奏,玉门关外,春风不度,想要折一枝杨柳聊寄别情也不可能,怎不让人更感悲伤?歌一曲悲凉的《凉州词》吧。
到了宋朝,写瘦金体的皇帝,把江山写得越来越瘦,忠臣最少,奸臣最多,宋词比唐诗唱起来更好听,长长短短,委委婉婉,慷慨激昂的苏东坡,影响得李清照也写起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句子,唱起来应该豪气冲天,巾帼不让须眉。
接下来是蒙古人的元朝,武威有座白塔寺,元代阔端太子和西藏佛教领袖萨班在这里凉州会盟,寺院僧人正忙着做早课。高高的白塔作证,西藏从此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蒙古人终于复归草原,汉人的大好江山又被满人的铁骑踏破,满街的男人又都女人般留起了辫子。
清末民初,长城乡盛其玉秀才始创凉州贤孝。
长城乡,这个地名再次出现,棉被洞里伸出的手,弹贤孝弹得雪花终于停了。
盛秀才是个穷秀才,却偏偏爱上了长城乡一财主的女儿。这时候,时局动荡,眼看科举无望,鲤鱼跳不了龙门,可惜了盛秀才数年寒窗苦读来的满腹经纶,于是,盛秀才开始了凉州贤孝的创作,在现在,怎么说也是剧作家一类的角色。然而,财主爱财不爱才,生生割断姻缘。财主的女儿却是一腔痴情,无处寄,怎一个愁字了得?又是个烈性子,随不了心愿,无奈,一死了之。盛秀才痛定思痛,才没有殉情而去,于是一腔忧思,全部倾注在贤孝里,饱含悲戚痛苦的曲调,极具穿透力的唱响凉州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从什么时候,凉州贤孝只传盲人了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盛秀才悲伤过度,终至双目失明。还有一种是盛秀才寻找弟子时,发现只有盲人有着异常灵敏的听觉,才能够将凉州贤孝中不经意流露的悲伤细致入微地传达出来,于是,他就只收盲人传授贤孝了。
因为眼盲,唱贤孝时,个个都是闭着眼睛唱的,像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唱则罢,一唱起来,不闭眼,就显得很不自在,感情都不能充分表达出来似的。
一代传一代,日复一日紧闭双眼,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听的人,也是微闭双目,打着节拍。
我想,或许,闭着眼睛,只是唱醉了听醉了后自然而然的表现吧。
前几日去武威出差,每晚广场上,唱凉州贤孝的盲人,在风里讲述着这块土地上和土地外面发生过的故事。
武威话发言靠后,闻之一副憨厚的腔调。“三天不吃扁(biang)豆子面(miang),心里就刚就刚就(难受)的,”一同事学武威话学得像极了,常常让人喷饭。
凉州贤孝用武威方言演唱,曲调流畅,常常即兴发挥,活脱逼真地表现故事人物。说白诵唱自由多变,根据故事情节灵活设置,不拘一格。间奏过门也是可长可短,按当前听众的多寡、兴味的高低调整。瞎眩耳朵随时捕捉着听众的反映,如有打呵欠谝闲话的,加重手下力度,唱词也变成劝戒的,一时三刻,便把所有的听众情绪都统一到唱者这里。
过去如有恶人当道或是子女不孝的,村里德高望重的便请了瞎弦,在他们家门口唱上一场,其必收敛。偶有不思悔改者,瞎弦将其恶行编成唱段,走东串西唱得尽人皆知。那时人称“三不惹”中,瞎弦便是其中之一。
贤孝先是三弦过门,用光调招徕观众、烘托气氛,以比兴起头,开篇揭示主旨,劝戒遵从贤和孝,有些故事一调到底,有些中途换调。交待事件、步步发展用光调,喉音扣人心弦,悲音常配了散板,一下一下敲着催人泪下,还有诙谐有趣的花调等等。
篇幅巨大的国书,要好几天才能唱完。也有《白鹦哥盗桃》、《王祥卧冰》一个个劝人尽孝的小故事。瞎弦艺人边唱边即兴发挥,常常妙语连珠,妙趣横生。听者为那简简单单的三根弦调拨着心绪,或欢呼或落泪……
我在唱贤孝的盲艺人摊前轮着听,口袋里的零钱轮着分,总也听不够,舍不得回去。
天天去听,认识了一位六十一岁的盲艺人王月,他给我唱起《三子分财》,“太阳(的)上来了照东坡,照了(的那个)东坡就照西坡(呀),东坡地里的太阳多,西坡地里的阴凉多,西坡地里的老人多……”通俗诙谐而又合辙押韵,让人莞尔。
买了几张他演唱的贤孝碟,回去也上传给朋友听听。
朋友新购置了摄像机,说是元旦跟我一起去找王月,专门给他录资料去。
我没想好,录了然后怎么办?听过了瘾就该庆祝元旦了。
诵经加诗说藏药
很多年以后,再回甘南。藏医院门口的街道正在整修,下着小雨,踩着泥泞,我执意再去藏医院看看。
藏医院的大门改到了西面,原本空阔的院子里面挤挤挨挨新盖了一栋栋的楼,飞檐翘得高高的。
在门口的凉亭里坐了许久。雨滴在池塘中画出一个又一个荡漾的圆来。
大门前,是《四部医典》的作者宇妥·云丹贡布的雕塑。塑像前摆放了许多病人供奉的鲜花和果篮。来看病的人常常虔诚地立在塑像前面,念诵经文,祈祷早日康复,这是其他医院所没有的情景。
儿时,我家就住在甘南州藏医院的院子里。我的父母都是州医院的医生。藏医院的院子里,有几排州医院的房子。医院和藏医院,一字之差,内里却是大相径庭。我父母每天上班,出了藏医院大门,骑车子要走很久。它们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离得远呢。
记忆中天蓝得像海,天上的云总是干干净净,经幡在远处的山上静静飘着,风念诵着永远的经文。高原的天气像小孩的脸,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会儿就能有鸡蛋大的冰雹砸下来。
两栋三层旧楼,静悄悄地站在角落,像是这里的灵魂人物,砖灰灰的,向上一层层攀爬着。
艳艳的阳光下,藏医院的楼前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着暗红袈裟的藏医,藏族人将医生称作曼巴。曼巴在太阳里,把半幅宽宽的衣襟掀起来顶在头上,目光柔和,神情有着许多家常的味道。
看见我们几个小孩,微微的笑,说着半藏半汉的话,勉强能听懂,说笑了半天,我们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已不太记得说了什么,隐约说起哪天有雨,还说起下个月的天气,到了那个月的那一天,我无意中留心,果然是的,心里有些敬畏,这一点记得牢牢的。每每盛夏,刺目的阳光下总会想起在高原的那个下午,皮肤火辣辣的痛。一个喇嘛羞涩的坐在阳光下,像城市街上忘了带伞的女人,用随便什么东西遮着脸。
那时,偌大的一个院子,有五个花坛,各种花木密密杂杂。当时的我只认识一种叫大黄的药,开着淡色的花,因为叶子的茎可以吃。秋天时满地晾晒着各种枝叶根茎,听说有上百种药材,和别的原料一起,制藏药时要用的。它们躺在院子四处,像是最好的去处。明年花坛里又会郁郁葱葱,枯萎,而后重生。
藏药在我的眼里,一向是公开而又复杂的。一知半解的成分,加上繁复的炮制。还有,神的力量。
据说拉卜楞寺在制药时,备好了料,要在固定的日子里诵经加持,然后,制药。
没有见过藏医们加工藏药,但是,他们是常常诵经的。
有一次胃痛得厉害,在院子里蹲了很久,站不起来,冷汗叽哩嘟噜的下来。被一个藏医看见,给了一个黑乎乎有点甜的丸药,吃下去过了一会,就风平浪静了,要不是浑身透湿的汗,我以为是一场梦。回去说给家人听,都静静的没有说话。
在父亲和母亲来来去去满身来苏水和满院子藏药香气浸透中,我们匆忙的长大,来不及犹豫。离开甘南已经多年了。
西藏古籍《述臣语录》中的记载,公元前一世纪时,藏族就发现一些植物、动物、矿物是有毒性的,合理使用,以毒攻毒,可以解除身体的病痛。到了公元四世纪,藏族人懂得了用融化的酥油止血,用制作青稞酒剩余的酒糟来治疗外伤。有人说这是藏医药学开始生根发芽了。
娶了大唐公主的藏王松赞干布时,文成公主入藏,带了“医方百种,诊断法五种,医疗器械六种,医学论著四种”,外加技工及医师若干名。松赞干布命人将书译成了藏文,医学类的总称为《医学大成》,可惜早已经失传了。但是,毋庸置疑,文成公主对藏医药发展肯定是有功劳的。
金城公主入藏后,再次带来大量典藉,随后,藏族第一部综合性医书《月王药诊》问世。
吐蕃王朝第五代藏王赤松德赞也是个好皇帝。他即位后,重视民生,包括发展藏医药学。他派人千里迢迢往长安聘请了一位唐朝名医入藏,书中称他为东松嘎瓦,这是他入藏后藏王给他的赐名,意思是四方三界最好的人。为了学习中原医术,赤松德赞在全藏挑选了九位优秀青年,跟随东松嘎瓦学习。他们后来成为吐蕃王朝中期的九大名医。宇妥·云丹贡布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学业有成后,还曾往尼泊尔、印度等国游学。回国后,他被任命为藏王的首席侍医。除了关注藏王的健康,他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医学大成》《月王药诊》等医书的研读之中,同时结合多年的临床经验,以及收集的民间医方等,连同二十多年来酥油灯下闪闪烁烁的夜晚,全部被他写入了藏医经典著作《四部医典》。这下,藏医药学是枝繁叶茂了。
藏医药从诞生之日起,就有着对中医理论的取舍。
从网上买了一本汉文版的《四部医典》,读不太懂,但里面的唐卡色彩艳丽,很是精美。
书中以药王和五个化身相互问答的形式成文。行文为七字句或九字句韵文。云丹贡布如果不当医生了,一定是个很好的诗人。
此后历代藏医名家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校注、阐释和补充。一位藏医告诉我,他行医几十年里,还没有遇到有疑难病症这部大典之中没有记载的。他以糖尿病为例,医典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写到了,将糖尿病分成二十三种,什么症状怎样治疗说得一清二楚。
《四部医典》,堪称藏医药的百科全书。
藏区生活艰苦,缺医少药,病人有什么病,藏医就用读了一肚子的医典来应对。因为很多药都是自己采来的,所以价钱很便宜。
藏医治病大致分为四步,第一步是食疗,第二步是改变饮食起居习惯调养身体,第三步是吃药,第四步才是手术。比起进门就吃药动辄就打针输液的西医是有道理了许多。我在藏医院医生手册中,看到一节话,“手术之前请星象师测算吉日,到寺庙求拜、转经,这些都是正常的,医生要体谅和尊重他们的要求。”渐渐现代化起来的藏医对老传统的态度还是温和的。
如今的藏医院早已面貌一新,各种西医检查设备一应俱全。新生代的藏医们从寺院的医学院扎仓毕业后,常常还会被派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进修西医。穿着暗红袈裟的年轻曼巴们,每一个都是能够熟练操作西医器械的。
过去藏医没有麻醉手段,手术风险很大。如今年轻的藏医们早已换上一身浅蓝大褂,在无影灯下,做起了手术。脱下手术服,换上袈裟,他们说,藏西结合治病才是最好的。
藏药里有很多效果极佳的妇科药。一种叫做西吉珠吉的藏药催生极为有效。据说来参观的美国人觉得奇怪,郑重地带回实验室研究去了。
藏药治疗胃溃疡、萎缩性胃炎一向效果极好。又想起儿时那一次神秘好转的胃痛。每次到拉卜楞寺,一定要买些使用效果最广泛的洁白丸回来。漫无目地的买,买了送人,还没想好送谁。
医学院扎仓的藏医午休去了,我们去了三次。前两次门帘低垂,了无生气,第三次进去,却已经是满院子的人了。说买十包,穿袈裟的藏医一点不诧异,回身去抱一包封好的药出来,朱红的塑料袋上印的全是藏文,看不懂,只好把脖子拼命向那个装着黑药丸的坛子望去,乌油油的黑。架子上大大小小全是这样的坛子。
甘南师专旁边有一家奇正藏药集团下属的甘南佛阁藏药厂,采用现代高科技制成的藏药,远销海外。
当奇正消痛贴成为亚运会、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的随团药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时候,这是云丹贡布没有想到的吧。
我在宇妥·云丹贡布雕塑前留影,虽然没有太阳,天下着小雨,但是,我依旧感觉到了温暖。
临夏:保安腰刀
临夏积石山,据说为大禹治水源头,为引水东去积石成山。山势有多峭拔,大禹疏浚河道就有多辛苦,辛苦的大禹不回家,家里有刚过门的新媳妇,孤单的倚门等待。
豌豆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大禹一口气治了十三年水。
十三年家里的那朵花也减了许多颜色吧。
如今黄河水从积石山旁浩浩荡荡奔涌东去,顺理成章一般。
大禹走了,好日子来了。洪水退去的积石山县,人们沿河而居,白天渔猎耕种,夜晚秉烛读书,想必空气里都弥漫着青草的香气。
又有许多不当官归隐山林的文化人,喝酒作诗,吟风弄月,把一个乱糟糟的历史,硬是梳理得太平而悠闲。
一条驮运丝绸的长长的路,在临夏停顿一下,像是在丝绸上系了个结,马匹骆驼项下铃声叮当,又接着向前伸去。临夏亦是茶马古道必经之地,一看到这个词,常常觉得一路上浸润在茶的香味里,而远处夕阳倒像是整匹铺陈开来的丝绸。
积石山下常常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贴着黄河水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听得到。
积石山县的保安族人曾经为成吉思汗打制过兵器。这个人口仅一万多人的民族——保安族,以打制腰刀闻名于世。几乎每户保安人家都有铁匠,每位铁匠都有自己的特定刀面图案。
去临夏,保安腰刀是非看不可的,买一把回家挂着说是可以避邪,就算不买放几根头发在刀刃上吹口气,看它齐刷刷断了飘落也是满过瘾的。
最漂亮的保安腰刀是“什样锦”。
植物书上说,什样锦,多年生草本,茎直立,高约二十五至六十厘米。叶对生,披针形至椭圆状披针形。聚伞花序密集成头状,顶生。花瓣先端有细齿,紫色、绯红色或白色,或有斑纹。
其实我们常称波斯菊为“什样锦”。
保安腰刀“什样锦”,刀把上用银、铜、石、珠等材料镶嵌,金黄、翠绿、湛蓝、黛黑、 银白、桃红如菊花瓣状,重重叠叠,很是华丽。银白色的刀鞘,加了三道紫铜箍子,分外夺目。听着便绚烂异常的“什样锦”, 拔刀出鞘,却是方头直刀,刀背厚实,刀板平直,刀刃折转突兀,形成三角形刀尖和强劲的切割面,刚直威猛,隐隐透出沉郁的霸气。
“什样锦”,浑圆的刀鞘藏起方直的利刃。在岁月的尽头弯出一个紫铜圆环,可以挂在腰间。
这是一把含蓄的利刃。
保安腰刀另一种传统版是“波日季”。关于“波日季”有个古老的传说,恶魔捉走了保安族最美丽的姑娘,有个勇敢的保安族青年在神的指点下,依照树叶的形状打制了一把尖利的战刀。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的,青年用这把刀战胜了恶魔,解救出被囚禁在魔窟里的姐妹。“波日季”刀属滴水形,线条流畅,刀锋锐利,我在想神让青年参照的是什么树的树叶呢?故事里没有说。
长着满树“波日季”形状树叶的树,隐匿在临夏林木众多的森林公园松鸣岩里吗?走在松鸣岩林间小路上,我不由得边走边不停地搜寻着。
走着寻找着,耳旁仿佛又传来打铁的“叮叮当当”声。
东征的成吉思汗没有时间欣赏积石山的壮美,奔驰在青海同仁的草原上,成吉思汗甚至没有时间弯弓射大雕,他的骑兵们一路突飞猛进,一路捷报频传。
成吉思汗越走越远,好战的蒙古人越走越远,好像他们生来就只有一个目的,战胜一个又一个所能相遇的任何城堡、民族。圆月弯刀一闪又一闪的远了。
蒙古人佩带的圆月弯刀,据说是保安人打制的刀中极品,最锋利最柔韧的折花刀,传说它与任何刀剑相遇都会毫发无损。
成吉思汗胜利的背面,有多少是因为出色的铁匠的缘故呢?
打制过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圆月折花刀的工匠留在了青海同仁。工匠和工匠的后人们过了黄河,来到了山青水秀的临夏积石山镇,圆月弯刀可以用来收割麦子吧?
腰刀的光芒在旷野里持续着。打制折花刀的最后一位老匠人离去,折花刀工艺失传了。
折花刀水波一样的花纹只能在人们的想象中荡漾。
几年前,保安族一位叫马自正的年轻铁匠,高价收购来一把折花刀,他决心重现保安族人的荣光。
将钢条放在铁上高温锻打,再反复对折、揉压。从那一刻起,马自正开始了他反复锻打的过程。
他说,普通的刀是千锤百炼,而折花刀是千锤万炼。多出来的九千九百次锤炼是融化在铁里的钢。
他锻打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历史上一位打铁爱好者,他甚至间接的死于打铁的爱好。
“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常常与朋友一起打铁。当钟会带了司马昭的圣旨来宣召他,万万没想到嵇康打铁正酣,忙得连头也不抬。具体打铁的形象似乎可以参看李白《秋浦歌》中的铁匠形象——“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我小时候,村里打农具的铁匠收了个小徒弟,每天上学放学时,印象里他俩成天只是打了蘸水,蘸了又打,沉默寡言的忙碌着。学了李白的《秋浦歌》后,再见他俩,忽然觉得那有节奏的“叮叮当当”声变得很有气势。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英雄们快意江湖的时候,总是会挂着一把腰刀以备随时取用。
“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李白,一把快刀不去吃肉却用来断水,最好,不然去哪里“散发弄扁舟”呢?
打铁的“叮叮当当”声夹杂在歌声里,艳艳的炉火旁两个赤着臂膊打铁的人,汗流浃背。
钟会去见嵇康时并非冬天,可见这铁打得比李白的《秋浦歌》里更加热火朝天。钟会黑青着脸,悻悻而去。
之后不久,嵇康被司马昭判了斩刑。
嵇康死前并没有丝毫悔意,他盘腿坐在地上,自顾自弹琴高歌。午时三刻到,嵇康立起,摔断手里曾经倍受怜爱的古琴,仰天长叹道:“广陵散,从此而绝!”
嵇康,并非专业铁匠。善文、善画,兼善乐,他以一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家作派为他的一生画上句号。
说完业余铁匠接着说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终于在征战中老去,一二二七年,西夏已降,成吉思汗在六盘山下病逝。先是窝阔台,接下来是他的孙子忽必烈称汗了。蒙古人在遥远的北京里建立了遥远的元朝。我曾写过一首诗:
食羊腿
歌元曲
大汗忽必烈不说卷舌头的蒙古话
和马可波罗比划着生硬的手语
好似一对痴人说梦
窄窄的胡同里有井
百姓安居乐业打水饮马
……
蒙古兵撤入摇摇欲坠的夕阳
只一个朝代,白色四方城元大都仿佛
得了失忆症
不只是北京得了失忆症,蒙古人的圆月折花刀也渐渐失忆了。炉火飞溅,叮当声里热气腾腾的光脊梁保安人,打制出各种各样的腰刀来。却唯独没有折花刀。
马自正是保安族人最优秀的铁匠,他做到了,让人们看到了传说中的那把折花刀。
积石山下黄河边的积石山镇,抽刀出鞘,折花刀上,层层叠叠的水波纹,向着刀刃的方向荡漾开去。
保安腰刀不当武器也是嗜血的,且挂在腰间吧。
持刀的英雄远去,手握英雄的刀,战功、王国、村庄和整个黄昏,仿佛触手可及。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