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饼

小　山

小 山

本名贾秀莉，生于辽宁丹东市，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

一

一个人以饼的样式至今活着。

这个人叫戚继光，今天的史书上给他的称号是：军事家、民族英雄、武术家。稍微翻阅一点儿教科书，就会看到一个小节，他是明朝抗击倭寇当之无愧的猛将功臣。

但此刻放在我右手掌上的小小圆饼，已经如此民间化、风俗化，名不见经传，教科书上毫不记载，只是在很不起眼的地方风物志上有那么一小笔带过。所以，我看着它，就像看一块普普通通的田头小石——可它是灵气的，小孩子一样会说话，每每在我掌心逗留，似乎总是要告诉我点儿什么，引我遐想，于是生出为它写字的念头。这些年在福州生活，我也见它多了，常常我会特意去街边或者巷子里，买上几只，当作午餐，吃的我唇齿之间都是面香……这饼真的太好吃了。福州人把“佛跳墙”当作地方名吃，酒宴上必备给外来客人，以示福州风情独特的饮食文化；可我不平了，为什么这种街巷到处都有的小面饼，那么深入人心、那么源远流长的大众食物，不给贵客们一显福州饮食文化的一绝呢？真是的，就因为太普通、太民间就不能登大雅之堂了？浮华之风使然。异乡人来我家，我端出一盘这种小面饼，定然告诉他：这是福州特产，这是英雄饼，这是光荣饼，请吃！

福州人还是给了它这么好听又特别的名字：光饼。多么文化啊。

起名的时候，是无法考究什么文化色彩的，兵荒马乱，战况危机，情急之下以饼充饥，只能匆匆来个最简单的叫法，有幸领军人物是戚继光，沾了这个“光”字，反击战大捷后百姓们就随口叫做“光饼”了——当然，福州人是有心人，也是懂得感激的人，他们感念英雄为民除害，如此命名乃是纪念。这个纪念的心意一直沿袭四百多年了，虽然英雄早已作古，他们却让其在面饼上活着，岁岁年年！二〇〇八年是戚继光诞辰四百八十年，在他遥远的家乡山东蓬莱，自然要有一些纪念事宜，可是戚氏后代们是否想到在东南沿海还有许许多多的面饼，正是承载他们先祖的灵魂，仍然在世上为百姓造福？——福州人吃光饼差不多是每天的事情，越是寻常百姓的身份，越是饭桌上离不开光饼。海鲜可以价格猛涨，肉价也已经居高不下，青菜粗粮都渐渐身价不菲了，可光饼仍然是几角钱一个，钱包不鼓也能够随时购买，权且果腹，即便用以早餐或者晚饭饱食一顿，也是正常。而经济微薄的民工和平民，享用它们则是自然的了，真是实惠又方便。这倒是符合光饼诞生时的历史地位——它原不是富贵大餐之物，不过是救急和救难之需。

二

福建人给了戚继光这份特殊的礼物，用一种食品永远传播他的战功业绩。每个光饼作坊都知道光饼的来历，把自己制作的光饼给吃客时，如果你问他为什么叫光饼，他会脱口而出讲戚继光抗倭的故事。多好啊，这么传播一个英雄事业，远比什么媒体炒作或者报告会演讲更根深蒂固，四百多年前的福建沿海抗倭公案以及戚家军的了不起，就这么在小小的面饼上定格了！

光饼的制作工艺不复杂，面粉、盐巴、木材炭火，就这些。当时戚继光率军征战猖狂的日本海盗——所谓倭寇，这些杀人放火抢劫民财的恶棍集团军，比蝗虫之害还让人色变，整个东海之滨战线颇长。戚家军从江浙一带一路追剿，倭寇如同狡诈的蛇龙，首尾相接兴风作浪，祸患达到广东，戚继光十年与他们周旋，才彻底压服赶跑倭寇，使他们滚回老家，从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我想这是中日战争史上的首页胜利吧，与后来的一连串屈辱状况形成极大的对比。倭寇虽然不是日本的正规军，但是他们的军事实力造成对中国人的残害，不亚于近代史上的侵略之苦。福州多绵绵阴雨，战况紧急下，将士们不能采取复杂的吃法，任何讲究根本派不上用场，为了赶赴战场，为了不被消灭，所以戚继光才命令他们把面饼一摞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节省宝贵时间以抗敌。

今天的光饼上，饼面中心仍保留一个用于穿麻绳的小眼儿。但是，没谁再使用麻绳串起来一次吃十数个光饼了。小眼儿的存在，恰好让我们可以想起当年，这化石般的象征作用今天的福州人仍完好体现，实在是一种文化妙趣。工艺的发展明显在光饼品种上下功夫了，四百年前不过是面粉食盐炭火迅速完成的食品，现在要饼面上撒芝麻了，现在饼还可以剖开夹肉、夹菜、夹海苔，味道变着法儿丰富起来。所以，眼下如果酒席上偶尔出现光饼待客，都是光饼秀了，失了原来滋味。

当年戚继光率军吃无数光饼，肯定是最简易的做法。我买光饼专门选没什么装饰性质的买，就是想吃吃那种英雄味道，面粉本身的香气和食盐固有的庄严。对了，还有一种加糖的光饼，名称则换作“征东饼”，饼面大一圈，也是戚家军吃的，名字因为征战东洋人而呼。福建是甘蔗产地，濒临大海又不乏食盐，盐和糖这两样，是百姓厨房里的基本。四百多年前做饼哪里能奢侈？只是取之民间平常物罢了。

三

没法儿不欣赏戚继光！为了写一写光饼，我有意多了解一些史料，意外地知道了这位民族英豪的更多千秋业绩。他出身官宦世家，先祖曾经跟从朱元璋打天下开国，因此被朱皇帝世代加封爵位和官职。戚家受封，在朝廷在地方从不失英雄本色。继光太祖以来被委任保卫山东沿海，驻扎蓬莱，几代人都被当地人称颂当官为民。到了继光，年少即担当军职，青年时已有战功，所以能在倭寇横行时，进一步被朝廷任命担纲抗倭统帅这一重要职责。戚继光抗倭那份认真劲儿，是军事史上罕见的范例。他不是匆匆一战，或者做做模样，然后坐享其成。他也不是一介武夫，赤膊上阵舍了性命算是为国捐躯而罢。十年在沿海栉风沐雨，和敌人斗智斗勇，戚继光作为军事家的韬略胆识，充分让我们看到帅才的极其重要。同时，他的为国一战全力以赴，有智者的大勇大爱，更弥足珍贵。从他招募兵勇组建戚家军的方式，以及他发明新式兵器的用心，无疑显出了他的军事奇才。这个人身上展示出的是一种真正的豪杰品质，那是一种人格魅力，也是令人佩服的好男儿气概。仅仅举例他说过的一句话吧，我们可以管中窥豹：“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如果读者更有兴致，不妨到网络上搜一下他的三首诗《过文登营》《马上作》《题武夷》，也可见这硬汉的胸襟。

今天的《蓬莱县志》《登州府志》等都记录有戚家的功勋。戚继光抗倭，他的兄弟、妻子也并肩作战。他给五个儿子起名祚国、报国、兴国、安国、昌国，难道不使我们领会他对国家的一片赤心？

抗倭胜利后，他被调防到京城附近，担任蓟州十六年军事防务。那才叫再立新功哩，戚继光一如既往的认真劲儿，继续发挥了功效，连重臣张居正也倚重他。

告老还家蓬莱后，戚继光也不是真的歇下了。他修缮蓬莱阁，为家乡人做些益事。可惜英雄不到六十岁身逝，留下一曲意犹未尽的挽歌。武力建树之外，他还有军事名著两部，《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史又称他为武术家，是由于他在太极拳上还有些功劳。

古代战将很多，留下英名原因不一。但是，既非战死又非殉国，而留下盖世英雄名的并不多见。三国中的赵子龙是小说中人物，未免虚构成分占一些比例。可戚继光是史书彪炳的真实英雄，他一生的命运为我们做了一个辛苦却幸运的光荣注解。

四

光饼我们还会继续吃，百姓们的必须。民间化的东西就不容易消失了，所以我们看作文化现象。既然满汉全席可以是被宣传的饮食作品，那么，光饼何必谦让呢？

光饼可爱，不仅在于面味馨香。这一点北方的烧饼、馕、馍，咱也不敢小瞧。我甚至怀疑光饼为戚继光所选择作军粮，也有他北方人的口味，起一定的推动作用。当年架火烙出面饼，急用军务，是否戚继光亲点面食，由于他是山东大汉呢？这不见得是笑话吧。光饼可爱，却还在于它的形状体积色泽，与北方面品那些大咧咧的粗制大不同。光饼小巧玲珑，置于掌上所以更让人喜爱，如我这样在北方长大的女人，冷不丁在南国看到饼会这么袖珍精致，心下已是惊异欢喜了。敬佩南方人做工不吝心智，一个面饼也要像造盆景一样讲究个章法，太大了就显得粗笨，只有小巧才会方便携带，才会不至于噎坏喉咙，也不会吃不完随便一掷，加上色泽奶白与焦黄分至两面，吃起来，真是享受饮食啊，你都不好意思浪费一点点。这和我吃竹筒虾、鱼丸、海蛎饼、生蚝一样，由于南方人饮食精致，进餐时会格外体会厨师的良苦功夫，而不舍得滥用。光饼给戚家军制作时，肯定有南方传统文化的融入。

我买来光饼后，往往拿起来会端详一下，因为它们像可爱的小孩，也像可爱的某种饰品——比如一个光饼用丝线从小眼儿穿过，如果挂在胸前，我看不会难看。时尚常使大胆的女性把很大的金属制品挂在脖子上、耳朵上，来显得个性突出。我觉得一个光饼也不会逊色，兴许让人想起土著风格原生态之类的，谁试试？也不一定是笑话。

戚继光采用民间最简单的聪明，让将士们把光饼挂到脖子上，方便充饥。但这已经不是愚笨地只能吃半个饼的讽刺，多亏光饼制造者，南国文化的小巧灵活，多多益善，戚家军食用光饼，信手从胸前取来，那才叫带劲儿。

五

日本人来福建他们吃光饼不？他们晓得这光饼反侵略的内涵吗？

史书上真该把光饼写进去，尤其是教科书上，光饼应该列入抗倭一节多写几行字。什么叫民族尊严？什么叫人民的力量？什么叫拥戴民族英雄？这种气节和爱国主义教育，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福建沿海从宁德到莆田，有不少地方至今仍然在祭奠戚继光，纪念馆有，碑刻有，雕塑有。然而，我却认为最大最好的祭奠和纪念是光饼。

买一个光饼吧，吃一口，就回忆起英雄。

正义要战胜邪恶，光明必战胜黑暗。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人说。光饼就是见证，也是生机无限的存在。

出炉的光饼热乎乎在手上，甚至让我的血液登时热起来，光饼像小太阳。

福音书上写到，“要有光，”光的意义有多大啊。

面饼的意义也不可小觑。面包和面饼，是我们身体离不开的食粮。

戚继光的饼，光的饼，简称光饼——不，是人民的饼。

戚继光也会这么认为，并且他英灵在天对人民感激。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