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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遗物

2009-09-08王兆胜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衣裳胡适母亲

王兆胜

一九六三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著作有《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真诚与自由――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文学的命脉》《林语堂大传》《林语堂与中国文化》等十多部。编著有《百年中国性灵散文》《享受健康》等多种文化和散文选本。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散文随笔集有《逍遥的境界》《天地人心》。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二〇〇七年《当代作家评论》奖等。

天底下最让我羡慕的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父母健康长寿,即使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仍有老父老母相伴!就像晚秋的树林,哪怕只有一两只柿子挂在枝头,也还不失其昔日的辉煌,更没有浸入萧瑟悲凉的气氛之中。

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因为早在十三岁时,母亲就撒手人寰,至今已过去三十四个春秋了。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短暂岁月里,除去不懂事的蒙童时光,在记忆中就是母亲的病,母亲是在病了六年之后去世的。记得母亲生病时,家中总被一种阴霾所笼罩,很少有晴天之日,加上父亲一向脾气暴躁,常发雷霆之威,所以身为孩子的我不愿在家中多呆,一有空就往外跑,因为外面有明媚的阳光、新鲜的空气、小朋友的欢笑。可以说,即使从记事开始,我与病中的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

最遗憾的是,母亲去世后,给我留下了更大的一片空白,我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就像一个溺水者,原本渡我过海的“母亲”之船突然失了踪影,就连与母亲相关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找不到。因为身为农妇,处于社会之最底层,又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家中一贫如洗,母亲竟然没照过一张照片,至今我只有靠记忆去想象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母亲去世后,为了避免睹物思人,父亲竟将母亲的所有遗物都付之一炬,而这其中就包括别人为母亲画的一幅肖像。说起这幅肖像,还有点传奇色彩:一次,有人路过我村,他又饿又渴又累,又赶上天已黑透,他请求我父亲给点儿吃的,当时身为饲养员的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主动让他留宿。父亲问那人是干什么的,他说是画画的。父亲就说:“你会画像吗?”那人说可以,于是,父亲就请他为我们兄弟姐姐画像,画家满口答应。后来,他还分别为我的父母画了肖像。当时,许多邻居都说画得像,跟真人似的!可惜,母亲的肖像早已灰飞烟灭,没能留下来!另有一事值得一记:母亲去世前,曾将我和弟弟叫到身边,拉住我俩的手说:“孩子,妈死了,你俩一定不要怕,天底下没有孩子害怕妈的。再说,我也不会让你们梦见我的。”当时,弟弟只有八岁。有趣的是,从此之后的二十多年,我竟然真的没梦见过母亲,她的形象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像河水将颜色突然冲淡、冲走似的。母亲爱子如命,有时近于溺爱的程度,即使在重病中我也能感到她不时投来的关爱目光,到了弥留之际也还放心不下两个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千嘱咐万叮咛。可是她万没想到,当我十八岁考上大学,像风筝一样在外面的世界漂泊,我失去的不只是母亲这根牵线,手上竟无一件可与母亲联结的遗物,甚至在寂寞的长夜连母亲的影子也从未入我梦中!

在孤独寂寞时,我尤其想念母亲,那是一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漂浮感,一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荡无归,也像无重的柳絮找不到定所。对此,我常常困惑不解:母亲当年何以没留给我一件纪念物?何以在去世后,断了我的念想,不让她入儿梦来?后来,读到胡适的日记,才略有所悟!当年,还是少年的胡适,在出国留学前本望回家看看母亲,但没想到遭到母亲拒绝,她让他直接从上海出国可矣。而且,母亲也未曾亲自到上海与儿子告别。后来,胡适之母病重,她竟然没告诉远在美国的儿子,只让别人写下书信,嘱咐按时给胡适寄去,以免影响儿子的学业!从常理看,这真有点不近人情,但却反映了胡适母亲非同寻常的爱——她希望儿子能放开手脚自由地飞翔,不要为儿女情长羁绊。我的母亲也许远不如胡适的母亲,我与胡适更不可同日而语;但母子情深和远见卓识却并无二致!我的母亲当年没留给我信物,并暗示不会让我梦见她,是否也是一种深谋远虑呢?第一,她不想让我害怕。第二,将病和死亡的阴影从儿子心中抹去。第三,希望儿子能有一双不受负累、自由飞翔的翅膀。

我曾惋惜甚至有些恨自己缺乏远见,没能早于父亲留下母亲的肖像,包括母亲的遗物。记得母亲有个黑而大的簪子,它曾挽过母亲浓密如云的黑发;记得母亲有把小小的剪刀,它曾剪过如霞光一般美好的窗花;还记得母亲有个织花边用的案子,上面的木棒锤、大头针、洁白的线和图案曾牵扯了病中母亲多少不眠之夜!所有这些,我都没能留作纪念。后来我想,哪怕当时能留下母亲穿过的一双绣花鞋、做针线活用过的一个针顶、干农活留下的一只篮子、蒙头用的一块手巾,也会成为我与母亲联系的通道、思念的桥梁,然而这都成了永无可能的奢望。不过,当理解了母亲对我“抽刀断水”的一番决心后,所有的惋惜和遗憾也就化为乌有。当我成家立业,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当风卷云舒,我也慢慢变老,由不惑向知天命之年迈进,一种顿悟的豁然开朗便油然而生:其实,母亲留不留下实物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无思念之情在母子间长久相牵,有无美好的精神之光永照儿子的心灵!如果没有,即使有再多实物甚至有一相册照片放在眼前,又有何益?我的母亲虽是个普通农妇,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疾病缠身,但她长得美丽、心地纯良、热爱生活、意志坚强、勤劳俭朴,尤其是极富爱心和智慧,这是她留给我最最宝贵的财富!今天,我对女性充满敬意、热爱和感恩,并对生活和人生充满阳光般的感觉、期望与信念,最早的源头当然是母亲。母亲只活了四十九岁,我真正能感受她的慈爱也只有七八年时间,但她却是我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说来也怪,当我由渴念母亲一变而为心态超然后,一件奇事发生了,那就是近些年我开始梦见了母亲!梦中的母亲是那样美丽,又是那样和蔼可亲,关键是与生病前的母亲毫无二致!有一个梦竟清晰得如在眼前,每每回味起来,都有一种难言的幸福感在心中久久回荡。那是在曾与母亲生活的老屋里,我躺在土炕上,透过纸糊窗户的洞隙,看到母亲一身素裹,自高天姗姗飘落在我家院子里,于是我起来迎接母亲。母亲进屋后,我激动地扑进她的怀里,一边着急地问她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一边感到母亲的服装光滑晶莹,仿佛是由鱼肚白做成的。虽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和五官,母亲也一直沉默不语,但我能感到她的年轻美貌、温情似水、思子心切。后来,我发现一黑衣人来催促母亲离去,于是我拿起炕上的东西从壁中放油灯的洞中打去,希望赶走黑衣人,可总是打不中。最后,无言的母亲匆匆离去,跟着黑衣人走了。我一边高喊一边追赶出去,此时的母亲一步一回头,但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一个优雅如仙的形象。后来,到了一个偌大的广场,我远远看到母亲衣带当风,已袅袅升起,前面是黑衣人,母亲跟在后面,最后母亲由一个小点变得没了踪影。此时,我从梦中惊醒,没有遗憾,更无害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因为这是母亲去世二十多年后给我的第一个梦!说实话,我不相信人死后有灵,更不相信在人世之外还有另一世界,父母也常跟我说:“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但有时,我又宁可相信,在天地间有人类智慧达不到的一个灵明之境,有一种至亲至爱的母子与父子之情存在着!它可以自由穿越一切封闭而得以沟通。

前年底,家父去世,享年八十三岁。母亲去世时,父亲只有五十一岁,在这之后长达三十多年的光阴里,父亲没有再娶。究其因:一是家母去世后,我大哥尚未成婚,父亲用了很多年才使六个子女都成家立业,像泰山担夫,他步履蹒跚将泰山一样的重担挑上山,自己也就老了;二是家父一直念念不忘家母,每次自外地回家,在夜深人静之时,父亲总是直言不讳说他非常想念我的母亲,此时,我看到他的脸上老泪纵横。当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准备下葬时,大嫂塞过一样东西,让我将它一起埋葬。我问大嫂是什么,她说:“这是咱妈留下的一件衣裳。妈临死前,让你姐保留着,说等着爹走那天一起埋了,作为与妈合葬后的见面凭据。你姐去世后,将衣裳托我代管。”听到这话,我停下手说:“这件衣裳就别埋了,这么多年,我手上没一件妈的东西,留下做个念想吧!”没想到,三十多年前母亲留给父亲的衣服,在几经转折后到了我手上,我真是如获至宝。还有,本想将父亲光滑如玉的拐杖留在身边为伴,但考虑父亲患有肺气肿,腰背弯得厉害,如真有所谓阴间,他一定还有长长的路要走,那是决离不开拐杖的,这样,我又将拿出的拐杖放进墓中,将它紧靠在父亲骨灰盒旁,以便他随手可及!后来,我带上了父亲的两件物品:一是挠背的抓手,二是父亲曾穿过的一双布鞋。每当想念父亲,就拿来看看,因为睹物可以思人。

回京后仔细看母亲的衣裳,我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因为它既新、又亮、还美、更亲,仿佛让我看到了母亲的面容。所谓新,是指三十多年的时光,竟没在这件衣裳上留下岁月的沧桑,就像是母亲刚做的一般。所谓亮,是指这件衣裳并不陈旧,更不晦暗,而是蓝底红点,像群星在蓝天上闪烁。蓝底是由无数个深蓝的十字组成,每个十字中有横三行、竖三列的浅蓝色小点六十四个组成,在十字中间有一大红圈,圈内有一较大的白点,这给人以恒星的感觉。在四个十字的中间,是无点的小一号的十字,上面是一个红色的图案,这个图案呈细红边菱形,内为上白下红的小菱形,外为左右两个红点,仿佛像天体中的太阳系。所谓美,不仅是布料的图案美,而且衣裳的样式也美。这是一件完全由手工做成的大衿衣裳,即不是从中间分开的现代式样,而是自左而右的一个大衿,是在右边系扣的。衣扣是由黑布条打扣制作而成,正扣的头端像麻花,上下两面都是六瓣梅花,极其精致!这让我想到蜻蜓饱满、结实、灵气的头部。全身共有五个布扣,脖子、右肩、腋下各一个,右下腰摆有两个。所谓亲,是指从衣服的用料、针钱上,我能感觉母亲的心情,还能体会母亲的体温与鼻息!如衣裳的小衿即内衿的下半块是不加点缀的深蓝色,它显得既干净又内敛;脖子内领用了一小块内衿的深蓝,大部分用的则是浅灰色,这既反映了母亲的节俭,又表明她有较高的审美趣味;整个内衬用的是清一色的浅青布,从而显得净洁雅致,给人以青瓷的光润感。另外,衣裳的针工总体而言细致精巧,而惟独布扣缝在衣服上的针线显得粗率,不知是因母亲太忙碌,还是另有原因?比如,如果衣裳是以前做的,布扣是临终前缝的,那是否因为母亲已精疲力竭了也未可知!衣服内还留有断线,这让我更觉得母亲好像还没穿过它。曾听父亲说,母亲身高一点六九米,几乎和我一样高。这件衣裳身长七十一厘米,两袖加肩长一百四十七厘米,领高五点五厘米,由此可见,这件衣裳即使是外套夹袄,母亲的个子也够高的了!我用手抚摸着这件衣服,它坚挺而柔软;我将头埋进衣服,一股温煦和爱意沁我心脾,这知道这是母亲多年前留下的。这让我想起慈母的怀抱与目光,那里永远有我童年的梦境。

只是我一直担心,如果迷信可信,那么,作为情信物的衣裳被我拦截下来,父亲将以何种方式与母亲相见?尤其在父母经过数十年的等待之后,因为我的原因,他们一直不能见面。父亲临终前,希望我寄两匹工艺马给他,并表示:“等我死了,我和你妈一人骑一匹马去周游世界。”活着时,父亲为子女累死累活,一切都无暇顾及,死后他们也有自己的愿境和美梦,这是令我心酸的。后来工艺马是寄去了,不知道父母骑上了没有?不过,不管信不信,我一定找时间将母亲的衣裳拍个照,在父母坟上烧一下,以免误了父母相会之期。

但有一点我坚信:即便没有衣裳,只要有恒久的爱,再加上我对他们的爱,父母大人也会顺利相认、重新聚首,作他们活着时不可能做到的“天下游”的。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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