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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熊相处的日子

2009-09-08王贤根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炊事班金钱豹神农架

王贤根

浙江义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总参谋部大校,主要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援越抗美实录》《中国秘密大发兵》《西线之战》《西部之光》《火红的阳光》,报告文学集《雷神》,散文集《山野漫笔》。《援越抗美实录》被十二家报刊连载选载,有散文作品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与其它散文选本。

黎明前的那一声枪响,多少年来始终血写在我的脑海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特别的寒冷。那时我国北疆形势紧张,迫使部队加强了训练。来年初春,我部接到命令,在飕飕的寒风中野营拉练,向苍茫的神农架深处进发。

雪花零零落落的飘舞,满天灰蒙。周际的麦苗、荒草、河道,起伏的山岗、树丛,显得格外的萧条、凝重。队伍几天几夜在乡间的小道上奔袭,直逼陡峭的大山时,一长溜解放牌大卡车,从河道上哗哗地犁开水,追到我们身旁。指挥员即令我们上车。车辆在森严的峡谷间逆水而进,两侧险峻的山岩仿佛要塌压过来。河床不像山外那般平缓,车子为躲避巨石,东拐西扭,颠得有的战士呕吐。有些地段实在过不去,指战员们跳入冰冷的急流中,翻滚石头,硬在水中辟出一条车道。就这样,夜幕降临时分,我们进入了神农架原始森林的腹地。

就地设营,帐篷就安扎在巍峨的山脚下,奔流的河水边。

雪还在飞扬,山上已经花白,山下倒显得纯静。几天的疲惫都化作呼呼的沉睡,虽有几分寒意,大家拥挤在帐篷里,并没觉得什么。如果不是这一声清脆的枪声,我们怎么也不会迅捷地从地铺上滚碌起来,穿上衣裤,端起冲锋枪,箭一般地射出篷子。这时,我们听到的只是哗哗的水声和嘈杂的跑步声,还有个别战士被河卵石绊倒又爬起的动响。待我们赶到出事地点,只见一只肥大的黑熊倒在雪地里,透过微明的银光,看见一摊鲜血印在雪白之上,莹莹地闪着幽蓝。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熊,像农村翻倒的一扇门板。这时,它还没死,两眼透露着痛苦与悲伤。它几次挣扎,想站立起来,几次都砰然倒下,再也无法显现它往昔的威严与雄壮。两只熊仔嗷叫一阵,咝咝地依偎在大熊身边,咧着小嘴,惶恐凄怨。

听哨兵说,他执勤时,听到老远的雪地上有吧嗒吧嗒的声响,心想,天还没亮,这深山老林还有百姓来窜河滩?白天进山,一路没见山村农寨,几十公里没有人影,难道会有人趁黎明前我们熟睡时袭击?他趴在雪地上静候。吧嗒声越来越近,还夹有细碎的杂音。这个方向,已没有队伍,领导查哨也不是这种脚步声。当他发现有个老大的黑影向帐篷这边移动,还尾随两个小点时,心绪骤然紧张起来:不是佯装之敌,便是凶猛的野兽。待他看清黑熊带着两只小熊直向刚刚设下的营地而来,紧迫之时,瞄准大黑熊,食指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在辽远深幽的神农架原始森林中清脆地回响着;这一枪,惊醒了在河滩上设营的部队,刹时都进入了战备状态。

我们连队的人马荷枪实弹地围在大熊四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赞许哨兵的机敏,有的觉得有所后怕。这时,两只熊仔呻吟着,小小的舌头舔抚母熊身上那个枪伤处涌出来的鲜血,红迹已经糊涂了它们的小脸,可它们仍在不停地舔着,仿佛这样能安抚母亲的痛苦,挽救母亲的生命。

那时,人们是多么的愚昧和无知,不但对野生动物缺乏保护意识,在报刊上还把在野外打死老虎、金钱豹的事当作英雄行为宣传。部队有纪律,不准随意放枪。连长跑过来说,这事已向上级报告,以后不允许擅自枪杀野兽。

我们每天在茫茫的雪地里滚爬,在几乎不透风的密林中穿行。我们这些南方兵,从没经历过这么厚的积雪,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初春。在盈尺厚的雪域里,就想珍宝岛,想乌苏里江,想那片雪原上的枪声、马达声。一天累得真想趴下歇憩,可回到帐篷放下枪,就直奔炊事班的大架子篷,去看那两只小熊。

小熊长得很可爱,只是有几分野性。我们抱它、逗它,它用小掌扒我们,鼻孔乖巧地蠕动,幽亮的眼珠疑惑地辨别我们这群嬉笑的兵士。不知炊事班的战友给它们喂啥,听说小熊还在哺乳期,那时的连队没有乳奶,更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伊利”“蒙牛”。炊事班每天磨黄豆,做豆浆,连队吃大锅,它们吃小灶,让它们吃细食、软食。饭后,我们也常带点饭菜去喂,它们像老太婆咬东西,歪歪扭扭地嚼半天。

那时,我在连队当排长,一天疲惫,回营与战士们一道,从小熊身上寻找乐处。野地训练的最后半个月,每有空暇,我们就带两只小熊在冰雪上追逐,两团球样的身子走走滚滚,与我们嬉耍在一起。

大运动量的野练,体能消耗很大,饭量如斗,呑食似牛,可我们每天必须节省点肉食饲养小熊。在大家的喜爱调养下,粽黑的绒毛渐渐泛亮,幽亮的眼神由幼稚痴呆变得活泼兴奋起来。每见我们训练归来,它们会不慌不忙地摇过来,用那湿乎乎的嘴鼻哄闻我们带有冰雪的腿脚,以示亲昵。有时我们也会用脚故意把它们掀翻,当它们从冰雪中滚碌起来,会像小狗似的跟随我们。可它们没有小狗那般灵活,那般忠诚,而是憨憨的,又觉笨拙。笨拙一是来自它的体态,二是它的视觉。与小熊的接触中,我们觉得它那两颗嵌在绒绒毛发中的眼睛,对许多东西好像视而不见,神光没聚焦。后来我们才知道它们的视线只有四五米。对送给它的食物,我们刚刚露面就见它们兴奋地快速过来,可想它那椭圆形鼻子的嗅觉和两只竖着的耳朵的听觉,是何等的灵敏。熊也喜在夜间活动,但与军人生活在一起,慢慢地,也适应了晨起晚息、一日三餐的规律,战士们也视它们为连队的一分子了。

有天上午外训,我们排的两位战士悄悄地抱上了它们。我有点恼火,但已经行进在山地上,不便再追究。当我们进入密林地域时,传来命令,说发现有股“敌人”侵入我部防区。我们感到很突然,战士们急忙用备有的绳子将它们拴在一棵杂树上。当我们匆匆在林中穿梭数公里,用实弹击倒几十个活动靶归来时,大伙寻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那棵系有一条白毛巾的杂树。在那冰天雪地的密林中,一条白毛巾的标记是多么的不显,系白毛巾的那位战士直说“不当”。看到那两只小熊瑟缩地挤成一团的情景时,我蓦地想到,是枪声的惊吓!它们会想起是这样的枪声杀死了它们依恋的母亲吗?

回归的路上,战士们倍觉它们可怜,仿佛是曾遭遗弃的孩子,竞相怀抱。在过一段河道时,脚下石滑,有位战士连同小熊跌入冰冷的水中,可他仍紧紧地抱着,人与小熊都浸湿了。人们将他从河道中拉上来,争先用毛巾擦熊毛,用棉衣将它裹起来。回到营地,赶紧叫炊事班做姜汤。那个落水的战士端碗热汤,呼呼地用嘴吹,用小瓢喂,喂得小熊连打几个喷嚏,喷得刚换的干衣麻麻点点的,大伙逗乐:“认个熊儿,你就当熊爸吧!”

神农架的深壑密林,藏匿着多少秘密,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

我们的介入,无疑打破了这片原始林区的固有寂静,侵扰了野生动物的生活圈,也危及它们的生命。那时,我们没有现在这样的清醒认识,只是不允许对野生动物再开杀戒。有次,连队拉到山林里训练,仅炊事班几位大员和连队值班员守候。有只金钱豹大白天窜到河滩上的帐篷边,炊事班人员发现,谁也不敢吭声,端枪伏在小熊旁,惊恐地观察金钱豹的一举一动。这只金钱豹大摇大摆地巡视一番,蹿到伙房的篷架上叼走了一大块猪肉,又大摇大摆地走向不远处的丛林。战士们望着金钱豹远去的身影,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可他们谁也猜不透,这只金钱豹的偷袭,是冲着血腥的猪肉来的,还是冲着人和小熊来的?

两个多月后,我们拉出了神农架,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两只小熊,要交给上级机关去处理了。送行时刻,连队干部战士都拥过来,争着再抱抱这两只曾为我们带来无尽乐趣的小家伙。

时间不经意过去一年半,我已在团机关当宣传干事,到师部去参加学习马列著作的培训班。走进招待所院落,就见有只黑熊在一棵树脚的盆子边吃食。我们早就听说黑熊进了师机关。管理部门说招待所来往军人多,有残羹余饭便让她们在招待所院里安了家。我正欲问另一只时,招待员敲着盆子过来,将一盘有菜有肉的食物扣在地上的大盘里。他头一扬:“那家伙在天上哪!”果然,另只熊从头顶的树上缓缓爬下来,原来它团在树杈上栖息呢!

相别载余,刮目相看。这熊站立起来竟与我胸部齐平了。白天它们放养在院内,晚间用铁链锁在院角的小棚里。我亲切地抱它,死沉死沉的,大约有一百几十斤了。我开始与它玩耍,当我扒开它嘴,想瞧瞧它那口参差的牙时,它的前掌一把将我手拍下,还抓出了血。我想,这家伙六亲不认了,长得也不似小时灵动可掬啦,总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养尊处优的日子培植了它的惰性,如果早日放归大自然,会是这等模样!?想归想,总还有一种亲近感,每天中、晚饭后,总要拽着它的前掌,像拽着孩子般地在院子里走几圈,它那两只后掌吧嗒吧嗒地迈着八字步,头翘得高高的,与穿军装的平排走在一起,仿佛是种荣耀。

动物也有它的灵性。相处多了,你不找它,它还要找你作乐呢。有天,我从院子里漫步穿过,突然身后有人使劲拦腰将我抱住,待看清两只毛绒绒的手臂时,我已经摔倒在地,原是那只调皮的雄熊捣鬼。雄熊身材粗壮,气力也大。热闹惯了,它也怕寂寞。有天上午,我们正在房里讨论,这只雄熊竟悄无声息地爬上楼来,径直走进我们房间,毫不顾忌地爬上我的床铺端坐,好似参与我们的学习。它的到来,一时活跃了我们的情绪。我们谁也没有驱赶,倒是故作镇静,照常的发言,照常的喝水,它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发言者,一会前爪挠挠耳朵,鲜红的舌头丝啦丝啦地舔鼻头,憨憨地期待着什么。好一阵子后,突然发现我白白的床单上有一片水印,意识到这东西在我的铺位上撒尿,我刷地站起,重重地搧了它一掌。它懒懒地起来,屁股摇摇,走出了房门。自此,它几次上楼进门,再也没爬上我的铺位。

培训班结束的那天中午,我们有顿丰盛的聚餐,其间我偷偷地将餐桌上的那盘蹄跘端出,扣到它们的食盘里。闻到扑鼻的香味,它们跑过来,吧叽吧叽地争着吃。我一边抚摸着它们厚厚的棕黑皮毛,一边轻轻地说道:“今天我们就要走了,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们,如果老连队的人能来多好,他们常念着你们呢!”两只熊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语,停住饮食,我拍拍它们的厚背,意想不到,它们居然站立起来,我赶忙拉住它们的前掌。此刻,我又一次看到它们幽亮的眼神,仿佛闪动着不舍的泪花……

后有消息说,我们部队饲养黑熊的事传到了武汉。武汉动物园领导持着湖北省革命委员会的公函找到师部,希望将黑熊运到省城让更多的人观赏。部队专门焊制了铁笼,备足路途食物,派车送往。野战部队流动性大,不久我们离开了汉楚大地。两只黑熊在武汉动物园生活得怎样?再也没有了信息。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那时的战友们相聚,还常常念叨当年与小熊相处的那段难忘岁月,念叨那只不该枪杀的母熊是否还有其它后代,像金钱豹那样活跃在神农架的密林深处。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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