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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慈湖与南宋后期的儒学格局

2009-09-03赵灿鹏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4期
关键词:理学朱熹

赵灿鹏

[摘要]陆象山门人杨简(号慈湖)是南宋后期最有影响的儒者,慈湖心学在南宋后期儒学格局中的主导地位,一方面与南宋中后期掌握政局枢机的史氏家族的支持有相当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慈湖心学在政治、文化中心地域的广泛传布。慈湖去世之后,在浙江一带兴盛一时的陆学,逐渐失势让位于朱学。

[关键词]杨简;慈湖;朱熹;理学

[中图分类号]B2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4-0010-05

朱熹理学的兴起,是南宋后期以来八百年间,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重大事件,对于近世中国人知识与思想世界的影响至为深远。关于这一事件的内在因素、外缘条件、中间环节、展开过程、势力竞争、造成影响等方面,目前学界的研究尚颇多薄弱之处。笔者曾以南宋后期明州地区为中心,探讨朱学与陆学势力的升降,以展现儒学格局变动中朱熹理学的突出过程,兹将其中第一节先行发表,笔者见闻学力有限,所论必多错误,恳请方家教正。

南宋宁宗庆元六年,即公元1200年,是南宋后期儒学历史一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三月初九(4月23日)午时,在“庆元党禁”阴霾的政治气氛中,朱熹(1130—1200,字仲晦、元晦,号晦庵)在他退隐闲居的建阳考亭(今属福建省)黯然辞世。朱子生前以他超绝的智慧与努力,奠定了自己在学术思想界中“泰山乔岳”的学术地位。这位思想巨人从历史舞台谢幕,一个“后朱子时代”自此来临。

乾道、淳熙年间(1165—1190)的诸位大儒,即所谓“乾淳诸老”,除了朱熹之外,薛季宣(字士龙,号艮斋,1134—1173)、张械(字敬夫,号南轩,1133—1180)、吕祖谦(字伯恭,号东莱,1137—1181)、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1139—1193)、陈亮(字同甫,号龙川,1143—1194)、蔡元定(字季通,号西山,1135—1198,朱子高弟),以及同为陆象山门人、号称“甬上四先生”中的两位,沈焕(字叔晦,号定川,1139—1191)、舒磷(字元质,号广平,1136—1199)已相继辞世,走进历史。时人刘光祖(字德修,号后溪,1142—1222)批评士习说:“……前辈长老,零落殆尽……后生晚进,议论无所据依,学术无所宗主……”同时魏了翁(字华父,号鹤山,1178—1237)也说:“老师宿儒,零替殆尽;后生晚辈,不见典刑”,极为精炼地描述出当时的儒学情形。

在这个时代中,陆象山门人杨简(字敬仲,号慈湖,谥文元,1141-1226)因缘时会,成为最有影响的儒者。

与慈湖同时的大儒之中,仅有一位陈傅良(字君举,号止斋,1137—1207)比他年长,但他数年后即去世(先慈湖过世近二十年)。其余诸儒,年齿皆亚于慈湖。“甬上四先生”中另一位袁燮(字和叔,号絮斋,1144—1224),比他小三岁;浙东叶适(字正则,号水心,1150—1223)约小十岁,朱门高弟黄斡(字直卿,号勉斋,1152—1221)小十余岁,陈淳(字安卿,号北溪,1159—1223)小近二十岁,蔡沈(字仲默,号九辈,1167—1230)小近三十岁,真德秀(字希元,号西山,1178—1235)、魏了翁小近四十岁,而黄震(字东发,1213—1280)、王应麟(字伯厚,号深宁,1223—1296)尤为晚辈。

清人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1705—1755)说:“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断断其间,遂称鼎足。”宋人刘宰(字平国,号漫塘,1165—1238),关于晚宋学术曾有这样的品评:

天下学者,自张、朱、吕三先生之亡,伥伥然无所归。近时叶水心之博、杨慈湖之淳,宜为学者所仰。而水心之论,既未免快学者于有;慈湖之论,又未免诱学者于无。非有大力量如侍郎者,孰能是正之!

漫塘倾向于朱学,以朱子学为道统所在,对慈湖、水心、鹤山三家学术的评价,并不很中肯。叶水心以博赡经史著称,所谓“误学者于有”,“有”当是指博学于文之事,此不足为病,正是浙东经世之学所长。水心之失,在于学问无统系,与孔孟以来作为儒学精神所系的德性之学的大传统隔膜之至。近人刘咸圻先生说:“至于水心,则不言道体、心体,凡周程以来所讲者,皆以为不当讲,且诋斥《易传》、《中庸》,欲并周、程以来之根据而拔之……水心斤斤言学统,实不过守《诗》、《书》之粗义,朱子谓其‘涣无统纪四字尽之矣。”漫塘评慈湖为“淳”,可谓有见,惜语焉而不详,至于“诱学者于无”,则系承朱子及其后学以陆学为禅的影响之谈,不足为训。而他寄予厚望的鹤山,亦依违于朱、陆之间,无有条贯宗旨。相较而言,在宋末三家之中,惟有慈湖一派,与儒家德性之学的精神有深切的呼应。我们从漫塘的品评中,正可看出慈湖、水心、鹤山三人,为当时最重要的儒学人物。

慈湖是庆元党禁中,被禁锢的道学诸先生中的主要人物。嘉泰二年(1202年),党禁解冻,此后名列庆元党籍的士人,“一切擢用,悉至显官,无一人遗者”。慈湖于庆元二年(1196年)“得罪去国”,至嘉定元年(1208年)入朝,结束了十四年的家居生活。慈湖在朝中,将其“道心”、“心之精神是谓圣”、“不起意”的心学宗旨,多次向宁宗进讲,而为宁宗所接纳,无形中扮演了一种“帝师”的角色。早在嘉泰四年(1204年),慈湖在给宁宗的奏札中,已将其“此心即道……惟起乎意则失之”之说合盘托出,不过他这时还是“待罪之身”,未能对君王有直接影响。他的“帝师”身份,直到嘉定年间才得以确立(这与当时权相史弥远为其门人不无关系)。

嘉定八年(1215年)。慈湖告老回乡,直至去世之前十余年中,“门人益亲,遐方僻峤,妇人孺子,亦知有所谓慈湖先生,岿然天地间,为斯文宗主,泰山乔岳,秋月独明也。”,慈湖在政界、学界与社会大众中的声望都日益升高,被当时人誉为“儒宗”。

慈湖崇高的声望,一方面与南宋中后期掌握政局枢机的史氏家族的支持,有相当的关系。淳熙十五年(1188年),慈湖丁忧居家。自淳熙十六年(1189年)至绍熙二年(1191年),约有三年的时间,在鄞县西湖南面的碧停止书院讲学,书院为孝宗时宰相、鄞县人史浩(字直翁)创办。史氏子弟有史弥忠、史弥远、史弥坚、史弥巩、史弥林、史守之、史定之等七人,从慈湖问学,后多显贵。其中史弥远任宰相兼枢密使,于宁宗、理宗两朝,专权共二十六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慈湖心学的广泛传布。清人全谢山说:“慈湖弟子遍于大江以南”。慈湖亦曾说:

比来觉者,何其多也!

自古知道者大不易得,比一二十年,觉者浸多。

某内外亲故,二十年来,亦多觉者,亦盛矣。

比一二十年以来,开明者何其多也!日月至者,相与切磨,以发愤忘食,惟精惟一,以无负先圣所以垂教所望于后学之旨。

在慈湖的自述与其他记载中,更有关于其门人数目递进的纪录。当时四明人林惟孝说:“嘉定丙

子(1216年)孟冬十有二日,惟孝省拜慈湖先生于浚明,尝从容问四方从游之士,有悟道者得二十六人……”慈湖则自谓:

……胡为自古学者恁莫晓?二十年来寝多晓,是殆天欲亨吾道。屈指何止数十人,知及仁守或可保。

比一二十年以来,觉者滋众,瑜百人矣,吾道其亨乎?古未之见,天乎?

千载觉者几,迩来帝锡福。所知余百人,宗祖慈湖麓。

学者多觉近二百,事体大胜于已前。学徒转相启告又未已,大道行乎讵非天。

比一二十年,觉者寝寝多,几二百人其天乎。

据此,知慈湖门人在当时约有二百人。同时朱子高弟黄勉斋曾感叹道:“苟得明甫辈十人,布在四方,吾道其庶几矣。”按方暹字明甫,为勉斋门人。两相对照,可知慈湖门下多士,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清代四库馆臣因此说:

……简则为象山弟子之冠,如朱门之有黄斡,又历官中外,政绩可观,在南宋为名臣,尤足以笼罩一世……

“笼罩一世”四字,极为精辟地概括出慈湖心学在南宋后期儒学格局中的主导态势。

慈湖同时也受到日本佛教界的重视。《慈湖遗书》(3:9b)有《日本国僧俊芴求书》,《年谱》(2:4b-5a)系此文于嘉定元年(1208)下,文曰:

日本俊苈律师请言于宋朝著庭杨子,杨子举圣人之言而告之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此心虚明无体,象广大,无际量。日用云为,虚灵变化。实不曾动,不曾静,不曾生,不曾死;而人谓之动,谓之静,谓之生,谓之死。昼夜常光明,起意则昏则非。(《遗书》,3:9b)

按俊苟(1166—1227),字我禅,号不可弃,是日本镰仓初期八宗兼学之高僧,于宁宗庆元六年(1200年)来华习戒律,遍访江浙名刹,先后与禅、律、天台各宗诸名师问学论难,于嘉定四年(1211年)回国。他在华留居十二年,与儒者交往密切,兼通释、儒二家学问,并购买大量儒书回国,是宋人著作、也是理学传人日本的开始。慈湖的《日本国僧俊苟求书》,表明了俊芴对理学的兴趣,也是证明他与理学家曾经往还、向他们请谒的唯一资料。在他携返日本的儒书中,应该有包括慈湖在内的陆学人士的著作,惜今已不可考。黄宽重先生认为,俊苟与陆学人士(即指慈湖)往还,是地缘关系所致,因为俊苟的活动区域在临安、四明等浙东地区。黄先生的看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忽略了慈湖在当时儒学界中的重要地位这个事实。

俊芴回国后,先后使高仓、鸟羽、顺德诸天皇皈依,执权的北条泰时也敬重他的学识与德行。他于安贞元年(1227年)在京都泉涌寺圆寂,被追赐为大兴正法国师。他擅长书法,至今尚有作品存世。俊芴弟子释信瑞所撰《泉涌寺不可弃法师传》谓:

法师上洛(指京都)后,与左府(指左大臣德大寺公嗣)面晤时,左府欣狎日:“幸今遏师,庶勿攸急。”法师哂然诺。自是厥后,笔精之义,宋朝之谈,日新月故,叠叠不怠。五经三史奥粹,本朝未谈之义,法师甫陈,左府闻之,无不叹异。

所谓“宋朝之谈”,当是在华的见闻;“五经三史奥粹,本朝未谈之义”云云,则是指宋代的新儒学(与日本当时流行的汉唐经学不同,故云“本朝未谈之义”),特别是包括慈湖学说在内的理学思想,这应该是慈湖心学传到日本的开始。

关于南宋后期陆学在明州地区的兴盛状况,慈湖高弟袁甫(字广微,号蒙斋)说:

宁宗皇帝更化之初,兴崇正学,尊礼故老……于时慈湖杨先生,我先人絮斋先生,有位于朝,直道不阿,交进谠论,宁考动容称善。天下学士,想闻风采。推考学问源流所在,而象山先生之道,益大光明。

关于“甬上四先生”,宋末文天祥(字履善,号文山,1236—1282)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著名品鉴:“广平之学,春风和平。定川之学,秋霜肃凝。瞻彼慈湖,云闲月澄。瞻彼絮斋,玉泽冰莹。一时师友,聚于东浙。呜呼,盛哉!”而宋元之际王应麟撰《广平书院记》,则称舒磷与“沈、杨、袁三先生,道同志合,化东海之滨为洙泗”,此尤可见出晚宋时浙江一带陆学兴盛的情形。清人李绂(字巨来,号穆堂,1673—1750)亦谓:“盖自淳熙以后,庆元一路悉宗陆子之学,名公卿良士,莫非杨、袁、舒、沈四君子之弟子。”

在朱子当时,已有“如今浙东学者,多陆子静门人”的感叹。随后陈北溪也说:“浙间年来象山之学甚旺,以杨慈湖、袁祭酒为陆门上足,显立要津,鼓簧其说,而士夫颇为之风动。”,“……两浙间年来象山之学甚旺,由其门人有杨、袁贵显,据要津唱之”,今人刘子健先生指出,南宋时洛学中心在浙江,朱子学派在浙江树立基础之后,才努力在其它地区倡导学说。在朱子当时,朱学势力主要在福建,故有“闽学”之称。何以朱子、北溪师弟,对浙江一带陆学势力的兴盛如此耿耿于怀?

从地理因素来看,浙江是南宋行在(杭州)所处,为举国政治重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位于浙江东部的明州地区,经济繁荣发达,在政治、文化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州于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设立,由于地处东南沿海交通要道,居于海运和内水干线的交叉部位。自唐后期以来,随着社会经济重心的南移,长江流域取代黄河流域成为全国经济中心,加之海上交通及贸易的日渐勃兴,“海上丝绸之路”逐渐代替陆上丝绸之路,明州成为东南亚贸易圈的主要商埠,其经济与政治地位迅速提升,为唐代四大名港(与交州、广州、扬州齐名)、宋元时三大贸易枢纽之一(另外两个是广州、泉州),系“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起讫港口,号称“东南之要会”、“内以藩屏王畿,外以控制海道”。而且,南宋时明州教育兴盛,儒士数量多,是文化发达的地区。李军先生指出,当时中外文化交流中,广州、泉州体现出吸纳的特点,明州则以辐射传播为主,由此也可反映出四明一带在南宋的文化中心地位。

宋代四明地区文化昌盛,南渡以来,人才辈出,在南宋中后期逐渐占据政治舞台中心。据载,“自嘉定戊辰(1208年)至淳佑辛亥(1251年),四十四年之间,四明仕宦甲于海内。”一时有“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的说法。南宋后期三朝,理宗在位四十年(1224—1264年),因青少年时期在四明接受抚育教养,受尊崇陆学的四明学风影响,而且他出身微侧,因为与以史弥远(字同叔,1164—1233年)为首的四明政治集团的特殊际遇,以一疏族平民的身份,被拥立入继大统,故而于其治内,对陆学一度持尊崇的态度。宋度宗(1264—1274年间在位)曾回忆作皇太子时,理宗对自己的教诲,“先帝圣训有日:‘……良心善性,皆本有之。又曰:‘得圣贤心学之指要,本领端正,家传世守……大哉先训,朕朝夕服膺。”由其理学论说的只鳞片爪中,也可看出陆学的印记。陆学因四明政治集团的势盛而昌,强化了它在思想界的优势。不难理解,上文提到朱子、北溪师弟对浙江陆学之盛耿耿于怀,正是出于要在国家中心区域争夺“话语权”的努力。

慈湖心学在南宋后期虽然曾经有“笼罩一世”之盛,然而白宝庆二年(1226年)慈湖去世之后,其影响日渐衰退。绍定六年(1233年),史弥远去世;端平元年(1234年)理宗亲政,一新政局,号称“端平更化”,拔用理学名士,其中多为朱学人士,大力褒崇程朱之学,陆学渐次失势。可以说,陆学因四明政治集团的势盛而昌,亦因其势去而衰。到淳佑元年(1241年),理宗下诏以周、张、二程、朱子从祀孔庙,褒崇濂洛诸儒,确认孔孟程朱的道统,表彰朱子《四书集注》,正式钦定朱子之学为儒学正统。此后通过科举功令,朱学势力日益强大,而陆学以“尊德性”为主、潜修自得的学风,使象山与陆门诸子在思想界与普通士人中的地位渐趋边缘化。

王应麟曾经说:“朱文公之学,行于天下而不行于四明;陆象山之学,行于四明而不行于天下。”这个论断向来为古今学者普遍征引,但并非南宋后期的全部情形,到了南宋末年,四明地区虽然是陆学的重镇,朱学也已大为流行。生活在元明之际的学者贝琼(字廷琚,号清江,1314--1378年),对四明学风之变化,有“以朱变陆”的论断。关于杨慈湖身后的儒学格局,从陆学到朱学的主流演变过程,容以另文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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