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遍梁州到益州
2009-09-02王定璋
王定璋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是宋代极负盛名的诗人、文学家,既高寿(85岁)又高产的作家,今存诗歌九千多首;又有《放翁逸稿》二卷、续添一卷、《南唐书》十八卷、《老学庵笔记》十卷等多种。
陆氏历代业农,高祖陆轸始入仕为宦,父陆佃宦至尚书左丞(宰相次官)。然则陆游生逢乱世,孩提时代即卷入兵荒马乱的逃难队伍之中。他在晚年居家山阴时所作的《三山杜门作歌》里回忆道:“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侍鸡号旦……”印象深刻,颠沛流离之苦历历在目。
陆游三十岁赴礼部试,先以优异的成绩名列榜首;而奸臣秦桧之子秦埙居第二。陆游因之使秦桧大怒;再加上陆游力主抗金,收复失地,遂遭黜落。他直至三十六岁才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从此步入仕途。他四十六岁时,以奉议郎为通判夔州军事,取道临安、苏州,经武昌、荆州、巴东到达夔州。陆游将其沿途所闻、所见及所思,撰成十八卷《人蜀记》。
孝宗乾道八年(1172),陆游为四川宣抚使王炎召为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由万州、邻水、岳池、果州、阆中、广元、宁强、西县,抵达南郑王炎幕府。王炎幕府散后,陆游经剑门、绵州、汉州达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翌年,陆游权通判蜀州(今崇州)事,旋摄嘉州;不久,离嘉州再返蜀州;冬天,摄知荣州;淳熙二年(1175)再至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淳熙五年(1178)离蜀。
陆游居蜀凡九年(1170~1178),在这里度过了他四十五岁至五十四岁的年华,留下了极其丰富而瑰丽的文学作品,值得认真探究。
陆游溯长江而上进入四川,睹峡江风光雄奇险异而吟出《瞿唐行》:“四月欲尽五月来,山中水涨河雄哉!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舵师心胆破……”
陆游宦游夔州,有感于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侘傺潦倒而赋《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
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诗歌遍两川。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
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杜甫流寓夔州,贫病交加,窘困异常,先后赋《白帝城楼》、《白帝楼》多首致其悒郁偃蹇之慨。陆游登白帝楼而忆及前贤,深为杜甫晚年贫病衰迈而倾泄其景仰与同情之念。
夔州任满后,陆游应王炎之邀人幕南郑,沿途川中所过州县,吟咏颇多,感旅途之艰辛而云“滑路滑如苔,涩路涩若梯。更堪都梁下,一雪三日泥……”(《畏虎》)遇险则以品行操守而恬然待之:“走马平欺刺绣坡,放船横截乱丝涡。从来依个心平稳,遇险方知得力多。”(《戏题》)他经岳池则对农家恬然自安生出羡慕之情:“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宦游所得真几何?我已三年废东作。”(《岳池农家》)而在《过广安吊张才叔谏议》中则有:
东风匹马过孤城,欲吊先贤泪已倾。
许国肺肝知激烈,照人眉宇尚峥嵘。
中原成败宁非数,后世忠邪自有评。
叹息知人真未易。流芳遗臭尽书生。
张才叔即张庭坚。王称《东都事略》云:“张庭坚,广安人,举进士……徽宗即位,除著作郎,擢右正言。庭坚入谏垣,议论忠谠。”他是一个耿介敢言,激烈忠荩之先贤。陆游在诗中表达了对他的景仰与颂扬。
陆游在利州(治今广元)所作的《登慧照寺小阁》倾吐壮志报国与抗击入侵者的激烈情怀:“少年富贵已悠悠,老大功名定有不……杀身有地初非惜,报国无时未免愁……”他途次当年诸葛武侯驻军之地则赋《筹笔驿》:“运筹陈迹故依然,想见旌旗驻道边。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据王象之《舆地纪胜》载,利州筹笔驿在绵谷县。陆游此诗称誉诸葛亮功业的同时,谴责劝刘禅投降的谯周。在结尾两句,诸葛亮和谯周同样是蜀汉之臣,陆游对其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
其实,为刘禅草降表的人是卻正而不是谯周。再说,以当时三国的政治形势、经济状况和军事实力来看,谯周劝刘禅投降未必是坏事。当然,陆游此诗的着眼点是反对向强敌屈服,寄托了收复被金人侵占的失地的政治信念,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陆游壮志许国,光复失地的情愫令后人景仰。他在《老君洞》诗中,以幽默调侃的笔触,讥刺投降逃逸者的可卑:
丹凤楼头语未终,崎岖蜀道复相逢。
太清宫阙俱煨烬,岂亦南来避贼锋。
诗题下自注:“有石刻载唐明皇幸蜀见老君于此。”王象之说:“大安军,老君祠,杜光庭《验记》云:‘三泉县黑水,老君,天宝年间,明皇幸蜀,谒见老君降见于岩石之上,上下马礼焉,乃勅有司示所见之状,塑于所见。”又:“崇道观,在军东三十里通谷之前,依山为层级,至老君座之后,即所谓洞穴者,石穴耳。”
唐玄宗荒淫误国,用人失察而酿成“安史之乱”,于狼狈逃蜀途中还编造鬼话,说什么在荒野山岩中见老君现身!陆游则移来对南宋君臣不敢抗金,一味逃避奔亡的行为予以嘲讪,可谓犀利深警,入木三分。
当然,在陆游游宦四川期间,不免被沿途的旖旎风光、雄奇秀色所吸引:“一春客路厌风埃。小雨山行亦乐哉!危栈巧依青嶂出,飞花并下绿岩来……堪笑书生轻性命,每逢险处更徘徊。”(《嘉川铺遇小雨》)这是诗人旅行于利州栈道,见巉岩高耸,山花烂漫,飞栈凌空,江流奔涌时的兴奋心情的自然流露。作为拥抱大自然的读书人,显然被险峻峥嵘的巴山蜀水所惊骇而留连徘徊,不忍离去。
陆游风尘仆仆,经金牛道最后始达南郑(治今陕西汉中),有《南郑马上作》记其事:“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然而,陆游收复故土之念浓烈,平虏之心尤为感人:“参谋健笔落纵横,太尉清樽赏快晴。文雅风流虽可爱,关中遗虏要人平。”(《题吴太尉山亭》)诗歌流露出陆游对吴太尉游山玩水,沉迷于诗酒而无心收复失地的讥刺。吴太尉即吴挺,《宋史·陆游列传》:“吴磷子挺代掌兵,颇骄恣,倾财结士,屡以过误杀人,(王)炎莫谁何。(陆)游请以玠子代挺。炎曰:拱怯而寡谋,遇敌必败。游曰:使挺遇敌,安保其不败?就命有功,愈不可驾驭。”
陆游入幕王炎府不久,因公至阆中,在苍溪、广元等地奔波劳顿,沉居下僚,功业空茫,不免引发纷繁复杂的感受:“自笑谋生事事流,年来锥与地俱无。平章春韭秋菘味,拆补天吴紫凤图。食肉定知无骨相,珥貂空白诳头颅。惟余数卷残书在,破箧萧然笑獠奴。”此诗感叹自己自人仕以来,抱抗金许国之志而未得酬,还曾受言官讪谤,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用兵”获罪而罢官;后受王炎之聘入幕南郑,却因复杂的因由,报国宏图无由施展!
不久,王炎去职回朝,陆游被调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短暂不足一年的南郑军旅生涯结束,赋《自兴元赴官成都》记其事。他途经天下雄关剑门,又有吟:“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
身合是诗人来,细雨乘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诗人感叹剑门之雄峻,而又痛惜报国无门,心中充溢着无尽的酸楚与喷懑!
经历剑山嵯峨与梁山峰峦峥嵘之后,陆游进入四川盆地,见成都平原田畴俨然,沃野千里:“自行剑关南,大道平如席。日高徐驾车,薄暮亦两驿。及兹山愈远,原野若加辟。茂树冬不凋,寒花晚犹拆……颇传岷山下,清淑无疠疫。士风尚豪举,意气喜远客。薪米家可求,借书亦易得。思吴虽不忘,所愿少休息……”(《初入西州境述怀》)在陆游的笔下,成都平原群山拱卫,河渠纵横,气候温润宜人,物产丰饶,物阜民平。如此美丽可人的环境,自然冲淡了羁旅行役之苦,释放出浓浓的思乡情愫。
离别群山万壑入四川始达绵州,诗人虽有“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即事》)之憾,然则在《行绵州道中》却说:“三年客江峡,万死脱鱼鼋。平地从今始,穷途敢复论。园畦棋局整,坡垅海涛翻。瘦犊应多恨,泥途伏短辕。”陆游人川任夔州通判以来,已历三岁,进入绵州后,一望无垠的平畴田野,星罗棋布于眼帘,心胸为之一振,顿觉神怡心旷。
在绵州,陆游体验到“蜀天常燠(暖)少雪霜,绿树青林不摇落。”(《东津》)他心情颇佳:“今日之集何佳哉!入关剧饮始此回。登山正可小天下,跨海何用寻蓬莱……”(《东山》)东山即绵州名胜富乐山。诗人指出巴蜀佳山秀水令人陶醉,不必劳神费力去寻觅虚幻的蓬莱仙境。他在鹿头关凭吊庞统:“士元死千载,凄恻过遗祠。海内常难合,天心岂易知。英雄古今恨,父老岁时思。苍藓无情极,秋来满断碑。”(《过士元庙》)他在汉州有诗怀念唐代宰相房琯。对汉代严君平,陆游赋诗云:“先生久已蜕氛埃,道上犹传旧卜台。乞得寒泉濯肝肺,真成万里不虚来。”(《严君平卜台》)
四川山河锦绣,先贤圣哲辈出,名胜古迹随处可见。成都的先主庙惠陵、武侯祠、杜甫草堂、司马相如琴台……几乎都是陆游足迹必至之处。他在成都所作《拜张忠定公祠》值得注意:“张公世外人,与蜀偶有缘。天将靖蜀乱,生公在人间。厥初大盗兴,乐祸迭相挺……公日此何哉?从之吾欺天。河流触地轴,砥柱屹不还。协从尽纵舍,飞章交帝前……”北宋初,四川青城县王小波、李顺起义,攻下蜀州、邛州、彭州、汉州等地,声势浩大,最后攻破成都。宋王朝惊恐万状,命宦官王继恩武力镇压,大肆屠杀。张泳出知成都府善其后。他采取惩首恶,宽胁从的政策,区别对待,很快平息战乱。陆游此诗就是对张泳政绩的肯定与称颂。
陆游在成都自谓“冷官无一事”,遂得饮酒赋诗,优游山水,赏梅品菊,览名胜古迹,吊先贤圣哲。他称誉刘备“岂知高帝业,煌煌汉中起。”为其匡复汉室大志未酬而惋惜:“讨贼志不成,父老泣陵柏。”(《先主庙……》)陆游西郊寻梅亦有诗:“老来爱酒剩狂颠,况复梅花到眼边。不怕幽香妨静观,正须疏影伴癯仙……”(《再赋梅花》)“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登塔》)“京华豪饮酹千钟,濯锦江边怯酒浓。烈士壮心虽未灭,狂奴故态有谁容?折梅著句聊排闷,闭户焚香剩放慵。午枕如雷君莫怪,西风吹梦过吴松。”(《睡起书事》)饮酒赋诗,赏梅幽兴,对于壮心未灭的诗人实是投闲置散,不被重用的不得已与无奈之举。
乾道九年(1173),陆游权通判蜀州(崇州),就任赋《初到蜀州寄成都诸友》:
流落天涯鬓欲丝,年来用短始能奇。
无才借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
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
襞笺报与诸公道,罨画亭边第一诗。
蜀州距成都极近。陆游初入蜀州感叹年华已逝,鬓添二毛。然而此时诗人不过49岁。“用短”、“无才”是谦词。怀旧友,思故园是此诗挥之不去的浓浓情结。令人慰藉的是罨画一带有宁谧幽雅的人文气围,是成都诸友晤聚的极佳场所。
陆游于乾道九年(1173)夏摄知嘉州,著诗三十首,自序编次为《东楼集》,旋返蜀州,转知荣州;淳熙二年(1175)赴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直到淳熙五年离成都还朝。从通判夔州到任职蜀州、嘉州、荣州、成都,前后在四川历时九年之久,足迹遍及川东、川北、川西等地。他经过、滞留过的地方,几乎都有诗歌题咏。我们在《剑南诗稿》中就能看到写于夔州、万州、邻水、岳池、果州、阆中、广安、利州、嘉川、锦谷、剑门、绵州、罗江、德阳、汉州、新都、成都、郫县、双流、新津、眉州、嘉州、荣州、泸州、合江……的诗歌,蜀中名胜如峨眉山、青城山、大佛寺、都江堰等屡见之于题咏。成都一带的古迹名胜更是一再见之于咏唱之中。在这些多姿多彩的诗歌中,蜀中山水名胜宛若灿烂画卷,琳琅满目,色彩绚丽,令人目不暇接:
淙潺野水鸣空苑,寂历钟阳下废城。
(《夏日过摩诃池》)
浣花之东当笮桥,奔流罄桥桥为摇。
(《夜闻浣花江声甚壮》)
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
(《成都书事》)
万里桥边带夕阳,隔江渔市似清湘。
(《晚步江上》)
老子人间自在身,插梅不惜损乌巾,
(《浣花赏梅》)
陆游尽管“行遍梁州到益州”,踏遍巴山蜀水,自嘲为“裘马清狂锦水滨,最繁华里作闲人”(《醉题》);然而公务亦颇繁剧:“成都再见春事残,虽名闲官实不闲。门前车马闹如市,案上文檄高如山。有时投罅辄径出,略似齐客偷秦关。”(《游圜觉……至暮》)
陆游虽居官蜀中却实在未忘国事,身在后方仍关注前线,心系国家、民族命运。他在《江山对画作》中说:“把酒不能饮,苦泪滴酒觞……请书一尺檄,为国平胡羌。”他那些饱含杀敌报国激情的昂扬诗句,不少就写于蜀中,如《金错刀行》、《关山月》等。前者高吟:“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后者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的现实深致愤慨。可见陆游宦四川,置身后方并未衰减其以身许国,收复失地的夙志。这就是梁启超所称誉的:“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陆游是当之无愧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