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漫谈
2009-09-02何情
何 情
辞赋或称作赋。有人将辞、赋加以区别,但在汉代已将辞、赋连称,视为一体。赋的作者或研究者大都以辞赋连称,或以赋统辞,故赋或辞赋,实为同一文体。
五四以来,新文学兴起,辞赋逐渐少有人作。近代文学史家除对汉魏南北朝赋有所肯定外,对后世的辞赋贬多赞少,甚至把辞赋视作文学恐龙,不啻是宣布辞赋的消亡。新中国成立以后至“文革”前后二三十年间,辞赋在刊物上基本上销声匿迹了。杨朔有《茶花赋》,虽以赋为题,实际上是叙事兼抒情的散文;台湾的余光中有《登楼赋》,更像是一篇散文诗。
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辞赋又开始复活了,报刊上时时可以见到辞赋;而通都大邑、名胜古迹、佛寺道观、机关学校、茶楼酒肆,亦每有辞赋,赫然入目。其赋题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大者如日月星辰、山海林原、江河湖泊、历史社会,小者如花草土石、鱼鳖蚊蚋、榨菜腌卤,抽象者如烦恼悲哀、逸兴幽思、论说辨难,并皆入赋。成千累万的辞赋作者一时涌现,“赋圣”、“赋帝”、“赋王”、“赋公”、“赋帅”、“赋贤”、“赋杰”、“天下第一辞赋大家”等人物也应运而生。《文心雕龙·诠赋》谈到自汉初至西汉末,“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西汉近两百年间,所成之数不过如此。而现在十余年间,辞赋作品仅某刊所载千城赋即逾千首,加上其他辞赋作品,恐怕已过万首。呜乎!今日之辞赋创作可谓盛矣哉!
但在我看来,当今辞赋创作的兴盛势头,其实不能看作文学现象;若拿来与唐代诗歌创作相比较,看得出来是大异其趣的。唐代诗歌创作差不多是全民的文学运动,其作者上自帝王将相、文人学士,下至僧尼、道士、宫人、歌伎,诗歌作品传诵于“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全唐诗》所收诗歌近五万首(加上敦煌诗歌也不过五万多首),据说也只占唐代诗歌的一小部分。唐代诗歌,“为时而著,为事而作”,没有功利目的,皆发乎至情,故能感人至深。文学有审美、认识、陶情移性的作用。唐人诗歌,差不多起到了这些作用。而当代的辞赋创作,并非是社会成员发自内心的需要,多半是出于市场需要。大约是在上世纪90年后期,中国经济开始起飞,楼堂馆所、广场和其他大型建筑不断涌现,“不壮不丽不足以一民而重威灵,不饰不美不足以训后而求厥成”(何晏《景福殿赋》);既壮且丽了,还要有文章来颂赞其壮丽。这种文章当事者多采用赋体。这种赋体文章其实是为了彰显兴造者的业绩和政绩,多少带有广告的性质,与文学创作的初衷已大相径庭了。
那么颂赞建筑壮丽,中国的文体很多,现在为何对赋体情有独钟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作过全面调查,说不出确切的原因。但就近年闻见所及,恐怕首先是由于近年来振兴国学的呼声甚高,大型建筑的兴造者便想到要有文章来颂其壮丽,于是求诸文人。大概文人联想到中学时代学过几篇记、序之类的古文,或曾先奉上记一类的文章,但被兴造者否定了;因为这类文章与大型建筑的壮丽不相称,体格单薄,气势不壮。然后文人又开始联想。对于诗,文人也没有多大把握——写新诗吧,连中学生也能写,显不出文人的高明;况且新诗是舶来品,与当前的国学热也不合拍;写旧诗呢,更要讲究音韵平仄,而诗无达诂,一般人又不容易理解。于是文人联想到赋这种文体。文人虽然对赋没有读过几篇,但恍恍惚隐知道赋能够夸张排比,并且是不讲究平仄的,洋洋洒洒写出来,果然甚合兴造者之意;于是采用了,不用说回报也是很丰厚的。于是辞赋就成为颂赞壮丽的首选文体。
目前,辞赋创作热还在持续,但却有必要冷静下来反思其得失。
辞赋创作热的积极意义还是有的,因为它毕竟把这个文学恐龙复活了。科学家不是有利用基因复活恐龙的野心吗?恐龙若真能复活,能够丰富物种,无疑具有重大科学意义。辞赋的复活亦复如是。一种旧文体,两千多年来绵延不绝,作者代不乏人。它之所以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铺采搞文,体物写志也。”大意是说赋可以铺陈瑰丽的文辞,淋漓尽致地描写事物,以表现作者的思想情感。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把赋的特点说得更加明白。当然,铺陈描写,今天的散文同样可以做到;但赋源于诗、骚,是要押韵的,今天的散文却没有这个特点。今天虽然有散文诗,但多是抒情语言,并且一般也不押韵,与赋也明显有别。故学者认为,赋“既不能归入于文,又不能列入于诗”(郭绍虞语),是兼有诗和文特点的“两栖动物”(陶秋英语)。今天既然没有与赋相当的文体,那么让它复活起来,当然是有意义的。这至少可以使文体更加丰富。同时,赋是一种旧文体,其本身就是传统文化的积淀,因而显得较为厚重深沉;况且要写赋,便要涉猎传统文化,对继承发扬传统文化的促进作用自不待言。
但是,当今辞赋热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可以用浅、俗二字概括之。
浅,是指辞赋作者的不学无文。试观当今辞赋作者的赋作,除了少数作者能掌握辞赋的写法外,相当多的作者似乎尚未入辞赋之门。扬雄曾经说过,“能观千赋则善赋”,当今的一些辞赋作者,恐怕前人的赋没有读懂过几篇,不过囫囵读过《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滕王阁序》,写过几本唱词,便要操笔作赋。上面已指出,赋是兼有诗和文特点的“两栖动物”,是一种韵文。而现在一些号称“赋圣”、“赋帝”的人,连辞赋的文体特点也不知道,通篇无韵,只用了一些像是对偶的句子,或是排比句,以跳跃、混乱的思维凑出一些句子,让一些无鉴别能力的人目不暇给,思维也跟着跳跃、混乱,以为读到了旷古未有的妙文。殊不知这类不伦不类的浅陋文章,不能“掩天下之目,杜将来之口”,徒令识者齿冷。
辞赋兼有诗、文的特点,古人兼擅此二体方敢言赋。当今的“赋圣”、“赋帝”之流,我们是不敢期待他们作诗了。如果他们把句子写得通顺一点,增加一些常识,理清逻辑思维——即加强作文训练——或许他们的“赋”还稍有可观之处;但这一点看来都还做不到。例如有赋家颂造船的工人和技术人员立志“兴船报国”,船竟可以“兴”,实闻所未闻。又谓他们“奋蹄人生路”,或是想将这些工人和技术人员比作骏马,但猪、牛、羊也有蹄啊,让读者搞不清楚这作者是在骂还是在颂。又有赋家日:“过早断裂者,张良之良种也;周而复始者,刘邦之邦本也。”良种而能“断裂”,不免令人想象张良的良种长而且坚挺(不知是何物种);因为对油菜籽那样的细圆,不能说断裂,只能说碎裂。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里说得很清楚了,民是邦本,故反过来邦本就是民。刘邦统治下的人民竞可以“周而复始”,是说刘邦的人民能进入轮回死而复生呢,还是能长期处于一个演变的周期?两种理解都颇耸人听闻,但他的文字不得不让我们如此理解。又有赋家赋茅台酒日:“国酒茅台,圣治天象。”茅台酒简直可以通神了,圣明而至可以研究天
象,读来如闻梦呓。又日:“蒙恬屠龙,流血漂橹。”翻检文献,蒙恬何尝屠龙?且言他一旦屠龙,竟至流血漂橹,只能认为是瞎编乱造。此君的说法恐怕得自道听途说的武王伐纣一事,又与刘累屠龙搅混在一起了。伪古文《尚书·武成》说武王伐纣,竞至“流血漂杵”。此说虽出于伪古文《尚书》,但应有所根据,古代应有这样的传说;只是这传说是被孟子所否定了的。《史记·夏本纪》载夏帝孔甲得雌雄二龙,刘累学过扰龙(即驯龙),雌龙死掉,刘累烹给孔甲吃了,也不曾说流血漂橹。又有赋家曰:“反射阳光者,虹也。”据说以这旬开头的一篇赋竟引得博士去传抄,我只能憋出一丝苦笑。虹是由小水珠反射阳光而形成的,这是小学课本里的常识。小水珠反射阳光而成虹,虹本身已是五色光,光还能再反射阳光吗?赋家的常识水平之低下,令人错愕不已。(别一解:此赋家或欲表达“虹是[水珠]反射阳光而形成的”这一意思,若用文言句式写出来应是:[水珠]反射阳光而成者,虹也。此君辞不达意,可见其人是没有驾御文言文的能力的。)例子还很多,举多了徒令人悲叹,暂且打住。
俗,并非指使用通俗语言。诗文其实并不避俗语;用俗语而见智慧、志趣、情调,便是高妙。俗是指格调卑下,矫揉造作。赋是以文言文为基础的文体。当今一些赋家,因要作赋,虽于文言文不甚了了,但也要用些文言语词或句式,大都忸怩作态,俗气逼人,未见其妍,反露其丑。因其腹笥空乏,用语多是陈辞滥调,语大国则曰泱泱,言乾坤则日朗朗,状山则巍巍,拟水则浩浩。句子也写不通,却要装腔作势。有赋家赋小平故里日:“询四海风流安在,问伟人故里为何?”下句译成白话是“问伟人的故里为什么……?”或是“问伟人的故里是什么……”这其实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却也俨然成了他的辞赋的句子。又有赋家赋话、言曰:“真话、实话、亮话……盛世危言、治国良言,多从唇舌流泻。”由常识知,从唇舌流(一般还达不到“泻”的程度)出者是唾液,北方俗日哈喇子。话、言若如哈喇子流泻而出,岂不令人恶心!又有赋家自述作赋甘苦曰:“然多沐猴而冠之人,岂敢凤歌鸾唱?”贬他人为沐猴而冠,自诩所作为凤歌鸾唱,小家子气度尽现,类似于萧梁时袁昂所说:“婢作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又有赋家赋温泉曰:“足道推拿,洗通经络,多么酷也!健身按摩,洗透筋骨,多么爽也!”用了些新潮词语,加了个文言虚词,其实仍是市井语言。俗不可耐的例子还多,为了不至作数日恶,也只好暂时打住了。
黄山谷说过:“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当今赋家的俗,恐怕也是难医的。
赋大体分为古赋(汉赋)、俳赋、律赋和文赋。《子虚赋》、《上林赋》之类的汉大赋在歌颂国家强盛时表现出博大的气象。它除了歌颂外,还有讽谏的传统,即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由终而奏雅”(《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当代赋家仿作大赋,大都只有歌颂而无讽谏,这似乎是传统继承中的缺失。俳赋又称骈赋,篇幅较小,除了用韵外,还要讲究骈偶。现在的赋家用了些对偶句,但不知讲究平仄,故所写的赋不是骈赋。律赋主要是科举考试时采用的赋体,对仗要求比骈赋还更严格,押韵也有严格限制。当今赋家于此体似不敢染指,但若能大着胆子试作,下些功夫,说不定也就把音韵平仄搞清楚了。文赋近于散文,多散文句式,虽也押韵,但不甚严格。杜牧的《阿房宫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都是文赋的代表作。当今赋家所作,大都类于文赋,因为写起来要容易些。今人欲作赋,我认为还是应该把各体赋都多读一些,揣摩其特点,拟作几篇,打下基础。
赋的题材,自古及今,似乎并无限制。昔人有联云:“自古未闻粪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有词作云:“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笑林广记》有《颂屁》一文。是联、词、文皆曾写屁。今日之人是否以屁人赋,因我孤陋寡闻,尚未见到。但今日之赋,有赋榨菜、豆腐、腌卤者,其琐碎细小,略近于咏屁。不过我要声明,我不喜欢屁(尽管自己有时也放),故不会为屁写诗文或赋,但不反对写琐碎细小之物。榨菜、豆腐、腌卤之类,如食之而觉其味美,且心有所感,而其人又有作赋才,但以之入赋无妨,自适其意即可,仍可入艺文之林,只不要带着让某厂、某作坊、某腌卤店增加销售额的目的即可。若有此目的,便是广告。我自己写的赋中,也有带广告性质的,这是要承认的。由于我自己也曾作带有广告性质的“赋”,故我也不好意思反对用赋的形式来写广告;但以后自己编集,这类“赋”是要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