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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派诗人杨锐

2009-09-02

文史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书院

强 筱

杨锐(1857~1898),清末维新派,初字退之,后易字叔峤,又字钝叔,四川绵竹人,举人出身,任内阁中书;晚清爱国学者、诗人,为戊戌六君子之一。

杨锐于清咸丰七年(1857)出生于四川绵竹城关小西街一个世代书香门第之家。祖籍江西南昌郡,自曾祖杨玉先始入川,落籍绵竹。祖父杨士达曾任山东曹县等县丞;父亲杨承煦,监生出身,开有春林堂药铺。其家书屋称“说经堂”,自祖上皆注重研习反清志士、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之经学。杨锐有二兄一弟。长兄杨聪学问渊懿,14岁(1856年)即考取秀才,25岁(1867年)乡试中举。其时太平天国革命风暴刚刚过去,正是封建统治者炫耀的“同治中兴”时期。行将就木的清王朝在侥幸度过一场深重的社会大危机后呈现一派回光返照的气象。

杨锐从小受家庭熏陶,博览群书,文学、历史、天文、地理、历算、医术无不涉猎;擅诗文、书法,尤长于经学。他与长兄杨聪互为师友,鄙夷腐儒式的空谈,注重经世致用之学。他常随杨聪游绵竹名胜精忠观和关岳庙,兄弟俩即景属对,至今绵竹民间还传诵着“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肩担尽古今愁”、“此时尤重千个绿,何年更唱满江红”等名联。

同治十三年(1874),杨锐赴成都院试。四川学政张之洞披阅其试卷,惊讶莫名,以为蜀中奇才。待面试,锐纵论古今,臧否时事,之洞为之倾倒,叹日;“锐弟兄蜀中今日之轼、辙,之洞不虚此行”,遂改杨锐原字“退之”为“叔峤”,纳为弟子,允幕下协助审校文稿。时张之洞酝酿创办以“通经学古课蜀士”为宗旨的尊经书院,正着手编写供学生用的目录学入门——《书目答问》及治学教诲之谈的《轺轩语》。杨入幕襄助,正好赶上。他于这两本书的校勘、问世,出力不少。

光绪元年(1875)春,清季四川最高官办学府——尊经书院正式开学。杨锐以优廪生资格被纳入院,在书院同学中“年最少”,学业却“尝冠其曹”。张之洞巡视郡县州学考试,每每携杨锐随往,除耳提面命经学外,亦使其代阅试卷。光绪二年(1876)十月,张之洞任满回京述职,与新任四川学政谭宗浚相逢于西安。张告之曰:“蜀才甚盛,当以尊经五少年为最。绵竹杨锐、井研廖登廷、汉州张祥龄、仁寿毛瀚丰、宜宾彭毓嵩也。”在蜀中“通省佳士”中,张之洞尤重杨锐,将他推为“尊经五少年”之首,寄望甚殷。张之洞本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方针,倡导疑古批判、兼收并蓄的精神,宣传务实去浮、经世致用的学风,将尊经书院办成一所真正研究古今经籍,培养封建统治所需人才的学校。杨锐在这个环境里,颇能大展才华。

光绪三年(1877),王闽运长尊经书院,读杨锐词章,赞曰:“有骆宾王本事”。前二年。尊经书院因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刻本有误,特以经韵楼版本为底本重新校勘,让杨锐分校其中第十一、十二、十三卷。杨锐校得最快最精,深得王阁运青睐。时尊经书院主讲钱徐山将杨锐与宋育仁并称为“扬雄、宋玉再生”。王闽运后来也回忆说:“入蜀办学八年,英才辈出,其尤者宋玉、扬雄。”光绪五年(1879)十月,由学政谭宗浚编选并作序的《蜀秀集》9卷8册本在尊经书局刊成。在这本尊经书院学员的优秀作品集中,收录了杨锐求学期间撰写的《秦汉碑篆文考》、《读鹗冠子》、《导河积石解》等文、赋11篇,前、后蜀《杂事诗》等22题,涉及文、史、艺以及兵家、金石、水利诸多学科。此时杨锐已是一位造诣深湛、见解超越的文章高手了。

清代史学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继唐宋以后的第三座高峰。杨锐世家所崇仰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所主张的蹈实之风,影响到二百余年间的清代学术界,尤其是史学界;重修旧史、疑古拾遗、引古筹今之风曾一时大盛。在此背景下,青年杨锐利用从尊经书院返乡为父守丧的时间(1878--1879年)完成了《隋书补注》40卷。光绪十五年(1889),他又以顺天乡试举子(1885年中举)身份于京师经考得授内阁中书,在参与续修《钦定大清会典》的同时,又拨冗完成《晋书注》100卷。可惜两书都在戊戌政变中散佚。特别是《晋书注》,针对《晋书》记载多舛,不求笃实的缺点,在前人诸多正误补阙的基础上以条分缕析,并细注己之独见,被梁启超视为“极闳博”之作。

同治(1862~1874)以后,清王朝日薄西山的气数再也无法掩盖了。随着边疆危机加重,中法、中日战争相继爆发,民族危机日益深化。而国内朝政腐败,民不聊生;改革封建政治的要求亦在潜滋暗长地酝酿着。光绪十一年(1885),张之洞自山西调任两广总督,正式招杨锐入幕广州。从此杨锐于粤、鄂、宁督府襄助,前后逾10余年;参与军政运筹,起草奏牍文书,为张之洞最得力的助手。《张文襄公全集》里那篇理直气壮的《广军援桂破敌奏稿》,就是他此时的系列力作之一。

他发自爱国激情,写出了与时代共呼吸的大量诗篇。如在中法战争(1884—1885)时他所写的《客述越南战事》诗中,即借助东汉名将马援征交趾,建安八年(203)设交州(辖境相当于今两广大部及越南承天以北诸省)事,来揭示南疆的危机和巩固国防的重要性;并在诗末发出“极目南云何处尽,汉家铜柱在交州!”的呼喊,使人为之振奋!可是,腐败的清政府却屈膝于外侮,苟安误国,竞在中国军队节节胜利,直逼河内,法国茹费理内阁因之倒台的有利形势下,于1885年4月“乘胜即收”,命令前方将士停火撤军;并在6月问与法国签订了屈辱的《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致使中国西南边疆门户洞开。杨锐义愤难息,郁闷结胸。12年后,在他与张子洞的《南皮师六十寿诗》中还借战国时赵与秦的白马之盟及南宋赵构12道金牌召岳飞回师之事,激烈呵斥清廷道:“朱崖议弃人谁倡,白马要盟事竞同。此日腥擅在门户,金牌真悔易和戎。”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杨锐曾写《闻倭灭流求》一诗:

朝汉台高北斗殷,谁从槎客问瀛寰。

人间志士虬髯去,海外孤臣马角还。

职贡百年通上国,衣冠三代失中山。

申胥徒向秦廷哭,虎豹森严卧九关。

他对台湾抗日军民孤军作战、前仆后继的精神给以热烈歌颂;对清廷的卖国罪行,进行愤怒的控诉。杨锐诗歌中所表现出的爱国思想与忧患意识,早在他就学尊经书院时所作的《恭拟克服乌鲁木齐露布》、《闻官军收复乌鲁木齐》、《闻官军收复准部四城》中就已令人景慕。当时正是左宗棠大军向英、俄支持的阿古柏匪帮发起进击并次第收复新疆全境的岁月。其诗文用劲墨泼洒与工笔勾勒相结合,或引吭高歌,或低首轻吟,如万马驰骋,如孤雁啁啾,将历史场景神奇地烘托出来,具有余音绕梁的功力,颇耐人寻味。

正因为杨锐自幼即立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志,一直关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故而其诗歌能紧扣时代脉搏,再现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突出地反映中国近代社会的各种矛盾。光绪二十一年(1895)冬,他在北京目睹流民倒毙街头的惨景,不胜悲愤,

乃以张之洞支助他的生活费用在城郭四门的旧庙废祠内广办“暖厂”,自任经理,收养乞丐与无业者。他曾亲书杨聪对联张于暖厂大门,日:“夫非尽人之子欤?叹彼苍同为形骸,独历饥寒终岁苦;是抑穷民无告者,忍若辈俱填沟壑,不思风雨半椽安。”同年,慈禧为六十大寿庆典挪用海军款项于颐和园内大兴楼苑,太监寇良才因谏阻被杀,“朝士无敢言者”。杨锐闻之,怒不可遏,激励御史王鹏运上疏再谏并慨然代文,中有“齐顷公败于鞍,七年不饮酒食肉;越勾践败于会稽,二十年卧薪尝胆”句,借古喻今,义正辞严,令朝臣肃然。他的《从军乐》、《劝农词》、《苦寒行》、《都门代人赠歌者》诸篇,更是血泪的控诉。如《从军乐》:“……大妇蛮村女,中妇秦淮娼,小妇松江虏,嬖妾数十房,二八迭侍夜未央。缏朱弦,发清商,樱唇葱指人不见,但见朝云暮雨日千场……左娈童,右名侏,朝击筑,暮樗蒲,美酒大肉为欢娱,年终报安诸……”…诗人采用乐府民歌中所惯常用的正面咏叹手法,运笔细腻,着色绚丽,且音韵转换灵活,句式错落有致,倾满腔怒火做冷峻诗行,却似杜诗的许多篇章:“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堪称一卷近代中国的《丽人行》。他的前、后蜀《杂事诗》借前、后蜀君主的亡国史事来讽喻清统治者的醉生梦死,轻快中掺着调侃,以47首古绝连珠般滚出,让人感受到一种势如沉钟巨响的警世之力!

杨锐的诗,无论写景写人写古写今,其实都是观照社会生活的多棱镜。它将19世纪末叶躁动不安的中国社会多角度地摄入其中,为人们研究那段时期的政治、军事、思想史及其社会状况提供了可以寻觅的某些轨迹。比如他的《荆州》四首中的第二、三首,就提出了政治改革中人才选拔的机制问题;七律《失题》则让我们窥见到甲午战争期间,宋育仁与杨宜治、王丰镐密谋筹借外师偷袭日本的一段隐史。他在张之洞两广总督幕府期间(1885—1888)作的七律《登广州五层楼》,更是当时已进行有半个世纪之久的关于中西文化孰优孰劣论争的一道折光:

百越苍茫入望宽,五层飞构郁高寒,

华夷表里争孤注。日月东西转两丸。

飓母风涛来槛外,祆神楼阁现云端。

中原不是归无策,沧海横流要未安。

诗人认为对中西文化谁表谁里的论争属各执一端;只有中西并重,融为一体,才能于国运日蹙之际挽狂澜于既倒。诗人显然没有多理会恩师张之洞自尊经书院以来关于“中体西用”的一贯教诲,而是以其对中西文化洞若观火的分析,表明了政治思想及学术见解上的独立性。这当是他由一个爱国的封建士大夫向资产阶级维新派演化的最初宣言(虽则尚有些朦胧)。这时候,他因为还参加广州考场的阅卷工作,与时为生员的康有为发生了接触。不过,他后来在维新运动中所持有的冷静、稳健和较为实际的态度(这是有别于康有为、谭嗣同等的),也是于这时候初露端倪的。杨锐用浓墨素笺,将他走过的路和那个时代的风云如实地记录下来,熔铸成了一部凝重苍凉的诗史。

戊戌变法(1898)的前一两年,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它试图解决诗歌为维新运动服务的问题,成为运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可是,杨锐至迟在1879年就对其师王闽运主张的、也是自康熙以后居诗坛统治地位的拟古主义发起了冲击。他在尊经书院所作的《诗赋》(1879年收入《蜀秀集》)中,公开宣布要“纳百氏之涓涔,辟众家之门户”,认为做诗的法则当是:“言情也必挚,体物也贵妍,吐音也尚婉,遣词也准鲜。语不可以渣滓溷,词不可以饾订牵。”这与梁启超赞扬的“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黄遵宪著名的“我手写我口”,要求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的观点十分相似。在诗歌理论上,杨锐主张博采众长而独辟蹊径,着眼现实而直抒胸臆,反对无病呻吟。在诗歌实践上,他的诗作或忧国忧民,或愤世嫉俗,或针砭时弊,或为民立言,皆脱口而出,不喜苦吟。他的创作方法无疑是现实主义的(爱国主义是他诗歌内容的最大特征)。在表现形式上,他也能批判地运用古典诗歌的传统样式,但写得最多的是五七言古体和律诗绝句,尤以七律绝句为著。他的古体诗,五言洗炼,七言雄阔;近体诗,七律沉郁稳重,绝句轻灵跳脱。

杨锐的诗,还注意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他描写民俗风情的诗篇,质朴隽永,意境深远,引人神往:“昨日桃花初放枝,今日桃枝当户垂。手把桃枝不忍折,桃根桃叶恐分离。绯桃不及碧机芳,三枝五枝出画墙。织女鸣机嗔柳婢,牧童打鼓赛蚕娘……”他的《捣衣篇》更是脍炙人口:“朗月出边城,流光照汉京。秋风何处至,吹送捣衣声……玉关金井路悠悠,只寄征衣不寄愁。愿得锦书飞雁字,梦随牙帐慰貂裘……”四川近代文学家赵熙曾称颂《捣衣篇》:“清丽而有风旨”,多次写示从学门人。

当然,杨锐的诗由于沿用旧体,很难彻底摆脱旧传统的束缚;再加上他又较长时期地处于“同光体”势力最盛的环境中,因而其某些篇章显得用典生僻,阴晦艰涩,较为费解。不过从总体来看,杨锐是在努力使传统的诗歌形式与新时代的新内容合拍,使严整的韵律与散文的笔法一统,使乡俚俗语与旧格调谐和,颇具有变古革新的“新派诗”的风貌。从这种意义上讲,杨锐在早期的维新派诗坛上同黄遵宪一道,创造了“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诗,因而他亦是“诗界革命”的最早发动者之一。

杨锐传世文字不多。一是因为“三十以后佐张文襄幕府,留心掌故之学,感愤时事,不肯托诸空文而言非己责,故代人作奏议独多”;且又“不肯代人受名,事后即焚草”。二则因为杨锐是“康党”,所遗文稿又多抨击时弊,涉及慈禧太后、荣禄、刚毅、袁世凯颇多,故使持有者大都不敢藏匿,销毁、散失亦多。对杨锐著述收存最早者为《蜀秀集》(光绪五年);收存最多者则为民国3年(1914)沈宗元编辑的《刘杨合刊》(成都昌福公司排印)中的《杨叔峤文集》与《杨叔峤诗集》。文集收文、赋29篇,诗集收诗歌250余首。民国6年(1917)张元济编辑的《戊戌六君子遗集》(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中的《说经堂诗草》亦收有诗120首。此外,1957年由叶恭绰选编的《全清词钞》(中华书局出版)第29卷还收有《念奴娇》一首,题为《雁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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