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街:乡土社会的另类仪式
2009-08-21张应峰
张应峰
中国乡土社会中广泛存在的“骂街”在被视为陋习而大加鞭挞的同时,其中是否也有着某些功能?甚至“骂街”能否被视为一种仪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又如何来证明其合理性?本文通过对一个鲁北村庄的调查,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翟村概况
翟村是一个典型的华北村庄,地势平坦,适宜农耕。全村共七姓,人口千余,各姓宗支脉络清晰。本宗之间称“自家”,“自家”之间往来密切;各姓之间则为乡亲关系,称作“庄乡”,彼此亦有辈分,婚丧嫁娶、生子贺寿之类的人情往来是庄乡间联系感情的重要纽带。在人民公社时期,全村由东至西分为四个小队,大致与宗族居住格局相符,如第一生产小队全为张姓,其下又分两支,称为“东过道”、“西过道”(过道即胡同);二队以翟姓、张姓为主,三队以刘姓、郭姓为主,四队以路姓、张姓为主,其他几户小姓李、田则杂和其中。80年代村中尚为聚族而居,其后村民陆续营建新房,村中集体规划,大多仍在原宅基地或附近建房,但也有人因各种原因远离家族聚居区而与他姓为邻。
这里的生活与其他北方农村一样,平静、琐细而有序,在这块狭小的空间里,人们生活在亲属、邻里、乡亲之间,从容地应对和维系着各种关系。他们深谙乡村生活的技巧,熟练而理性地使用各种手段来处理不同的问题,即便是看似最鄙陋的“骂街”,也不是任性的,正如婚丧嫁娶中的仪式最能引人关注一样,冲突和矛盾中的“骂街”,其仪式性和受关注度并不亚于前者。每当晚饭后从街上传来一声声拖了长音的叫骂,人们便知道谁家的鸡被偷了,哪家的妯娌不和了,甚至在对骂中可以了解到某个人的恋爱史、婚姻史、对外交往史乃至童年成长史等任何与主题有关或无关的内容。这种“足不出户便知村中事”的信息传播方式远比村委会的宣传喇叭有效。
“骂街”的类型与方式
1骂街按原因大致可以分为泄愤型和纠纷型。
泄愤型骂街多与财产被损被盗有关,以庄稼被偷为多见。本地是棉花主产区,棉花是主要的经济作物,村中曾发生多次棉花被盗采的事件,因为偷采棉花的人多是夜间活动且行踪不定,所以很难抓获现行,失主有时即使猜到是谁偷的也无计可施。遇到此类事端,如果觉得损失不大、心理能够承受,就没有必要骂街,一般诅咒几句了事。如果所受损失较大、心理难以平衡,或屡次遭窃、认为应该给蟊贼以警告的,或者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却空口无凭的,如果失主不愿意吃哑巴亏,就只有通过骂街来泄愤。
纠纷型骂街则较为复杂,其原因多涉及各自的利益,如兄弟不和,多是因养老、分家引起;邻里间也会因宅基、排水、共用通道甚至秸垛的堆放而引发摩擦。鸡毛蒜皮的事端并不足以引起冲突,不少冲突都是基于宿怨,一场关于茅坑位置的争斗其真实原因可能要溯至三十年前。比如一街之隔的登乐与老潮有一次发生了冲突,两人在大街上叫板,原因是老潮认为登乐摊晒粮食侵犯了他的场地,登乐怒气冲冲,手持皮带几次要上前教训老潮,都被人拉住。真实原因很快就从登乐一方的骂街中显露:“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吗?你还想欺负人吗?”登乐媳妇恨恨地说:“再也不是那个时候了!”原来老潮在“文革”时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对待村民残忍毒辣,很多人都吃过他的苦头。老潮在冲突中明显处于下风,面对对方翻出老账却无力申辩。
2骂街按方式可分为独骂和对骂。
泄愤型骂街往往是独骂,骂者一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开头是:“哎——那个偷了俺的棉花(玉米、鸡……)的,你支起耳朵听好了!”接着就是暴风骤雨般的毒骂和诅咒,小偷的三代宗亲和子孙后代无一幸免。这种情况下担任独骂的无一例外都是妇女,污言秽语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纠纷型骂街多为对骂,由一方率先开骂(往往也是妇女充当),开骂者经过情绪和言辞的酝酿,把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将思路整理得一丝不乱,然后出场开骂。骂时一般并不点名,先指桑骂槐,然后渐入主题,抓住核心,直击要害,揭露对方的不是,渲染自己的正义。这种开场并不以污言相向为主,等到对方按捺不住跳将出来,双方正式对骂。后出场的急急辩解,申明己方所认为的事实,然后展开反击,指出对方的种种劣迹,其基本套路是:“你们自己家的情况一团糟,还有资格骂我?”
“观众”的态度
只要有骂街就会有观众。观众们是以悠闲和娱乐的态度来欣赏骂街的,尤其是在夏夜,如果正赶上停电,骂街正好为百无聊赖的人们奉献上一场娱乐盛宴,当听到一句别致的骂法或精彩的描述时,围观的人们就会发出哄笑,就如同在欣赏一场演出,甚至还会有人给一时卡壳的骂街者提词。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就是阴暗、恶毒、麻木、幸灾乐祸的,相反,他们是持着乐观、积极或戏谑的态度,他们如此熟悉自己的生活方式,知道哪些事情用什么手段解决最恰当,骂街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从社会中习得的“文化”,如果有需要,人们会自然地从熟悉的方式中选择最适宜的一种。在这种“文化”浸染中的人们在津津有味地欣赏骂街的同时,谁也说不准下一场的主角会不会是自己。
无论是独骂还是对骂,当事实宣讲清楚、骂街者差不多也精疲力竭的时候,总会有人出来劝解,骂街者往往便顺势收口,转而向劝解者恳切地复述己方观点。同时围观者也三三两两展开评议,其评判标准朴素而简单,评议者会以此事件为中心对双方的一贯表现进行整体评议:谁在撒谎,谁更可信,谁一贯尽孝,谁平素“小手”……舆论就此形成。
村干部出场
村委会作为国家权力的最基层机构,是村民一般性纠纷的主要调解者。就骂街来讲,在有些情况下(如纠纷型骂街)是个引子,将矛盾公开化,为对簿村委会作铺垫(当然也有不经铺垫而直接到村委会的)。一般情况下村干部很少干预骂街,甚至自己也是观众中的一员,与大家一起嬉笑着欣赏,此时他的身份是普通村民,他知道何时应该使用他的官方身份,何时应该让自己融于习俗之中。如某个夏夜,村西的春生、秋生兄弟两个骂开了街,人们在街边、场院里三五成群地围拢着,听着两兄弟此起彼伏地数落对方如何狼心狗肺。因是两兄弟骂街,所以并没有骂爹骂娘的污言秽语,人们只是且听且议,并不打断他们的表白。村主任登华也在人群里,偶尔笑嘻嘻地喊一句:“散了吧,春生!”有趣的是,这种劝解如同戏迷捧角时的大声叫好一样,反而会更加激起“主角”的诉说欲望,使得这场娱乐又延时不少。
只有当矛盾升级、双方要动手或者双方已经脱离了揭露、表白、控诉、辩驳的主题而演变为纯粹的污言秽语创意比赛时,村干部才会出面干涉。如小六媳妇和小柱媳妇两妯娌间的一次隔街对骂,小六媳妇先出场开骂,小柱媳妇虽然仓促应战,但天生伶牙俐齿且声音尖细,又娴熟
地掌握了骂街技巧:抑扬顿挫、拖腔甩腔,偶尔还有爆破音,很快就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小六媳妇口拙嘴笨,又缺乏临场应变的急智,先前编排好的话一骂完便完全处于下风。小六一见媳妇落败,也加入了战团。小柱媳妇以女单应战男女混合,愈战愈勇,骂声响成一片。此时同住一街的村支书出场了,先喝止情绪激动的小六,小六一见有人来劝,更加来劲儿,窜到了对方阵地,宣称要“打死这个熊娘们儿”,支书只好扭住小六的胳膊,押回街对面,训斥道:“你这么个大男人像个娘们儿似的骂大街,还要脸不?你们兄弟这么闹,老太太怎么办?”
散场
骂街的人在劝解或制止下退了场,冲突暂告一段落。看骂街的人也满载谈资而归,根据所获信息量的大小和事件关注度的高低展开为时不定的讨论。骂街本身不是解决矛盾的方式,泄愤型的骂街一般是一次性的,骂完了事情就过去了。但某些纠纷型的骂街只是公开了矛盾,其后仍需或短或长的时间来解决问题,其间甚至会穿插几次同一主题的骂街,在同系列的骂街中,人们可以了解到问题解决的进展情况。只要乡村生活还在继续,哪里会有真正的散场呢?
结论
英国人类学家格拉克曼认为社会是通过对各种对立因素和冲突的有效吸纳而达到平衡的,如祖鲁人的农业仪式、斯威士人的恩克瓦拉仪式,这些仪式都包含了反叛行为,它们表达出来的冲突本质上是社会原则上的冲突,这些反叛仪式有助于消解革命的压力,是达成社会团结的一种手段。同属曼彻斯特学派的特纳通过对恩丹布人社会的研究,指出仪式作为调节社会关系的手段,能起到减少、排除或解决冲突的作用。中国乡土社会的“骂街”与上述范例有着显著不同,中国乡土社会并非如恩丹布人社会那样社会结构长期处于解体的状态、社会组织原则上充满对立与冲突且世俗人际关系中凝聚力很弱;相反,中国乡土社会的结构稳定有序,社会生活中人际间以亲缘与地缘为纽带,以人情往来、互惠等形式维系亲属、邻里和乡亲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封闭区域的同一群体间的冲突有多种表现形式和相应的解决方式,“骂街”所解决的不是社会原则上的冲突,与“反叛”、“革命”更是不搭界,而是在亲属、邻里、乡亲等关系范围之内的冲突。这种冲突是具体的而非模拟的,是实在的而非夸大的。如果把骂街看做一种“仪式”,那么这种仪式客观上是对社会需要的一种反应,其作用在于提供了一种对话的可能,冲突双方都有发言权,都有表白、辩驳的机会。骂街是有限度地解决矛盾,虽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但正如决痈溃疣一般,既是矛盾的激化,又是矛盾得以解决的开端。主动将矛盾公开暴露于大众面前,亦即愿意接受舆论的评议和裁决。村民作为舆论仲裁者,虽然没有法官式的裁决权,但无形的舆论力量客观上起到了约束行为、规范道德观念的作用。也正因为将矛盾公开化,使矛盾的解决具有积极的趋势,农村中不乏积怨难消而暗中报复的案例,骂街则是公开宣战,客观上避免了此类事件的发生。泄愤型的骂街功能单一,更易分析其作用,从心理角度讲,不良情绪需要适时宣泄,同时也意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消弭。骂街的积极作用正在于对此类冲突的消解与吸纳。
与前举非洲诸例的相似之处在于,骂街属于一种“失范”,当人们骂街的时候,彼此平日的亲属、邻里、乡亲的关系被暂时颠覆,此时只有一种关系——对头。这种正常关系的颠覆不具有长期性和永久性(因为地缘或亲缘关系的联结,很少因骂街而彻底断绝一切往来的),它证明了乡土社会结构的弹性,日常生活的冲突不会摧毁乡土社会的组织结构,相反它具有自我排解和修复的能力,只有当冲突涉及生存问题时,社会结构才有可能遭到彻底颠覆。其实在村民眼里,骂街就像打孩子一样平常,这是他们在社会课堂上习得的生活方式,是不需要我们赋予的这些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