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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的使命

2009-08-21鲁庆中

寻根 2009年3期
关键词:国学学术民族

鲁庆中

近些年来,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国学亦热极一时。有人热胀,就有人泼冷水,反对国学的人也激愤了起来,有关国学的争论此起彼伏。有学者客观地描述了国学的发展过程,揭示了国学的人文主义内涵。亦有提倡国学的学者以为国学从根本上看,是立国之学;从过程上看,是育国之学;从现实生活中看,是一国国民必学之学;从区别标准上看,是此国与他国不同之学(刘明武语),全面揭示了国学的地位以及作用。国学在新时代亦有了新的阐释,如季羡林先生一反先前的国学理念,提出了大国学的概念,他要把中国所有的民族文化、地方文化纳入到国学的范围。而反对倡导国学的早已有之,如五四时期激进的反传统主义者舒芜即认为,“所谓‘国学,实际上是清朝末年,一直到‘五四以来,有些保守的人抵制西方‘科学与‘民主文化的一种借口,是一个狭隘、保守、笼统、含糊而且顽固透顶的口号”。今亦大有人在。写作《丧家狗》以诠释孔子的李零即认为国学是“国将不国之学”,“国粹是个可笑的概念”,“国粹多是国渣”。

批判与赞同总要有个焦点,正反双方的观点归结起来,我觉得其实围绕着的是一个核心,即国学是否有意义。赞同者自然认为它有意义,值得提倡;而反对者自然否定它有意义,不值得捡起这个破烂。

那么,究竟国学有没有意义?问题到此似乎已经明了,反对它的人忽略了一个问题:它的近百年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它的意义,国学在不同的时期担当着不同的历史使命。历史本身有一种自觉地自我选择有利自身发展因素的能力。

逼出来的国学

什么是国学?国学即有别于其他国家的本土的传统文化之学,它是相对于别国的学术而提出的一个区别性的概念。实际上,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无所谓国学,中国的学术,先秦时期有六经六艺,或称大六艺与小六艺,汉代有五经之学,三国魏晋有三玄之学,唐代有佛、道之学及儒家九经之学,宋有理学,明有心学,清有朴学,这是每个时代主体的学术。再宽泛而言,传统的学术内容应该主要包括经、史、子、集(即差强今日之哲学、史学与文学),此外还有“五术”(山、医、卜、命、相),这归之于经外的术数一类。这些都是中国本土的学问。几千年以来,它负载着中华民族的躯体及其精神,为中华民族的安身立命之学。历史上它的内部虽常相争鸣,但总体上人们毫无疑虑地生活在它的福佑之下。

然而,近代以来,强大的西方文化对中国本土文化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一部分人自卑而沮丧,屈膝于强势文化之下,主张将中国传统文化全盘打倒。这就不能以一种正常的平和心态来对待文化的冲突,缺乏了唐宋人吸收、消化佛学的平和宽广的气度。

虽然迎接德先生与赛先生以及与传统决绝的思潮风起云涌,一时成为时代的主流,但卫护传统、守根固本的亦不乏其人。如改良派的康有为的托古改制、梁启超西游归来要用东方的“固有文明”来“拯救世界”的学术努力以及后来做清华国学导师等等,都极具代表性。革命派的章太炎亦曾创立“国学振兴社”,刊发《国学振兴社广告》,振兴国学,主要讲授“一、诸子学;二、文史学;三、制度学;四、内典(即佛典)学;五、宋明理学;六、中国历史”。他们是出于民族的种性意识而反对民族精神的自我矮化。鲁迅回忆说,章太炎提倡国学的目的有二: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鲁迅:《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上世纪20年代以后至新中国成立前夕,国学研究成就卓著,北大在蔡元培学术自由思想的引导下,在文科研究所成立国学门,著名的学者有胡适、沈兼士、陈独秀、刘师培等,出版刊物《国学季刊》。清华亦创立“国学研究院”,著名的“国学四大导师”就是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他们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国学遗产,影响至今。由此看出,国学的研究完全是由西学的逼仄而激发出来的民族生命强力的勃发,其目的是维旧邦以辅新命。正如1925年夏天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在其国学门开学典礼的致辞中所说:“现在中国所谓新教育,大都抄袭欧美各国,欲谋自动,必须本中国文化精神,悉心研究。所以本校同时组织研究院,研究高深之经史哲学。其研究之法,可以利用科学方法,并参以中国考据之法,希望研究院中寻出中国之魂。”从传统的国学中寻找中国的民族之魂,使国学担负起树立民族自信之重责,使民族能够自我肯定,从而挺起其脊梁与精神,是那整个时代的国学的使命。

反对思想空疏的国学

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的国学热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它有着深刻的政治、经济及文化背景。

新中国成立以来,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中国学术才逐渐摆脱掉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以及庸俗社会学的影响,真正进入到了自由思想的境地。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国门的大开、思想的解放、经济的巨大成功,大大打开了人们的视野,活跃了人们的思维,西方的各种主义都进入到了中国,形成了各种繁杂多变的新的思潮。可以说,整个80年代就是一个自由思想的时代,涌动着反叛的思想与个性解放的自由精神,李泽厚说那个时代是一个“苏醒的时代”,“一切都令人想起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他的主体性哲学思想成了整个时代精神的哲学表达。而反思传统正是这个时代的基本主题,这个传统亦包括近代以来形成的革命传统,甚至包括十年“文革”,其间,文学上的伤痕文学、苦闷的朦胧诗等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这场反思运动,正面地说是反思传统,反思历史,实际上表现出的正是对传统的彻底批判,甚至彻底否定。金观涛认为,这是站到更高的理论高度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是又一次的思想启蒙。

这些对自由独立人性的赞美、对传统的批判、对主体性的高扬,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是一回事儿,集中体现在80年代的短暂的“文化热”之中。甘阳认为,开放初期,一代知识分子感到没有文化,整个时代都没有文化,就寻找文化,后来找到了西方文化,对比中又看到了自己文化的破败,于是西方自由的人性,科学的精神继五四运动之后又一次形成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热潮。但不久,就又有一批学者回归了传统。

后来即有人批评那个时代学术的空疏。但也正是它的空疏,才产生了90年代学术的转向。当中国的知识分子发现西方的知识分子在反思自己的文化存在的严重问题的时候,对西方文化优劣亦有了理性的认识,从而产生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冷静反思。于是,80年代的反传统至90年代一转而成了对民族文化传统的认同。其特征:一是守护传统;二是整理国故。一批原来被打倒的学者重新被奉为大师,为

整个学界所传扬,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还有尚健在的钱钟书等一大批传统学术大师被奉为神明。中国学术进入了“汉学”式的时代。当然这种汉学绝不是传统汉学的考据章句之学,而是参之以现代科学精神的新考据学,重视学术的规范性,要以科学的方法保持其中性,从而将学术从思想的阐发上剥离开来以使其保持独立。所以,这种学术不以思想的阐发为主,而以史料的梳理与观点的描述为本。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九十年代学术风尚特征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鲁迅、胡适、陈独秀等退居二线,王国维、陈寅恪、吴宓等则被抬上了天。而从一些刊物的自我标榜看,仿佛有些人硬想回到乾、嘉时代去。”(李泽厚:《世纪新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李泽厚在反对一些学者反对思想式的学术的同时,也肯定了这种“汉学”式的学术的意义。他说:“相对于八十年代那种浮躁空疏的学风,这未尝不是某种成熟与进步。我向来反对连基本的知识也没有,就去建构空中楼阁的思想体系。”(同上)实际上,这个时候台湾、香港的新儒学也悄然受到关注,为传统国学的兴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总之,90年代的国学热潮起到了沉潜学术、规范学风、抵制80年代空疏学风的作用,为中国学术寻找传统价值、回归传统做了充分的铺垫。

重塑国魂的国学

近些年来,新一轮的传统文化的复兴渐趋热烈,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感情渐趋浓厚:人们不仅让经典走进了课堂,不仅在大学开设讲坛、开设国学研究院与颁发国学博士学位,许多人还穿起了早已废弃的汉服、唐装;而且海内外祭祀孔孟、成立孔子研究院,此呼彼应;国内各地的祭祖活动如对伏羲、神农、黄帝、大禹等的祭拜盛况空前,政府的参与无疑更提高了人们的热情;公务员、企业家为了提高修养,常常请学界宿儒讲读诸子百家;许多人还厌倦于新诗的装腔作势,不满白话文的文不雅驯,开始了文言的写作,旧诗词的吟咏;即使是政府举办的世界性的大型活动亦无不融进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如北京奥运会开幕仪式等;其他如现代建筑等亦无不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这就不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单单兴起于学界的影响不大的钻故纸堆的国学那么简单了。人们似乎要透过这些渗透于社会方方面面的广泛的活动,透过各式各样的传统文化的形式,自觉地寻找并确立自己的精神。

这场宏大的文化复兴运动,亦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李零说与中国的大国崛起有关,没错,中国30年的伟大的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经济的发展,国力的强大,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国际地位的举足轻重,世界瞩目。可是,物质的丰富、体格的强大并不表明一个国家、民族真正的强大。如李零所说,中国的现实是“大国梦想,小国心态,表面自大,骨子里还是自卑”。人们反思90年代以来西方大众文化的泛滥加上传统文化的破坏导致了现代文化的粗鄙化,人的精神的粗俗化,道德的堕落及人性的沦丧,如刘再复曾批评现代的中国人缺乏高贵的贵族精神,甘阳批评现代中国国富而乏人文,还有学者指出中国人在世界上不受尊重,没有尊严,是富而不强,如此等等,都说明着一个问题,对西方的学习照搬,并不能形成大国的自信心态,学习别人抄袭别人而不能独立,永远矮人半截,这是不能形成尊严的真正的原因所在。

那么,怎样才能不自卑,如何才能树立自信,找回尊严呢?那必须你有了别人没有的东西,你有了与别人不同的东西。事实上,我们今天的国学热,不能不说与西方的“汉学热”以及周边国家、地区浓郁的儒家文化的影响有关,它不只是内部的需要,还有更大的外围的促使。近代以来在许多事情上都是如此,都是西方人先说了我们的传统优秀,被批倒批臭的传统才又重新得到我们的重视。这种以别人的价值观为价值观的现象是典型的不自信,缺乏主心骨,说明白点,是民族丧失了灵魂。

在这样的背景下所发生的这场国学复兴运动,可以说方兴未艾,刚刚起动,自然离完成之日尚早。我们无法预见它究竟在中国民族文化的复兴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正是为了重铸民族之魂,寻找民族精神,从而树立民族自信,建立民族自尊,而自觉地找到了国学这里的。事实上,什么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灵魂,其精神贮藏在何处,那就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种族记忆。而我们的国学正是我们种族记忆的物化形态。对此,国学必须义不容辞地担当起它的时代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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