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无须“热”
2009-08-21刘梦溪
刘梦溪
我近来对国学和相邻概念所作之辨析,不是表示我反对国学,或者不要国学,而是主张国学无须太热。20年前的1988年12月15日,我在《中国文化》创刊词里写道:“与学界一片走向世界的滔滔声不同,我们想为了走向世界,首先还须回到中国。明白从哪里来,才知道向哪里去。文化危机的克服和文化重建是迫临眉睫的当务之急。如果世界同时也能够走向中国,则是我们的私心所愿,创办本刊的目的也在于此。”盖目睹当时之学界,搬炒西方之观念方法已成一时之时尚,故本人有此刊之创办和此语之发出。不意我的浅学之见,竟与20年后如今高倡国学之时贤所论,不无针芥之合。
不过我在创刊词里同时还提出:“《中国文化》没有在我国近年兴起的文化热的高潮中与读者见面,而是当文化热开始冷却,一般读者对开口闭口大谈文化已感觉倦怠的情势下创刊,也许反而是恰逢其时。因为深入的学术研究不需要热,甚至需要冷,学者的创造力量和人格力量,不仅需要独立而且常常以孤独为伴侣。”时光虽已过去了20年,现在我仍然是这样的主张。因此我不赞成国学过热。
如果承认国学是一种学术,则不论国故学的定义也好,固有学术的定义也好,“六艺之学”的定义也好,都无须也不可能太热。无论何种学问,太热了,绝非好事。当年的“鲁迅热”如何?过去以及如今的“红学热”又如何?前车侧辐之鉴,为学者不可不察。钱钟书先生说:“大抵学问是荒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这当然是现代条件下不容易达致的境界。但“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的警语,却不能不认真看待。近年又有所谓“钱钟书热”、“陈寅恪热”,本人向所置疑。如果大家真心实意地喜欢国学,爱护国学,就请各位高文博学毋为时下这虚张的国学热多所推波助澜,尽量使国学的概念减肥瘦身,尽量以朱子“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为旨归。或至少做到,我们大家都莫以“避免人类集体毁灭”的“终极关怀”相期许,也不必用“青山遮不住”一类跨越时空的豪语为警吓。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学流行,而有钱宾四、马一浮诸大儒的冷静声音。他们哪里是反对国学,他们是在讲国学的时候,凭借学理来作概念的分疏。1936年,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多次拜访马一浮,欲聘为讲座,因各种原因未果。其中一个偶然因素,是最后在几乎达成的情况下,科学家竺可桢校长不愿接受马先生的一个不高的条件,即如果担任讲座,应称他为“国学大师”。1936年8月1日的《竺可桢日记》对此有如下记载:
九点至青年路晤张圣征,应子梅之邀。谈及马一浮事,适圣征之兄天汉亦在座。据张云,一浮提出一方案,谓其所授课不能在普通学程以内,此点余可允许,当为外国的一种Seminar。但一浮并欲学校称其为国学大师,而其学程为国学研究会,则在座者均不赞同,余亦以为不可。大师之名有类佛号,名日会,则必呈请党部,有种种麻烦。余允再与面洽。(《竺可桢日记》一集,1936年8月1日,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竺校长所记自是信史应无疑问,可是于今思之,不免妙理玄规,迹近吊诡。马先生无非想有个名义。到大学去授课,讲者为谁呀?“教授”,马先生没有这个职称。“博士”,马先生更没有念过学位。称“马先生”,说他自学成才,听闻不雅。出于无策,他才想出了国学大师的名目。同时此演讲人也得有个单位呀!他显然借鉴了太炎先生讲学东京的办法,请柬下款写的就是“国学研究会”。不料两项提议均被拒绝。“国学大师”的不予采纳,是由于类似佛号。看来大度如竺可桢也不愿他的教师与二氏的法号相混。至于后一项,竺校长应该没有责任。因为当时他们都处身“党国”,每所大学都设有国民党的党部。“国学研究会”名涉社会团体组织,而国民政府的戡乱法还没有解禁,自然是不可用了。这第一项是“能诠”,本该解决的。第二项是“所诠”,情涉法理,以校长之尊,亦爱莫能助。
我引来这段掌故是想证明,马一浮先生虽质疑国学的立名,却并没有反对国学。实际上,他给出的国学乃是“六艺之学”的定义,是绝大的学术命题,是为民族文化血脉的传承拟千秋万代之计。此点,不是热不热的问题,而是需要现在就着手做起来的问题。
做什么?主要是一件事,即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二年级,正式开设国学课。课目的名称就叫“国学”,内容则以“六艺之学”为主。本来我在《论国学》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提出的是只在小学开设国学课。后收到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国际著名的文化社会学家金耀基先生的函示,其中涉及此建议的一段他是这样写的:
尊文《论国学》中“一点设想”,建议在小学设国学一科,内容以六艺为主。读来叫我又惊恐,又欢喜。此是文化教育绝大事情。此涉及为“价值教育”(或“伦理教育”)在今日(中西均然)垄断的“知识学”外寻求一位置,也是在今日学校(特别是大学)的课程中寻求一位置。我最欣赏尊文所说“这样将来终会有一天,所有中国人的知识结构里面,都有我们华夏民族最高端的文本经典为之奠基,使之成为中华儿女的文化识别符号”一段话。鄙意与尊见略有不同者,以为学校应不限于小学,中学、大学或更重要。国学内容则以“四书”(尤其是《论语》、《孟子》)为主。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此信写于2008年3月8日,是他收到我寄呈的《论国学》一书之后,写来的回示。我完全赞同耀基先生的高见。的确不应限于小学,中学、大学应更为重要。而且他把此议提升到教育学的学理层面,认为此举是在垄断的“知识学”外,为“价值教育”或“伦理教育”寻觅一席之地。我之初意,不过冀图在未来中国人的知识结构中注入中华文化的原典精神,以使日后每一个中华儿女的身上都带有中华文化的识别符号,经耀基先生这样一讲,其理据更加充分,而且还有教育之学理存焉。
何谓中华文化的原典精神?要之其神韵典要俱在“六经”。也就是马一浮先生所说的“六艺”。马一浮说:“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惟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惟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及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若于此信不及,则是于六艺之道犹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认识也。”(《泰和宜山会语》,《马一浮集》第一卷)马一浮倡六艺之学、六艺之教、六艺之道,无异于寻找到一条既连接古今又能够沟通中西的对话途径,此不仅我华夏民族文化传承的需要,也是构建全球精神伦理的需要。马先生是鉴于对“六艺”精神脉理的研几深微,向国人和世人发出的一种现实的期许。故所谓国学者,乃是“六艺之学”也,经典之学也。
因此,如果现在的小学、中学和大学的一二年级设“国学科”而施“六艺之教”,窃以为可行。问题是如何化难为易,编订出合适的教材。原则应该是简而不繁,由浅入深,选本以白文为主,然后渐及于注。所深者理也,所繁者文也。入手还是通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而尤其以《语》、《孟》为取径,更为便捷。盖“四书”既是“六经”的引桥,又是将“六经”化难为易的范本。因孔、孟所论,均不出“六艺”之范围。二程子就曾说过:“于《语》、《孟》二书知其要约所在,则可以观五经矣。”(《二程集》下册)所以,小学应以诵念“四书”为主,初中巩固“四书”,同时初涉“六经”简选本,使诵念和讲解适当结合。高中“四书”、“六经”之外,应兼及庄老诸子。都是简读、选读,并不复杂,也无须花太多的时间。大学一二年级可稍稍接触经解,顺便寻览学术史,包括宋明之儒的著作,老庄佛学的代表著作及前四史等。科目都叫“国学”,也都是选读选学,简读简学,并非要花很多时间,且以不影响其他学科和现代知识的吸取为条件。高中、大学一二年级宜适当增加文言文的写作练习。
苟能如此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潜移默化,长期熏习,则中国文化的源头经典、固有的文化传统、民族的精神义理、古贤往圣的德传血脉,就和当代人不期然地连接起来了。显然这是教育部门应该及早做起来的问题。所以我认为,现在不需要“国学热”,而是需要“国学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