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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叔叔的最后一天

2009-08-17

飞天 2009年13期
关键词:老九鸡窝婶婶

尔 雅

早上,多多叔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天还没有完全亮。他从院子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手里拿着一把镢头。那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他要把它们刨开。在院子里转了五六圈,多多叔叔停在鸡窝旁边大概两尺远的地方,果然就开始刨起来。头撞在地面上,丁丁当当的,就跟撞到另一把头上一样。那是因为地面被冬天冻住了。

多多婶婶听见了响声。她还打算多睡一会,但是多多叔叔把她吵醒了。她根据声音就可以知道,多多叔叔是在距离鸡窝两尺远的地方。她说:“老不死的,你把鸡给吵醒了。”接着她又说,“那地方是一棵树,前年才挖掉的,你忘了?”

多多叔叔停下来,仔细想了一想。多多婶婶说得对,这地方从前的确是一棵树,前年的时候把树挖掉了,多多叔叔存心把树坑挖得又深又宽,免得落下什么东西。当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现在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多多叔叔沮丧的是,自己竟然忘记了这地方从前是一棵树。

吃饭的时候,多多叔叔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实际上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多多叔叔都是这个表情,就好像天气一冷起来,他的嘴巴就被冻僵了,就没办法说话了一样。多多婶婶早就习惯了。

多多婶婶说:“院子都让你挖得底朝天了,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嘛。”

她接着说:“你爸也糊涂了,要不然,怎么就会今天说在鸡窝旁边,明天又说在猪圈旁边呢?”

她又说:“要不就是你没有听清楚,下回你爸跟你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听仔细。”

多多叔叔还是没有说话。多多婶婶也知道,她说话从来都没指望多多叔叔会回答。不过她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多多叔叔的父亲也许会记不清楚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因为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别人,也会记不清楚的。因此他每次跟多多叔叔说话,都会说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多多叔叔也问过他,为什么每一次说的地方都不一样。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父亲就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院子里肯定有个东西,那个东西埋得很深厚,不花一点工夫是找不到的。东西一旦找到,事情就好办多了。

吃完饭,多多叔叔又在院子里走动起来。后来他站在鸡窝跟前,仔细观察那个用土坯和枝条砌起来的鸡窝。这个鸡窝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可是多多叔叔看它的表情,就跟它是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鸡窝里的鸡这时候已经睡醒了,正在院子里摇摇摆摆地走动。它步伐蹒跚的样子很像是多多叔叔的。每走一步,蓬松的羽毛就会掉下来一两根。那是一只公鸡,也是多多叔叔家里唯一的一只鸡。

多多叔叔说:“我爸说的是鸡窝。”

多多婶婶说:“老不死的,你要挖鸡窝?”

“我爸说的就是鸡窝,”多多叔叔肯定地说,“是我没有听清楚。”

多多婶婶看了看院子,到处都是多多叔叔翻起来的土,看着就像是胡乱犁过的土地一样。多多婶婶叹了口气。她说:“也就剩下鸡窝没有挖了——要是鸡窝下面也没有呢?”

“肯定有。”多多叔叔说,“这次我不会记错的。”

多多婶婶还是有点问题要问,不过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什么。后来她看见在院子里散步的那只公鸡。因为它发出一声愉快的叫声。多多婶婶的问题就是这只鸡。说:“你把鸡窝挖掉了,鸡怎么办?我们就剩这一只了。”

多多叔叔看着那只鸡。这的确是个问题。

“卖掉吧。”多多叔叔说。

“卖掉吧。”多多婶婶说,“只好卖掉了,不然它看见你把它的家给拆了,它肯定很难过。”

多多婶婶的这句话好像勾起了她的什么心事,她忽然显得有些难过,就好像她就是那只鸡。她习惯性地用手做出一个擦眼泪的动作。但其实她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她这些年的眼泪流得太多,差不多已经没有眼泪了。

“要是卖掉鸡,”多多婶婶说,“卖鸡的钱够不够装一台电话?有了电话就可以打给苹果了。”

多多叔叔当然觉得多多婶婶的话很无知。他有点没好气地说:“那得十只鸡才行,你有十只鸡吗?”

多多叔叔抱着那只鸡走到镇子里。这一天是赶集的日子,多多叔叔看见数不清的人涌到街上来,就像是数不清的虫子。多多叔叔很快就被卷入到人群里,他觉得自己都没有迈开步子,就已经到达街道的宽阔处了。有个人看见多多叔叔,就大声地问起来:“多多叔叔,你抱着鸡干什么?”

多多叔叔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不想解释得很清楚。这时忽然有个东西在他脚底下爆炸了,轰的一声,多多叔叔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嗡一下,就跟有一团热乎乎的泥巴糊住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多多叔叔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抱在手里的鸡掉到了地上。多多叔叔赶紧去抓鸡。那只鸡在很多人的脚下窜来窜去,身上的羽毛像雪片一样飘。看起来这只鸡也被响声吓坏了。多多叔叔担心鸡会被谁的脚踩死,他几乎是爬在地上追那只鸡。结果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街上的人已经给他腾开了一块地方,他们围成一个圈,正在看着多多叔叔喘着气,跟一只老迈的猴子一样匍匐在地面上,抓那只鸡。他们在哈哈大笑。多多叔叔这时候能够听见他们的笑声了。

“多多叔叔,”有个人说,“这颗炮响不响?跟炸弹一样对不对?买几颗回去放吧。”

“他听不见,”另一个人说,“他被刚放的炮炸成聋子了。”

另一些人又笑起来。

“你们别逗多多叔叔了,”有个人说,“没看见多多叔叔在抓鸡吗?多多叔叔,好好抓,不然鸡就飞走了。”

多多叔叔努力去抓鸡。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够用了。他奋力向前,差一点就抓住了;但是那只鸡欢快地叫了一声,从他的手里又摆脱了。多多叔叔只是抓到了一把鸡毛。有几根鸡毛落到他的头上和脸上,多多叔叔看起来就更是滑稽,简直就像是真正的马戏表演。多多叔叔的这个样子让大家觉得更有趣了。他们发出越来越响亮的笑声。多多叔叔那时候觉得,他要是抓住这只鸡,他就会把它掐死。

这时候有个人从人群里挤进来。他手脚很麻利,一下子就捉住了那只奔跑的鸡。然后他对围观的人们说:“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人们都散开了。多多叔叔坐在地上,喘着气。他认出来了,帮他抓鸡的这个人是张伟大。张伟大在西安,过年的时候才回到许镇。他长得跟从前不一样了,脸像是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据说他挣了很多钱,但是他不向别人显示他有钱。那是因为张伟大有文化。每次他在许镇的街道上见到多多叔叔,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多多叔叔对他的印象不错。

张伟大蹲在地上,把鸡递给多多叔叔。他又递给多多叔叔一颗烟。

“多多叔叔,”张伟大说,“你抱着鸡干什么?”

“呃,”多多叔叔说,“呃。”

多多叔叔喉咙里涌上来一团痰,开始咳嗽起来。接着那口痰出来了,他把它吐到一边的地上。他感觉轻松多了。

“多多叔叔,你是要卖这只鸡吗?”

“呃,”多多叔叔说,“卖。我是担心它被狼吃掉,这里冬天有狼。”

“哦,”张伟大说。他看着多多叔叔手里的那只鸡,“可是多多叔叔,这只鸡恐怕卖不掉了,你看,鸡毛都掉了。”

多多叔叔低下头看手里的鸡。的确,这只鸡的一半的毛都掉了。看起来很难看。

“多多叔叔,你把鸡卖给我吧。”

“没关系,卖不掉就不卖了。”

“你卖给我,”张伟大说,“我正好想买一只鸡。”

这时候张伟大的电话响了,他就从口袋里取出电话接上了。他的电话看上去很高级,发出金子一样的光亮。多多叔叔看着他放到嘴边的电话,他的嘴唇又肥又滋润,就像是两片新鲜的肥肉。多多叔叔看得简直有点入迷。张伟大接完电话,看见多多叔叔还在看着他的电话。

“多多叔叔,你有什么问题?”

多多叔叔说:“呃,我是说,你的电话很高级,一定是高级电话。”

“一个电话而已,”张伟大谦虚地说,“其实电话都是一样的,无所谓高级不高级。”

“往哪里打都可以?”多多叔叔说,“往深圳打也可以?”

“可以啊,”张伟大说。这时他想起来了,“哦,多多叔叔,你是想给苹果姐姐打电话对吧?打吧,就用我的电话。你有没有号码?你找找号码,我帮你拨。”

多多叔叔揭开棉衣的纽扣,在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找了很长时间,找到一张油腻腻的纸条。上面有一串数字。张伟大拿过去,看着上面的数字拨电话。多多叔叔显得很紧张,他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张伟大把电话放到自己的耳朵上。

“多多叔叔,你的号码不对,是空号。你听。”

他把电话放到多多叔叔的耳朵上,多多叔叔听见电话里有个女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应该能打通,”多多叔叔不甘心地说,“苹果说的就是这个号码。”

“多多叔叔,深圳的电话经常会变的,等你问清楚了我再帮你拨,好吗?”

多多叔叔在心里叹口气。他说:“好。”

张伟大又递给多多叔叔一颗烟卷。“哦,多多叔叔,苹果怎么样?我好久没有见到苹果了。苹果有几年没有回来了?”

“十一年,”多多叔叔说,“苹果走的时候你还在上大学,那时候你瘦得就像是一只猴子。”

“时间过得真快。苹果姐姐长得真漂亮。”

多多叔叔说:“苹果今年会回来的。”

多多叔叔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没有力气,于是他又加重语气说:“今年肯定会回来。”

“回来就好,”张伟大说,“我也想见见苹果姐姐呢。哦,多多叔叔,我差点忘了,刚才说好的我买你的鸡。你说说多少钱,我好给你钱。”

多多叔叔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这只鸡要是不掉毛,能卖35元的样子;可是刚才它在地上跑,很多毛都掉了,肯定就不值35元了。就算不掉毛,卖给张伟大也要便宜一点,他抽了张伟大的两颗烟卷,每一颗至少值两元呢。也就是说,要是多多叔叔的这只鸡没有掉毛,他就可以给张伟大说:“这只鸡就卖30元好了。”但是现在鸡的毛掉了很多,看起来很难看;这样一只难看的鸡,怎么好意思跟他说卖30元呢。

看见多多叔叔很为难的样子,张伟大笑了。

“多多叔叔,这样好不好,我不知道一只鸡卖多少钱,我给你一百元买你的鸡,你看行不行?”

这个数字吓了多多叔叔一大跳。但是接着他看见张伟大掏出一张崭新的钱,递到他手里了。多多叔叔慌慌张张地说:“多了,这只鸡不值这么多。”

“值呢,多多叔叔,你把钱装好,把鸡给我吧。”

“还是给多了,”多多叔叔说,“你不能给我这么多。”

“哦,是这样的,多多叔叔,多给的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因为我还有事情要请教你呢。”

“我能知道什么呢?”多多叔叔说,“我什么都干不了,我都快死的人了。”

“多多叔叔,你还能活二十年呢,”张伟大说,“我的事情也只有你才能帮忙。”

“呃,那是什么事情?”

“我是在搞一项研究,”张伟大说。他又递给多多叔叔一颗烟卷。这是他今天给多多叔叔的第三颗烟卷。“多多叔叔,你是许镇最后一个姓许的人,可是一百年前这地方都是许家的人,所以这里叫许镇。对吧,多多叔叔?”

“对,”多多叔叔说。想起自己的祖先,多多叔叔觉得很自豪,“这里都是我们家的,整个镇子都是,还包括四面山上的土地,河里的河流,所有这里生长的树。呃,连天上飞的鸟都是我们家的,因为有一次,一个外乡人打死了许镇的一只老鹰,我太爷爷就叫人把他捆起来,扔到河里去了——那时候河水很宽很大,一匹马掉进去也能冲走的,还有——”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多多叔叔,”张伟大截住了多多叔叔的话,因为他要是不截住,多多叔叔会一直说下去,“我想知道的是,许家这么大的家族,为什么就会突然消失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呢?你们许家到底和我们张姓家族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然后这里就成了张家人的地方呢?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一个家族的灭亡就和一个民族的灭亡一样,都是值得研究的。多多叔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呃,呃,”多多叔叔感觉到喉咙里面又堵了一团痰,于是开始咳嗽起来。“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多多叔叔说,“再说,有些事情我也没弄清楚,得想一想才行。”

张伟大笑了,他看起来很满意。“多多叔叔,”他说,“我不是要你今天说这些事,我明天到你家里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好不好?”

多多叔叔手里攥着那张一百元的钱,走进邮局。他是来看看有没有苹果寄来的信或者钱。在最初几年里,苹果每年会写一封信来,或者寄一些钱来。但是后来就没怎么寄钱了;三年前收到苹果的一封信(信里有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多多叔叔怀里装的那个),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多多叔叔还是相信,每年到了过年的时候,苹果会写信或者寄钱来。因为苹果在每一次来信里都会说,她过得很好,她很快就会有很多钱;等到她有了钱,她就会回来了。实际上每年的这个时候,多多叔叔都会每天去一趟邮局。邮局里的老九经常开多多叔叔的玩笑,他说:“多多叔叔,你就跟在邮局上班一样啦,你比我还积极。”

老九在镇上的邮局里上了三十年的班。多多叔叔看着他一点一点像一块面团一样发酵,最终变成一个胖子。而且他越来越胖了。多多叔叔开始到邮局等信的时候,老九已经胖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了。老九就让多多叔叔帮忙,从县里开来的班车上搬运邮包,再从邮局搬运邮包到班车上。多多叔叔很愉快地干这些活。因为每一次他会想象苹果寄来的信就在邮包里。他帮老九干活就可以增加来信的希望。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多多叔叔总是会失望。

邮局里有七八个人围着老九。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张汇款单子。老九正在喘着气给他们数钱。多多叔叔站在一边,透过人群的缝隙他可以看见老九,这样老九就能够从这个缝隙里看见他。要是老九看见他,正好也有苹果的信,老九就会跟往常一样,趁着多多叔叔走神的工夫,把那封信扔过来。那封信就跟一架飞机一样,准确地飞到多多叔叔的脸上。

老九数一会钱,就抬起头看一下邮局里的人。他可能早就看见多多叔叔了。不过多多叔叔怀疑老九没有看得很清楚,因此多多叔叔再一次往开阔的地方挪了挪,这时候他能够看见老九的一张脸盆那么大的脸了。他故意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他的咳嗽声里还带来一股很粘稠的气味。老九终于看见多多叔叔了。

“多多叔叔,”老九的表情很严肃,就跟不认识多多叔叔似的,“你可不要在邮局吐痰,这是政府的地方,你要是吐了痰,我就要恶心死了。”

“呃,”多多叔叔说,“我没有吐痰。”

但是多多叔叔这时觉得嗓子里真有一团痰涌上来了,而且他的肚子里还有点恶心。于是他离开了邮局。他把那口粘乎乎的痰吐到街道上。多多叔叔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多多叔叔手里的那张钱湿乎乎的,快要被他捏出水来。街道上的人少了一些。多多叔叔不知道要买一些什么东西回去。也许是需要的东西太多。不过多多叔叔感觉到这张钱有点古怪。他感觉到有点糟糕。多多叔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多多叔叔打算穿过拥挤的街道的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张伟大。张伟大站在一群人中间,正在说话。他其实看见了多多叔叔,因为他一边说话,他的眼睛就朝着四周飘来飘去,还像县长那样挥舞着手臂,就跟对着许镇上的所有人发表演讲那样。但是,他假装没有看见多多叔叔。

张伟大的本家侄子张三元这时说:“伟大叔叔,你怎么那么傻呢,你就等于是给多多送钱嘛,你给我一百元,我给你买五只鸡。”

“你不懂这里面的深刻道理,”张伟大神秘地说,“了解一个家族的衰亡过程是很有趣的。”

“我是不懂,”张三元说,“可我知道一百元能买几只鸡。你要是钱多得花不完,你就送给我嘛,你多送我几张,我就不用开商店了,再说,你把钱花到我身上,总比送给一个傻子强嘛,对不对,伟大叔叔?”

“多多叔叔不是傻子啊,”张伟大说,“我看多多叔叔很清醒,一点都不像是傻子。”

“千真万确,”张三元说,“多多傻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了,要不信你凌晨三点钟到街道上看看,多多就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你问他是谁,他不知道,你问他在干啥,他就会说在找他爸——可是他爸都死了有一百年了。你说他是不是傻子?”

他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多多叔叔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痛,就像是有一块石头堵在那里。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多多叔叔觉得,自己的手里要是有一把刀,他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会朝着张三元的肚子捅上那么两三刀。可是他没有力气。多多叔叔要是和张三元打架,他就会像一只小鸡那样被张三元拎起来。

多多叔叔从人群里挤进去。他把那张湿乎乎的钱举到张伟大的鼻子跟前,多多叔叔说:“你的钱还给你,你把我的鸡还给我。”

张伟大吃了一惊。接着他和和气气地说:“多多叔叔,你是怎么了?你的那只鸡已经卖给我了。”

“我不卖了,”多多叔叔说。这句话让他觉得很痛快,就跟吐出一口浓痰那样,“我不卖了。”

多多叔叔抱着那只鸡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了。多多叔叔看见这个人,他感觉脑袋就轰的一声,变得跟门扇那么大。唉,多多叔叔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这个人。他一直希望这个人已经死了。变成他看不见的空气,或者变成河道里的一堆沙子。这个人就像是多多叔叔的噩梦。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他还是那么瘦,可是他的肉就跟风干的熏肉那样坚硬和结实。多多叔叔这时候才知道,这个人根本不会消失。他正在吃着一颗多多婶婶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苹果的汁液流得满嘴巴都是。多多叔叔认得这颗苹果是多多婶婶留下来,准备过年的时候才吃的。可是多多婶婶总是很大方,就算是一条狗进了院子,她也会拿出最好的东西给它。

这时他看见多多叔叔说:“多多叔叔,我给你拜年来啦。”

多多婶婶说:“老不死的,这是张飞呀,你不认得了?”

接着多多婶婶看见他怀里抱的那只鸡:“你把鸡抱进房子干什么?你出去好半天,一只鸡都卖不掉?”多多婶婶就从他怀里把那只鸡抱走了。她把鸡放到院子里。

多多叔叔说:“呃,认得,烧成灰我也认得。”

“哈哈,多多叔叔,你这是咒我呢,”张飞说,“我是真心给你拜年来的,你看看,我给你拿了这么多好东西。”张飞一面说,一面翻他摆在桌子上的东西,那是一包茶,一包红糖,一包白糖,还有两包奶粉。“怎么样,多多叔叔,你要是有儿子,我就比你儿子还孝顺你呢。”

“你有五年没回来了吧?”

“是,多多叔叔,我在新疆干了五年,现在我回来了。”

“一定挣了很多钱吧?”

多多婶婶这时候说:“张飞有本事,挣了很多钱呢,你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挣了钱了。”

“挣了,”张飞说,“我跟你们不说假话,我们是一家人。”

“挣了钱就不用回来了,”多多叔叔说,“新疆多好,满地都是钱。”

“挣了钱就要回来,”张飞说,“要不然别人就不知道了,别人不知道就跟没有挣钱一样,我说的对不对,多多婶婶?”

“对,”多多婶婶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

“哦,多多叔叔,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今后就不去新疆了。过完年我就要修房子了。”

“修么,”多多叔叔说,“你有钱你就修。”

“木材和砖头我都买好了,过完年他们就运来。我买的是好木材。”

“修么,”多多叔叔说,“有钱就能买上好木材。”

“多多叔叔,那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意见?”

“想修你就修么,”多多叔叔说,“是你自己的事情。”

“好。那过完年我就把木材搬到这里来。”

“你是啥意思?”多多叔叔说,“你把木材搬我这里是啥意思?”

“修房子,”张飞说,“我在这里修房子。你看看吧,多多叔叔,这房子都破得不能住人了。”

“我的房子破了,那是我的事情,”多多叔叔说。他这会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声音都开始抖动起来,嗓子里又有一团痰要往上涌,“你修房子就应该在你家里修。”

“唉,多多叔叔,你真是有点老糊涂了,”张飞说,“咱们从前说好的事情么,我这几年没提这事是因为我在新疆挣钱嘛,我现在回来了就得按从前说的办,因为我想修房子了。”

“再吃一颗,”多多婶婶拿了一颗苹果递给张飞,她和和气气地说,“再吃一颗,这个苹果甜。”

“我不吃啦,多多婶婶,我跟多多叔叔说正经事呢。”

“你的钱我会还你的,”多多叔叔说,“苹果回来就会还你的。”

“哈哈,还?多多叔叔,你拿什么还?你都还了十年了。你也不算算,加上利息是多少钱了,你这辈子都还不了啦。苹果十几年都没回来,现在是死的还是活的都说不清呢,她要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我日你妈的,”多多叔叔突然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嘴巴了,“苹果好好的活着呢,要死也是你这样的东西。”

“多多叔叔,你好好说话嘛,你不能随便骂人,乡长见了我,也不会这么随便就骂人的。”

“我在这里住了七十二年了,”多多叔叔说,“你狗日的就这么想把我赶走?”

“我可没有赶你的意思,”张飞说,“我只是说要修个好房子,房子修好了你和多多婶婶要是想来住,就尽管来住,我到时候把你们接过来,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就当是你新修的房子。我们就跟一家人一样。修房子的时候,你们就住到我家里去,我那里的房子也破了,但是比你现在的房子还要好一点么,你说对不对,多多婶婶?”

多多婶婶这时候没有说话,她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开始下雪了。多多婶婶在院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看上去打算扫雪的样子。

“你是想把我赶到山上去?”多多叔叔说,“住到你的破房子里,直到把我们冻死?”

“我可没这么说,多多叔叔,”张飞说,“我那里离镇上只隔一条河么,你想到镇上来,走十分钟就到了。”

“我在这里住了七十二年了。”多多叔叔叹息了一声。他感觉到眼睛里湿乎乎的,然后有一股热乎乎的水蒙住了眼睛。

“你要是把我的钱还给我也行,”张飞说,“连本带息一共是,”他伸出指头在那里算了一阵,“一共是三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元。”

这个数字多多叔叔是无法想象的,他简直有一点茫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傻子。

“你要还不上,多多叔叔,那我过完年就要修房子啦,”张飞说,“你要是不让修,我就叫一辆推土机来,把房子推掉了。明白不,多多叔叔?”

“啊——啊!”

多多婶婶这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突然间,她就像一匹愤怒的马那样冲进房子里来,手里举着一把扫帚,朝着张飞劈头盖脸打下去。“我日你妈!你不得好死!你要是用推土机推房子,你把我先推成肉碴碴!你这个狗日的,你把我们祸害成这样还不够啊——”

张飞慌慌张张躲避的时候,脸上挨了几下打。他的一张脸变得跟猪肝子那样红。他说:“他妈的,你敢打我!”接着他突然伸出手,朝着多多婶婶推了一把。多多婶婶简直是不堪一击,立刻就像是一堆麦草那样散落到地上了。她的身体开始抽搐起来,嘴角冒出一团一团的白沫,就像是嘴巴里放进了洗衣粉。

张飞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多多婶婶。他一点都不慌张。他说:“多多婶婶,你不能随便打人么。”

唉,多多叔叔感觉到孤单,感觉到自己很没有力气。他看着多多婶婶倒在地上,可是自己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于是他坐在地上,看着多多婶婶躺在地上的样子。等到他可以动了,他就把多多婶婶搬到炕上去。多多婶婶沉重得像是一麻袋粮食。他拿了一个毛巾给多多婶婶擦了脸,又给多多婶婶盖好被子,干完这些事情,他的力气又没有了。他喘了好长时间的气。于是他挨着多多婶婶躺下来。多多婶婶就是这样的,平常她看起来结实强壮,从早到晚都在忙来忙去,不停地干这干那,就好像不知道劳累似的,实际上她还不如多多叔叔。但是多多叔叔觉得她不会就这么死掉。她舍不得多多叔叔。

多多叔叔想了一想他自己的日子。可是一想起来他就很糊涂。他很难想的清楚。后来他睡着了。

多多叔叔感觉自己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样子。他正在走过许镇的街道。这时候他碰见了张飞。张飞说,“多多叔叔,你要修房子啦?”

“还没有呢,”多多叔叔说,“许镇的消息传的这么快?”

“多多叔叔,多少钱就能把房子修起来?”

“五千元,”多多叔叔说,“我手里有两千,还差三千。”

“多多叔叔,我借你三千元。”

“你真好心,”多多叔叔说,“可我不着急,等我把钱凑齐了再修。”

“你凑齐了还我就行,”张飞说,“你先修房子么。我手里正好有三千,也没地方花,再说,我们就跟一家人一样,你花钱就跟我花钱一样么。”

多多叔叔算了算,自己要凑齐五千元还得半年时间。他是真想提前把房子修起来,因为最近就有一个修房子的好日子。所以他就真的跟张飞借了三千元。多多婶婶把那些钱缝到他衣服的里层,然后他就到县里去买木材和砖瓦。多多叔叔往县里去的那天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因为他刚刚出门,就看见一匹马淹死在河道里。河水其实很浅,但是那匹马就是被淹死了。多多叔叔就不想去了,但是张飞说:“多多叔叔,赶紧去嘛,今天县里的木头好价钱,再不去就买不到又便宜又好的木头啦。”

结果那天在县里挑好木材要付钱的时候,多多叔叔发现那五千元不见了。之前他就坐在车上,然后又在茶摊上买了一杯茶,吃了一个饼子。那些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多多叔叔当时就晕过去了。怪不得早上看见一匹淹死的马。他醒过来之后,坐在县城的马路上哭了一会。后来,多多叔叔沿着公路往回走。他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因为从县城到许镇有八十里远。路上,他又看见一头驴子被一辆汽车撞死了。多多叔叔叹息一声,他问自己说:“那么多钱已经不见了,难道还要发生更不好的事情吗?”

结果有一天,多多叔叔家里的十头猪突然就死了。多多叔叔还没有来得及找见镇上的兽医,也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卖出去。本来那些猪可以卖一个好价钱,因为那时候有个城市里来的卡车正在收购乡下的猪肉,他们说:“城市里的猪都是垃圾喂养的,而乡村的猪是绿色的。”而多多叔叔急于把它们卖出去,是因为他要还掉张飞借给他的钱。那些钱莫名其妙消失了,他修房子的计划就此停止。其实那些猪要是肯再多活一天,多多叔叔就可以把它们全部卖掉。城市里的卡车拒绝收购多多叔叔死掉的猪,因为“他们怀疑这些猪是被毒死的,会带来不明原因的饮食安全隐患。”多多婶婶对着卡车求情,流了一脸盆那样多的眼泪和鼻涕,卡车上的人最后“出于同情买下这些猪”,但是多多叔叔得到的是一笔很少数字的钱,只是比白送要多一点。

那时候多多叔叔觉得,自己简直跟大病了一场似的。死了的念头都有过。张飞说:“多多叔叔,你欠我的钱慢慢还,我不着急。”多多叔叔听了这话,显得很羞愧的样子。因为就算张飞真的不急着要钱,他也不晓得从哪里弄这笔钱回来。又过了些日子,张飞说:“多多叔叔,你欠我的钱慢慢还,我不着急。”多多叔叔再一次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的羞愧起来。

“多多叔叔,”张飞说,“其实我倒是有个办法,要是你同意,你就不用还钱了。”

“呃?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有,”张飞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有。”

接着张飞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总算含含糊糊地说出了他的意思。多多叔叔弄明白之后,立刻坚决地说:“不行。”但是张飞一点不惊奇多多叔叔的回答,他反而做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多多叔叔,不着急,你回去想一想吧,这种事情是要好好想一想的。”

苹果那时候是许镇最漂亮的女人。她没有考上大学,正在打算去往大城市。许镇的一些人甚至诅咒苹果说,这样的女人不会给男人带来好运气。而正是因为她,多多叔叔的猪才会死去。许镇的女人应该丑陋一些,只有相貌上平常的女人才能够吃苦耐劳,一心一意伺候男人。

不过多多叔叔觉得事情不是这样。难道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就会带来不好的运气吗?他倒是认为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阴谋。他觉得是张飞使用了邪恶的法术。因为张飞死去的父亲就是一个出名的阴阳师。他父亲曾经用法术让许镇的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在街道上奔跑。他还能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就跟一只鸟那样。要不是他有一次被狼吃掉,他也许能够让苹果心甘情愿地走进他们家里,成为张飞的女人。因为他可以让女人的灵魂从身体里飞走,让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张飞肯定从他的父亲那里学到了法术,然后他就让多多叔叔的钱突然消失,又让他的猪突然死去。可是多多叔叔又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有什么力量来和张飞对抗呢?何况,那三千元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之前他存起来的两千元花了他二十多年的时间,所以他得等到八十岁才可以凑齐这笔钱。

多多叔叔很多个夜晚都在想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到张飞牵着一头骡子,带着一个队伍来娶亲的时候,他都没有想明白。他只是觉得,事情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但是出乎他们的预料,苹果不见了。她神秘地消失了。一年后多多叔叔收到苹果的信,信里说,她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苹果说,她突然离开是因为她仇恨许镇。而且假如可以的话,她也仇恨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许镇的人也在险恶地揣测说,像苹果这样漂亮的女人,到了大城市里,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个男人;而且他们也说,苹果要是不顾忌自己的脸面和廉耻,也可以挣到足够多的钱。只是那钱是肮脏的。多多叔叔有时候也有这样下流的念头。那是因为多多叔叔实在不晓得怎么能够还得上张飞的钱。

可是苹果一直没有回来,她也不愿意给更多的钱给多多叔叔。那时候,张飞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有一次把多多叔叔打倒在许镇的街道上,而许镇的人们围着他,就像是看一条狗那样。因为许镇的人们认为多多叔叔是一个骗子。多多叔叔家门口的两棵树也被张飞锯走了。那是多多叔叔的爷爷栽下的树,足有一百年的光景了。

结果张飞遭到了报应,第五年的时候,他家里的两头骡子突然死了,接着他家里装满粮食的一间房子着起火来。张飞差一点被烧死。张飞那年离开了许镇,到了新疆。张飞走之前对多多叔叔说:“多多叔叔,我还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你要是还还不了我的钱,我就要在你家里修新房子啦。”

这个人出去了五年。这五年里,多多叔叔一直认为,他已经死了。

“唉,”多多叔叔叹一口气,然后他觉得自己哭了,“这就跟做了噩梦一样。”

这时候他又看见父亲了。“爸爸,”多多叔叔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活着就是要受罪,”他父亲说,“许家的运势到了尽头了。”

“我的太爷爷,你的爷爷是许镇的大富翁,”多多叔叔说,“整个许镇都是我们家的。为什么到我爷爷和你手里就成了穷人?”

他父亲沉默了一会。“一个家族要富起来得花很多工夫,可要是衰败起来,就容易多了。”他父亲说,“战争、土匪、火灾、法术、家族里的争吵,随便一件事情,就可以毁坏所有的财产和好日子。人的生命也一样,看起来坚硬,可实际呢,和一棵草一模一样。一阵风也能折断。”

“可是,你不是说院子里埋了好东西吗?我挖了那么多的土,还没有看见。”

“有,”他父亲说,“你很快就能挖出来了。”

“你在跟谁说话?”多多婶婶问。

多多叔叔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黏糊糊的,出了很多汗。“我爸,”多多叔叔说,“在说院子里埋了东西的事情。——你好了吗?要不要喝水?”

“好了,”多多婶婶说,“不好也要好好活着,不然那狗日的要占我们的家。”

“鸡没有卖。本来卖给张伟大了,后来我又要回来了。”

多多婶婶在做晚饭。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还下着雪,雪把院子里的土全都掩盖起来了。院子就跟多多叔叔梦里头的白天那样。多多婶婶说:“老不死的,你做得很对,鸡就是不能卖给张伟大,他是在侮辱你呢。他人模狗样的,其实和张飞一样,都不是好东西。都在盼着你死。”

“你说苹果会不会回来?这狗日的把我们忘了,这庄园就是让别人占了她都不心疼,”多多叔叔说,“她根本就不喜欢这里。”

“会回来的,”多多婶婶说,“我刚才梦里见到苹果了,她开了一辆车回来了,车上装满了饼干、罐头,还有很多钱。我都数不过来。”

“车上不会装罐头和饼干的,”多多叔叔说,“许镇上罐头和饼干多的是。”

“我刚才还看见一只喜鹊,”多多婶婶说,“苹果明天就会回来。”

“下这么大的雪,哪有喜鹊?”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多多婶婶说,“就算有一百只你也看不见,听不见。”

吃饭的时候多多婶婶又说,“明天你就把鸡宰了。我们俩好好吃一顿。我们得好好活着。”

夜里多多叔叔拆掉鸡窝,在拆掉的那块地上,开始用镢头挖。那块地比别的地方要柔软一些。多多叔叔不停地挖下去,直到他被隐没在土地里面。多多婶婶说:“老不死的,你不能明天再挖么,这么大的雪,不怕冻死?”多多叔叔没有停下来。多多婶婶又说了两遍,多多叔叔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多多婶婶于是躺在炕上睡着了。她其实已经习惯于多多叔叔在她睡着的时候忙碌的情形了。

多多叔叔挖到半夜时分,在比他的身体还要深的坑里面,挖出一节完整的骨头。他把骨头放到一边,继续挖了一些时候,但是此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在坑里休息,喘气。

凌晨时分,多多叔叔穿过许镇的街道,过了一条河,爬到半山的一块平地上。满世界都是厚厚的积雪。多多叔叔觉得自己的眼睛比白天还要亮。他简直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地方是多多叔叔的父亲和爷爷和太爷以及太爷的父亲的坟墓。多多叔叔在坟墓前坐了一会。他手里拿着院子里挖出来的骨头。

多多叔叔说:“爸爸,你说的埋在地里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但是他父亲没有回答。满世界都被白色覆盖和埋葬了。

天快亮的时候,张伟大出现在许镇街口南面的一面斜坡跟前。他要在这里撒尿。他打了一整夜的麻将。他正想走到斜坡的一侧撒尿,因为那里有一块低洼,可以挡风。结果他被一个东西挡了一下,摔了一跤。张伟大爬起来,转身又踢了一脚那个东西。他说:“他妈的,难怪老子一夜都输,原来是这个东西作怪。”说完他开始撒尿。撒尿完毕,他往回走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东西。他摔倒的时候把它上面的雪蹭掉了。

张伟大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就是多多叔叔。他夜里从那面斜坡上摔下来。然后他就被大雪埋葬了。许镇最后一个许姓家族的人,许多多,在冬天的某一个夜晚,死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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