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少年的戈壁

2009-08-17王新军

飞天 2009年13期
关键词:老田六爷小林

王新军

大地从天边汹涌而来,明晃晃的太阳在阔大的天宇间撒了一圈,到了这会子,已经露出疲惫的模样了。平展展的黑戈壁正将吸进去的太阳的威力向天空反射回去,远处的地面上,金光如箭雨迸溅。

眼下这般空旷粗砺的世界,看上去似乎万籁俱发,却又岑寂异常。汽车的轰轰声仿佛被厚厚的棉花包裹着,怎么也挤不出来。那远处不停漂移的蜃景流岚,与太阳的光芒在半空中交错,幻化为一根根圆形的光柱,在白剌剌的空中浮游不定。

一台有皮没毛油漆斑驳的老解放,沿着干涸多年的疏勒河古道一路向西颠簸而来,进入了一片闪着油亮黑光的大戈壁。

汽车马达声由近而远,一疙瘩一疙瘩地传开去,时松时紧的嗯嗯声蓦然之间像刀子刺破了荒原的寂静。仿佛这荒蛮的世界,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创世之初。那些被渐行渐近的隆隆声不断震碎的金色光环,应该就是上天撒下来哺育万物生灵的露珠吧!否则哪能那般晶亮?

到了预定地方,年轻的司机抱着方向盘向左一拧,车轱辘喀腾一声,跌下一道凸起的沙梁坎,哼哧又撅出一声喘息,哧地放了个闷闷的响屁,老解放就给撂下了——撂在了这片被日头烤干又焙焦了的戈壁上。窝在汽车后槽子里的马石头,恍惚间竟然有了些睡意。

“下来,快下来!他妈的都给我赶紧下来,工地到了。”

黄老板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象征性地掸了掸裤角,有几根草屑和落上去的灰尘落下复腾起。他放眼朝四下里望了一圈,又收回目光,朝早已经瘫在大厢里的马石头他们喊了一嗓子。他的嗓门已经没有早上出门时那么清脆了,显然是这一路干焦的空气造成的。

隐没在车槽子里的十来条汉子,以为黄老板的老解放又趴下了,正准备好好缓一下,将颠乱了的五脏六腑归置归置,美美喘两口气哩,没想到黄老板这次跳下车,没骂这毬车,也没有骂这屄路,而是说到了,工地到了。话音里还有几分兴高采烈的意思,更有几分大难不死的侥幸和志在必得的快慰。

是老板都得这个相,没有点霸气,大小当不成老板。

老板说工地到了,汉子们自然不敢怠慢,纷纷从早就掉了绿漆的车帮上伸出被摇得晕乎乎的脑袋,眯眼向老板瞅一瞅,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一路上,黄老板的老爷车不是这儿给颠出了毛病,就是那里给摇出了问题,已经趴了五六次了。一趴下,黄老板就要跳下来冲着远天远地骂一通。每骂完一次,就朝眼前的空旷处啐一口。

司机小林每一次都给黄老板的骂声弄得手忙脚乱的。幸好小林手艺不错,虽然是个年轻娃子,打开车盖,拿出钳子,或深或浅那么一倒腾,总能手到病除。每次弄好了,司机小林都要很谦卑地抱怨一句:

“这路太他妈的不是玩艺儿了,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烂的路了。”

每当这时候,黄老板就笑了,什么也不说,上了车——开路。其实在这沉寂了千年的黑戈壁上,根本没有路,要不是有这条刚刚贯通的通讯光缆沟像道长长的伤疤直直地朝前爬着,老解放怕连个方向也没有。

“老王——老王,你他妈该没给颠死吧?快卸车,你看,天都啥时候啦?”

黄老板又向大厢里的民工头儿老王吼了几句,说着他又用握手机的那只手,指了指西垂下去的那颗桔黄色的圆太阳,话后面的意思分明是说时候不早啦,你们手脚都他奶奶的给我放麻利点。

工头老王这时候也没有一点工头的样子了,早上还油光可鉴的头发,这会儿已经给尘土弄得灰毬倒炉的,早已分不清颜色了。听见黄老板喊,老王才从麦草堆里爬起来,甩着头上的麦草,用脚去蹬另外几条还在长吁短叹的汉子,一边蹬一边说:

“快下车卸东西,快,快,时候已经不早了,得把帐篷赶紧搭起来,迟了这鬼地方说不定会起风。搭不起帐篷,晚上咋睡?”

老王这样说完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就没见过这号毬车,还叫汽车哩,还他妈是大老板哩,毬——”

看着汉子们都动弹起来了,黄老板才揭开手机盖,走到前面的一道沙塄坎上“喂——喂——喂”地去打电话。

很显然,老王那些话是说给大厢里的民工汉子们听的,并不想让黄老板听到,事实上已经走到远处的黄老板也不可能听得到。

马石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才轻轻扒拉掉身上的麦草站起来。汉子们像一群刚刚败下阵来的残兵,慢腾腾地开始卸车了。

西边的天际,残阳如血,地平线连绵起伏,被染成了美丽的金色,无垠的戈壁看上去却成了一道坦荡而美丽的风景。它寂静、安详,像一个沉睡中的金色女子。

一开春马石头就上来了,他本来在另外一个建筑工地上。那时候口外的天气还有些冷,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春寒料峭的那种样子。老板的新合同一直拿不到手,他们几十个民工就只能住在工棚里干耗着。民工们抛家舍业地出门,说到底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工程开不了工,又要吃又要喝的,咋弄?

工地在河西走廊西端一个正在新建中的镇子上,这里除了大工程多,零碎活儿也不少。于是民工堆里有人身上的劲儿憋不住了,悄悄出去找了点零活儿干。工头知道了,一天夜里把其中两个带头的叫出去咥了一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那两人鼻青脸肿的,问他们话,他们也不说。问急了,那个年纪小些的就一头砸到铺盖上哭开了。就是哭,声音也不是太大,欸欸欸欸的。好一阵子,年纪大些的沉默着抹掉脸上的一块血渍,青着脸“叭叭叭”狠抽着出门时带来自家种的旱烟叶子,一口一口“嘭——嘭”地往外吐。吐着怨愤,也吐着一个半棵子男人超负荷的苦焦心境。吐够了,自言自语般说:“毬,我看咱出外做活的人,活得连个牲口都不如。”他的话自然在那间大屋里引来一片潮水般的叹息声。

但片刻之后,工棚里又是死一般的静。

工头能揽下三五十号民工不容易,人少了弄不下大工程。工程开不了工,工头怕的就是民工流失。但光下黑手咥一顿咥一顿的,终究也不是个办法,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大工头就来到工棚宣布,开工之前,大家的伙食费全免。说完大工头的手下又给工棚里撂下十几副扑克牌,没好气地说:“可别再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吃里又扒外,小心老子一个一个废了狗日的。”说完又给头天挨打的一老一少一人撂了一包两块钱的兰州烟,然后扬长而去。

马石头不爱玩扑克,就整天猫在被窝里想事情。

他想的事情比较单一,就是咋能把王春麦尽快弄到自己被窝里。

王春麦比马石头小一岁,或者半岁,看上去个头却要高出他一些,这使马石头很有一些自卑感。当然,也不是高出许多,只是高出一点点而已。但马石头因此已经感到很自卑了。说实在的,要是高出很多的话,马石头也就不敢在王春麦身上打主意了——他不喜欢那种牛高马大的女人。

王春麦和马石头是一个村的。马石头初中毕业一年以后,王春麦也初中毕业了。王春麦本来一门心思想出去接着再上个学,可她爹王大平死活不出钱供。还说现在大学生都比驴多了,你上个中专啥的,能顶屁用!其实村里人谁都知道,王大平就是存心不想让丫头王春麦再上学了。一个丫头家,学上得再多,也是给别人家上下的——等她出学了,年龄也到了,毬,咋算都划不来。

王大平所说的年龄到了,其实就是该到出嫁的时候了。上学的时候把家里的钱花上个一溜疲塌,出了学就要嫁人,即使狠心收上些彩礼,也填不了上学挖下的窟隆。还不如一手就算了,死了丫头再上学的心。他要把钱攒下来,让王春麦的弟弟王春杨好赖上个大学。儿子上了大学,就能把更好的丫头给娶回来,即使不拿这个当事的话,至少他当爹的脸上也要光鲜一些。在王大平的观念里,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思想十分具体地体现在他的行动上。

马石头连高中也没有上,不是因为家里日月过得不如人。他爹马文革倒是想供他,想让他为老马家增光添彩,光宗耀祖,可他没钱。他妈曹桂花也想供,可她也没钱。他们沙洼洼村家家户户都没多少钱,娃娃上学能上到初中的,已经相当不错了。在沙洼洼,赶头把娃娃供到初中毕业的人家,就像一支空了的牙膏皮,已经被彻底给挤瘪了,有钱再接着往前供的人家实在不多。没钱你还想上高中上大学?如今这种想法,几乎等于零。况且马石头也不是十分愿意继续上学的那种人,九年学不歇气儿地一路读下来,他已经有些累了,见了书本也有些烦了,止不住就头愣眼花。

马石头不上学了,家里有钱供他也不愿意再上了。老实说,初中毕业的马石头天天想时时想的,不是书本子,而是丫头——像王春麦那样的漂亮丫头。在他看来,一个漂亮丫头远比一堆书耐看得多。

有那么一阵子,马石头总是有事没事就往王春麦家跑,不是借故来借架子车,就是借钳子借扳手啥的。有些东西明明家里有,他也要去借。借了他等只有王春麦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去还。但每一次去了,还没说上两句话,王大平就会像一条训练有素的老狗一样,吭地叫出一声,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冒出来了。马石头只能红着脸悻悻地走出来,走出王春麦家的白木板街门,走向更加空寂的村巷。其实他的心思王大平早就看穿了,小公狗后脚蹬墙撒尿是个啥心思,王大平这么一条经验丰富的老狗心里能不清楚呵!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王大平就在沙洼洼放出话来,谁娶他的丫头,得备好彩礼一万元。在沙洼洼村,这明摆着是个吓死人的价。明明是句要挟人的话嘛!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借着丫头有几分姿色欺负人哩嘛!能有谁尿?但马石头听到了,暗暗一喜,恶狠狠地在心里说:

“妈的,一万就一万!”

一次,马石头从西梁上背柴回家,碰上了正拉着两只羊回家的王春麦,就脸红脖子粗地对她说:“我会弄够一万块的,你爹说谁要娶你,他就要一万块彩礼哩,我会弄够一万的。”王春麦扬起头看着他,没说话,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又大又黑,她的嘴那么小,嘴唇那么润——而且看上去总是那么润,鼻头也那么光那么滑——而且总是那么光那么滑。马石头说完那句话,用肩膀把肩上的柴禾颠了颠,做出用力背负的样子,勾着头不再看王春麦的脸,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就那么并排走,一直无声地往前走。倒是王春麦家的羊看出了什么似的,不时“咩——咩”地叫出一两声来。

快到村口的时候,王春麦突然说:

“我爹他说了可不算,我还要三金哩。”

说完王春麦就用力拉着羊,快步超过马石头,前头走掉了,把目瞪口呆的马石头给撂在了后面。马石头知道,“三金”就是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这三样。马石头把背上滑下去的柴捆又往上颠了颠,“哼,三金就三金!”那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无比高兴的,王春麦对他说她自己还要“三金”,那不等于是答应他马石头可以娶她了嘛!

哈——哈——

哈哈——

马石头心里笑着,不由得一个蹦子跳了起来。

说完这句话不久,沙洼洼的春天就扯趟子跑来了。马石头帮他爹牵牛播完种的第三天,有人来沙洼洼招募民工,说好一天除去吃喝,一个小工开整二十个元。马石头暗暗算了一笔账,就去做了小工。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马石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低三下四地去王大平家借钳子。那时候王春麦正和爹妈一起看电视哩,他一开口,王大平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这么晚了,借钳子去干啥?”

“叫我爹赶紧弄一把新锨哩,我要跟邻村的刘师去口外干活。”

其实新锨早上他爹就已经安好了,马石头给王大平说了个白话。王春麦肯定已经听出来了,她装着不看他的样子,眼睛盯着巴掌大的电视,但马石头分明能够感到有一束温热的目光正绕着弯子看自己。王大平猫在破沙发里的身子动了动,嗓子眼里呼呼了两声,冷笑着说:“能了,老马家的石头真日能了,也能当个人人外头挣钱了。”

虽然王大平的话里有着几分嘲弄,还有着些许讥诮,但马石头听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他不想叫人小看自己,尤其不想叫王大平小看他。

马石头是借故来看一眼王春麦的,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要和邻村几个打算外出干活的农民跟刘师一同赶往乡上,然后集中坐汽车去口外。马石头怕自己再也看不到王春麦,而王春麦又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那可就麻烦大了。他坚信王春麦对他也是有那么些意思的,要不然她就不会用那种偷偷摸摸的眼神来斜乜自己了。他知道这种斜乜的目光是啥意思——她的心里也有他。

快入冬的时候,马石头从外面回来了。马石头多半年挣了近三千,老板又扣下五百,说明年开工报了到再给。幸好这个工头是刘师邻村的,他出面做了个担保,他们才算放了心,就回来准备过年了。回来的时候,马石头偷偷给王春麦买了一双羊皮手套和一块女式电子表。送给她的时候,她一再地说我不稀罕,我才不稀罕哩。推辞归推辞,可她最后还是收下了。马石头拉着她的手腕要给她把电子表戴上,王春麦死活不让戴。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很冷,他们只在村口的小树林边站了一小会儿就分开了。

王春麦说:“天太黑,出来工夫太大了我爹要骂哩。”

马石头说不出个啥,就拉住了她的手。

王春麦轻声地说:“你松开,你松开嘛。”

马石头心里忐忑,也没有别的想法,手拉得本来不紧,王春麦一甩,就挣脱跑掉了。

到了过年的时候,马石头和王春麦的关系,在偏僻狭小的沙洼洼村差不多就已经明朗化了。有一回马文革忍不住问儿子马石头:“你是真看上王大平的丫头啦?”

马石头红着一张脸,坚持不说话,他用沉默回答了他爹马文革。

马文革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爹就跟你妈说一说,这就给王大平拜个年去。”

马石头说:“想拜你就拜去。”

马文革又一蹙眉,说:“那——爹可就拜去了?”

“想拜你就拜去。”

马石头说完这句的时候,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上了,连看也不敢看他爹马文革的脸了。

马石头不知道他爹马文革和他妈曹桂花咋么个商量的,反正马文革当天就扛了一条猪腿去王大平家拜年了。王大平不但收下了马文革扛来的猪腿,还留马文革喝了几盅灌来的马场散装青稞酒。马文革知道自己扛一条猪腿拜年,在他们沙洼洼算是厚礼了,便有恃无恐地多贪了数盅。回来的时候,身子就有些飘了。改天王大平打发丫头王春麦拎了包油馃子送了过来,算是回了礼。那几天马石头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差不多是长大成人之后王春麦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到他家来走动,一高兴马石头竟连五官都跟着挪了位,走了样。马文革却不怎么高兴,那意思是虽然他王家把娃娃的事没有一口回绝,但王大平也太牛皮了,想做亲家,自己却连个腿都不肯往前迈一步,打发个丫头过来,不是明明差着辈分么,这算啥事?

曹桂花在这个问题上却比较开明,她认为一家有女百家求,人家养下个好丫头,这会儿就是当爷的时候到啦。想娶人家一口子人哩,哪里能不低三下四几回?女人这样一说,马文革才慢慢把憋在心里的那口窝心气吐出来。话虽这么说,但两口子心里仍然觉得有一缕莫名的馊气在身体的某处卡着,咋也吐不出来。

马石头却不管他爹他妈心里乌七八糟那一套,只要王春麦来了,他就脸上一百个高兴,心里一千个自在。

那年冬天,有了马石头挣回来的两千多块,马文革差不多半辈子都没有直起来过的腰杆子,直挺得差一点向后倒了去。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个子本来就矮,身子又渐渐粗了,这一挺,肚子明显就凸了出来。远远看上去,如果身子再壮实点儿,长度再续上一截,完全有可能被外人错看成是村长这样一类的角色。如果再换一身像样子的穿戴,基本上就是乡政干部的姿势了。女人曹桂花总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对男人说:“哟,看不出来呀马文革,你也是个有尿性的男人。”

马文革就在她耳边大声说:“他妈的,我娃子都大了嘛,我还有啥可说的哩。”

刚刚过完年,曹桂花就叫马文革把娃子挣来的两千块钱送到了王大平家里。这一次,王大平的婆姨刘兰香炒了一盘猪腿上的精瘦肉,王大平跟马文革喝了一斤瓶装的高粱小烧锅。马石头和王春麦的事,就这样正式定下来了。曹桂花还上乡里给王春麦扯了两身料子,买了一双半高跟皮鞋,为王大平两口子和他们的儿子王春杨一人挂了一身。订婚那天,王大平在家摆了一桌酒席。喝酒的当口,王大平朝马文革竖起一根指头,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说:

“这个数儿,可不能变。”

马文革打着酒嗝说:“毬,不变就不变。”

王大平说:“一万,要的就是这个整数。”

马文革说:“一万就一万,给一万,我娶你嫁,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拔根毬毛自己把自己勒死。”

王大平听了,乐呵呵地说:“就这话,来——来,老马,咱一言为定,你出够一万我出嫁丫头,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拔根毬毛自个勒死算毬——咱再干一个。”

马文革也附和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都是站着尿尿的,来——老王,咱再干一哈。”

沙洼洼这地方,尽是丘陵漫坡地,水浇地不多,基本上靠天吃饭,单靠种地弄个口粮容易,挣个活钱委实难肠得很。沙洼洼成了家的男人,一般都不出门,他们的理论有很多,譬如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呀,挣一个不如省一个呀,远跑不如近磨呀这些,一说就是一大摊。长久以来,沙洼洼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富不起来也饿不死的晃晃悠悠的日子。他们像棋摊子上观棋的局外人一样,似乎永远也不想参与到世事变迁的洪流中去。所以他们把走出漫无边际的土岭永远说成——那是他们的事。马石头对这样的理论很不上眼,更不上心。所以一打春,马石头就又跟着邻村的工头刘师出来了。

眼看在工棚里睡了快半月了,马石头心里就发起虚泡来。这样睡下去可不行,啥时候才能挣够把王春麦娶回家的钱哩!他知道,多挣一块钱,他就能早一天把王春麦搂在自己的被窝里。工程迟迟开不了工,自然不会有工钱。想跑出去另找活干,又跑不成,也不敢跑。大老板脸上笑眯眯的,手却黑得吓人,听刘师说手下养着几个打手哩。那个脸连胡子的家伙对民工下狠手是出了名的,基本上是想日踏谁就日踏谁。

民工们躲在四壁透风的工棚里,手里玩着扑克,嘴里吼吼喊喊的。听起来热闹,其实心里一个比一个酸。马石头心里当然也酸,酸到第十六天傍晚,马石头逮准了一个机会,卷上行李,爬上了刚刚出站的一列西去的运煤车。半夜的时候又在一个小站上下了车。他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睡了一觉,醒来出去吃牛肉面的时候,碰上了现在的工头老王。那时候老王刚刚集结完自己手下的十来个民工,有一个去年说好的要来,却因为女人五六月里要生娃娃来不成了。人手不够,老王怕挨黄老板的挫,正苦着一张脸在饭馆门口转悠,一见有人扛着个行李卷儿过来,眼睛就亮了,急忙上前跟马石头搭上了腔。

结果马石头就跟上了工头老王。

这几年老王专门跟黄老板给中国移动干活。老王对初来乍到的马石头说:“活都在野外,苦是苦了点,但一天跌去吃喝,能开二十五个元,加班……还另算哩。”

在塞上新城玉门住了两天,他们就被黄老板的老解放拉到了无边无际的戈壁上。

西天最后一抹红云快要褪去的时候,帐篷终于搭起来了。远远看去,就像一马平川的戈壁上突兀地生出了一只硕大的蘑菇。工头老王的铺盖被两个民工给搬到了最里面,然后大家依次地把自己的行李都扔在了铺平的麦草上。马石头也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了帐篷的最中间。这时候一个叫李玉山的汉子不愿意了,将马石头的行李抱起来,一伸膀子从帐篷门口撂了出去。马石头二话没说,往前一窜就钳住了李玉山的脖领子。牛高马大的李玉山伸出一只手来,脸上露出一些笑说:“小叫驴还挺冲哩嘛!”说着话,他叉开五指一攥,就捏住马石头的脖子,一用劲,马石头的身子就被软软地撂倒在麦草上。帐篷里正在整理各自铺盖的其他民工哗地一声哄笑了。

老王笑着过来主持公道,象征性地捣了李玉山一捶,马石头眼睛里的眼泪就骨碌骨碌滚下来了。老王蹲下身说:“小马,你不知道,新来的一般都住门口,这是野外干活时的规矩。再说你年轻,在门口吹吹风也没啥。你还是只童子鸡吧?那就更没啥了,不像他们,搂着婆姨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热被窝,刚上工地,半夜里吹了风,那可招不住。闹不好,鸡巴就硬不起来了,他们婆姨下半辈子不定跟谁去过哩。”

说完老王就过去干自己的事情了,马石头只有自己翻身出去,把行李拿回来,铺在了紧靠门边的地方。

黄老板对着手机喂喂了半天,也没叫通。后来又到汽车上叫,还是不通。这才跳下来拍着脑袋说:“这里是盲区呵,嘿——我咋忘他妈的了,我以为这是在城里哩。”说完很沮丧地朝四周看了一圈,除了那一抹被夕阳染红的云彩和光秃秃的远山,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帮中国移动在这个盲区中间竖一座通讯信号发射塔,把这个盲区给消灭掉。

工头老王已经跟黄老板干了两年了,去年他们就干了三座塔,全在河西走廊,从地图上看是一溜儿。活虽说是苦点,但干好了,一个人大半年时间就能拿回八千多块。老王说过,黄老板不坑人,现在这样不坑人的老板已经不多了。马石头心里就想,今年这个老板算是跟对了,要不是他冒险跑出来,止不定还在哪里猫着哩,一天到底能挣几个猴尕,也说不上。临完了,大工头剥一层,二工头还要剥一层,年底还要扣几百,猴年马月才能要回来。幸亏他马石头跑出来啦,跑出来他就感觉世界其实挺大的。

来到工地上的第一顿饭是米汤泡大饼,马石头一气儿整了两大碗。吃完晚饭,他跟李玉山的气基本上就消了。荒野上的天黑得特别快,黄老板和司机弄着了发电机,挑在木杆上的照明灯一下子就把一片天地照亮了。老王叫马石头过去帮着拉尺子钉橛,马石头看看大家都躺在铺上不动弹,就有些不愿意去。李玉山坐起来小声说:

“你快去小马,这要算半个工哩。今天走路算一个工,拉尺子再算半个,你小子今天就挣了快四十个元了。”

老王在外面又喊了声小马,马石头感激似的瞅了老李一眼,哎哎两声跑出去了。

戈壁滩上天黑得快,灯一亮,再从灯光里看远处,就有些黑得怕人了。灯光下的这坨光亮,仿佛深而黑的大海上漂着的一只亮汽球,他们则是汽球里乱跑的蚂蚁。黄老板嘴上叼着纸烟,叫住马石头问:“你上过学没?”马石头说:“多的没上,初中反正毕业了。”黄老板听了,把自己手里的尺子本子圆珠笔全扔给马石头说:“那这活就由你干了。”

黄老板是要马石头把相关的数据记下来。工程的主要任务是先挖一个塔基基础,然后用水泥浇起来。塔高六十米,几十吨钢材哩,又在常年大风的戈壁滩上,所以基础马虎不得。

黄老板拿着图纸铺在灯光下,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图纸上的基坑落实到事先选好的地块上,天亮就可以开工了。图纸上的坑是个“田”字形,由四个八米见方的坑组成,坑深也是八米,中间有一米五的间隔。地上有甲方提供的中心点,“田”字的四个角必须是垂直的九十度,黄老板和老王弄了几次都不行。以前这些活都是甲方技术员弄,黄老板和老王都不操这份心。今年来的时候,人家甲方技术员嫌远,又嫌风沙大,就私下里嘱咐叫黄老板自己端详着弄,只要不出大的偏差就可以了。黄老板也觉得一个鸡巴坑基,弄就弄呗,还能难得了自己?这会儿,却咋也把个放大的“田”字摆弄不正了。

老王想了一阵,抱怨黄老板说:“为啥不弄一把大号的角尺来呢?”

折腾了半天,黄老板也一筹莫展了,就说:“日他妈,不行就等明天,看甲方技术员能到不能到。”

马石头琢磨了一阵,突然说:“咋不用勾股定理?”

老王和黄老板仍然是大眼瞪小眼儿。老王说:“小马,你能把这个弄方不?”

马石头说:“不就是几个直角么,我试一下。”

老王和司机小林帮着拉尺子,马石头操弄,勾三股四弦五,很快一个四方四正的“田”字就被放大在了被电灯照亮的地面上。一一钉完橛,黄老板又要马石头把土方算出来,石头接过计算器,嘴里念叨着八乘八乘八再乘四,手指头在软软的橡胶键上按了一阵,土石方数就出来了。

“日他妈我也初中毕业,我咋就不知道这个啥定理。”黄老板拍了马石头一巴掌,说着又笑呵呵地对老王说,“老王你他妈贼笨,还说要什么大号角尺,猪八戒咋死的?你比猪八戒还笨哇——呵呵呵。”说完黄老板就一脸高兴地掏出烟来散,马石头不抽,老王腆着脸说:“给,一根八毛多哩,抽上。”马石头还是不抽。黄老板笑着说:“不抽好,不抽好哇。”转而对老王说,“今晚这阵子,给小马算上一个工,要不是他这个啥定理,我们还不知道折腾到几时哩。明天能不能开工都还两当一哩——这就是知识的价值。”

老王一听,看了眼马石头,兴奋地哎了一声。

小林关了发电机,浓稠的黑暗一下子就把世界浸透了,天地间黑得又瓷又实。马石头进帐篷之前,听见黄老板被啥绊了一下,因此胡乱骂了一声。老王已经摸进帐篷去了,在这瞬间浓缩了的黑暗中,无论活的还是死的,谁也看不清谁。发电机的轰鸣熄灭以后,一种沉甸甸的寂静猛兽一样扑过来,马石头蓦地有了一种将要晕倒的感觉。但就在片刻之间,星光又在他的眼前明澈地浮现出来。他的目光仿佛嗖地一下变得不是自己的了,成了一根细丝,向着远空荡去,好像要荡向这黑夜里浮动着亮光的顶端,甚至那种划动水的声音马石头都清楚地听到了。在他的目光上浮的同时,他的耳边就是一片水声。希冀和空茫,一起走进了马石头的心怀。

半夜里,戈壁上起风了。是那种矮脚低风,擦着地面呼呼地吼,极像什么野兽在叫。马石头咋也睡不着,今天才一天,他就挣到五十个元了,他从来没有一天挣过这么多的钱。今年回去的时候,他应该给王春麦卖些啥东西才好呢?帐篷里粗浅不一的鼾声在风声中此起彼伏,不知道谁在磨牙,还有谁说了一句胡话,太快了,没听清。

黄老板本来是要赶回城里去的,路不好,车况又差,走夜路怕撂在路上出危险,就住下了。他不愿跟民工们挤,只好在老解放的驾驶室里猫了一夜。听老王说,黄老板还有一处工地也要开工了,今年活特多。马石头觉得他这次冒险一跑,真是跑对了。他们外出,一怕没活干,二怕干了活工钱要不回来。看来在黄老板这里,两样都没啥问题。尽管风从帐篷缝里吹进来冷嗖嗖的,但马石头一点也感觉不到。一想到王春麦,他甚至觉得身上在一阵一阵发热。要是挣好了,他今年冬天的时候,就可以把王春麦娶回家了。一想到王春麦以后就要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他的身子就一涌一涌地发烫,一些地方也开始膨胀,发紧,接着便挺了起来,硬得他又是兴奋又是难受。他不想这样,就偷偷用手去制止那个不听话的小家伙。结果却是欲盖弥彰,事与愿违。

戈壁上的天说亮就亮了,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一把无形的大手嚯地拉开了天地间那道垂挂的大幕。老王就像过去的生产队长,牛哄哄地把十来个人分成几个组,开始挖基础。李玉山和马石头给分在了一组,专门负责把装满沙土的架子车推到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倒掉。马石头觉得老王这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和老李昨天傍晚有过不愉快,还硬把他们拴到一个槽上。虽然他觉得跟老李的气大部分已经消了,但马石头还是自己干自己的,赌气不先和李玉山搭话。

伙夫吕光发是个大胖子,这会儿也忙活开了,露天铁灶上已经蒸上了一笼馍馍。长案上的洋芋片子,也叮叮当当切了快有半脸盆了。

老王再一次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头发又变得光溜溜的,能看见太阳花子在他脑袋上一闪一闪的。李玉山人高马大,身子像块结实的门板,第一车子几乎是单手推过去的,马石头看见了以为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就悄悄哼了一声。第二车子的时候,马石头竟然单手推着车子跑了起来。四辆架子车他们轮着推,就难有个歇脚停点儿的时候。谁都能看得出来,马石头是跟李玉山较上劲儿了。推到第十几车子的时候,李玉山快走几步从后面撵上来,小声对马石头说:“小马子,可着些劲来,这活可是长年累月要干的,小心挣着了。”马石头没跟他搭话,快走了几步把他撂在了后面,但心里已经分明有了胜利的感觉。按他们沙洼洼那地方的规矩,两个人有了芥蒂或者发生了磨擦,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谁先开口跟对方说话,谁就算认输了。

九点钟老王开始吆喝大伙吃腰食,面对碗大的白面馍,马石头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吕光发还烧了半铁锅洋芋菜酸汤,马石头端着碗,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是向外冒汗的口子,两片嘴唇咋也不想张开。老王过来问:“咋不吃?”马石头说:“吃不下。”老王说:“吃吃吃,非吃下去不可,要不然咋干活哩。”说着自己呼呼喝了两口汤,接上说,“年轻人,活要干,命也要保,还是童子鸡哩,还没碰过女人哩吧?世上的美事都还没做过哩,不吃粮食咋行。”几句话把大家都给惹笑了。

马石头有些想不通,这些人,咋一说起女人就乐不滋滋的,又不是发情的牙狗。

吃过饭,黄老板把老王叫过去安顿了一番,就坐着老解放走了。卸掉了东西的老解放,就像一头缓足了劲的乏牛,吐哧吐哧一阵子就跑远了。马石头强压着胃里的泛涌,勉强吃了一个馍,喝了半碗汤,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但干了不多会工夫,他又觉得口渴。

太阳光哄一下就把全世界烤烫了。马石头把上衣脱了还嫌热,又把衬衣也给脱了,上身只留个小背心,露出两条有点儿单薄的膀子。别人没在意,老王从帐篷里出来看见了,就朝马石头吼:“马石头,你个驴日的想把皮往焦里烤哩是不是?快把衬衣穿上。”李玉山一回头看见了,追过来把衬衣搭到马石头肩上说:“快穿上,这戈壁上太阳不比别处,石头都能晒焦,把你个光板子人皮,说烤就烤掉了。”

马石头虽然表面上一脸不以为然,心里还是有点感激,嘴里嘟哝着,把衬衣重又穿上了。

来到工地没几天,一到晚上马石头早早就睡了,而且睡得特别死特别香。往往是直到老王喊着出工了,他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随着基坑越来越深,工程进度也愈来愈慢了。坑里的沙土要经过两层钢管搭成的脚手架才能扔出来,老李和马石头的工作量比前一阵子相对小了一些。工头老王自己不干出力活,只是拿把尺子这里量量,那儿看看。老王每天的工钱是按一个半工计算的,看上去显失公平。但是咋说哩,人家是工头嘛,说到底这活都是人家揽下的,把大家从五湖四海招呼在一起,有了钱挣不说,还要操心大家的吃喝,大小事情那么多,也真不容易。话说回来,要不是老王,你上哪挣这一天二十五个元去?马石头心里是很感激老王的。

开头那阵子,晚上睡觉之前大家都要说会儿话,说女人这个女人那个的,一星期之后,十来个人差不多都是头挨枕头就扯呼。有时候马石头也会想起十多天前和他住在城里那个工棚里的另外几十个民工,他们现在不知道开工没有?都出来一个多月了。一想他就后悔没把那挨了打的一老一少领上,一块跑过来。跟上老王和黄老板这样的人干,最起码人活得不像牲口。马石头和老李他们不怎么熟悉,但他们时时处处都流露出一些对他的关心,这叫他心里暖暖的。工头老王嘛,心也不黑,开工第十天,就结了一次账,老王说这是他领人干活的规矩——现黄的麦子现割。这话叫马石头听得心里热烘烘的高兴。

因为工地在戈壁上,水呀菜呀就闹紧,大家都自觉地两天洗一次脸。这一次水洗浑了,也不倒掉,澄清了下次再洗。黄老板的老解放一周或者十天来一次,名誉上是给工地送水送生活用品,实际上是运材料和察看整个工程进度。黄老板人也不外道,到了工地上,和谁都能说得来。

基础挖好的那天,黄老板把水泥钢筋也运来了,塔基要用钢筋水泥一层一层地浇筑起来。为了不窝工,老王把十几个人又一次分开了,筛沙子的,备石料的,扎钢筋布网架的。黄老板说工程时间紧,早一天把塔立起来,人家就能早一天见到效益,咱自己的收入也要好一些。这样一要求,老王就叫大伙每天晚上再加半个班。反正电源也从两公里以外引来了,几个电钨灯一照,工地上像白天一样。

马石头能够看得出来,大家都在拼着一股子劲干,坚持干晚一点,一天就挣接近四十个元哩,谁也不想怠工。工地上的生活几乎就只有用单调两个字来形容,干活,吃饭,睡觉。如果工地在城里,还可以扭头瞅一眼从身边掠过的花花绿绿。但在这广袤无垠的戈壁荒原上,除了能看到天上的太阳,远处逶迤的群山,脚下的黑石子戈壁,剩下的就只有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了。

马石头挣钱是为了早一天把王春麦娶回来,别人挣钱也有这样那样的目的。总之,钱是每个人都需要的有用的好东西,钱在他们身上,有着各自不同的用途。他知道王春麦她爹王大平要那一万元彩礼,肯定是为他儿子王春杨上大学准备的。他们王家的儿子上大学,却要他马石头来出这一万元钱。他想着,心里就有些生气,还隐约地有些儿委屈,他自己出力气挣的钱,却没有花在他自己上学上,而他自己才上了个初中。但转念一想,他花这一万块够把王春麦娶回来,他又觉得这一万块钱花得很值,他这样不要命地出力挣钱,当然也就不能再有啥怨言了。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是有一个理想的,有的人理想产生得早一些,有的人产生得迟一些。马石头的理想就产生得很迟,直到初中毕业了,他的理想才在他心里产生。那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王春麦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走过村街去上学,或者从学校回来。他有事没事的,总要在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转悠。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王春麦长大了,突然就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胸脯子高了,屁股蛋子圆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光知道哭鼻子抹眼泪的小黄毛了。看见他的时候,王春麦还要红一红脸,拧一下身子。他心里呢,也会冷不丁地咯噔一下,就像他在走路的时候,没防住呲溜——滑了一跤。心一乱,那么一晃势,接下来反而亮堂了。他的理想就是在那一刻一下子从脑子里嘣出来的:他要把王大平家的这个丫头娶过来,要不然他活着就太没有意思了。

当马石头把娶回王春麦当成了自己人生最大的目标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笑。这和上学时老师讲的那些应当具有的理想可真相去太远了。譬如当一个伟大的作家,为人民写出多少多少不朽的作品来。像巴金,人家一辈子连国家的工资都不拿,还把自己的稿费一笔一笔地捐出去。譬如当一个科学家,研究出宇宙飞船飞上太空什么的。再譬如当个将军,指挥千军万马,驰骋在万里疆场。再不行也要成为一名教师,做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尽管有一些老师品行也很差。马石头觉得这些理想虽然离自己的现实比较远,但确实很伟大。和这些伟大的理想相比,马石头认为自己的这个理想实在是太过渺小了,甚至龌龊得不能被算作理想。他觉得自己这个理想如果给人知道了,肯定会被人耻笑的。于是对自己产生这样一个低俗的理想充满了自责。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因此感到自卑,都不敢再跑到那条小路上去看王春麦由远而近的影子了。

后来,马石头开始有意无意地关心起别人的理想来,尤其是那些和他一同初中毕业的同学。经过一段时间的窥探,结果他发现他们班的同学当中,除了有两个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的外出继续上学了以外,有两个骑着自行车在乡里走村串户卖菜,两个卖针头线脑做着小买卖。还有两个女同学,在乡上一间裁缝铺里跟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女人学裁缝手艺。这大约就是他们班四十多个同学当中最有理想、且已经把理想付诸实施的几个人了。其他的,不外乎在家种种地,放放牛,挡挡羊,或者白天看好了谁家的鸡,晚上偷一偷,有两个还叫派出所铐过两回哩。再或者闲来无事,打一打麻将,轧几把金花,赢上块儿八毛的,或是输上块儿八毛的,胡里麻达混着日子。这样一对比,马石头心里就平顺了一些。如果他的这个人生理想也能算作理想的话,说句不谦虚的话,虽然够不上伟大,但也算不上渺小。它是和他的生活紧紧连接在一起的,毕竟成家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嘛!古人早有成家立业这一说,且成家在先,立业在后。家中先有美妻,然后再立业也不迟嘛。这样一想,他就认为古人有关成家立业的这个成语,委实造得好。你说要是看着眼前的美女好丫头,不先把她娶回家来而是去埋头创业的话,等你事业有成了,美人早投入别人怀里去了。这样即使你事业发达了,也还是要落下一大堆这样那样的遗憾。只有先成家再立业,人生才能臻于美满。古人在这方面的经验是没有错的,要不怎么说是经验呢。马石头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找到了一个十分坚实的理论依据。这套理论就像一根杠杆,一下就把他的心情撬得激情高涨,热血沸腾。

有了理论支持,马石头觉得他的行动就是无比正确的。

所以当马石头被劳累和疲惫无休止地折磨着的时候,心里是十分幸福的。毕竟他这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着嘛!而且眼看着离自己的理想已经越来越近了。

马石头感到自己身上那些丝丝缕缕的肌肉正慢慢地聚集在一起,变成他胸脯上胳膊上双腿上到处滑来滑去的肉疙瘩。他知道他的力气就是从这些大大小小的肉疙瘩里咕嘟咕嘟滚出来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部永不停歇的新机器。

马石头决定给家里写封信,一是给父亲马文革报个平安,二是想告诉他爹,按现在的预期,他年底大概就可以挣够给王大平家的礼金钱了。他想动员他爹马文革,趁着天热地上活少的时候,把家里的房子拾掇拾掇。该抹泥的地方抹点泥,该刷白灰的地方刷上白灰。眼看着出来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觉得马文革和曹桂花不见他的音讯,可能都有些担心了。本来他想自己应该走得无牵无挂才好,他已经是一个大男人了嘛,他马上都要娶媳妇了,太婆婆妈妈总是不好。反正他也不是太顾及“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那种人。但到了戈壁深处,别说想见个生人,就是连鸟儿小兽的影子也难觅。除了干活,连想家的时间都没多少。再说自己已经从那个工程队跑出来了,要是那边有人写信回去,说他已经跑了,而且下落不明,你说爹妈会急成啥样呢?重要的是还有王春麦哩,她难道不想知道他的去向吗?

中午,马石头呼噜了老吕扯的两碗又粗又硬的拉条子,就去帐篷里写信。

春上出来的时候,马石头是大大方方到王大平家与王春麦告别的。他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再那么偷偷摸摸的就没啥意思了。他还避开别人,给王春麦手里塞了二十块钱,叫她留着平时零花。王春麦则给了他一支圆珠笔一本信纸和二十只信封,叫他别在外面连个音信也没有。马石头就趁接那些东西的机会,拉了拉王春麦的手。那阵儿他的心跳得跟只野兔似的,但他能感觉到王春麦的五根手指头,像五条滑溜溜的小鱼儿在他手心里乱动。那一次,王春麦的手没有轻易地逃脱掉,这倒不是说他捏得紧,事实上王春麦根本就没怎么用劲往回抽。

给他爹马文革的信,马石头只写了半页就没话了,他认为这半页他爹已经够明白的了。像他爹这种整天就知道抽着纸烟溜弯子晒太阳的沙洼洼男人,马石头心里都有些瞧不上他们了。写信给他,马石头都觉得真就是一种道义上的施舍。哪怕寄一张白纸回去他们也应该感到惊喜和幸福才对。重要的是第二封信,你说他马石头傻不傻,去年出来半年多,竟然没给王春麦写过一封信。当然他也动过要给她写信的念头,但思忖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太鲁莽,找对象这种事,和蒸馍馍有点像,热气不能冒得太早,过早地冒了热气,蒸出来的馍就不暄了不香了。好几次他都把为王春麦写信的冲动给强压了下去,尽管那种滋味很不好受,像无数红蚂蚁在骨头上乱爬,扯着肉丝儿在皮肤下面乱跑。还有一星不明真相的火苗子,也在他身体里忽闪忽闪地乱窜,随时都准备将他这具已经热起来的肉体付之一矩。

最终马石头还是把那束刚刚燃起来的火苗子给压了下去,但那束火苗并没有被熄灭,一直都在他身体里憋着,缓慢地燃烧着,就像给暂时捂起来的火山口,岩浆还在底层烧着,烧到一定的时候,又会哗一声喷溅而出。说不定比以前烧得更旺,喷得更高。当他决定给王春麦写信的时候,那束火苗突然又从他身体深处嗖地窜了出来,嘭一下就把他的身体点着了。

对王春麦的称呼,马石头一时拿不准。是直呼王春麦、春麦,还是叫声亲爱的春麦,忖度间他竟然无从落笔。他一阵儿觉得这三样称呼都行,一阵儿又觉得这三种称呼都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正在他忖量不定的时候,大伙儿陆续吃完饭喝过汤进来了。老王打着嗝儿,问了一声:“小马写信哩呀?”马石头没抬头嗯了一声,但他知道每个人都在背后看着他,他们的目光都像木橛子一样钉在他身上。那种直戳戳芒刺在背的感觉,已经被他切身地体验到了。这是两个小时的吃饭和午休时间,按照习惯,大家都要先在自己铺上躺下来,抽根烟,喝几口又苦又涩的大叶子青茶,平平胃,缓口气,然后才肯闭上眼睛迷糊一阵子。

只消一会儿,上班时间就到了。

与马石头邻铺的老田没有马上喝茶,他卷了一根喇叭筒,用胳膊肘在马石头的腰眼处轻轻夯了夯,给石头递了过来,用眼神示意他来一支。马石头偏过头摇了摇,表示自己不抽。老田四十出头了,一张巴掌脸,胡子也有半寸长。见马石头又埋下头去,他就挤出厚厚一层笑挂在脸上,轻声说:“你的信……写完啦?”

马石头其实正在思考哩,老田这一搅和,又没戏了,就说:“写完了。”

老田听了,压低声音说:“小马兄弟,能不能帮个忙,给我写一个信?”

这时候,帐篷里突然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马石头知道,大伙都屏息静气听他和老田说话哩。马石头就小声说:“我这里有纸,给,你自己写。”

老田脸红了一下,被板刷胡子包围起来的阔嘴向后咧了咧,不好意思地说:“马兄弟耍笑我哩,咱这里除了你,谁是个识文断字的?就老王识几个,还是个半吊子,也就能认得个男女在城里进不错厕所。”

马石头想了下说:“咋,你家里有事?”

老田蹭了把额上冒出来的汗,压低声音说:

“一家老小哩,出来时间长了,怪想的。如果能写一个信,也算是个问候么,我在外面的情况,也能叫家里知道一哈。”

老田这样横插了一杠子,给王春麦的信马石头是一时写不下去了。马石头想了想,不如索性先给老田家里写一封,等会儿再给王春麦写,说不定来上些灵感啥的,感觉就好了。马石头就盘腿坐起来,把枕头放在腿上,捋平展了,再把信纸摆在枕头上,握住笔,回头对老田说:“你说,我给你写。”

老田见马石头答应了,因为意外,便显得手忙脚乱的,喘着粗气细声说:“我咋说哩,你看我咋说哩嘛!说些啥哩嘛——这——啧——”

马石头说:“你说家里都有啥人,你都想知道些家里啥事,你在外面好不好,你说了我就给你照实写在信上。”

老田说:“家里有我婆姨,有我老妈,还有两个娃娃。你给我问一问,今年咱那达下没下雨?庄稼出苗出得咋个相,旱没旱?我妈的腰疼不疼了?两个娃学习咋样?哦,你就说叫狗日的好好学习,要偷懒小心老子回去揍扁狗日的。”

老田一气说了这么多,马石头却连个头也没有开。等老田说完停下了,他又问:“你——老婆,她叫啥名字?”

老田说:“我婆姨她叫刘菜花,嘿嘿——这名儿是不咋好听。”

马石头说:“好了,我这就给你写。”

刚写了半页纸,老田又夯了夯马石头的胳膊说:“你再写上,我婆姨她身子有病,是妇科病,叫她不要省钱,好好抓几付汤药吃一吃,可别弄成啥不好的病了。”马石头嗯了一声,也给写在信上了。当然,马石头往信上写的时候是懂得取舍的,老田说的那些粗话脏话,他一句也没有写。写完信,马石头给老田念了一遍,当头一句“亲爱的刘菜花”念出口时,老田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样的话,如果不是有人帮他写信,他也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等最后一句“我在外面挺好的”念完时,马石头发现老田的眼泪都下来了。

马石头小声说:“老田,你看,还有啥没写上?”

老田忙不迭地说:“好着哩好着哩,你开头叫我婆姨……亲爱的,咋跟电视上一样了?我可从来没这么叫过我婆姨,你这么一写,我听了心里……怪那个的。”说着老田伸手抹了把脸。

马石头说:“要不就拉掉算了。”

马石头刚要用笔划掉“亲爱的”三个字,老田惶惶地拽住他的胳膊说:“不拉了兄弟,不拉了,我不会说的话你给我写出来了,写在纸上了,这就好了,这样说其实挺好的,这下子就好了。”

老田一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满足的缘故。说完,老田就自己拿过信去看,一边看,一边小声说:“啧啧,有文化好哇,有文化多好哇,想说啥,手里就能写上啥。”马石头转过头看时,老田连信也是拿倒了的。老田又说了地址,一会儿马石头就把信皮写好了。老田拿着信,躺在自己铺上端详着,不多会就听到了他的鼾声。马石头转过头来,老田已经把信按在胸口上睡着了,嘴角除了一溜长长的哈拉子,还有一丝从肚子里溢出来的笑。

接着老李也悄悄摸了过来,脸上展着一片牛粪般敦厚的笑。他递给马石头一根他平时都舍不得抽的软包兰州烟,马石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老李脸色陡然黯淡了一些,他小声说:“小马,你抽上,抽上,哈——”

马石头说:“你知道我不抽烟。”

老李拧了下黑红的大鼻头,低声说:“你——给老田写完了?”

马石头说:“完了。”

李玉山在马石头铺上坐下来,很难为情地说:“要不,那个啥……我给你……贴上两个工……行不?”

马石头看了眼老李粗糙的方脸,说:“老李,你这是小看人哩,你说吧,我这就给你写。”

老李听了,赶紧把烟弄灭,压低声音说:“要不咱俩今天就把铺换过来,你睡中间,我睡门口吧,我其实也不怕风吹。”马石头知道老李是为头天来工地撂了他行李的事后悔哩。但一段时间下来,他已经觉不出这有什么了,就说:“我年轻,吹吹风没事。你说,我这就给你写。”老李显得很兴奋,脸又一次变色了。他一连哎哎了好几声,才又压了压声音说:“我家里……也有一个婆姨,还有两个娃。你问一问,今年庄稼出苗出得咋样,叫她拉水的时候把驴牵稳。驴老了,驮不了多少水了,就每次少驮上些。今年如果我在外头挣得好,年底回去缴了公家的钱款剩下钱,我给她买一头好毛驴驮水。多管着些娃儿们的功课,不听话就打狗日的……也别真打,吓唬吓唬就行了。还有那三只羊,今年的羊毛就不要卖了,攒下来擀个毡。娃大了,再和大人睡一盘炕已经不方便了。”

说到这里,老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哦了两声,又恍然大悟似地说:“我婆姨,她叫个陈改娃。”

顿了顿,老李又说:“小马,你能不能也给我、写、写上个……亲爱的?”

马石头说:“我已经给你写上了。”老李就压抑着声音嘿嘿笑开了,紫黑色的嘴唇一呲一呲的,露出一口米黄色的牙来,看上去孩子似的,有点憨。

写完了,马石头也在最后写了一句“我在外面挺好的”,然后他又给李玉山把信念了一遍,写好了信皮,叫老李自己装上。这时候,大伙都不约而同地在各自铺上翻了个身,有几个人索性坐了起来。他们知道马石头不抽烟,却都十分殷勤地过来给马石头让烟,样子着实恭敬得很。跟马石头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堆着厚厚一层笑,一眼就能看出是有求于人。马石头从铺上坐起来说:“好吧,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家里写一封信,明天黄老板的车来了,咱们就带到城里发掉,最多一个星期家里就收到了。”大伙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好,小马这个人——厚道。”

老王最后一个从铺上坐起来,他用那种一言九鼎的口吻说:“眼看出工时间就到了,这么着吧,下午小马就不用出工了,给大伙写信,一人写一个信。大家挨个进来给小马说,叫小马写。”

老王这么一说,大家都认为这样好,觉得老王这人挺通人情,便来了精神。

老王叫马石头先给老吕写,写完了他还要去准备下午的吃喝哩。老吕受宠若惊地从铺上翻身跑过来,递给马石头一根烟说:“马兄弟,来,抽上,抽上。”马石头说:“我不抽,你说,我这就开始给你写。”然后马石头就听见老吕发出了一串啧啧的嘬嘴声,憨厚的吕光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整个下午,马石头都是趴在铺盖上度过的。他给工地上每个人都写了一封信,写完了,他都要给他们再念上一遍,然后让他们亲自把写好的信装进写上地址的信皮里,再用老吕在灶上烧的一小勺浆糊封好。工头老王也写了一封,他是最后写的,那时候帐篷里已经能闻到吕光发素炒洋芋的香味了。老王从外面走进来,在马石头的铺上坐下。马石头把纸铺好了,等着他说话,老王却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只是抽着烟。阳光在帐缝外面照着,工棚里都能够闻到太阳的香甜气味。帐篷里能听见外面的一些声音,仿佛又相隔甚远。或者根本就完全是两个世界——帐篷里静得出奇。老王自己不开口,马石头又不好开门见山地问。老王毕竟是工头,跟其他下死力的民工不大一样。马石头连自己的心跳都捕捉到了,他还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心里已经汗涔涔的了。

沉默了一阵,马石头忍不住开口说:“王老板,你、家里人——她叫啥名字?”

老王慢慢回过头来,把烟头狠命地扔在地上,用脚底碾了碾,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嗨,我他妈太不是东西啦,我和我婆姨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都是手里有了几个臭钱给烧的……”

停了会儿,老王重又点上一根烟,接着说:“去年工地离城近,我在城里……挂了一个,是个四川的……三弄两弄……我就想把我婆姨给离了。我婆姨不愿意离,抱着我的腿只是哭,我就用脚踢她,还撕她的头发。她知道我在外面已经有了女人了,可她就是不离。闹完了,我一气就跑到城里不回去了。过年前头,那个四川女人跑了,把我这两年挣下的钱全卷走了。我婆姨上城里来找我回家过年的时候,我正在那里生闷气喝闷酒哩,我把气就全撒在了她身上。我用皮带抽着把她从城里撵了回去。都快半年了,我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婆姨和两个娃娃,我的大丫头都十六七了……半年多了我都没有见他们一面。婊子无情哇,这话一点不假,她只看到你的钱。我当初还以为人家真是看上我了哩,还纳闷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咋会看上我这号半棵子老汉?果然么,就把我卷空走人了。小马你帮我写,现在我越想越觉得真的对不住我女人,晚夕睡下一想,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我现在心里想回去,又觉得没脸回去。小马,你帮我好好写一写……我打算复婚哩。”

马石头问:“你女人,她叫啥名字?”

老王说:“她叫黄桂兰。你写上,就说五一节要得空,我就回去。”

马石头开始写,老王又点上一根烟,抽了几口,压低声音说:“小马,这事你别说出去,这种恶心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好。”

马石头说:“放心吧,我嘴严着哩。”

老王又说:“小马,你、也给我、开头写上亲爱的。”

马石头说:“我已经给你写上了。”

这个晚上,大家都很高兴,一个星期后,家里就能接到他们的来信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女人就能接到他们的信了,半辈子人活完了,他们大多都是平生第一次给自己的女人写信,并且白纸黑字地称呼自己的女人“亲爱的”,这使他们心里涌满了快慰和难以言说的满足。马石头给每封信开头的称呼都是“亲爱的”,这话听上去要多软有多软,要多绵有多绵。他们躺在铺盖上,把信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他们从来没有那样亲密地称呼过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偶然地这样写在纸上,心里噗噗的慌乱还是有一些的。他们的女人该不会嫌他们太那个了吧!其实他们心里老早就想这样叫自己的女人了,只是话到了嘴边,就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拦挡住了,十几二十年都出不了口。而今天,他们心里想说又不敢说出口的话,叫马石头帮他们写出来了,留在了一张纸上。作为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它将永久地驻留在他们彼此的记忆里。多年之后,这也必将是一份蛮不错的回味吧!其实他们的女人都是些好女人呵,她们在那样苦焦的地方,坚韧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任劳任怨,像男人一样承受着一切,就是男人们每一次张口都叫她们“亲爱的”,也不为过。事实上她们在男人们眼里,的确很“亲”很“爱”呵。好多年了,他们却没有把这样一声亲切而又渗透着浪漫的称呼叫出口。如果不是马石头帮他们把这三个字写在给她们的信中,“亲爱的”——这三个字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即使是在最亲昵的时候。

每封信的信皮上,收信人一栏处,都无一例外地写着男人的名字——这样更易于邮递员投递。在巨大的乡村里,一个出嫁了的女人的名字,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大家都躺在铺上,没有睡意,也没有了相互说话的欲望。他们就那样各自想着心事,想着信里面写着的那些话,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想着各自家里鸡零狗碎的日子。

马石头也终于敢下定决心在给王春麦的信中称她“亲爱的春麦”了,因为这个称呼,马石头心里变得痒酥酥的。写上了,他又觉得这样的称呼有点太过直露,还是含蓄些好。其实中国人自古就是很讲究含蓄的,当然这还不仅仅是为了行文的需要,避免尴尬也是一个重要理由。其实马石头心里是有许多话要对王春麦说的,这个头一时开不了,就像装满心里话的袋子口口给扎住了,一句也倒不出来。为此马石头一连撕了好几页信纸,撕得他都有些心疼了。

在撕完第五页信纸的时候,他咬了咬嘴唇,又一次郑重地写下了“亲爱的春麦”五个字。这样一来马石头就觉得那只袋子口给解开了,他心里的话就像流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到了纸上。也就两根烟的工夫,他已经写满了五页纸,但还是觉得心里要说的话没有说完,想了想,又不知道那些还没有写出来的话是什么,心里于是憋得难受,竟然连扑上去一口吞掉王春麦的心思都有了。

他意犹未尽地将信写完封好,夜已经深了,帐篷里的鼾声轰隆震地,仿佛要掀起帐篷的样子。仔细一听,篷顶都有被吹动的呼啦声。

马石头睡不着,便熄了帐篷里的应急照明灯走出来,眼前短暂的黑暗过后,夜空变得明净而高远。摇曳的星光下,地平线模糊不清,但天空的湛蓝却能够看透千重万重。在这里的许多个日夜,马石头无疑将戈壁上深邃的夜空给忽略了。他踩着脚下的石子,慢慢向前走,脚下的沙沙声是宁静的,悠远的,听上去十分干净。这一刻,马石头真想即刻握住王春麦的那双小手,与她共同享受这独一无二的夜色。戈壁上什么声音也没有,马石头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感觉得到,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律动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整齐而欢快,富于节奏感。有一阵子,马石头甚至听到血液顺着他全身的脉络在纵情歌唱,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年轻,那样活力四射,那样汹涌澎湃。他能感觉出来那绝不是惊涛骇浪,而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轻柔而有力的浪花。他甚至嗅到了来自王春麦身体的芳香,仿佛正有一片茂盛的花草在他血液的浇灌下静静地开放。

群星在戈壁上空无限地展开,帐篷在星光下宛如一叶小舟,兀自荡漾在这浩淼的瀚海上。马石头仿佛变成了脚下一颗真的小石子,他的伫立甚至没有在星光下投下一点影子。人之与这夜晚空旷的荒原戈壁和这浩如烟海的夜空,真是太过渺小了。

王春麦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在想着早一天做他马石头的新娘呢?马石头在戈壁上慢慢地走,心里想着那个沙漠与荒丘边缘小洼里生他养他的村庄,想着那个村庄里美丽的少女王春麦。他觉得王春麦的心事像遥远的星光一样,在他心里飘摇不定。无疑他是深深地爱着她的,爱得十分的炽热。而此刻,他却为不知道她的心思而感到焦虑不安。爱一个人就要和她心心相印,就要把自己想要对她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一句也不作保留。应该是这样的。

清澈的夜色静静地横亘在面前,没有风啸,没有虫鸣,此刻戈壁上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为了安静地等待那一缕新鲜晨曦的来临。

半个多月后,黄老板的老解放又挟着一团黄尘来到了工地上。跳下车黄老板就吼了一声:“来呀,来看信了!你们家里都齐刷刷地来信了。”

工地上呼啦一声就乱了,大家都撂下手里的活,朝黄老板围过来。黄老板一个一个地喊:“马石头,给,两封。老王,你的。老李、李玉山,老田、老田,老吕……”

老王拿了信,独自走远了。马石头刚刚要躲个没人的地方去看信,被老田他们喊住了,要他帮他们念信。马石头答应了一声,就被他们拽进了帐篷里。除了马石头之外,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乡的,一封信上说今年春上天旱,另外的就不可能说今年雨水丰沛。一个乡嘛,也就屁大一坨地方,老天不可能给这个村下雨,给那个村不下。来信大都很短,除了老李的信是他儿子给写的,其他人的都是请人代的笔。老李信的开头称呼是爹,别的都是直呼其名或者老谁老谁的。老李因为儿子的来信,很激动,一时嘴唇抖得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他儿子终于能给他写信了,操,他们老李家终于有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了。信里头,大多只是说了说家里情况,譬如猪儿咋样,羊儿咋样,牛儿咋样。又说了说今年春天的庄稼和天气,信就完了。虽然信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刚刚回了趟家亲眼见到了一样。马石头念完了,他们都要问一声:“完了?”

马石头说完了,他们就接过信再仔细地看一看,然后慢慢装进信封,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把大家的信都念完了,马石头才开始看自己的。一封是他爹马文革托人写来的,说今年春上沙洼洼的天气比去年更糟糕,更旱,还多了几场大风沙。快立夏了,还不见个雨丝丝,麦子马上要给旱死了。如果还不下雨,苞米也没法下种。夏粮完蛋了,秋粮也还不敢说有个啥保证。但全村人都鼓着股子劲盼着哩,这雨说不定啥时候就下来了。信上,马文革叫儿子别累着了自己,钱么,慢慢地挣。媳妇子么,慢慢地娶。反正媳妇子已经说好了,订下了,就跟放在自家筐里的馍馍一样,现在不吃,迟迟早早都是自家的,早晚娶回来就行了。

马石头看完他爹的来信,心里不怎么好受。既然媳妇子已经说好了,那为啥不早点娶回家来呢?娶回来一个被窝里睡着总比白天用眼睛看着晚上却干瞪眼强吧!爹真是莫名其妙。马石头觉得他爹完全是那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人,难怪总是和他产生不了共同语言哩。

另一封是王春麦写来的。打开这封信的时候,马石头真正地体会了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脖梗子一下变得粗了,仿佛心钻到脖子里去了。甚至隐隐地嗅到了一股神秘的香味,一直到他读完信的时候,那股清香都在萦绕着他。信的开始,王春麦没说心里怎么想着马石头,而是说沙洼洼人是多么愚昧,天旱了不想办法引水,却偷偷拿着东西去早就倒塌的龙王庙底子上求拜,又是磕头又是烧香又是焚纸钱,结果连个屁也不顶。她去说了几句,人家还说她黄毛丫头屁事不懂,把她撵远了。说要是丫头家把龙王给冲着了,再咋求也就不会灵验了。她说呆在那样愚昧的地方,她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的生命了。信的后面,王春麦还对马石头说,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叫他不要被她爹王大平封建脑壳里的封建思想所左右,更不应该被吓倒,他们都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深远的未来。叫马石头不要像沙洼洼大多数男人那样,长大了就想着赶紧娶女人,娶了女人就想着赶紧生娃。这样下去,他们的下一代无非还是走这样一条路——娶女人生娃,生娃娶女人。这样下去,西部农村的落后面貌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改变?还说他们都是新世纪的青年,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因循守旧。要勇敢地面对现实,接受时代的挑战,更要勇敢地面对未来。信的最后,王春麦叫马石头不要忘记在工作间隙看一看书,学习学习,三年荒个秀才哩,也别自己把自己荒废了。

看完了王春麦的来信,马石头远没有预想的那样兴奋。这倒不是说王春麦在信里没有给他说什么甜言蜜语,就凭信尾“你的春麦”这几个字,马石头也是应该高兴上一阵子的。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叫自己激动起来。王春麦的信一下子把他的思想弄乱了,也弄散了,就像锅里冒出来的汽,一时没有办法将它们收拢,飘散的结局是注定了的。他没有想到他这一两年深埋心里的所思所想,竟然被王春麦活脱脱地写在了纸上。仿佛一个深入浅出的人,突兀地被人看到了私处。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在王春麦看来无疑是狭隘的。正如王春麦所说,他们应该对自己的人生重新梳理一番。他们的人生,他们的金色年华才刚刚开始。

马石头原来以为王春麦最大的人生理想,不过是拥有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这三样世俗的玩艺儿罢了。现在看来,这个丫头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简单。他突然觉得再不能小看这个丫头了,她的理想也远没有停留在嫁人这件事上。王春麦的来信,宛如给了兴奋的马石头当头一顿闷棍——他有些懵了。

从帐篷里出来,马石头迈出的每一步都有些飘忽不定。脚踩在戈壁上,感觉虚得发飘。这时候马石头很希望能来一场瓢泼大雨,或者谁给他兜头浇一盆凉水,让他把自己弄明白。但是天上只有刚刚向西偏斜下去的太阳,它的光芒依然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有点像手艺不精的中医手中的银针扎在了你身上,但扎的地方不是很到位,有股子叫人想跳又想叫的干疼,非咬牙忍不住。可越是这样,王春麦的分量越是在马石头心里加重。马石头竟然觉得他以前有些小看王春麦了,他没有想到她看似漂亮的外表下面,竟然有着一颗火一样炽热的不甘的心。

马石头一边筛砂子,一边开始悄悄反省。自己以前那些想尽快把王春麦娶回家来的想法,现在看来,差不多是完全错误的。这样一来,马石头就对自己关于成家立业的这套理论,从根本上产生了动摇。把王春麦娶回家来以后,乃至下一步生了娃娃以后,他再去做什么呢?这些他根本没有想过,没有来得及去想。如果照他的设计,不就是五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老套套么?这不是和他爹马文革,和他将来的岳父王大平一个样么?这不是和所有沙洼洼的男人都一样了么?在沙洼洼,拥有马石头这样尽快娶妻生子梦想的人,他们差不多都成功了。马石头接着在这条路上成功,就等于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土岭沙梁深处的沙洼洼男人了。那样的话,就只有看着老天爷的脸色,等待着过自己不甜不苦的庸常日子。

这的确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现在细细一想,就觉得那真是一种很糟糕的生活。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马石头就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他认定支持这个理想的那一套理论,其实也是极其可笑的。

晚饭简直都有些丰盛的样子了。黄老板的车拉来了半袋子韭菜,还有西红柿,水萝卜和青辣子。

饭里头第一次漂上了绿绿嫩嫩的韭菜叶子,搅一下,碗底里还有红艳艳的西红柿丁。喝上半口这样的汤,两腮里的馋水就能涌出半口来。水萝卜拌青辣子,吕光发按四人一盘为标准,切了四大盘。撒上盐,浇上醋,吃得大家都哼哧哼哧的。老吕怕大家见了鲜菜下筷子急,刹不住,就把水萝卜跟青辣子都切成了细丁丁。在这荒郊野地里,新鲜菜蔬是经不起狼吞虎咽的。饭是西红柿汤面条加热馍馍,量足,尽管往胀里咥。

黄老板也跟民工一搭吃,不过他和司机小林吃的是“来一桶”泡面。结果黄老板却来了两桶才扔掉塑料碗。吃完泡面的黄老板在远处溜了一圈,没球意思,又叼着烟转回来,一只脚踩在架子车上,眯起眼睛看着围成几个圈子的民工蹴在地上吃饭。夕阳的余晖霍地泼过来,很不均匀地洒在他们黑油油的臂膀上,也抹在他们一张一翕的嘴唇和鼓起来的腮帮上。汗珠子贼兮兮地从额上和头发茬子里渗出来,在颌下汇成小溪,流进身上分不清颜色的背心里。也有少数的跌过了眼睑,顺着鼻洼一路溜进嘴里边。出力气的人是不与汗水计较的,汗就是水,想淌就叫它淌去。此刻,这十来张长相不同的脸,眼角眉梢没有一处不流露出满足。谁能想得到有人会把一盘生萝卜拌青辣子吃得那么香呢?黄老板看得出神了,那张胖乎乎的国字脸上,竟然溢出些钦佩的神色来。

马石头没有想到黄老板会在他们吃饭即将结束的时候,大声对工头老王说:“老王,吃完饭把小马的工钱给结清了。”

马石头听了,一口馍噎在了嘴里,他不敢回头,但他能断定所有听清了黄老板话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感觉腔子里腾地响了一声,身上随即像着了火一样。他在脑子里迅速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梳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黄老板要老王给他结账,这不是明明要开掉他吗?马石头憋着气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汤,将垂下去的脑袋又抬起来,转向老王。

老王从三块砖头垒成的凳子上站起身,脸上堆出一片瓷瓷的笑看着黄老板说:“黄老板,小马……不是干得挺好的吗?”

黄老板从架子车上提下那只脚,用夹烟的手指着老王说:“老王,小马这人你不能用了。”

老王嘴张了半天,再说不上话来了。回头看了看马石头,马石头又把头埋了下去,他感觉他心里一下子空得什么也没有了。

黄老板又向前走了一步。老王从马石头身上挪过目光,看着黄老板乞求般地说:“小马到底做啥了么,黄老板你倒是说一说,叫我也落个明白嘛!我把人家叫来了,这会儿又无缘无故地开人家,往后谁还跟我干活呢?”

黄老板并没有瞅老王,转而对马石头说:“小马,你快吃,吃完饭赶紧把行李搬到车上。”说完又朝老王嗤了一声,“谁说叫你开掉小马了?我那里现在人手不够用了,我要小马过去给我看库房管材料哩。”

老王哇地叫了一声,笑着说:“你看你,是这事,你咋不早说哩。”

大家听了,这下才松了一口气,惊羡的目光像水样一股子一股子向马石头身上泼过来。马石头心噗噗乱跳着,这太出乎他的预料了,一时只觉得两个眼角里湿叽叽的,坐在那里,动也不能动了。这蓦然之间的一紧一松,使他浑身没有一丝儿力气了。

黄老板又抽了一口烟,向前走了两步,朝天上吐了一口,大声说:

“工钱就按现在的标准开,小马,你说,你乐意不乐意过去?”

李玉山从背后用手背捣了捣还在发愣的马石头,马石头才惶惶地端着空碗站起来说:

“行哩……我乐意去。”

黄老板工程公司的总部,在城边的一片空地上。一溜红砖平房,一个三四亩地的大场院,大门口的砖柱上挂着“万盛建筑工程公司”的白底黑字的铁皮牌子,旁边有个门房,看门的老头黄老板叫六叔,司机小林喊他六爷。

这就是马石头对这里的初步认识。

马石头的任务是管好两个材料库和码放在场院里的水泥钢材等建材,进多少货,给哪个工地送了多少,都要在往来账本上一一记清楚。虽然住在城边上,但进进出出也能看到许多的热闹,这是马石头没有想到的。从他走出沙洼洼的那一天起,他心里就只知道自己是去那些堆满水泥砖头的湿叽叽的工地去干活,住的也是那种临时搭起来的简易工棚。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来一个叫万盛建筑工程公司的地方当保管呢?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哇!虽然在城边上,但毕竟是城里嘛,不是乡村嘛,毕竟不再是戈壁滩上了嘛!马石头简直没有办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那天黄老板叫六爷把库房门上的钥匙全交给马石头的时候,六爷瞪着眼朝马石头面前的空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使马石头心里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愧疚和愤慨。

马石头和司机小林住一个屋。小林叫林世刚,他白天经常不在,很多时候晚上很迟才回来。有时候,他晚上也不回来住。小林家在离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但马石头听小林自己说,他很少回去。那么小林晚上不回公司住又不回家的时候,都住在哪儿呢?马石头心里总是出现这样莫名其妙的疑问。一个外出的人,不来自己的铺上住,而他又没有回家,这在马石头心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小林除了开那辆老解放,还要开黄老板的“皮卡”。黄老板忙得很,整天不是去工地就是外出跑材料,晚上还要陪客户吃饭,陪客户娱乐。有时候客户嫌小城里太显眼又没什么档次,黄老板就拉他们到嘉峪关呀酒泉呀那些大点的城市去耍。有时候一耍就是半夜,有时候则要耍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赶回来。小林的车把材料运来了,马石头就看着别人卸车,这个多少,那个多少,一笔一笔地记清楚。不清楚或者弄混了的时候,他就要从头一件件地数,然后再看与票单上是否相符。这样的工作对于马石头来说,是比较简单的。这就像叫他一个初中生整天去做小学二年级的算术题。加减乘除,又加上黄老板给他配的电子计算器,把本来就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了。所以马石头大多时候都显得无事可干。

白天,他偶尔也上一上街,看一看街上来往的车,各色的人,也看一看街上的花花绿绿。看到眼前有穿着短裙子的丫头媳妇们走过,他脑子里立马就会想到王春麦。如果王春麦穿上这种短短的刚好遮住屁股的裙子,会是啥样呢?她的腿也一定是笔直笔直的吧,而且可能是小葱一样的水白。她如果穿上这种露出半截胸的垂感很好的长裙子呢?她的胸也是粉嫩嫩地白着的吧!她的脖子也是显得那么颀长吧!还有她的脚,如果穿上那种凉鞋,一排脚趾上也涂成彩色,那也一定是让人怜惜的吧!而且……是不是远比街上走着的这些都要美妙出几分?这是一定的,虽然王春麦的胸,王春麦的脚,他马石头一眼也没有看到过。

这样一来,马石头就忍不住又给王春麦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马石头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写的,房子里很静,他从吃过午饭就开始写,中午的阳光照在巨大的场院里,水泥地上一片滋滋声他都能听得到。信开了头以后,下文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原先已经想到了的那些话,他一时都不敢写了,那些在他脑子里存在了许多时日的话一落到纸上,他就觉得把自己骨子里的庸俗给活脱脱地抖出来了。仿佛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下,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自从接到王春麦的那一封信之后,马石头就觉得不能再小觑沙洼洼那个叫王春麦的丫头了。他和她虽然都是初中生,但他们的想法原来却是那样的不同。面对将来的生活,马石头觉得王春麦比他更有想头。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大张着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好像手中的笔一落到纸上,他的自卑就会水一样流出来。

马石头穿着件小背心趴在桌子上,片刻工夫就已经满头大汗了。房顶上的太阳光好像穿透房顶都聚射到了他的头顶上。他愈来愈发现自己和王春麦的思想甚至理想,都是完全不同的。而他刚从大戈壁工地上来到城里时心里悄悄出现过的那种优越感,也在对王春麦的深切恋慕中不知去向了。马石头有一肚子话要对王春麦说,可又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到头来那些被他生硬地写到纸上的话语,又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说的。真有些口是心非的意思了。

马石头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倒在床上,汗水从背上渗出来,背心完全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裹出他身体的健美的轮廓。马石头被自己的狭隘折磨着,他害怕自己的这种心思被王春麦捕捉到,就像害怕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羞处。这种心思被看破了,即使他把王春麦娶回家来,他也会时刻感到如鲠在喉。而王春麦呢,定然也会从骨子里看轻他的。他们两个人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一辈子被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瞧不起,那种滋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是会憋死人的。什么叫郁郁寡欢,什么叫心灰意冷,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是身有体会而口不能言了。在那样一种氛围当中,就是不憋死,也会给活活闷死的。他可不愿做那种在女人面前窝窝囊囊邋里邋遢的男人。

如果说马石头以前只是个想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随便过日子的那种男人的话,那么现在的马石头,这种心思已经改变了。他觉得他们之间除了过日子,应该还有爱情。爱情这两个字,绝不仅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睡到同一张床上那么简单,也不是站在大红双喜前恭恭敬敬鞠三个躬那样简单,更不是想方设法从乡政府扯两张红皮结婚证那样简单。甚至不仅仅是生个娃,再把娃娃养活大那样简单。总之一句话,马石头是不想做沙洼洼那样的男人了,因为他从王春麦的来信中已经捕捉到了这样的信息——王春麦是不甘心就那样一辈子在沙洼洼做一个生儿育女、在房前屋后叼猪喂狗的女人的。

什么是爱情,马石头还不大知道,或者说还不是十分清楚,在他心里,爱情两个字还抽象得很。但他又具象地认为,爱情起码应该像一杯开水和一杯牛奶掺起来的那种样子,当然还要加几勺糖,既香浓又甜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有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才能谈得上有爱情,这种爱情的甜蜜必须有必要的糖来支撑。显然,糖是这中间弥足珍贵的。当然这些在自己心里掂量了无数遍的话,马石头都不可能写到给王春麦的信中。这些东西在他心里产生的时间还不长,它们作为一种简单的想法,还相当地幼稚,说出来恐怕会贻笑大方。再者,要是全都写上的话,王春麦不就把他这个人完全看透了嘛!一个没有秘密的男人,就是没有城府的表现。一个男人没有城府就免不了婆婆妈妈,而一个婆婆妈妈的男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又很难得到大家的认同。这种思考使马石头心里更加纷乱,一连撕了几页纸,他竟然无从落笔了。

最终,马石头不得不勉强写了一页就把信发了出去。

他在信上对王春麦说,他已经成了黄老板公司的保管员,已经从戈壁工地上搬到城里了。还说如果有机会放假的话,他就回去看她。但是,如果公司不给他放假的话,她能不能到他现在居住的这座小城里来呢?

把信塞进邮筒的那一刻,马石头又有些后悔了。他应该多写一些,哪怕是写上一些废话也好呀,再不济也应该写上城里的好呀,那些人头攒动的商场,那一片见不到头尾的地下超市,还有街头巷尾空地上绿茸茸的草坪,晚上明亮的街灯。这些虽说意义不大,但他始终觉得一封信字数的多少,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对这个人思念的深浅与强弱。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对作文的要求首先就是字数,他说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字数够不够则反映出的是态度问题。这个原则在自己身上套用一下的话,这是不是一种缺乏感情没有能力的表现?他写上这么一页,王春麦看到了,会不会怪他?

马石头从街上慢慢走回来的时候,仿佛一株旱坡地上的苗子,又给毒日头烤蔫了。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六爷在门房的小床上翻了个身,招呼了一声,马石头都没有听清楚。他径自垂了头,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没精打采地向自己房里走去。白花花的阳光在水泥地上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来,如同一群看不见踪影的虫子在天上嗡嗡飞,闹闹哄哄,聒噪异常。

十一

那天下午,小林开着油漆斑驳的老解放车来拉材料的时候,马石头发现放在库房门口的中号麻钢少了五根。马石头急出了一头汗,他在场院里找了一圈,没有,又打开材料大库对账查看,结果也没有什么问题——中号麻钢就是少了五根。这批中号麻钢是他亲自指挥几个装卸工从车上卸下来搬到场子里的,那是三天以前的事,马石头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批麻钢过几天就要往工地上运,马石头嫌它们又笨又重,放到库房里搬出搬进太麻烦,才叫装卸工码到库房门口的。可现在它们却平空少了五根。

小林说:“小马,你知不知道,这可是上等麻钢,一根就接近三百个元哩。”

马石头心里一算,五根就是近一千五百块哩。钱就不说了,他可以赔,可叫人家黄老板心里咋个想?马石头马上想到了六爷,每天进出大门的人,六爷应该都能看得到。如果有谁在他眨眼的时候扛上根麻钢出去,六爷不会没有印象。

六爷正摇着扇子坐在门房前的一片阴凉里喝茶哩,马石头跑过去焦急地问:“六爷,见没见谁拿麻钢出去?”马石头问了一声,六爷才从门外收回目光,满是褶子的老脸从嘴角那里向上一挤,浑浑的眼球骨碌骨碌转了两下说:“没有呵,这两天没见有人进出呀,这院里平常就你我两个人。咋啦,你库里少东西啦?”六爷这样一答复,马石头颓然地说:“少了几根麻钢。”六爷说:“麻钢又长又重的,是不是你入库出库的时候,上账下账没弄清楚记错了?尕娃娃子嘛,一时弄错的情况也是有的。”马石头见问不出个啥,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那我再去查一查。”

数过来查过去,还是那个结果。实在没有办法了,马石头只好把小林叫到房子里,从自己枕头下取出十五张一百的新票子递给小林说:“林哥,你给我帮个忙,去到你们进钢材的地方买上五根麻钢还上吧,这事……别叫黄老板知道了。黄老板信任我,可我这才刚刚干了没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要不然我咋向黄老板交代哩。”

小林比马石头高出近半个头,样子精瘦,但身板子却结实。他已经穿上短袖衫了,两条长年抱方向盘的大臂上,露出两疙瘩瓷实的紫肉。他不接马石头递过来的钱,却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一边抽一边说:“小马,咱都是个出来挣钱的,咋能叫你掏腰包呢?”马石头盯住小林的眼睛说:“是我没把东西管好,东西丢了,我不赔咋行?”

小林跨上前一步,从打开的窗子里向外扫了一眼,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马石头说:“小马,你可要小心六爷,这老家伙手脚不干净。前一阵子,水泥钢材丢得太凶,连黄老板都起疑心了。因为六爷跟黄老板连着些亲,黄老板几次想开他都没开成,所以才把你弄来管库,叫他专门看大门。我先把这些拉走,你再好好查一查,万一找不到,咱们再说。”

经小林这么一说,马石头心里嚯啦亮开了一道口子。小林开车走后,马石头就打开库房,把场院里堆放的其他材料全都转到了库房里。原来黄老板要他来这里当保管,还有挟制六爷的意思在里面哩。黄老板只是叫他操心,没说要他防着六爷。现在想来,黄老板的“操心”这两个字里面,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的。可是他却偏偏把这个保管的差事看得简单了,以为只是算一算记个数儿罢了,却没有想到“保管”的责任,大半应该是在“操心”二字上。

六爷锁了大门,又乘了一阵凉,就敞开屋门躺在木板床上睡大觉去了。马石头搬完材料,背心衬衫已经全部湿透,便提桶打水,在院子里冲起凉来。他借去大门外泼水的机会,朝门房那里探了一头,发现六爷正躺在床上扯着牛头大的呼噜,心里就涌出一丝兴奋来。他已经想了有一阵子了,而且也略微观察了一下,如果是有人从大门往出拿麻钢,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太显眼了。白天人来人往的自不必说。晚上门口大街上,隔三五十米就是一盏又高又亮的双头路灯,天一麻黑就亮了,再说大门口也亮着个大灯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麻钢一根一根从侧面围墙顶端弄出去,再从外面弄走。

马石头顺着围墙里面一截一截细细查看,在库房旁边一个恰好能遮住别人视线的拐角处,他发现围墙顶端的红砖上,明显有硬物磨擦过的痕迹,那些淡红色的砖灰都是新鲜的,还没有被风吹掉。而昨天晚上,城里还下了一阵雷雨哩。这样一推算,马石头就暗暗吃了一惊。这个痕迹肯定是今天留下的,对了,肯定是在他出去发信的那半个多小时。马石头像窥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一样,心怦怦跳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了。从这个方向出去,外面是与另一个场院间隔处的一片闲空地,也就是一个过道。再远处是一家液化汽站,整天都有人在进进出出。马石头迟疑了几秒钟,伸手扣住墙头顶上的砖,身子一纵,翻了上去。

外面靠墙根的地方,果然有长长一溜新鲜的浮土。马石头轻轻顺墙溜下去,用脚一拨拉,新崭崭的麻钢就露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五根。马石头心里的一块硬物终于落地了。他刚准备把麻钢从墙上弄进去,突然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便重新将麻钢上的土盖好,又将自己留下的脚印拂去,纵身一跃,原路返回了。

黄昏的时候,六爷过来叫马石头帮他看着些大门,说自己要上街打点酒喝。马石头一边在小面板上忙活着做饭,一边答应了几声,六爷就哼着秦腔排子曲,背着两只手出去了。

马石头有早睡的习惯,天一黑,马石头就上床了。六爷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瓶二锅头和两袋花生米,六爷来推马石头的门,推不开,就喊:“小马,咱喝两盅呀,咋?睡啦?”

马石头心里生着六爷的气,便没有答应。六爷喊第二声的时候,马石头才气咻咻地说:“我已经睡了,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搬了一天材料,我实在太乏了,你一个人喝吧。”六爷不死心,又说:“小马,我这里还有花生米哩,不喝,你吃上些。”马石头说:“我实在太困了,你自己吃吧。”停了几秒钟,马石头听见六爷哼着秦腔走了。马石头觉得今天晚上六爷肯定要将弄出去的麻钢出手,夜长梦多嘛,他心里肯定也意识到什么了。马石头一时不知所措,便起身抓起桌上的电话,十分神秘地将它抱到被子里,给小林打了过去。

凌晨一点钟,当六爷和三轮车司机正往三轮车上装麻钢的时候,被小林和马石头逮了个正着。马石头手里的手灯照得夜晚的墙根下白亮亮的,六爷咧着嘴,却咋也笑不出来,嘴里发出时断时续噎住了一样的呵呵声,像啃骨头卡住了喉咙的老狗。小林手里的铁棍也架在了三轮车司机的脖子上。那个有点儿邋遢的小个子司机腿抖得站都站不住了,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一边说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一边就软软地蹲在了墙根下。

小林从腰上摘下手机,打到了黄老板家里,十来分钟黄老板就赶了过来。

六爷一见黄老板,脸刷地紫了。

黄老板看了眼三轮车司机,上前一步,抬腿就是一脚。

“狗日的我送你去公安局,看你还敢不敢再偷!”

三轮车司机被踢倒在地上,抬起头,朝六爷跟前爬了两步,身子抖嗦着哇哇喊道:“老人家,你倒是说话呀,你不能害了我啊,哈?我是给你来拉东西的,你不是说这是你们自己的场子吗?哈,你说话呀你。”

小林也仗着势子,上去在三轮车司机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们公司丢的东西多啦,你说,是不是你偷的,你一共来偷过几次,都偷了些啥?”

听了小林这话,衣衫褴褛的三轮车司机一骨碌爬起来,跪在黄老板面前,从里面衣兜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说:“这些钱我都给你了老板,求你高抬贵手,放我条活路,我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哩。都是这个老汉把我害下了,他说这个场子就是他自己家的,谁知道他在骗我哩。老家伙,你可把我坑苦了,你说话么,你咋不说呀?”

黄老板又向六爷跟前挪了一步,兀自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才说:“六叔,这不能怪我了,咱爷俩的缘分哪,到这儿就算尽了。我也不把你告公家,这样吧,你现在就走人,咱们两清。”

六爷听黄老板这么说,反而镇定下来了,通红的脸色也褪了下去。他抹了把鼻头说:“黄万盛,你娃子甭忘了,没有我吴老六,就没有你黄万盛的今天。吃你这碗眯眼食,我还不日去哩。”

黄老板扫了眼四下里一抹黑的夜空,把刚刚点上的烟踩在脚下,碾碎了,狠狠咬了下牙关说:“吴老六,你也甭以为我黄万盛是吃屎长大的,这几年从你手里倒出去多少建材,啊?你当我不知道?不就是我爹落难下乡住了几年你家破房子么?你倒成了个不见底的瞎仓罐了。你替我看个场子,我一月开你五百你还嫌少哩。你家里两个娃子那两院子砖房是用啥盖起来的?就凭他们种那几亩破地?行了,吴老六,你知足吧。”

黄老板脸黑下来也很吓人,声音又高,六爷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只一个劲地揉鼻子,偶尔擤一把鼻涕。

黄老板又在三轮车司机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他把车开到大门口,要小林进门房把六爷的铺盖一卷,抱出去撂到了三轮车里。等马石头把那几根麻钢从围墙顶上撂到院子里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黄老板掏出五十块钱,边给司机手上递边说:“把雇你车的那个老汉送回家去,这是车钱。以后黑天半夜有人雇车的时候多注点意,半夜三更用车的,十有八九都是贼。”

六爷站在围墙拐角处,一言不发。三轮车司机从一脸沮丧中挣脱出来,摆着手死活不敢要。黄万盛把钱往司机怀里一塞,不耐烦地招手示意他快走。

三轮车走后,小林要开车送黄老板回去,黄老板说:“算了,我走着回去,我还没这么晚在大街上逛过哩,今儿高兴,顺道转转。”

黄老板出门的时候,冲送出来的马石头说:“小马,今后这大门也是你的了,多操点心呵。”

马石头脆脆地应了一声,等黄老板出去,把铁大门关好上了锁。

躺在床上后,马石头一时没有了睡意,总觉得黄老板这么把六爷开掉,都怪自己。要是他白天的时候把找到的那五根麻钢拿回来放到库房里,不就啥事也没有啦?大不了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也不至于砸了六爷的饭碗。更不应该把这事告诉小林,小林更不该惊动黄老板。刚才小林把六爷的铺盖搬出去扔到三轮车里的时候,立在墙角的六爷,看上去是相当可怜的。那一刻他猛然想到了那个叉开五指罩住茴香豆的可怜人孔乙己。小林一连说了好多六爷如何如何的话,马石头心里闷闷的,他只翻了个身,没有接小林的话茬。

马石头不说话,小林只当是他被刚才的事情吓着了,索性坐起身来,点上一根烟,又抽出一根朝马石头晃着。马石头没有接烟,摇了摇头。小林说:“其实呀,黄老板早就不想叫六爷在这里干了,就是找不上个好茬子。哼,这会儿黄老板不知道心里多高兴哩,你用不着愁,你愁个啥?”

马石头吞吐了半天,慢慢地说:“唉,是我害了人家六爷。一个老汉,看大门是多好的差事,一月五百哩,比农村一个棒小伙子挣的还多。这一弄,他一个老汉到哪里挣这一月五百个元去,嗨……”

小林把腿上的线毯子揭掉,露出两条长着密密汗毛的粗腿,他抽了口烟,说:“是他狗孙先害你的。你想啊,少了麻钢,你是保管,责任全在你身上。他这应该叫损人不成反害己,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老家伙他这是罪有应得。他这才真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哩,你别管他。”小林又把一根烟扔给马石头,马石头犹豫了一下,拿起来点上了。学着小林的样子抽一口,吐一口。抽到第三口的时候,他给呛咳嗽了。小林就笑了两声,说多抽几次就习惯了。

抽了会儿烟,马石头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窄憋了,也不那么慌乱了。小林说得对,说到底还是他六爷不仁不义么,自己难受个啥呢?抽完一根烟,马石头问小林:“黄老板到底跟六爷啥关系?”小林说:“听黄老板说,他老爸当年从城里给撵到乡下那会儿,他们一家老小情况特惨。六爷家正好有一院不住人的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借给他们住了几年。后来他们就回城了。黄老板一直没找到工作,后来听说还因为打架坐了几年班房,出来后就开始在建筑上揽活,几年工夫就干大了。他老爸过世那会子,叫他不要忘了恩人。黄老板就把六爷弄进城来了,给他开双倍的工钱,就这六爷还常常往家弄这弄那的。先头拿得少,黄老板也觉得自己家大业大,他拿点没啥。去年底一算账,好家伙,光水泥就少了十五吨,钢材少了两吨多,六爷还一问三不知。过年时我开车和黄老板送六爷回家,好家伙,人家两个儿子一人起了一院子砖房,比他们村长家都牛逼。黄老板一看心里就有数了。黄老板想他房子修好了总行了吧,没想到,东西照丢不误。这不,六爷是不往家拿东西了,可他倒出去卖钱。黄老板这才把你弄来管库房。幸亏这次你眼快,给抓住了,要不谁知道黄老板会咋想哩。”

马石头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出声。小林端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马石头装着一连打了几个呵欠,把手里的烟头扔了,顺手熄了灯。

十二

端午节的时候,小林用老解放把老王他们拉到了城里。小林按黄老板的吩咐,过节把大家都拉到城里转一转。刚刚送下这一车,又去另一个工地拉人了。一进院子,老王就冲马石头喊:“小马,你现在可牛逼的呔了,挣钱多不说,住城里还见天能看上穿裙子的丫头哩,啧啧——可美死你了。”

老李老田他们,也不停地跟马石头问这问那,都是一脸羡慕的神情。马石头用眼睛数了数,发现人里头没有大师傅老吕,就问老王:“老吕咋没来?”老王说:“看工地哩,总不能都出来把工地撂了吧。”大家在马石头房子里坐下,马石头给他们散烟,他们都感到很兴奋,说小马到了城里,也学会抽烟了。不免又要啧啧两声。他们每人抽了一支,又去看烟的牌子,自然比他们平时抽的要好一些。末了,他们叫马石头也点上,马石头说:“算了算了,烟一呛,我胸口子就疼,可能是我抽烟水平还不行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呵呵地笑了。

黄老板比谁都忙,端午节到了,就更忙。又要请客,又要送礼,一连几天人影也见不到。老王他们来了,马石头觉得咋说也不能忘了和自己一起苦了的兄弟。十来个人正好一大桌,马石头决定请大家下一回馆子。

马石头的提议一出口,老李第一个就说:“这咋好意思哩小马,我们都是外出挣钱的,攒个钱不容易哩。”

老王也说:“今儿是过节,不下回馆子咋行哩。我看就按老规矩办——咱先吃,吃完了,按嘴平摊。”

时间尚早,马石头就在场院里放了三个塑料大洗盆,放开水龙头,叫他们饱饱地洗了一顿。洗完了,大家又到马石头屋里拿出带来的干净衣服换上,就准备上街。老王却犹豫了一下说:“我就不和大伙吃了,今天我还要赶回家去哩。家里来信说了,家里最近……有事。”

马石头心里知道他媳妇已经答应和他和好了,这时候老王回去,是对的。听老王说自己不去了,老李他们就开他玩笑说,老王这家伙早就憋不住了,不怕花路费,你就回去好好日去吧。

马石头心里却不愿意老王走,他原想借今天的机会,好好谢谢老王,要不是当初老王收留他,他说不定还在那儿混着哩,哪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差事。但不让老王走显然又不行,关系到人家两口子和好的大事情哩。就去屋里拿出前几天上街给王春麦买的那条绿底碎花的短裙子,叫老王带回去给他女儿穿,算是他马石头的一片心意。老王推辞了半天,才装进自个包里。

老王一走,马石头就领着大伙上街去找馆子。马石头的穿着,跟老李老田他们已经有了一些区别了——皮凉鞋,白条纹衬衫,土灰色西裤,看着就清清爽爽一个棒小伙。老李老田他们的衣服虽然已经换了,但因为在工棚里窝塞太久了,都皱皱巴巴的,没个什么调调。

在大街上转了半天,老李他们尽拣那种黑乎乎烟熏火燎的小馆子进,都被马石头拦住了。马石头把他们领进了玉门城里最豪华的西部大酒店,大家进去的时候一个个蹑手蹑脚的,都不敢踩那条从门口一直铺到大厅里的红地毯。马石头要他们上,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跺脚上的土,怕把红艳艳的地毯给人家弄脏了。好容易上楼进了包间,看着整齐的桌椅又拙手拙脚不敢落坐。马石头先自坐下来,表示今天让大家放开吃放开喝,吃完由他结账,不要大家掏一分钱。老李为撂铺盖的事,始终觉得对不起马石头,想自己揽下全部饭钱,又下不了这个狠心,就说:“小马,老王安顿了,老王已经安顿过了,叫咱按嘴平摊,不能白吃,我们咋能白吃你的哩。”

马石头再没说啥,也不与他们理论,招呼服务员过来,从裤子屁兜里流畅又洒脱地抽出一沓新铮铮的百元钞,像码扑克一样排开,抽出五张放到服务员的点菜本子上说:“饭菜按一桌三百的标准上,剩下的全拿啤酒。”服务员笑盈盈地看了马石头一眼,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黄昏时分才结束。马石头和老李他们摇晃着从酒店铺着红地毯的大门里走出来,来到大街上。他们一个个脸都给染红了,有一部分是酒精的作用,有一部分则是沉下去的太阳最后发威给抹上去的颜色。这样一来,这些男人的脸色便显得十分怪异。然而每个面孔下面又都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要争抢着流露出来——面皮虽然僵,而里面的肌肉却又在愉快地抖动。这样的面孔与他们的内心是无法比对的。马石头把一只胳膊架在老李的脖子上,另一只胳膊架在老田脖子上,一伙人亲密如同兄弟。

小城新铺的街道又宽又平,这会儿正是城里人吃晚饭的时候,街上行人不多。走了一阵,大家都一脸心事默不作声了。对于小城里的一切,马石头和他们一样其实还是非常陌生的,也许还将陌生下去……永远陌生下去……倏忽间,马石头觉得心里头酸酸的,突然有了一种想回家的强烈的愿望。他想看一眼他爹马文革,看一眼他妈曹桂花,更想马上见到王春麦,还想……拉一拉她的手……

十三

端午节过后,黄老板的很多事情都办妥了。

当然这里面首当其冲的是百分之七八十的工程款全部到位了,再加上黄老板又去了老王那个工地看了一趟,用不了半个月,整个塔身就安装完毕了,工期比预计的要提前一个月。黄老板脸上因此看上去连一条皱纹也没有了。从工地回来已经是下午了,黄老板一下车就扯着嗓子喊小马。马石头以为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一直跑到了大门口。黄老板前迎了两步,拍着他的肩膀说:

“不错,小马你小子不错,像个干事的人,那帮民工把你夸得一愣一愣的。”

黄老板说了他在工地上听说的端午节那天,马石头请老王手下那帮民工下馆子吃饭的事,脸上很兴奋,他大声说:“那天的饭钱酒钱,我全给你报销。”一边说一边从皮夹子里抽出五张百元新钞,递给马石头。马石头愣着不接,黄老板就直接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

小林正准备把小车开进大门来,黄老板向他摆摆手说:

“走——今儿咱仨出去吃个饭,这些日子忙了个贼死骨头烂,我今天专门给你们两个补一补——吃完饭再唱唱歌,今个不陪旁人,咱们自个乐呵乐呵去。”

车子一路向南。马石头坐在左侧,这时候从车窗望出去,平时并不见得繁华的大街上,那些平常的景致倒叫人有些眼花缭乱了。斜阳把金黄色的光波泼向东面的这一面街上,一些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挡住了,一些又从它们之间的罅隙里溜过去,将平时的阴暗处也照亮了。在马石头眼里,这座小城竟然显得迷离而捉摸不定。

饭吃到九点钟,黄老板已经有些醉了,站起来招呼马石头和小林去唱歌。马石头本来不大喝酒,啤酒还能喝两瓶,今天黄老板带了两瓶一百多的白酒,说啤酒就算了,那不过是个饮料。结果三杯五杯下去,马石头就大了。小林拉马石头,马石头呜啦说不咋会唱,想先回去。已经喝大的黄老板拍了马石头一把说:“你小子不是领着民工在大街上唱国歌吗?走,咱们今天就唱国歌,咱今天也他妈爱一回国。”说着,也不再管小林和马石头,径自往门外走。

上了四层,有间屋子里传出牛吼般的歌声,唱的是“春天里百花香,秋天落叶黄”那一段。但声音分明野得很,听不出那种叫人想家的韵味来。

黄老板在玫瑰厅里等着他们,小林跟马石头上去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小姐在那里候着了。走过来的黄老板一踉跄,前脚一跌便扑倒在小姐怀里。小姐向外推了推,又怕黄老板真的跌倒,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吃力地把黄老板扶到里面的沙发上。黄老板顺势将小姐揽到怀里,嘣地亲了一口说:“找两个过来陪着我两个小兄弟,咱唱歌,小、小费嘛,今天、大大的。”话还没有说完,黄老板的手又伸到小姐裙子下面摸了一下。小姐朝黄老板手背上拍了一下说你坏死了,说着起身笑盈盈地出了门。

马石头觉得包间里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怪怯的,就不肯坐。他虽然来这里吃饭有好几次了,但上四层还是第一次。尽管大屏幕彩电上晃动着身着泳装的美女,四周屋顶上也亮着暧昧的灯光,但马石头还是觉得有些阴暗,仿佛身处巨大的阴翳当中。灯光那么贼贼地闪烁,马石头刚刚压下去的酒劲又涌上来了,不得不跌坐在沙发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石头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正躺在王春麦怀里。王春麦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去了皮的西瓜。马石头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吃着,他感到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正在袭击着他。这种香气他隐隐约约闻到过,这香气把他带到了遥远的沙洼洼,把他带进了村子南边那片几十年也长不起来的稀稀疏疏的小树林。春麦。马石头喃喃着,那股香气越来越近了,从他的鼻孔里钻进去,又向他身体四处漫延。仿佛他刚刚吃下去的不是西瓜,而是一根导火索,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给点燃了,火苗一股一股从脚后跟那里往上窜。

他又轻唤了一声春麦,便伸展双臂,王春麦小巧玲珑的身体一下子就被他拥住了。

王春麦已经穿上了端午前他为她买的那条碎花绸的短裙子。她上身只有一件小背心,小巧的乳罩下那两枚神秘的果子,令他兴奋而迷惑。透过贴身的小背心,他感到她的皮肤汗涔涔的。他的身体膨胀着,仿佛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而且已经被烧得通红,坚硬得都快要裂开了。懵然间,马石头感觉自己都快要死掉了。

就在马石头不知所措的时候,王春麦一把抓住了他,开始用一种直白的动作引导他。王春麦的身体也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片洒满露珠儿的青麦田。马石头在王春麦明白无误的导引之下,匍匐在柔软的麦浪上,被那一层层涌过来的浪头推动着,颠覆着。

当体魄的大厦轰然倒塌的瞬间,骇震之后的马石头突然清醒了。大屏幕电视里正没完没了地重复播放着模糊的音乐,画面上,几个红衣女郎在巨大的彩旗背景前,袒露着雪白的大腿和肚皮扭来扭去。黄老板和小林早已经不见了人影,小包间在音乐的侵扰下显得空旷又窒息。

更加要命的是,马石头发现躺在宽大皮沙发里那个笑盈盈的丫头,居然不是王春麦。丫头躺着还在吃吃笑,笑声和模样看着都有点野。马石头一骨碌从沙发上翻下来,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声音抖索地说:

“你、你……你是谁……”

丫头像醉了一样躺在沙发里,想起来,却又没有动。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才用稀泥一样软软的表情笑了一下。马石头一怔,心就乱了。他不知道再对这个丫头说些什么才好,他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马上离开这里,但又有些不甘心。在出门的时候,马石头顺手端起茶几上的果盘,重重地砸在地上。在被暧昧浸染过的房间里响起一片玻璃器皿粉身碎骨脆响的同时,马石头重重地摔上门,朝楼下跑去。

下了西部大酒店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马石头便逃也似地在大街上奔跑起来。他的眼泪挟带着身体里大量的盐分,不停地流下来,他感到天塌下来压在了自己身上,连喘息都变得困难无比。他胸口憋得难受,好像堵了一块硬东西,他想叫,想喊,想吼,但除了奔跑和流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够再做些什么了。

大街两侧明亮的灯光流水般从他身边掠过,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马石头像一只受伤的羔羊在拼命地奔跑。前方宽阔的街道像一个无底洞,马石头正在一步步陷落下去。身后仿佛也有一张张巨兽的黑口正在追赶着他,他不这么疯跑,就会被那面目狰狞的兽群追上来一口吃掉。

在一个街道拐角处,马石头被绊了一跤,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翻起来接着跑。他跑得懵懵懂懂,跑得漫无目的。他跑出了路灯散射出来的最后一轮光晕,他跑出了街道,跑出了小城,然后又穿过一片巨大的麦田。他已经迷路了,但他还在跑,汗水淋漓,视线一次又一次被泪水模糊。这时候,马石头已经成了一只真正迷途的羔羊,他在城郊的田间小道上,借助摇曳的月光寻找着自己缥缈的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马石头终于来到了他的住处。那时候,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了,满天都是灿烂的星斗。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的身体像一只走出田野的疲惫老牛,脚下被轻轻一绊,就重重地栽倒在宽阔的场院里。这一次马石头没有起来,他已经没有力气起来了,他翻过身子,目光向着高远的天空投射出去。是不是已经到了半夜了?星星贼亮贼亮的。酒劲已经过去,但他心里依旧毛烘烘的,泛涌着一腔少见的颓然与悲凉。他刚刚回想到一丝前半夜在酒店里的情形,便呃地从身体深处涌出一阵恶心来。马石头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这座外表华丽的小城弄脏了,彻底弄脏了。他该拿日思夜想的王春麦怎么办呢?那时候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往往就是从这种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所有的一切,都被身体里细若蚕丝的那个东西牵扯着。马石头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根蚕丝,已经濒临断裂,他的意志就要完全垮下去了。借着星光,马石头看清了大院里那些黑黢黢的阴影,他侧身躺在水泥地面上,夜晚的冰凉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目光终于瞥见了院子里那根黑色的塑料水管,它像蛇一样安静地盘卧在星光下。马石头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翻身坐起来,打开房门,取出那只巨大的塑料洗衣盆摆在院子里,拉过放水管,打开龙头往盆里放起水来。

马石头如一头在沙漠里干涸了半年的牛,贪婪地将嘴埋进水中,咯噜咯噜大口吸着咂着。喝上一阵,他就要站起来打几个嗝,然后再喝。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去的时候,马石头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坐到洗衣盆里,让水管子里的水从头顶不断浇下来。

马石头要把自己淘洗干净,里里外外淘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呕吐开始了,那些刚刚喝进去的水从他张开的嘴里一泻如注。那些侵扰了他身体的秽物随着水流在水泥地上四处漫溢。吐一阵子,马石头就把水管衔在嘴上拼命地喝水,喝得不能再喝了,他就将手指伸进嘴里,轻轻拨弄几下喉头上方的咽舌子,呕吐便在顷刻间重新开始了。马石头如此反复着,一次又一次,他那被弄脏了的脏腑,也仿佛被他哇哇地一口一口吐了出来。

后来,他吐出来的完全是清荡荡的自来水了。他坐在洗盆里,继续让水流不停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在浩渺无际的星空下,马石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那种通红透亮的质地,马石头甚至都能捕捉得到。他坐在水盆里,仿佛一个正在发育的婴孩盘坐在母亲的宫腔中,母亲的血浆正在浇灌着他,哺育着他。马石头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面,一堆模糊的血肉正在有机地重新组织起他的身体。它们中的一些变成了他的双手,一些变成了他的双腿,一些变成了他的身体,另外一些变成了他的大脑……被母亲孕育着,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啊!马石头松散的身体正在被母亲身体的神力重新组装着,塑造着。他缓缓地张开嘴,天上的星星就被他一颗颗吞了下去,作了他的五脏六腑,有两颗最亮的,成了他的眼睛。

当马石头睁开眼睛时候,透过铁栅栏大门,一片红霞的巨大襁褓中,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晨曦中涌动着喷薄欲出——要不了多久,一轮红日将从东方的天际冉冉升起。

马石头知道,一场噩梦已经结束了。

十四

马石头又来到了那茫茫无垠的黑戈壁上,他又加入到了老王老李他们的队伍里。那天小林开车送马石头和他的行李来到工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特别意外。老王甚至因为惋惜嘴里不住地啧啧着,说不出个囫囵话来。面对大家的疑惑,马石头歪拧着脖子,硬硬地说:

“城里——不好,咋的,我就不能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大家就都觉得马石头好笑,城里不好?城里不好难道这戈壁滩上好?全没有道理嘛。

这样议论了几天之后,大家也就不认为马石头不愿意待在城里享清闲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了。没过几天,大家在干活的间歇里,又开始谈论起新疆姑娘来。因为第二个工地转到了河西走廊西端,已经离新疆地界不远了。在总结出了新疆姑娘的“三大”之后,老王他们又口若悬河得寸进尺地总结出了新疆姑娘的“三长”,辫子长,睫毛长,指头长。对于这个“三长”,马石头还是比较认同的。辫子长了,人看上去朴实;眼睫毛长了,人显得机灵;指头长么,对姑娘们来说,则是一种娴雅和高贵的象征。总之,男人对女人的想象,总是那样无边无际。这当中,马石头除了干活吃饭和睡觉,就是用耳朵静静地去听他们的谈论。他虽然一言不发,却阻止不了一次次怦然心动,更阻止不了心中派生出来的对王春麦的愧疚与思念。

在很短的时间内,马石头看上去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男人。

看今年的情形,至少能起两座塔,并且十月下旬天冷的时候就可以完工回家,而最重要的是收入——差不多要比去年多出三分之一。大家都为此高兴,马石头心里自然也是乐滋滋的。越是心里高兴,大家就越是把话题集中在女人身上。在这无垠的戈壁上,男人说女人一点也不含蓄,再好的女人,经他们一说,非给扒光了不可。

第二座塔建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山丘上,黄昏的时候,站在那里举目远眺,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变得沉默的马石头每天晚饭后都要去那里呆呆地站好久,他像一头受伤归来的幼兽,终于逃离危险之地,开始让荒野的晚风轻拂内心深深的伤痛。越是在这样的时刻,马石头就越是想念远在沙洼洼的王春麦。愈是想念王春麦,马石头就愈是窥到了自己身体深处的那个污点。马石头把王春麦写给他的那两封信装在一个贴身的地方,信的内容他差不多已经能倒背下来了。但他一直都没有勇气再给王春麦写一封回信。他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将他与王春麦美好的感情亵渎了。要知道,有那样一个美丽的丫头在遥远的家乡时刻想念着他呀。虽然远在沙洼洼的王春麦根本不可能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但马石头心中仍然时刻感到不安。这种不安与王春麦是否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毫无关系,更不是内心的愧疚使然。马石头把自己的过错归于那座耸立在茫茫大野上变幻莫测的城市,归于自己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归于自己的贪婪。马石头甚至奇怪地想,如果自己再次面对王春麦,或者王春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望着她清澈的双眸,猝然倒毙?

马石头甚至把六爷被赶回家的责任也归到了自己身上。不就是五六根麻钢么,大不了自己赔上,日后看紧一点也就是了,何苦告诉小林,又何必惊动老板黄万盛呢?害得人家六爷连个安生的活路也没有了。一个老汉,如果儿女们不是很孝顺,自己不生发下几个养老钱,以后的日子咋个过呀?马石头的心里,因此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负疚感。

十五

七月过去,八月热风就来了。

燥热像一顶朴实无华的小骄子,原以为会送来远方碧玉般欢欣的新嫁娘,末了却是一个强悍的敢与男人拼命的悍妇。不过只要有了风,在这茫茫戈壁深处,偶尔也能闻到远方吹来麦田里散落的余香。这种芳香如同母亲怀里的奶腥,总是能够缠绵地勾起一些伤感和思念。有时候沉重如铅,有时候淡若流岚。但无论怎样,它都会使马石头的心扉止不住地颤动。

工地上的生活秩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只要按着预先设计好的去干,只要出力,就永远也不会出错。马石头已经感觉不到累了,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减轻对王春麦的思念给他带来的折磨。但过了不多的日子,这种方法就难以奏效了。他不但在休息的时候思念王春麦,就是在干活的时候,也忍不住对她的怀想。马石头就这样一边在工地上忙碌,一边与自己的欲望对抗。

那天中午黄老板和小林来工地送材料察看工程进度时,又把马石头叫了过去,问他愿不愿意重新回到城里去。马石头摇了摇头。黄老板弄不明白马石头放弃轻松工作而甘心干重体力活的想法,他疑惑地递给马石头一支烟,这一次马石头不但接了,而且用黄老板递过来的打火机点上了。黄老板长长地吐了口烟,把目光放到远处溜了一圈,过了会儿他才感叹似地说:

“是呀,当个看库的保管,其实和在这里当民工没有什么两样。”

说着话,黄老板又用手指了指正蹲在地上喝开水的老王老李他们几个说:“你不能和他们比,你年轻,当民工不是长久之计,你得有自己的事干。”马石头低下头若有所思,但没再说啥,黄老板又慷慨地说,“小马,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吱一声。”

马石头谢了一声,黄老板点点头,上车走了。

黄老板一走,老王和老田都围过来撺掇马石头,要他回城里去继续给黄老板当保管,但马石头一句人各有志的话就把他们全给噎了回去。老王显然对马石头的话很不满意,拉下脸来朝那边还在休息的几个人吼了一声。吼完就背着手走到搅拌机跟前,抬手合上电闸,让搅拌机呼隆隆怒吼起来。

马石头也知道王老板这是给他脸色看哩,反正自己心里也毛烘烘地憋得难受,只有累了的时候,他的内心才能真正从小城弥漫着炫目夜色的那个晚上走出来。老王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落尽,马石头就抄起撂在地上的方头大锨干起活来。劳动能把猴子变成人,难道还不能使他心中那混沌的一片变得明媚起来么?

这样的日子里,马石头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他爹马文革写来的,信上说今年收成很不错,一春上先是旱了,后来雨点子就渐渐稠了些。收获时,麦穗子已经跟胖手指儿似的了。现在苞米也抽了缨花结了籽了,往后料,秋粮收成瞎不了。信上最后嘱咐说,如果工地上太累的话,就叫马石头早些回去,别为了钱把身子挣坏了。今年地里收下的粮食,他们一家口粮没有啥问题。过日子,钱多钱少没个啥,只要吃饱肚子、只要消闲就行了。

马石头看他爹马文革的信,跟看他那个人一样,产生不了什么激情。马石头认为马文革是被沙洼洼的一片小树叶挡住了眼睛的那种男人——典型的他们沙洼洼的男人。他们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精彩,或者说看到了,也不会动心。他们永远认为那都是外面人的事情,千变万化的世界,将永远不属于沙洼洼。只要过上几年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丰收年景,他们就十分满足了。说到底,他们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想头。马石头对那种慢腾腾的说话腔调极为厌烦,那种式子给人的感觉,其实就是懒洋洋的。马石头生来就不喜欢一个懒洋洋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他的亲爹。

另一封信是王春麦写来的,信封上的字写得十分隽秀,从那些字的每一个笔画上,都能看出王春麦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来。王春麦的来信马石头没有急着拆,他选择了收工之后开饭之前,黄昏与傍晚交接的那个短暂时刻,他来到工地不远的一个小坡上坐下来,人迹罕至的戈壁上散发着石子油滑的反光,即使远处的国道上,车辆也寥寥无几。对于这无垠的戈壁,马石头既是一个过客,也是一个局外人。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越过眼前的辽远与空旷,把他的心带回了沙洼洼,他突然急切地想回到沙洼洼看一看,看一看那里他所熟悉的草木,看一看它们沐浴在这秋日落照中的模样。愈是这样想,他愈是不敢将那封信过早地打开。

每一次当有信送来的时候,马石头都如同幼年时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远远看见了母亲向他敞开的怀抱,有欣喜,有惊悚,还有一些哀怨。王春麦为数不多的几封来信,慰藉了他在戈壁滩上的孤寂,这一封,他想打开,又怕打开。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和沙洼洼牢牢地拴在了一起,他坐在傍晚静谧的戈壁上,身边是渐渐沉静下来的荒野,初秋晚夕袭人的凉意已经罩了下来。

在最后一缕天光即将隐去的当口,马石头拆开了信封。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一页白纸上,写着一行字:

一个姑娘如果不是在故乡的土地上感到迷茫,就不会远离故乡。

马石头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话连读了三遍之后,脸上便亮起了两道清晰的泪痕。那时候,无边的夜色正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

十六

当又一宗工程渐渐接近尾声的时候,戈壁上的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马石头内心突然又开始被另一种冲动撞击着。他莫名地怀念起那片名叫沙洼洼的土地来,一种强烈的愿望像细线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游动。这么多年了,他虽然与它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它。千百年来,它们就那样用微薄的收获养育着他的祖先们,一代人又一代人就那样过来了,时间在土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把沧桑写在了一张张成年人的脸上。马石头脑海里映入了父亲的那张脸,还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已经布满了沟壑,像一片被风雨剥蚀了数百年的荒山的缩影。

马石头许久以来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王春麦离开沙洼洼了——离家出走了。她的选择比他当初选择外出打工更加具有某种挑战性。他发现自己和王春麦,都已经不同于他们的父亲马文革和王大平以及他们祖辈中的任何一代了。在城里的那段时间,马石头其实就有这种感觉了,那个偏远的西部小城,只要他呆在场院里忙上两天,再走出去的时候,街上总会发现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那种节奏已经深深地印在了马石头的脑海里。那时候的某一个夜晚,他曾经做过一个梦,他梦见他和王春麦手拉手走在城市平整而宽阔的大街上,大街两旁的风景树下,开满了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那姹紫嫣红的景象在晨光中铺排开去,整齐划一的楼房停靠在街道两边,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和她四处打听着这座崭新城市的名字,当有人告诉他们这座崭新的城市名叫沙洼洼的时候,他们却在一片兴奋中惊呆了。就在那个时刻,他醒了,阳光透过东面的窗玻璃,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醒来后他又在床上呆呆地躺了很久,他内心涌动着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他不认为那是一个启示,更不相信那是一个伟大预言。因为沙洼洼的底细他太清楚了。也就是从那时候,那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开始在他心里发酵。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梦境描绘给王春麦,她却已经走了。

时隔不久,马石头接到了马文革托人写来的又一封信,信中集中数落了一通王大平一家的不是,最后明确地告诉马石头,王春麦已经离开沙洼洼了。据最新的消息说,她是去她的一个在南方经商的表舅那里当会计去了。她的这个表舅舅,是近几年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渐渐发达起来的,去年或者前年的时候,他曾经给他的好友兼表妹夫王大平来过一封信,邀请他前去一同发财,但王大平两口子并没有为此动心,因为他们是了解这个人底细的——他是一个真正好吃懒做的人。以王大平的谨慎,根本不会去冒这种被骗的险。没有想到这封信却成了他丫头王春麦的救命稻草——王春麦拿着这封信去了南方。

马文革信上所说的这些,在马石头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预料之外。他知道王春麦离开沙洼洼的心思一直没死,但没有想到她会猛然间去了陌生又遥远的南方。因此他对王春麦离家出走的隐隐担忧中,又掺入了一丝诧异和惊讶。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老田六爷小林
六爷的天书
六爷的天书
为梦孤独
高考前与高考后
咔嚓!老田就爱高丽丽
石魂
《咔嚓!老田就爱高丽丽》
别来无恙
读句子
你是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