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叔哑狗
2009-08-17何也
何 也
一
爹都当大队支书了,仍要被妈挂在鼻头上哼哼。妈逢人便说,当了又如何,有什么零星好处,还不得件件桩桩由她出面去拼命才争回来?久而久之,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吸闷烟和粗布衫、笨口拙舌的爹,果然是本本分分的窝囊相。妈则样样逞能,凡事拿大得很。所以妈每做一件事,总要把爹的无能当作口头禅。比方说刷锅吧,妈就说:“当支书也不见多了油水,瞧这锅一天刷几遍都刷不干净!”不过妈有一个事埋怨得对,她说:“当支书就了不得了?不当才用不着我每天擦板凳呢!”的确因为爹当了支书,串门的人多,那条板凳被坐得油光发亮,妈每天都要拿抹布去拂拭几次。
说到擦板凳,倒让我记起一个小名叫哑狗的人物来——他肯定是有学名的,因大人不曾提起,我也就无从知晓了。妈擦板凳的用意并不是为了哑狗,但他却坐得最多,要是你不太顶真看去,他多日不洗的裆底就和我家那条板凳几乎是一样的颜色了。
听爹说,哑狗生下来很长时间,路都走七平八稳了还不会说话,大家便叫他哑狗了。叫上哑狗,他就慢慢懂得学舌了。
在宗族里,哑狗高我一个辈分,已过而立之年,按理应叫他叔,可爷爷却说他和我们一样,还是个孩子。看他沉稳的模样,唇上又稀拉长着几根胡须,皮肤蜡黄,颧高额凸的已苍老得可以,却还是个孩子。爷爷解释说,哑狗是讨不了老婆的,自然是不可能有儿女的,辈分也就停在那儿了,当大孩子可是永远的。
哑狗还是孩子,只不过是大孩子而已。于是我们便呼啦涌过去,争着骑在他的脖子上,驾驾驾地叫着。这时候的哑狗便一脸严肃说:“坐稳,摔下来我可管不了!”经他一说,“骑士”免不了要害怕,慌乱间又抓住他的头发,这下倒真的像骑在马上了。
有一次大人不在家,孩子们得寸进尺,联络几个爱闹腾的,等哑狗坐在板凳上迷糊眼的时候,哇一声几只小手同时出击,把他推翻在地,打了活结的麻绳套住他的手脚立时拉紧,便把他擒拿下了。兴奋不已的七八只小手,又忙乱地去扒拉他的裤子。哑狗挣扎不得,一张嘴忙不迭说:“不能这样玩……不能这样玩……”孩子们只顾乐,并不去理会他的哀求,等裤子被脱到膝下,这才呆立一旁,嘴里咬着指头,惊讶得没有一个能说出话来。
过后孩子的恶行被大人臭骂了一顿,却又跟着乐了一番。哑狗也不记仇,就像我家缺他不得,照样一天四时都到。“哑狗,你吃饭了吗?”他的到来是静悄悄的,一家人都捧碗吃饭,可以视而不见的,但最终妈还是打了这样一声招呼。
“吃过了。”哑狗说,“大嫂又烩饭了吧?香喷喷的,一闻我就知道了。”
“碗都被孩子扛光了,要不也请你吃些……”
妈是咽着话音说这话的。哑狗便不再言语,静静坐着。这时候他会卷支叶子烟,夹在指缝间,点上吸起来。
三弟吃得快,吃完了总要亮碗底给妈看,博她一句赞许。然而妈的嘴巴有时是拿不准的,抓起三弟的碗打个忽闪便扔进泔桶里了,骂道:“闹饥荒了,这么能吃,搁锅里的一点饭哪够你爹的胃口!唉,还烧焦了呢!”
“我来吃烧焦的锅巴!”
本来哑狗是陶醉于吸烟的神态里的,却不料突然接住妈的话头,走到灶前取了锅铲往锅底使了劲,刨起一块锅巴卷成筒状,一手抓一手托着,才退回板凳上有滋有味吃起来。一时间妈也是诧异的,似乎是反应不及,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妈,我吃不完,倒掉啦。”
二弟吃饭的秉性是喜欢留尾巴,扛着半碗饭,已走近泔桶。
“倒掉怪可惜的,我吃!”哑狗走前几步,伸手要去接二弟的碗。一向张嘴就来的妈竟一时找不到话说,夺过二弟的碗添满饭,和筷子一并递给哑狗,哑狗把半卷锅巴搁在碗上,使用筷子吃了起来。
妈把锅里的饭统统铲进一口陶缸,放进大铝锅的热水里焐着,等爹回来吃。随即刷锅,给泔桶加了糠、切碎的青菜帮子,准备去喂猪。这时候哑狗恰好吃完饭,对妈说:“大嫂,让我来!”说罢利索地提起泔桶便朝门口的猪圈走去。
妈直起腰来,怔怔的,望着哑狗几步走前去的脊背,脸上露出我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神情来。
二
几年后我离家求学,接着混社会的饭碗,呆在家里的时间是少而又少,儿时心目中的人事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却莫名其妙记得妈的那个神情及没有老婆孩子垫脚、永远是大孩子的哑狗。
爹不再给大队(现称村)做事,从经营了三十多年的职位退下来的那年荔月,我从外地匆匆赶回老家。爹很平静,家里也很平静,已经没有人再上门要我爹解决什么事了。一个忙碌了近一生的人,突然一天没事干了,爹已是一个老人了。回家小半天,我便拼命找话题。问及哑狗,爹说:“哑狗还来串门。”
妈正在灶台上煮菜做饭,也没有忘了掺和一句:“哑狗有老婆了,叫秋香,是一个厉害婆娘。”
哑狗有老婆了,老婆还是一个厉害婆娘,我不免讶异了一番。妈说:“他是瞎猫撞死老鼠了,是秋香前世欠他的债。”我说无论如何,哑狗总算讨上老婆了。妈叹息一声说:“秋香虽然厉害,哑狗却还是老样子。幸好秋香还算认命,要不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妈的三言两语,让我有了见哑狗的欲望。
其时饭菜已经上桌,妈望一眼爹,对我说:“吃饭吧。”
谢天谢地,妈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由于里里外外做事已经少有人呼应而对爹没完没了地唠叨。
这是我回家的头顿饭,妈特意宰了一只鸡,炒了糖醋肉,煮了蘑菇线面,上了酒。我将炖鸡朝爹面前挪去,妈也默许,就开席了。
“哑狗串门,总是在这时候。”妈一边说,一边掰一块鸡腿要递给我。我说:“给爹吧,我爱吃鸡脖子。”爹说:“给老三吧。”三弟接过鸡腿放回钵头,眨眼望我。我明白三弟的意思,于是先和他碰杯喝了一口酒。
就在这时候,哑狗来了。
妈说:“老三你靠边吃,让位子给你哑狗叔。”
“难怪办了一桌好吃的,原来是大侄回来了。”哑狗朝我打了声招呼,一手按住三弟,一手拉来高凳,“我吃过了,就坐在边上凑个热闹。”
妈给哑狗添了酒杯,二弟给他斟酒。我说:“你喝酒吧,也随意夹肉菜吃。”
我竟一时颇费踌躇:到底是称他叔还是直呼其名好?
哑狗在众人的催促下先吃了一口蘑菇线面,又哧溜喝了一口鸡汤,才和大家一起喝酒吃菜。
我不知道是时代还是讨了老婆的缘故,反正哑狗胖了些,也白净多了。
三弟急性子,胡乱扒几口便离座了。妈抓了钵头里那块鸡腿递给哑狗,哑狗接了鸡腿转到爹面前说:“大哥吃吧。”爹伸手挡了,夹了一片糖醋肉放进嘴里。那块鸡腿接着晃到我面前:“大侄吃掉它吧。”我学爹的样子挡了,伸手去抓酒杯喝了一口酒。妈不高兴了,嚷道:“又不是孩子,不吃就给放着!”
哑狗不得已,也就放开吃了。
“又不是孩子”,哑狗的确不是孩子了,虽不见儿女出头,可他娶秋香当老婆了。
正当我想起爷爷说哑狗讨不了老婆,没有儿女垫脚的话,不经意间,一个双手叉腰的女人就出现在饭桌旁了。看哑狗的神态,我便猜测是秋香无疑。
这女人镶一颗金牙,身材中等偏下,站的是要撒泼的姿势。
众人都招呼秋香也坐下来吃些,秋香不予理睬,逼近哑狗,拿指头戳他的额门说:
“我问你:满满一钵头猪蹄,谁吃了?”
“三年前吃的,还刨出来说……”
“我问你:抽屉里的七八个鸡蛋,长翅膀飞了?”
“我哪知道你是想孵小鸡的……”
哑狗就这样低声顶着嘴。
“好哇,家里也不是没有买过鱼割过肉,就你长一张嘴巴?东家游西家逛的,要不要一张脸皮?——你这就给我滚回家,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哑狗唯唯诺诺的,低头顾自走了。
直到这一刻,秋香似乎才看见我,说:“家里来客人呀!”
妈说:“是老大。”
“我知道大侄是有学问的,又在大地方见了世面。”这女人的声调软了下来,“哪像我家的贱骨头不认理,只管一张嘴,都让这四邻五舍的亲人给惯坏了!”
妈说:“不就是吃点喝点吗,谁计较!”
“有了大嫂这样的纵容,也就难怪哑狗那样好吃懒做不争气了!”不想妈的一句话,使得再次变脸的秋香拂袖而去。
经秋香这一闹,谁也没兴致吃了。妈默默收拾了残余剩饭,把饭桌擦了。
几天后我又离家了,写信时也附带问及哑狗。三弟回信说,哑狗还是一天四时都来串门,秋香不很管他了。
三
年头老家修了族谱,要我这个“有点出息”的人也回去庆祝一番。我在族谱里横看竖看找不到哑狗。爹说:“哑狗是仁字辈,族谱里立大名仁远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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