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玩笑
2009-08-17李晋瑞
李晋瑞
一
那天,我吃过午饭,去晒太阳,刚到广场就被一个小子拦住。那小子半大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件记者和作家们爱穿的风衣,双手插着裤兜半倚在栏杆上,眼睛跟着行人左右乱转。我从他面前走过,他拦住我,说要请我。我很纳闷,以为他认错了人。他却侧眼瞟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厅,伸手拍我的肩膀。在别人眼里,我们就像是一对好久没见的哥们儿。其实,他正看着的咖啡厅,新开时间不长,门面装得很考究,很豪华,很欧美,我知道,要我,就是扒光了衣服卖了屁股,也不够进去喝上一杯的。但他怎么会平白无故请我呢?我说,我饱了,哥儿们肚里满膛膛的全是饺子。其实当时我紧张得要命,我怕他骗我,就像马三立的相声那样,逗我玩儿。可他说,吃饱了也不行,兄弟我今天非得请你。那决心,似乎我不接受他就会死一样。
于是,我稀里糊涂,被一个陌生人半推半搡拉进咖啡厅,猛吃了一顿渴望已久又不可企及的西餐。饭后,那小子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街上,可谁知道我内心里充满了奇妙的幸福。我慢慢地往回走,朝着回家的方向,那种慢是我故意所为,生怕我走快了,哪一步把幸福丢掉一样。走到我们小区门口时,我停了下来。小区离我所站的地方是一个长长的巷子,感觉起来有点像书上说的女人的阴道,而我住在里面却没有子宫那么温暖,我必须得停下来。把领口上的扣子系住只是个借口,我实在不想回到家里因为母亲的唠叨把一切毁掉,我坐了下来,幸福的心情也坐了下来,陪着我,滋润着我,让那身上本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变得暖烘烘的。
那是一种言不由衷徜徉无比自顾自的不想让人打扰又稍纵即逝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又美滋滋地一直往自己的内心里钻,钻啊,钻啊,钻得越深幸福的感觉就扎根越深。
“阿弥陀佛。”
一个僧人谁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我不情愿地甚至颇为反感地抬起头,看着这个除了帽子是黑色貂毛的(至少像貂毛一样光滑、高档),通体土黄,土黄色的布底鞋,土黄色的棉袍,胸前的念珠比手中的念珠大不了多少的僧人,心想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我想这个渺小的我,离他那庞大的希望太遥远了。僧人却无头无尾地冲我说:
“施主,你不必惊慌,这世上万事有因缘,你我的今天啊,早在若干年前就注定了。”
我想我给他的一定是一对怔怔的莫名其妙的眼睛。
他坐了下来,就坐在我旁边,很亲切地给我讲,说什么人本来是什么都可以看清楚的,外来的东西多了,就把我们的眼睛给弥障了,于是我们就看不清了,想不明了,至死活在一个糊涂的世界里。他说,那些放不下的,舍不弃的,想得到的,包括时间,都使我们变得越来越迷茫。
“你是——”我是想问他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根本不关心这些,要是劝我出家的话,趁早打住。
“你是我师傅。”他说,“十五年前,我们在这里有过一面之交。”
这里?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个花园,长满密密匝匝的灌木和不像样子的槐树,花园中央有个钟塔,一个仿欧式的钟塔,以习以为常无人在意的声音提醒着时间。我当时在干什么?那时我还是孩子。他说,他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当时他在离我顶多三米远的地方向一对年轻男女乞讨,他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并没希望得到钱,他看着他们手里的包子。女青年终于发现了他眼中的饥饿,把手中的包子递给他,他满心喜悦地准备去接,包子却被旁边的男青年夺去了,他是女青年的朋友、恋人、同事都无关紧要,可他不该把包子咬一口,扔到地上,再用脚踩了几下。悲惨的包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却不是思索,他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守住一个人最起码的自尊,那是在大街上,多少人来来往往,又有多少双眼睛。他试探着,慢慢弯曲身体,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他看到了我,他说我正在微笑,在我的微笑里,他一下子意识到与自尊再不相干了,韩信胯下之辱只是在常人的眼里,他由此得到了力量,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前程。他毫不迟疑地弯腰拣起包子,顺便把面子放下了,他连泥带沙地把包子放到嘴里咀嚼,嚼出了生命的本真。他说,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我面前的这个智空法师。
僧人没说更多的话就走了,他只是路过。不过,他所说的事,我没半点儿印象。
我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无求、无盼、无向往地看着街上的行人,懒洋洋地享受着被人们疏忽的阳光。看出来了,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无所事事也许是多余、失落、无聊的代名词,可我想不明眼前人的忙碌与我的无所事事,相对于一个下午的光阴,又有多少实质意义上的不同?
一辆顶灯闪烁的警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东向西驶过十字路口靠到路边的,从上面下来两个警察,一男一女,其中那个女的我认识,是分管我们的片警,说实在,她要是脱掉那身制服,换上柔软的裙子,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可男警察就要显得冷漠与威风凛凛得多了,一双眼睛如ⅹ光发射器似的,可他能把我怎么样?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他们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在我面前停下。我主动和他们说,刚才有人请我吃西餐,还有个和尚神神叨叨地和我说了一气。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为这来的,女警察扒开我的双腿,站在中间,用阿姨一样的手捧住我的脸,用阿姨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没等她开口,旁边的男警察就警告我,要老老实实地交待,否则我把你铐到树上去。
嘁,我才不吃这套,我白他们一眼。女警察使眼色把男警察支开,面带温和,一边用眨动的眼帘,来说明我们的关系不错,可她表现得太过了,她的睫毛几次划到我脸上。女警察是准备好足够耐心的,可旁边的男警察催催催,催命似的。女警察就受影响了,意志就不坚定了,她的眼神发生化学反应,信任与期待开始雾化,怀疑与失望越来越清晰了,好像我一开头就在拿他们开玩笑。狗屁,我心想,只有老天爷才有工夫和你们开玩笑,他把你们分成这样一拨那样一拨,自己好呆到一边去看热闹。可谁能把老天爷怎么样?老天爷要失业下岗,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了,那么多闲人可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脱鞋,解裤,排成一排,蹲到悬崖边上冲着太平洋放屁吧!呵呵,如果面前的女警察撅着屁股,半弯着腰,蹲在悬崖边上,朝太平洋放屁多有意思啊。我看到她脖子皮层下的血管热血澎湃,耳廓边上的绒毛被阳光照得金黄,不由得笑出声来。
男警察又在催:“走吧,就是耗到明天,这小子也就这毬势样儿。”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转头,把目光挪到女警察身后更为广阔的地方。警察就知道工作到此结束了。男警察忍无可忍,动身先走。女警察不无失望地和我说:“狄俄尼索斯,再见!”
“再见!”我高高地举了一下胳膊,算作回应。
幸福,完全被摧毁。我从内衣里拎出半瓶高粱白,往嘴边一竖,天空被酒瓶顶得老高,阳光便开始在我的酒瓶里东摇西晃了。
不过,接下来该我姐出场了,每天下午这个时候,她都会出门。我姐爱穿高跟儿鞋,跟儿细尖细尖的那种,走路时,每五步半就会放缓脚步甩一次头发,所以她走路很有规律,大老远就能听出来。但她脾气极坏,缺乏耐心(也许只是对我),以往要发现我喝酒,她就会抢走,谁知道她为什么,也许她讨厌酒鬼,可我知道她自己也喝的。她真的出来了,我赶紧咽下几口,把瓶里所有的酒喝光,一滴也不剩,然后用舌头堵住瓶口,闭上眼睛,看她怎么样。
很快,就听到她在我身后停下来,她身上那坚硬的金属扣子还嚓嚓地磨到椅子的靠背。她抬起了胳膊,露出她引以自豪的手指,让长长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动,那感觉很奇妙,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又交织着牵魂动魄的酥麻,拒绝,又想接受。我姐的耐心是很有限的,我必须在她发怒之前睁开眼睛。我看到我姐两片丰满红润的嘴唇,那应该是安吉丽娜·朱莉的嘴,因为她的嘴比安吉丽娜·朱莉的丝毫不逊色。我姐伸手抓住我嘴里的酒瓶,眼神复杂,好像发现我脸上爬满了虫子。我笑了笑。她才没心情和我浪费时间呢,她拍拍我的脸:“喝吧,喝吧,总有一天喝死你!不过,我可告诉你,喝归喝,可无论警察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莫名其妙!她知道警察问过我话?她在保护我吗?她一定是怕我给她惹麻烦,她总说够累了,也有莫名的火气。我坐直了,准备告诉她“我什么也没说”时,她已经扭着腰肢,颇为招摇地踩着斑马线过马路了。
是啊,我们的邻居苏小然姑娘,失踪了。
那个女警察觉得我应该知道一些情况。有一次她逗我说要给我介绍对象,问我喜欢哪类女人,林黛玉?王熙凤?貂婵?西施?赵飞燕?我一律摇头。她咧嘴笑我,人不咋样儿,眼光还挺高。我说,拿死人哄我有什么意思?再说,我喜欢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她。偏不偏正不正,这时苏小然骑车从我们面前经过,那轻盈的身影滑冰一样,我发现她一只鞋带开了,随着车轮在空中划着圈儿。女警察眼睛噌地一亮,用手抿我后脑勺,夸过我眼力不错。
所以,刚才女警察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小然丢了,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说,“迟早的事儿。”
“为什么,你看到小然了?”
“嗯。”
“什么时候?”
“昨晚上。”
“告诉阿姨,在哪儿?是男的女的?多大,长什么样儿?”
“蛇。”
“什么!阿姨可不想听你讲童话。老老实实地说。”
“我没讲童话。真是一条蛇,胳膊来粗。绿色的,背上有花纹。”
听起来不可思议吧,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怎么可能被一条蛇带走。警察不会相信,其他人也不会相信。可世上所有的童话,仅仅是童话吗?两只手紧紧抓住一段肉体,谁就敢承认抓住的不是一段虚无?
小然与蛇的故事很多人知道,我们小区一个自称作家的男人,就很想写成童话,但小然说,要写我早写了,还劳您大驾!小然非常清楚自己与那条蛇的关系,她说,在蛇面前她才是真的小然,那个唱歌、跳舞、找男生接吻、喜欢做爱的小然,不是她,真的小然阴柔、文静、善良、知书达礼、自卑、充满了恐惧。小然说,除了那条蛇,没有人真正认识她。我说不对,至少还有我。小然说你也算一个吧。所以,我和小然的关系是建立在某种超常之上、相通之中的,我们的世界独立于常识的世界之外。
这里,不得不啰嗦几句,其实小然与蛇渊源已久,只是她没有意识到。她和其他城市里的人一样,所有时光被刚性的建筑与严格的制度、规则塞满了,她的自然与自在完全退到了梦中。一天晚上,她梦到一条蛇从水塘里出来,那条蛇一边上升,一边向她靠近。她站在岸边瞠目结舌,等蛇上岸时俨然变成了一个通体素装、面庞俊朗的男子。小然没见过白马王子,她想象之中的白马王子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他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说,只是用眼睛看她,就让她心里发酥,全身发麻了。第二天,她约同学一起去看蛇。在标本馆里,她把一条三十多斤重的蛇缠到脖子上。看蛇那长长信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同学们被吓坏了,她却大声和他们调侃,说这蛇是她的新郎。那天同学们相机闪光灯频闪的场景就常常出现在她以后的记忆里,相册里她与蛇拍的照片也成了她以后最常看最爱看的部分。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的眼睛与蛇的眼睛蕴含着同样的东西,凄美与忧伤。不过,她觉得蛇不该是那样的,《动物世界》里的蛇,凶猛、勇敢,可盘在她脖子上的蛇为什么那般服帖呢?在没有见到那条蛇之前,小然认为自己见到的只是蛇的标本、躯壳。
四年前的暑假,小然在大山里见到了真正的蛇,活着的蛇,生机勃勃的蛇,也就是后来她常常称为老公的蛇。回来之后,她就说,总有一天她会跟那条蛇走,嫁给它,做它的新娘。当时,我还奇怪,怎么可能?苏小然说,怎么不可能?做人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做蛇的新娘。
我问她:“怎么走?”
“骑在它背上,它张翅膀,一跃身冲上天,然后看哪儿风景好,比方说夏威夷、西西里岛、马答加斯加,就落到哪儿。”
我算是看透了,小然比我还能胡侃。
可她说是真的,不信你等着瞧。
瞧个屁。我心想,让你表哥带你走还差不多。小然非常爱她表哥,也许她做梦蛇幻化成的男子就是她表哥。不过,她从不承认。没想到,小然真的被蛇带走了。人们再想讨厌她都没机会了,他们视她为讨债的魔鬼,说她把父母的积蓄全都花光了,还给她配了阴亲,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小然,可小然需要吗?有谁真正了解她?在她爬在床边,耷拉着脑袋说“好吧,我死,我早一天死,你们早一天解脱”时,谁知道她有多痛苦。
她的父母同样充满了痛苦,为她这个罪孽的存在,也为他们对这个罪孽的造就。他们完全把她看成一个罪孽了,根本不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不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不是他们生活的力量,她的存在如一场噩梦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继续,他们累了,无论是中止还是断送,只想结束,其中包括他们自己。所以,他们毒咒般地对她说:“那你死啊,今天就死,现在就死!”
可小然倔强着,头倒在床边,帽子掉在地上,露着一个断筋葫芦似的光头。她一点儿都不绝望,当然也谈不上希望,她看着如蜘蛛丝一样的哈拉子,慢慢拉长、拉长、拉长,直到拖到地上。她斜眼看着他们,她的父母,露出了坚强的但也十分可怕的微笑。
知道吗?我一直站在小然一边,一直会,即使是罪孽,可是谁造成了这罪孽,罪孽本身有什么罪?可惜我与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玻璃,没有人愿意听我好好讲讲小然,偏偏又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小然,我恨我没本事带小然远走高飞,天上,地下,水里,土里,狗熊的鬃发,鲸鱼的肚子,哪都行,就是变成蚂蚁、麻雀、灰老鼠、曲蟮都无所谓。
整个下午,时间几乎不在。我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阳落下,几个遛狗人从面前走过,才起身回家。我们的小区很破旧了,千补万丁,由两排八栋苏联时期兵工厂常见的人字顶砖混结构楼房组成。
回到家,我妈问我,又喝了?我不用搭她话,知道她只是在例行公事。我囫囵吞枣把饭吃完,着急慌慌地回我住的地下室。这里说明一下,我们家只有两间屋子,是我爸死后,单位照顾分的。我姐长大了,大家都觉得我不方便和她们住在一起,便有好心人让出一间地下室给我。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并不在家,我有时躲在屋里看书,或胡乱想点什么,有时到街上晒太阳。我妈根本无从知道我的行踪,她下肢瘫痪了,能做的事情只是把红塑料盆放进被窝里接些屎尿,或提起我姐早给她身边准备好的暖瓶给自己倒口水,看电视,看电视,看电视。
“别再喝了啊!”妈妈又来了,听起来假惺惺的。
我当然会喝,我怎么可能不喝呢?我说:“狄俄尼索斯不喝,还是狄俄尼索斯吗?”
“谁?你说谁?”
“一个朋友。”
我妈当然不认识狄俄尼索斯,她只认识王宝钏、薛仁贵、佘太君、穆桂英。她在背后骂我:“你就不能认识几个正经人?”我跑下楼,推开屋门。小然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如个熟睡的公主。我双膝跪下向她求饶:“亲爱的,你的狄俄尼索斯回来了。亲爱的,亲爱的,真对不起,我真该死!你放心,为了得到你的宽恕,我会把我的全部,财富、生命,包括我的醉境,全都给你。”
我在背我写的诗。小然不笑,我没有逗笑她的本事。我看她,看到春天柳絮飞舞的黄昏里奔跑的她,阳光一道一道斜照下来,照着长发发亮的她;看到细雨绵绵的早晨,打着花伞走在湿漉漉的小巷的她;看到倚在窗前,用木梳梳理头发的她。
我慢慢爬上床,钻进被窝里,将她紧紧搂住。我们的身体上面是一层一层的人,他们在关心以色列、巴勒斯坦,在担心金融危机、房价、股市,在考虑如何教育子女或找个情人。
二
想不起床,就不起床,反正起来没事可做。外面,一群孩子在玩雪,他们的笑声带着脚底儿的雪屑和泥巴一起打到我的玻璃上。噢、噢噢,难怪屋里这么冷,原来下雪了,真可惜没酒了。小然还躺在旁边,我伸手拍拍她的脸。
“嗨,还活着吗?”
“活得好着呢,他死不了!”
“那你去看看,看看他是死是活。”
我姐已替我妈倒掉尿盆,洗过脸,梳好头发,她自己正在刷牙。瘫痪的我妈非要我姐到地下室来看我。我姐嚓嚓嚓刷牙,把满嘴的牙膏沫和不耐烦吐到盆里,推门出来。我赶紧用力咳嗽。“听到了,他在呢。”我姐向妈妈汇报。
我抚摸着小然冰冷的脸,心想这该死的早晨为什么就没有在昨夜消失,我为这鲜明的早晨难过。当然每个早晨,总会有人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对,就是把目光投向阳光照亮的远方,也是看着自己,说,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黑暗、颓废、自卑、倒霉、龌龊,都将过去。可诸如此类的游戏果真有效吗?我这样说,是因为小然坚持认为,她与早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是早晨决定了她。因为她是在1988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被母亲林语妃怀上的。
那时,她爸爸苏伯拉与妈妈林语妃已经结婚五年,婚姻正陷入一场严重的危机。苏伯拉痛苦不堪,他常常借外出之机,寻找女人,以此来冲淡妻子林语妃在脑中的印象。可林语妃如魔鬼,一个叫人无法摆脱的魔鬼。他越是找别的女人,她的形象就越在自己心中变得完美,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他开着一辆卡车在公路上,目不斜视,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奔跑,好让自己在抛置、剥落、放弃中忘记什么,驾驶室里发动机嗡嗡而响,他从镜子里看,一眼就看穿了装腔作势的自己,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多么的狗屁不是,而这样的心情让他意识到自己走上了绝境。他回想着最近一段时间的可恶,暮色刚至,还不到六点多钟,他就把车停在路边的小饭店门前,既不加油,也不给水箱添水,更不是为刹车片降温,为的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床上技巧倒挺娴熟、经验丰富的小姑娘,他和她已经发生过五次关系,他都不愿意问起她的名字。他只是想用她打败心中的林语妃,可是,他很快就发现毫无意义。他再次走进了饭店,发现那姑娘没一点可爱之处,脖子上竟然有一缕一缕的黑泥。他难以忍受,跑出来伏在方向盘上呕吐不止。
苏伯拉痛下决心,要结束这一切。天亮的时候他回到家。妻子林语妃是醒着的,似乎刚醒。他到卫生间里先进行洗漱,眼睛却不由得从镜子里去观察林语妃,最后索性让目光匍匐进了卧室。他看到脸蛋圆润,身姿舒展的林语妃,看到了她的满足与舒坦,她润泽的嘴唇与透亮的眼睛,这完全是一夜浪漫的延续,而非对一夜疲惫的修整,除此之外,他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觉得看到的只是一具光鲜躯体,或一个壳。他慢慢地捧起水,水从指间流走,无可阻挡的。床上的林语妃在伸胳膊,扭动身体,然后将头枕在胳膊上,目光投向窗外。她的滋润正好说明了他的不存在,他在哪里?在她那里,在这个家,他都找不到自己。他用指甲去抠面盆,也许那点残留的香皂泥就是自己,他摸到了,但很快就会被林语妃清除得一干二净。客厅里的钟表嘀答嘀答的,但哪一秒都不是属于他。苏伯拉定格在那里,指间的水落到面盆里,却如重石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这到底为什么?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屋里很热,林语妃两条赤裸的腿伸了出来,那腿没有年龄,还像当初,和当年裙子下面的一模一样。苏伯拉无法忍受了,如毁灭前的疯狂,他压制着,故意把水撩得很响,故意把香皂盒碰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林语妃却安然自若,五年了,她总是这样。苏伯拉机械地抬着手,水沿着胳膊流进袖筒里,很冷,却无法让他冷静。他不知道心中的烈火是怎么点燃的,屋里的空气弥漫着清香,他翕张着鼻翼,试图分解出不属于林语妃的那部分,可他已经没有一点耐心了,如果再不发作身体就会爆炸。一种朦胧马上将他笼罩,而喷发的火焰却愈燃愈烈。他努力镇定着,但终究没能镇定,当腿一旦迈开就无法收住了。他跑出卫生间,没感觉跳跃便骑到林语妃身上了,疯狂而粗野地拉开被子,与林语妃做爱。他要在她的身体里找到什么,也许是答案,也许是原因,也许是自己。林语妃是无所谓的,一次与无数次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幕,若干年后小然写进了小说。开始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被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男人强暴的滋味,但当小然也以身体体会到女人大地般的浑厚与天空般的无尽之后,就理解了当时的林语妃。那具压在女人身体上的身体算得了什么?他能在无尽中,寻找和捕捉住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他太盲目,太眼花缭乱了,所以,那只能是一次不计后果的危险游戏。苏伯拉施尽招数,体力耗尽,最终败下阵来。他躺在一边,侧头看着林语妃,她正慢慢合上双腿,她的神情告诉他,她只是看了一场闹剧。
苏伯拉懊悔不已,吁吁地喘着粗气,可怜兮兮地向林语妃道歉:“对不起。”
“没这个必要。”林语妃并没有怪罪他,她毫发未损。
苏伯拉倒自惭形秽,他说:“你说说吧。”
“昨天晚上,我是一个人值的班。”林语妃解释说。
“这我知道。”
“那个同事又病了,好几天了,我没让别人来顶班。”
“这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
“是,晚上事少,根本用不着两个人。”
苏伯拉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偌大的机房,机房里除了嗡嗡的机器声,再无别音,机房外是空荡荡的楼道,林语妃一个人呆在机房里,真的就不害怕?他说:“这些我都知道。我是问你,咱们两个。咱们以后怎么办?我受够了!”
“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
“你还要我怎样?”林语妃说,“我一辈子都毁在你手里了。”
他们于是开始争吵。苏伯拉光着身子,跳下床,坐到沙发上哆嗦着双手写离婚协议。林语妃根本不在乎这些,知道他又在犯浑了。从那以后,苏伯拉积极要求跑长途,但再也没有在路边的小饭店停过车。但林语妃没有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她并不想离婚,除了这个形同虚设的婚姻之外,她还有什么?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小然开始在她的体内成长。
第二年夏天,小然在市中心医院出生,苏伯拉与林语妃的关系出现了转机。他们把离婚协议烧掉,如葬送过去不愉快的历史。晚上,他们躺在一起,虽然中间还有空隙,但再装不下另外一个男人了。
小然从小生活在自我感觉的幸福中。早晨,爸爸苏伯拉会跑进卧室来,把头伸进被窝里当大灰狼,用舌头舔她的脚心,把她的脚丫子含到嘴里,学着大灰狼的口气:“哇,好鲜的小羊蹄子啊!”会拿着电动剃须刀,在她耳边哧啦哧啦刮胡子,说自己是农民伯伯开镰割麦子。妈妈林语妃则在客厅里熨衬衣,擦皮鞋,或收拾家。
但就在她十四岁那年,一切都改变了,整个生活颠了个个儿。那时,她还正做着作家梦,梦到自己横跨亚欧大陆,肩背行囊,走在波伏娃与萨特的门前。她先去了萨特家,几次伸手都没敲门。又来到波伏娃门前,波伏娃在屋里看书,发现了她,投给她内容复杂的眼神。这时,她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她听到妈妈重复地问爸爸:“你说,还要我怎么样?”
“谁让你这样了?是你愿意,是你选择的,没有谁逼你。”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有,你当然有,你现在就有。”
“好,那你……别碰我,离我远点儿。”
小然从中听出了父母矛盾的根深蒂固。接着是沉默。又过了一会儿,爸爸出来开门走了。
爸爸真的走了,从此回家的次数更少,时间更晚了。妈妈和她提起爸爸,也由“你爸”变成了“他”。那个早晨在小然心里造成了很大的阴影,她的人生也变得摇晃不真实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父母的一个错。小然陷入沉默之中,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就像盼着早晨突然消失在某个夜晚一样,盼着自己一觉睡下去再不醒来。
一周后,贺家桥回来,一切全变了,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他送到火车站、站台上含情脉脉、荡漾在爱情之中的林语妃,居然告诉他,把过去当作记忆吧!我不会和你结婚了。贺家桥问她为什么。她说,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认了,你也得认。半个月后,林语妃与苏伯拉闪电结婚。事情到这一步,贺家桥就没必要再问下去了。贺家桥没想到自己身边潜伏的是一条狼。不久,贺家桥调离了天太。
不到一个月,贺家桥也结婚了。和他结婚的女人是他随便捡来的,随便一天,随便的一条街上,他在随便的一条长椅子上坐下来。一个姑娘坐在旁边。他看着前方,却和姑娘聊天,贸然向姑娘求婚。他根本不怕姑娘站起来抽他耳光。撑开的雨伞挡在他们中间,贺家桥继续把故事演绎下去,他掏出笔,撕下一片烟盒,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放到伞下。第二天,那姑娘来电了,他们很快就去正式登记。
而苏伯拉与林语妃的情形,并不像他们彼此预想的那样,黄昏,林语妃和苏伯拉到一边是潺潺流水一边是树木的草坡上散步,苏伯拉全身心体会林语妃,而林语妃却融身于过去或记忆中。苏伯拉问林语妃,是不是后悔了,如果后悔,她还可以选择。林语妃坐到草地上,微微向前倾着身体,说还有什么用。婚后第二天,林语妃便开始提醒苏伯拉,走路能不能挺直腰,老前爬着,像长了痔疮;吃饭能不能别出声;能不能别嚼着满嘴的食物还讲话;吃饱了能不能别打那个嗝儿,打嗝能不能到卫生间去;刷牙能不能把牙刷洗干净,每次牙刷上都留有牙膏;穿衣服能不能把内衣穿得舒展些等等。苏伯拉说行行行,一次改不了,两次改,两次改不了,三次改,总有改到你满意的时候。但实际上他也知道这不是问题的所在与核心。
没坚持多久,他们的矛盾终于爆发。
四
外面冷风习习,有人去小然家了,先是她表哥,后来是贺家桥。他们在这个时候,去干什么?
我妈听着动静,冲着我喊:“你不去看看吗?”
我说:“什么?”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去打听一下小然家的情况。真搞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对小然家那么关心。尽管她也听林语妃说自己活得够难的了,说自己活着只是为母亲与女儿,至于其他人,那全是社会的强加。林语妃看起来消极颓废,如失去理想与动力。我妈却坚持认为林语妃是在骗人,在蒙蔽,林语妃容貌姣美,气质特立,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这样的人怎么会消极颓废呢?我妈对苏伯拉倒是充满同情,纵然苏伯拉有事情做得难以理解,她也认为那都是苦于林语妃的所迫。这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爸,因为我爸死在人家肚皮上的女人正是林语妃的妈妈。我妈原以为让他把做好的衣服送到林语妃家,对我爸的工作,和为我和我姐争取到农转非的指标有好处,因为林语妃的父亲是天太公司的一名领导,谁想事情一件没办成,我爸就出事了。从那以后,我妈怎么看,都觉得林语妃完全继承并发扬了她妈的风骚,只不过她更加深藏不露罢了。因此,我妈把很多精力用来监视林语妃,并把逮着的蛛丝马迹统统告诉苏伯拉。有一次,她竟然去敲林语妃的门。林语妃当然不知道原因,打开门,客气地招呼她,让她进屋说话。
我妈去只是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对屋里扫视。当然她一无所获,屋里被林语妃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一定是对厮混的精心掩饰,这样的收拾怎么会留下痕迹呢?她转身下楼,看似无关紧要地把最重要的内容以顺便的口气说出来:“你可真行啊,语妃!”
林语妃身材修长,肤色嫩白,大眼小嘴,红裙子,湿着头发,站在门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都听不到你一点点的动静。”我妈接着说。
“知道你身体不太好,怕影响你,我都要求小然尽量轻手轻脚。”
“嗨,没事儿!以后啊,你该干啥就干啥,放不开手脚,拿捏着,多憋屈得慌。听不到你们的动静,多叫人担心啊。”
林语妃不知我妈所云。不久以后,我妈就听到了令她兴奋的声音,楼上的林语妃终于发狂地叫了,就是那种女人性事高潮、努力控制又控制不住、最终彻底释放时才能发出的声音。苏伯拉出差了,苏小然一夜未归,林语妃能干什么好事呢?第二天,我妈把出差回来的苏伯拉叫进屋,中午就听到苏伯拉把林语妃给修理了。为了抓住林语妃更多的把柄,我妈一年四季都坐在床上,看着电视,一有动静就透过竹帘看楼道里出出进进的人。苏小然与她表哥的事情就是被我妈这样发现的,因此,在我妈眼里,小然是个更糟糕更一塌糊涂的女孩儿。她跟我姐说,林语妃贱,苏小然那个小×比她妈更贱。她甚至提醒我,不能靠近她啊,如果她要让你上床,你可不能答应。
“那我以后不去她家了。”
“不,你该去还是去。只是别让小×妮子耍了你。”
“呵呵,要是我愿意呢?”我故意气我妈。
“那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事实上,我已经和小然算是极好的朋友或密友了,因为有些话她只和我讲,比方说,她说瘦男人下面大,鼻子大的男人下面也大。她用手指在我的额头画圈,一脸的坏笑。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眨着眼看我,像观察一个新物种,看久了,就笑,笑完了,又看。她突然跳下床,光着脚丫子,跑到厨房取一瓶酒来,递给我。
“干嘛?”
“干了!”
“我?”我怔怔地看着她,“我没喝过酒。”
“那你喝过水吗?”
小然从我手中夺走酒瓶,用牙咬开,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咕噜咕噜的,和喝水一样。天啊!我怎么能让小然这么喝呢?我马上抢过来。小然的脸已绯红起来,眼睛透灵灵的,一边抹着嘴角一边说心疼我了吧?我点点头,她看着那酒,我就把它倒进嘴里了。她双臂抱膝,坐到床上,叫我狄俄尼索斯。我侧眼看她,她微翘着下巴,半眯着,红润着双唇,好看极了。喝完了,她把酒瓶拿过去套到大脚拇指上,残酒沿着玻璃内壁慢慢汇成滴状,滑到瓶口,湿润着她的脚指。她问我:“像什么?”
“没长毛的老鼠。”
“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你的小鸡鸡!”
她半抬着脸瞟我,又伸手从褥子下摸出烟来点上,样子很老练,袅袅的烟云让她的眼神变得萧条、苍老、疲惫,又缥缈、虚幻、无目标、无意义。酒瓶被她从脚趾上拔下来,她把嘴里的烟吐进去,又递给我,问我什么味儿。我说烟味儿。
她哧哧地笑,“可怜的孩儿!就没有鸡尾酒的味道?”
“我没喝过鸡尾酒。”
“你怎么什么都没有过,那你干过女人吗?”她又笑,“没有。”她替我回答。她向后一躺,跷起一条腿,用脚指示意我过去。我不知所措地把手挡在了两腿间,她的脚是那么的好看,可露在外面的腿又那么强大,甚至可以说有点剽悍。“哈哈。”小然失声大笑起来。她的头向后仰着,双手高举着,烟灰落到了她脸上,她说,“你好可爱!”她猛吸一口烟,把剩下的多半截儿扔到地上。她跳下床,在拉我起立的同时直接把我的裤子脱了下去,一切都暴露在她面前了,不知道她看到没有,在她说“好丑啊”时,已经又蹦到了床上。她一脸的难受,把被子抓过来,把头埋进去呜呜地哭,歇斯底里,不知道缘由的。
那段时间,她极其反常,要么安静,一声不吭,要么兴奋,张牙舞爪,可我知道她一定是出了问题。她的枕头下面老是放着安眠药和止痛片,她老说头痛,莫名其妙的痛。没过多久,她去了爸爸的老家,一个叫姆西瓦的山村。姆西瓦背靠大山,面朝平滩,村庄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白天浮云当空,夜间繁星如织。小然远离了城市,却接近了爸爸。她看到了小时候爸爸常常给她讲的,姆西瓦人下地回来,舀一瓢冷水牛饮,姆西瓦人端碗坐在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姆西瓦人人如此,天天如此,没哪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家伙来告诉他们这样不对。
小然就是在姆西瓦见到那条蛇的,她说从没见过那么帅气那么富有神韵的蛇。当小然被确诊为鼻癌之后,苏伯拉专门到乡下去找过那条蛇,想除掉它。林语妃骂他瞎折腾,讲迷信。可她不得不承认,苏小然烦躁的眼神,在看到与蛇的相片时,就会平静下来,甚至她咽不下饭,把碗摔到地上,狂乱不安时,只要一提到蛇,就会安稳下来。小然常常看着和蛇的相片发呆,总说一句:“我受够了,受够了!”林语妃要去夺她和蛇的相片,她就把水果刀比到自己脖子上。他们哪里知道小然的内心?他们说小然是在耍泼,发疯了,可如果他们看到过她的《蒲公英》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小然在里面写道:
人们都到城里去看红火了。我躺在床上,望着一盏就要熄灭的灯。灯盏里的油不多了,它亮不了多久,看来等不到他们回来,我就会耗尽体力,悄然死去。我不知道该不该留恋这个世界,也许该想想表哥,那个令人喜欢又叫人讨厌的男人。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皮都无法抬起。表哥,我还想坚持一下,想看到你的脸,想让你在我身边。你知道吗,他们骗了我们,你并不是我表哥,你是舅舅抱来的儿子,可他们就是不让我嫁给你。还是想想我们同床的感觉吧,我也只有想想的份了,即使你决定离婚,来娶我,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接受了。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特想你,想躺在你怀里,死在你怀里。哥,我听到了我的声音了,你能听到吗?我真的要死了,要死了……
“小然!”有人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表哥站在面前,他双唇微闭,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好像就这样看了我很久。天啊,这段时间我去了哪里?为什么要闭上眼?可恶的灯,为什么不能再亮一点,让我把表哥看个清楚?哥,过来抱抱我吧,我是那么想你,哪怕过来摸摸我的脸。可是,他就是不过来。寒风从门缝袭来,摇晃着奄奄一息的灯,如奄奄一息的我。我的身体开始变冷,慢慢失去知觉。我真的要去了,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这世界太安静了,我害怕,我都能听到我心跳的声了,它正在变弱,正在变冷!
显然,小然在乎的根本不是那条蛇。
我还是上楼去了小然家,为自己,也为小然。
她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对面的木折叠椅上坐着贺家桥。我在门口站了一下,便进了小然的卧室,她表哥在那里。
苏小然的表哥打开小然的电脑,里面全是空的。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放着几本杂志,还有几张蛇的图片,那些图片都用针扎过,用刀划过。他来到小然的床边,用手触摸着床单,如抚摸小然的脸。可惜这个家伙从不看小然的小说,如果他看过,就知道小说里,那个不相信与表哥有血缘关系,想方设法搞到舅舅、舅妈与表哥的血型,结果果然发现她与表哥不是真表兄妹的女孩子,就是小然了。小然知道后,逼问她妈妈,林语妃说出了实话。她跑到表哥楼下,哭了半宿,直到夜深人静,才打车回家。这是她决定去姆西瓦之前发生的事,姆西瓦回来,她就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在家专门从事写作。终于有大块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小然却更加沉闷。
客厅里,贺家桥在安慰林语妃:“事到如今,就只好等等看了。你们两个可不能倒下!”
苏伯拉很客气地说:“不过,你放心。如果这孩子实在找不回来,那些钱我们会还给你的。”
“看你说的。咱不提那码事。”贺家桥说。
“姑父,用不着谢他,不就十万嘛,想还他,从我这里拿就行。”小然的表哥插话说。
“没你什么事!”林语妃在客厅里呵斥他,“你还添什么乱?”
贺家桥赶紧说:“这是我家贺庆的心愿,伯拉、语妃,你们别往心里去。”说完,他就找借口走了。
小然的表哥神秘兮兮地低声问我:“是不是你把小然藏起来了?”
我装着没听到,反问他:“什么?”
他说:“如果是,也别说出来!”
小然讨厌死那个贺庆了。她说过,就是把她扔到深山老沟里喂狼,也不要和贺庆配什么阴亲。
这我知道,她表哥也知道。
小然与贺庆的事,是小然从姆西瓦回来后发生的。从姆西瓦回来后,小然依然在无尽的烦恼中无法解脱,她与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路人。她看着一对虚伪的夫妻,终于因为她的辍学变得真实了,一盏灯照着三张阴暗死气的脸。她说,这家也叫家吗?
“怎么不叫了?”林语妃一下把碗筷■到桌上,“我看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她本来就是大姑娘了。”爸爸说。
“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林语妃气坏了,她已经三天没理苏小然,没和苏小然说一句话了。她不停地做家务,把家里的床单、被罩、枕巾、沙发套洗了一遍又一遍。小然也满腔火气,忍了几忍,最终还是把话挑明了,她把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话说了出来:“你们别以为都是为了我,我告诉你们,我不需要,我受够了,受够了!”
“好,我也受够了,”林语妃说,“大家都受够了!”
“好啊,你终于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苏伯拉说。
那天晚上,小然睡得出奇的香,她睡在了安详的宁静与酥软的踏实之上。半夜,屋外传来打闹声,打闹是明打明的,没有一点的顾忌、隐晦、回避。被吵醒的小然穿过客厅,直接推开父母的门。满脸酒气的爸爸正坐在妈妈双腿上,一只手揪着妈妈的头发,另一只手在妈妈的胸上乱拧乱掐,两只乳房上已经红一块紫一块了。小然居然没有丝毫的同情,她甚至认为那样的爸爸,才真正像个爸爸。她就站在门口,妈妈使出浑身力气,把身上的苏伯拉推下去,赶紧用薄被裹住身体。两个女人,一对母女,彼此看着,现实的清晰,让她们无法用眼中的迷雾遮盖。
第二天,小然就去了人才市场,在那里,遇到了贺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贺庆身穿白色网孔T恤,很清秀,很爽洁,他好像左右顾盼,但没有半点迟疑地朝苏小然走来。苏小然并没多看他一眼,她正和一家公司洽谈工作内容及劳动报酬,那家公司要她留下联系方式,这时一只手突然就搭到她肩上,她扭头看到了贺庆。她跟贺庆来到了贺庆家。贺庆特能侃,油腔滑调,目中无人,显摆他优越的条件。她告诉他毫无兴趣,可他说他父亲是贺家桥时,本来决定离开的她,就决定留下来了。她向他要的工资是每月二十块钱,如果能提供卫生巾,一分不要也可以。而她的工作,只是住在他家,只要让贺庆的妈感觉偌大的家里不只她一个人就行。
不久以后,贺庆就与苏小然混到一起了,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他们只是一次次地做爱,甚至做爱成瘾。贺庆发现,每一次做爱,无论他多么尽心尽力,和小然的距离丝毫不会改变,他们相互抚摸,彼此接吻,身体跌宕,忘我陶醉,但他不满足,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在苏小然这里得到任何女人无法给予他的东西,他爱她。小然也对贺庆说,爱,爱,爱!不爱,怎么还和你做爱呢?可那些话太空洞了,如黑暗中飘浮的羽毛。贺庆就伤心地哭。小然不耐烦地提醒他,少给老娘讨厌啊,老娘生来就是坏女人,破女人,见异思迁,神经病。可几年来,小然却与贺庆保持着无法定义的关系,时断时续,她有时恨贺庆,觉得他难缠,无聊,有时又急不可待地需要他。
两个月前,贺庆发生意外死于车祸。贺家桥说,他儿子闭上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娶苏小然。那时小然也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癌细胞已经在她的全身扩散。
可我知道,小然的表哥看不上这小子,认为贺庆只是个摆花架子的家伙,而他小小年纪,已经是一个拥有五百万资产公司的经理了。我看着他很认真地收拾着小然书架上的书,他并不稀罕那些书,甚至对它们充满仇恨,他认为是这些书,书中的天真烂漫害了小然。我帮他整理,发现一本《结构人类学》,列维·斯特劳斯的,递给他。他不懂我的意思,对我说:“你喜欢,就拿去!”这可能是我与他最大的不同,如果他多读些书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有两个人理解小然了。我没再呆下去,带着《结构人类学》离开了小然家。在楼道里,《结构人类学》却被小区里好事的作家拿去,他还讥笑我一个傻子也看这书。我能把他怎么样?哎!
回到家,我姐正披头散发,往腿上套一双丝袜。她裹了一件长羽绒大衣,穿着棉拖鞋,去小区门口的市场买菜。我跟在她后面,她问我跟着她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其实我是到街上的垃圾桶里拣矿泉水、啤酒瓶或易拉罐,屋里太冷了,如果没有酒,我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挨过去。我刚捡完一个垃圾桶,就听到有人在身后问我:“哥儿们,最近手头紧?”
我扭头一看,从那熟悉的风衣,就认出了是请我吃西餐的小子,他正心不在焉地朝着我姐的背影看。他问我:“认识?”
“当然。”我说,“那是相当的认识!”
“我也认识。”
这不奇怪,我知道认识我姐的人多着呢,我姐也说她认识很多人。
“呵呵,是你们小区的吧?”
“她是我姐。”
他呵呵地笑了:“太有意思了,真是太巧了,咱们真是太有缘了!”他像小流氓一样拍我屁股,“走吧,咱们去你家。”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走吧!”他就像狗一样抬起腿,让我看看他的裤裆。
我把那小子带回家,告诉他我妈可真是个好裁缝,她高超的缝制手艺好多年没有施展了,这样可以让她露一手了。那小子见我妈,就像见他妈一样,他把裤子脱下来递给我妈,自己就躲进我姐的屋子里看我姐的巨幅相片了,他大赞我姐漂亮,还说什么如果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姐姐就好了……
谁知,我因此竟酿成了大错。
那小子走后,我姐回来发现钱包里的钱不见了。她问我那人是谁,我说是一个朋友。他叫什么,什么朋友?我说不知道。住哪里?我说不知道。
五
那天中午,我被罚不准吃饭。我饿着肚子又到街上闲逛,坐在椅子上,正好碰见小然的表哥,他“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地叫我,说明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想理他。他还是走过来,要我帮忙把小然的东西搬走。我说那好,你得先请我吃东西。
我和他进了附近的肯德基,选二楼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我像松鼠一样,捧着汉堡吃,从他那回忆连连的眼神里,我看出他想和我谈谈。他从内心里承认我比他更了解小然,他说:“小然这几年不容易!”
“当然!”我说。
她童年天真烂漫,当发现自己的妈妈夜里精心打扮,只是为了躺到床上自慰后,就开始后悔过去的烂漫了。过去变得让她恶心,她一直活在一种欺骗之中,虚假之中。有人说贺家桥回天太担任经理,纯粹是为了她妈妈,那样,他可以利用她妈值夜班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里幽会。也就是自从贺家桥回到天太后,小然父母的关系急剧恶化的,她爸爸一连两周不回家,一回家,就是酗酒,然后酒气冲天地扑进卧室对她妈妈毒打。每次,她爸都大呼小叫。她妈要么忍气吞声,要不就像段木头一样麻木。过后,她爸瘫在地上哭,她妈则求她爸,在外面找个女人吧!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而她爸求林语妃,咱们离婚吧。小然恨透了妈妈,甚至看到爸爸骑在妈妈身上都想说,活该,还是打得轻,这样的女人,就该打。她真的把圣洁与肮脏混淆到了一块。
我和小然的表哥说:“你以为一个女孩子两手空空地离开家,容易吗?我永远也忘不了,小然那天离开时的神情。她走过我身边,好几次停下来。”
“可她不该那么糟践自己。”小然的表哥说。
怎么是糟践?怎么不是解救?他是说贺庆配不上小然,贺庆那小子有点娘娘腔,办事优柔寡断,爱吹嘘,再说,在没有遇到小然之前,贺庆阅女无数。可他哪里知道,当贺庆以八零后年轻人的无所谓与开放和小然聊天时,小然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在想自己的将来。说实在,贺庆开始并没有把小然当好姑娘,她处处流露出来的处世不惊、大大咧咧和无拘无束,加上她低开领、短裙子,躺在沙床上常常能露出内裤的装束,哪一条都让贺庆觉得小然是个经世很深开放到随便的女孩。一个下午,趁着妈妈去打牌,贺庆经过一阵子设计好的嬉笑打闹后,把小然抱在怀里。小然并没有推托,只是在他压到她身上脱她内裤时,向他叫停。他怔怔地看着她。她若有所思。
小然说:“我不能白给你。”
“你想要什么?”贺庆心想,只要她开口她就完了,他和她做上这一次,以后就是她求他,他也再不理她了。小然扫视屋里,让贺庆猜。贺庆哪有心情,他只想赶快开始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不是星星、月亮、结婚戒指就行。苏小然就说要一个金框子,镀金的也行。贺庆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装你的婚礼照?苏小然告诉他,遗像。他嗯嗯地答应了,他脱掉了她的内裤。他万没想到那是小然的第一次。事后,他看着小然的身体,感觉一个完美的雪梨被自己无端咬了一口。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回想着当时的小然,“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到后来,她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找人做那事。她有一个暗语,她会说‘我饿了,凡是能听懂这句话的人,她就和他做。”
“真他妈的!”小然的表哥骂了一句,“是为了钱?我知道为了逼她上学,家里不给她一分钱,我给她,她又不要。”
“不是,但是给,她也不反对。有的男人第二天会带她去商店,可有一个人,她是次次都会要钱。”
“谁?”
“贺庆。”我说,“不光这些,她每次还把和别的男人的细节讲给贺庆,每个细节都讲,然后就和他做。完了,让他掏钱。”
“变态狂。”
“和小然在一起过的男人,很多。”
小然的表哥脸色煞白,他盯着我,问:“你呢?”
“什么?”
“这里面——也包括——你?”
我呵呵地笑了,鸡肉从我嘴里掉出来。我说:“怎么可能?”
“那段时间她住在哪里?贺庆家?”
“早不在了。”
贺家桥无意间发现她是林语妃的女儿,就不让她在他家了。从贺家桥家出来,小然随便到附近的城中村,找了一间每月租金只要一百五十块钱的房子,直到我一次无意在菜市场遇到她。那时,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儿了,我以为她是在减肥,她说不是减,是食欲不好,有好几个月根本吃不下东西。她提着一把香蕉,无精打采,毫无光泽,更别谈神韵。她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坐坐。她摇摇晃晃地带我穿过很窄的巷子,打开大铁门,又穿过光线很暗、两边放着自行车与杂物的过道,左拐右拐,上到五楼。她的屋子更是不堪形容,九平米大,靠窗的地方用铝合金隔出一个不到一米宽的厨房,里面摆着脏兮兮的电磁炉,厕所在一进门的右边,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还是坑式便池,便坑前放着塑料桶。靠厕所的那面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床与厨房之间是一个两开门的带穿衣镜的柜子,柜子旁边摆着一台丢掉壳的电脑,一盏十分简易的台灯,摆放在床头的靠背椅子上,台灯旁放着烟、打火机、烟灰缸,她的鞋和脏衣物,就扔在地上。我问她:“你不是写文章嘛,稿费呢?”
“还不够交水电费的,再说,我也懒得去写。”
“我觉得不对劲儿!回家之后,就告诉她父母,带他们找到了她。”
“可那已经晚了。”
“是,她的脖子上长出了两个疙瘩,一天比一天大。他们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为恶性肿瘤。”苏小然的表哥眨眨眼帘,把泪收了回去。
“她开始不配合治疗,只想死。后来,她突然不想死了,她想坚持治疗下去。”我说。
“到那个时候,谁都会配合治疗的。”
“不是的。”我想起了那次去医院看她,她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偷偷告诉我:“我爸抱我妈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问小然的表哥:“你知道她为什么放弃治疗,不配合吗?”
“她想死,她讨厌这个世界。”
“不,还有一个原因。化疗会掉头发,她不愿意让你看到她的样子。所以,她宁愿让贺庆守在她身边。”
“好好好,不说了。”小然的表哥让我打住。
我向苏小然的表哥提出要买瓶酒,他很慷慨地给我一张五十元的大钞。
我们一起去收拾小然的东西,边收拾,边聊天,讲一些小然的过去,比方说他结婚的时候,小然送他风铃,因为声音不够好听,他换成了新娘女朋友送的,小然哭了,把烟头摁在自己手腕上;比方有一次小然和他外出,小然要和他合影,他说有什么好照的,小然转身离开,无论他怎么央求她都不往他身边站。许多许多的事情,只有他讲的部分,再把小然讲给我的另一部分加在一起,才能变得完整。“其实,很多时候,”我说,“我们活在片面中,部分中,真正的整体,谁也无法看到。”小然的表哥看我,跟我说:“是小然这么说吧?”我没有作答。
收拾完之后,我用小然表哥给我的钱,买了三瓶高粱白,藏到了地下室。
天快黑的时候,我姐突然叫我跟她走,不知道干什么,我跟在后面,她一路上尽打电话了。我们去的地方竟然是派出所,那个热心的女警察等在门口,她领着我们穿过过道,在一扇门前停下。她轻轻拉开一条缝,让我往里看,我一眼就认出那天进我家偷我姐钱的小子了,他手腕上的铐子闪闪发亮。
“你可认准了啊!”
“当然。”
“这是个惯偷,没正当职业,大本事没有,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女警察告诉我姐,一边和我说,“要有苏小然的消息,也一定告诉阿姨,说不定,阿姨一高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门里那个小偷在和警察评理,说偷我姐的钱是活该,这钱本来就是他的,只不过他给了我姐,可他觉得给得冤枉,因为我姐并没有让他满意。
女警察问我姐:“你们认识?”
我姐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也许以前见过,但记不起来了。”
我姐拿回丢掉的钱。在回家的路上,她掏出十块钱,要我去买酒。我不敢接受。
她很真心地说:“去吧,姐给你的。算是奖励。”
我摇摇头说:“是我不该认识那小子。”
“不,为你替我保守秘密。其实你知道姐是干什么的。”
“你说你在一家电台做夜班编辑。”
“你相信?”
“至少,妈相信。”
“所以,姐要谢谢你!”
这和我印象中的姐不一样。其实,我真不知道我姐是做什么的,她做什么,我才不管呢。我们回到家,小然家有很多人在吵,听声音有苏伯拉、林语妃、贺家桥,还有一个女人,应该是贺家桥的妻子吧。我妈又想让我去探听。这次,我姐发话了:“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但楼上的吵闹声还是传了下来,从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中,能听出来,贺家桥利用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妻子在医院里遇到儿子出事那天晚上的急救大夫,大夫说,贺庆根本就没有急救,出事当时就死了。那贺家桥宁愿拿出十万,给贺庆配阴亲,根本不是贺庆的遗愿,纯粹是一个圈套。这十万恰恰是小然一年多来住院花去的费用,这正好是贺家桥长期以来与林语妃关系暧昧的证据。林语妃说冤枉,贺家桥骂自己的妻子混账,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争吵不休。最后,林语妃说,小然是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还借下了外债,但这钱既然不是贺庆的所愿,小然与贺庆的阴亲还是取消了为好。贺家桥一再强调,贺庆是这个心愿的,只是没机会说出来。
小然,你看看,这个世界,确实是不由你,不由我,不由任何人,每个人都想主宰,决定,操纵,可最后呢?
外面起风了,呼呼的。我喝了一瓶酒,又把第二瓶喝下去了,头晕晕的,很快就睡着了。临睡前,我还想第二天就给小然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安置她。她以前问过我,人死之后,被火化会不会痛?我说,等我试过了再告诉你。她就说,人火化一定很痛的,要是埋土里多好,那样就可以会变成树,就可以借着树的花呼吸空气、树的叶享受阳光了。我说,那我就变成一只鸟儿,落到树上给你唱歌。
夜很深了,一辆警车驶进我们小区。两个警察带着那个小偷直接来到我的住处,他们本不抱希望,可当刺眼的手电光照到床上时,他们就恨不得踹我几脚了,他们没想到真的被一个傻子耍了。那个小偷,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说:“看。我说的没错吧,那次吃饭,这个傻子说过的。”
其实,他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一句关于我和小然的事。
两个警察拉开被子,想揪我起来,可他们拉不起来了,我的身体与旁边小然的一样冰凉。他们说我是醉死的,也许说是冻死的,无所谓,反正是死了。我却因祸得福,从此和苏小然永远呆在了一起,因为对他们来说,处理的无非只是两具尸体。
2009年正月里的一个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小区的那个作家和智空法师,坐在小偷曾经请我吃过西餐的咖啡厅里,探讨一些根源性的本质性的基础性的问题。作家说,他最近在看列维·斯特劳斯的书,斯特劳斯认为,结构不是人为的结构,而是无意识的世界的基本模型。从这个意义上说,结构主义颠覆了传统的以人为主体的主体主义哲学。因此,作为个体的生命的选择,在很多时候都是受潜在的很多结构所决定的。智空法师问,你是想说那个结构是神,是上帝吗?作家说,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神与上帝。智空法师说,我不了解结构,更不了解结构主义。
两个人会意地笑了笑,不再谈论这些深奥的东西了,而把话题转向世俗。作家说自己之所以写作,是想和更多的陌生人熟悉起来。而智空法师说,二十七年前,他把一对从火车站骑自行车回来的恋人逼到玉米地里,当他的面做了一次爱,为的是向躲在不远处的“加里森敢死队”成员证明自己的勇敢。事后,他并没有被吸收,那帮可恶的家伙骗了他,说那只是一个玩笑。他突然就糊涂了,想搞清楚玩笑与人生、玩笑与他、玩笑与那对恋人之间存在着什么内在联系,于是出了家。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