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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塘速写

2009-08-17

飞天 2009年13期
关键词:红鼻子大庆眼睛

三 道

1 背脚子

背脚子又叫背老二,是一些从洛塘到武都城或者从洛塘到姚渡背山货的农民,很像泰山的挑山工,但他们所用的工具却不是挑子,而是背篓或者背夹子。背篓是选用山上的空灵子(竹子)在水中浸泡半月,然后取出,刨开,划成篾子,编成喇叭状的一种工具,根据所背物体的重量,选择大小,一般有粪背篓、草背篓、糠秥背篓、花眼等。背夹子大致只有用于儿童和大人的两种,只是长短不同,都是用柳木或松木破成二寸见方略为折弯的两根木条,打眼,横穿四个桄子,拴上绳,就可以背柴草、粮袋之类的——这些背法叫硬脚子。还有一种背法,就是不用这些工具,只用一根绳打背的背法,叫软脚子。

洛塘出山是山,进山也是山,上山下山都是崎岖蜿蜒的羊肠小道,大多连牛羊都打不过转身,离开了背篓背夹子,生产生活用品几乎就没有别的办法运载。背脚子进城入川的道路更加艰险。进城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必须翻越高入云端的麻崖子梁,一是绕开它,翻越比它低不了多少的月照梁和黑树岭,山上只有一只脚宽的茅草路,又是土匪们隐藏盘踞的要隘。入川的山是矮一些,但才下了这座,又得上那座,一座连着一座,走一年不见河川,其艰难不用言说。

在这样的山路上,背着百八十斤的东西上山,背上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下沉,背的人只好鼓起眼睛,尽力耸起两个肩膀,弯腰抬头,活像一只鸵鸟——他们是洛塘山区没有纤绳的纤夫。实在背不动了,就打个“呕吼”,召唤同伴一起放下背子,吃两口干粮,喝几口凉水,吼一阵山歌,感到轻松了一会儿,立刻起身,重新赶路,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天也就到达了目的地。

新得子是洛塘山区的最后一批背脚子,体大腰圆,有牛一样使不完的力气,别人每趟只背百二十斤的背子,他却多了二十斤,懒得走一遭。就是这样,走在路上,遇上体弱的,半路上背不动了,他还会替着减些斤两,新得子最痛恨的就是不顾帮的伙计。在这样艰险的道路上行走,需要团体的力量,互相鼓励,互相打气,就不觉得道路漫长了。尽管他经常在路上弄出一些花红柳绿的事情,拖一点大家起程的时间,可他的豪气和爽朗,是有口皆碑的。和他在一起,洛塘这狭小的山谷,顿觉豁然开朗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草原,有骡马在奔腾,有雄狮在嚎叫,不怕狼啊来不早,只怕狼来不吃草,耽误的片刻时间,不知不觉就赶回来了。

背脚子走在路上,没有固定的投宿店,早上太阳出来起程,傍晚,看见太阳斜了,碰个村子就歇,决不敢逞能多赶半里路程。尽管他们一路上要走过上百个村庄,但万一弄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眼前是细若蚊肠的小路,身旁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天噗嗤一下黑了,半个脚都不敢挪动,光背子都会将人压死。背脚子赶早不赶晚,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新得子凭着自己比别人强壮的力气,每趟都能多挣几角钱,除了一路上给伙计们打二两散酒之外,每到一个村子里借宿,安顿好伙计后,他就说声“看着我的背子”,溜出屋,找自己的安乐窝去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已吃好喝饱了,准备上路,就是不见他的影子,眼看太阳一步一步地升高了,他们就通庄扯开嗓门地喊:“新得子,走得了;新得子,走得了!”新得子这才海胸脖子(袒胸露乳)地边捞裤子边应着:“就来了,就来了。”他刚跑回去,背起背子,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喊:“新得哥,你记着,到渡口给我带条纱巾来,过路裦(别)忘了到家里来。”新得子就应着:“桂花,你也记着,年年的花开年年鲜,哥哥我不是忘情的汉。”“好,你走吧,我记着哩。”“好,我走了。”

翻过一道梁,走过一座山,伙计们就问:新得子,你驴一样拉的力气钱,咋就舍得往那填不满的坑里扔?新得子就笑着说:没啥,下一趟多背二十斤就出来了。山歌中不是有一句“一年给了两苗针,还说老娘是填不满的坑”吗?你们看,我们这风里来雨里去,枕一晚上的热枕头,花两三毛钱划算着哩。划算个球,我看你就是一头叫驴。自己没球本事,就不要称恨(嫉妒)人,你也叫两声让我听听。我才没有那闲力气哩,还是你一个人叫吧。叫就叫!说着,他就喊了起来:桂花,你听着,哥哥我给你唱首歌,你能听见吗?没想到后面山上立刻就传来回声:新得哥,你唱吧,我听着哩。新得问:你咋跟来了呢?桂花答:新得哥,你走得匆忙,忘了拐杖,你等等,我给你送来了,顺便给你带了点干粮。你回吧,不用了,你托我的纱巾我记着哩。你等等,我就来了。新得只好对伙计们说:你们先走吧,我腿脚快,一会儿就能赶上你们。半路上撂帮口的是背脚子行内人人唾骂的不道德行为,可人人都要靠跑腿养家糊口,下面几十里路,不耽搁一天就能赶到,谁也不愿多搭一天时间,就劝他:我们走慢点等着你,裦太然缠(纠缠)了。

新得子答应着,唱起了山歌:山一湾来水一湾,哥哥的心在妹身边。桂花应着:小哥长得笔杆儿端,好像磨轮冲天杆。心想变成磨轮子,天天跟着你来转。两个人唱到一起后,伙计们已上了另一座山,喊着:“新得子,来了没?我们在这里歇歇脚,等着你。”新得子就喊:“来了,放心,我一会儿就赶上你们了。”

新得子再次缠绵以后,抬头看看天,一朵乌云窜上了天,急忙对桂花说:你赶紧回去吧,天要下了,我还得赶路。桂花就慢慢悠悠地唱着山歌往回走。新得子赶忙打起背子,往山下跑。

不久,乌云遮蔽了所有的天空,雨像桶倒的一样泼了下来。新得子正在过沟的时候,山洪像疯狗似的吼着扑了下来,他连哼都没顾上哼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伙计们正好赶到半山的一个村庄,在农户家里避雨,等到晚上,还不见新得子赶来。第二天,返回去寻找了整整一天,从石缝中找到了他四肢不全的尸体,拉出来,草草地安埋在旁边的荒坡上。

以后,伙计们在和新得子分手的那个山梁就经常听见一个女人在唱:尖尖果儿红来没?你见我的人来没?我的人有啥特征,见了给我问一声:小哥穿的花凉亥(鞋),过路不到屋里来,阿达(哪里)把你得罪来,你把实话说出来。

2 扯巴子

扯巴子出生的时候,由于胎位有一点不顺,折腾得他娘差一点送了命,自己也被夹得像根乌茄子,落地后十几分钟还不见醒动,接生婆急得掐破了他的人中,终于听见他嘶嘶的放气声。这种先天不足,导致他没有他老子那样强壮的体格和恢宏的气魄,也让他嘴唇从此就无法端正起来。农村人起名字也不管人的缺陷,大都是信口拈来,所以他爸就顺势给他起名扯巴子(歪嘴子)。

扯巴子生产不顺,父母亲心里已经不很舒服,偏偏百天之后,每天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就挣死命地哭。他娘老子把他撇在一边,也不管他的死活。邻居听不下去了,就过来劝道:娃过百天,魂就附身了,你们得找个先生看看,他哭吼到底是什么原因。的确,死又不死,这样哭下去也不是一回事情。他娘老子无奈,只好找来了村子里的阴阳,跳了一会儿神,掐着指头算了算,故作惊讶地叹口气,说:“克星啊,克星!”他娘极为担忧地问:“克谁着呢?”阴阳就神秘兮兮地翻着白眼仁,目光呆滞地向着远方:“按相数和他爸相克,按时辰和他娘相克,就看谁的命硬了。”他娘就哀怜着说:“娃他叔,你再打个卦,问问神,还有没有禳改的办法?”阴阳就又眯缝着眼睛,咕咕叨叨地对着神龛子挽了几把交,喊声:“给我三个阴卦!”“好,三个阴卦。”“再给三个阳卦!”旁边的人连打三下,不是阴卦,就是上卦。阴阳急了,又挽了几下交,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阴山的龙神爷,阳山的马王爷,呼延山的焦三祠,天池边的杨堂爷,山上的山神,家里的家神,你们听着,有神的神打阳卦,没神的神打上卦,我这也是救人于水火之中,万不得已,只好给你们上法了。三个阳卦!”边说着,冷不防,他从腰巴里抽出一把屠夫杀猪用的屠刀,啪啪啪,连着用刀背在桌面上拍三下。围观的人被这突然的三下脆响震得耳鸣眼花,心惊肉跳,手上一下冒出许多鸡皮疙瘩。“好,三个阳卦打下了。”“连着打的吗?”“连着打的!”“好,好,有神的归神,有位的归位,各路神仙老爷,今天我王阴阳有得罪的地方,还望你们大人大量,我这给你们化点纸钱,烧炷高香,送你们回身去吧。”解了法,送走神后,阴阳擦着额头的汗说:娃他爸,解法有了,明天一大早,抱着孩子到十字路口上去等,如果能遇上个女的,最好是属龙的,无论如何缠着她拜成干娘,可保一家平安。十二点之前,实在碰不上什么人,就拜个石头拜个树都行。

天一明,娃他娘就喊着男人起床:“新得子,天都亮了,你还皮(拖延)啥子?你忘了今天的大事了吗?”“早着呢,再等等。”昨晚调解完了,新得子陪着阴阳多喝了几盅,感到全身乏力,打个转身,并没有起来。女人不敢再喊,就抱着扯巴子跑到了村口,等到太阳中天了,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个女的,当下长跪在地上:“老天爷啊,大富大贵,我总算把你等来了。”那女人远远地看见有人向她跪下,连忙跑过来,一看,是扯巴子他娘,就说:“婶子,你咋能给我跪呢?”扯巴子他娘抬起头一看是大庆嫂,就边起身边给她说了原因。大庆嫂忙说:婶子啊,按说我不该推辞,可我是扯巴子的嫂子,要是做了他的干娘,这不乱了辈分了吗?他娘又说:大庆嫂,你看,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啊,等了一早上,就等来了个你,只要你认了这个娃,我们降辈,我们降辈。大庆嫂被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勉勉强强地说:当干娘应当给娃给点喜喜儿钱,可我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那就把这个发卡留给他吧。说着,大庆嫂从自己的头上取下发卡放在他娘手里,很不自在地走了。

说来也怪,自从那晚跳神认了大庆嫂之后,扯巴子真就不哭了,而且到了该叫娘的时候,他也呀呀地叫开了,除了说话走风之外,智力上和别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到十二圆满,他爸在入川的路上被水淹死,成了孤儿。他娘这才记起,当时只想着见了女的就认,却忘了问大庆嫂的相数,后来才知道大庆嫂属虎,但木已成舟,不好再改,最终还是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心里对扯巴子越发不满了。两年之后,村里来了个四川南部弹棉花的套子客,他娘早没有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想头,就撂下扯巴子,悄悄地跟着跑了。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扯巴子死了老子走了娘,生活马上成了问题。阴阳想当初要不是他泄露了天机,他娘也不会扔下他不管,心里难免有些不安。恰好村上的庙里缺个看门的庙官,阴阳就窜通着让他住进了庙里,平时帮劳力缺的人家打些零工,饥一顿饱一顿地混口剩饭,吊着小命。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扯巴子也二十出头了,可自从他当了庙官,就不能再独门立户,人们也忘却了他应该成家立业了,只有哪儿的活路忙不过来了,才记起庙里这个成长合格的廉价劳动力。良心发现他还有一份产业的人是大庆嫂,这是由于大庆嫂娘家里有个比他大五六岁的狗眼睛侄女。

大庆嫂的侄女小的时候到坡上给牛刮草,不巧撞破了麻子蜂(黄腰蜂)窝,蜇得她皮青脸肿,滚了一面坡,折了一条腿,绊掉了一只眼睛,只好请土医生安了只狗眼睛顶数,因此没人问津,延误了婚嫁。那时,在洛塘,姑娘出嫁十七八,就像盛开的卯丹花,守在家里十八九,不羞也是脸皮厚,二十一二没下家,一辈子找不下婆家。狗眼睛眼看已经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大庆嫂瞅来瞅去,只好找自己的干儿子,搭上了一条红线。本来毫无指望的双方,经不起她撮合,很快就简简单单地挪在了一起。

结婚那年,正好进社,扯巴子按照房产成为社里的一名社员,他就和狗眼睛女人搬回了自己的老窝。

3 狗眼睛

秋天的洛塘河,清凌凌地穿过色彩纷呈的山谷,黄橙橙的青(木冈)野白杨,红彤彤的黄栌,绿苍苍的松柏,交相错落,层次分明,各自展现着自己成熟的体魄,展现出缤纷世界里最基本的三原色。

社员们没有闲暇心情欣赏这美丽的风景,才忙完秋收,又忙着秋播。进了社,因为地是集体的,人也是集体的,劳动时在一起出坡,收工时在一起回家,原来单门独户地劳作的格局不复存在,人们免不了七心八白(不齐心)的。社长尽管喊破了嗓子,还是有人迟迟不肯出坡,出了坡又不好好地劳动,拉下的活路就有一大缸,哪还有啥闲心情。

扯巴子回到家里成了一名社员,能和别的成年劳力一样劳动一天挣七分工分。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的,隔三差五地就断了顿,只好捋一把黄儿(一种藤蔓植物,叶子能食用),用以充饥,但他心里快活,他不再是庙里一个看门的临时工,他和任何人一样有名有姓地写在队里的工分本上,这就说明他有一个独立的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人。尽管在公众场合他和自己的狗眼睛女人常常是大家玩笑的靶子,但他和他的女人从小就受惯了这种歧视,对任何嘲讽都不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埋头苦干,出一天工就干一天的活。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们不好串堆堆,就像两只冬天的老哇(乌鸦),远远地蹴在一边,胡里麻茬地吃两口干馍,又提起工具干活。这下,可让其他人受不了了,他们就喊:“扯巴子,你让人做(音zu)死啊?急了,就往狗眼睛身上挖(爬)。”扯巴子只好停下来,又和自己的女人蹴在旁边的崖(音ai)包上(山梁)。轻佻的女人就唱起来:“看牛娃实不当(可怜),一天蹴在崖包上,看着捻(人家)的贤妹子,眼都削(瞅)得绿(音liu)晃晃。”

狗眼睛女人趁着休息的时间,在地边刮了一捆竹子,用葛条扎了几把扫帚,回到家里,将多年没人照料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扯巴子也趁着十天一休的空当,将屋顶漏了的瓦片重插了一遍,将地上大大小小的老鼠洞都堵上了。晚上,他们没有串门子的习惯,扯巴子一个人在庙里清静惯了,狗眼睛不愿一天到晚地做人的活靶子。他们的生活就像这干净的土屋,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用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对方感到心灵的慰安。

别人不到他家里来,他们也没有邀请别人的意思,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狗眼睛不知道世上还有幸福这样一个词语,可她自从有了扯巴子这样一个男人,有了一个家以后,她就想把自己的家拾掇好,把自己的男人照顾好,所以,无论白天怎么辛苦,晚上她都会将脏衣服统统洗一遍,将破衣服缝补好,用烂布条给自己的男人纳毛边鞋。鞋底做得厚厚的,用针穿不过,就先用锥针扎个孔,然后再用麻绳纳,这样做出来的鞋结实,穿起来也不磨脚。

下一个春天草木发芽的时候,村庄里开始扫除牛鬼蛇神。首先揪出来的是阴阳。开始只在祠堂(现已改为队里的会场)的院子里站端端,随着形势的发展,由戴尖尖帽到织麻布到彻底清除封建余孽,白天在干活时偷奸耍滑省下的力气,晚上就全用在了阶级敌人身上。不几天,阴阳的三根肋子给打断了,可人们还是觉得不解气,就又打断了他的腿,说是让牛鬼蛇神永远也站不起身来。阴阳站不起来了,就失去了斗争对象,没有斗争对象,就失去了革命立场。这时,人们想到了扯巴子,他在庙里做过几年的庙官,也是封建余孽,队长就喊:“扯巴子!”“有!”扯巴子答。“站出来!我问你,你有没有当过庙官?”扯把子就站了出来回答:“当过。”“当过就是封建余孽!封建余孽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马克思教导我们……”“你大你袖马无影子……”扯巴子走风,念歪了语录,队长当即气愤地喊道:“这家伙死心不改,竟敢侮辱领袖,给我打!”早就手痒痒的打手们一下冲了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扯巴子的嘴就从左边挪到了右边。狗眼睛急了,一下冲进人群,破口大骂起来:“把你们些狗日的,你们要把人打死啊?”狗眼睛这时候竟敢冲出来骂人,人们更加气愤了,队长就喊:“把这狗眼睛女人一齐打!”恰好,那时狗眼睛已经怀胎五月,看不清让谁在肚子上踢了一脚,狗眼睛一个背仰子翻在地上,裆里刷地冲出一股血水。扯巴子急忙扑到狗眼睛身上,挡住了雨点般落下来的拳头。狗眼睛身下的血水染红了整个裤子,人们看见情况不妙,这才停下手来。狗眼睛转过脸来,看着被人们打翻在地的男人,挣扎着说:娃他爸,我对不起你啊,流了!扯巴子再次扑到狗眼睛身上,摇着她的脑壳喊:“狗眼睛,你千万不能断了念想。有了念想,日子就能好起来啊……”

4 麻疙瘩队长

狗眼睛女人流掉了余孽的狗种,人们没有怜悯和同情,积极分子还兴奋地叫嚷着:我们就是要让封建余孽、资产阶级、反革命断子绝孙,不能给他们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坚决地批臭他们,批倒他们,我们要痛打落水狗,否则,他们爬起来,还会反咬我们,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大庆嫂眼看着自己的侄女危在旦夕,头脑一晕,就忘记了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帮着扯巴子把狗眼睛抬回了屋里,用土方法止住了血,救了狗眼睛一条狗命。

大庆嫂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月亮圆圆的,淡淡的光透过深夜的山村,远山近树以及身旁的房屋一样是影影绰绰的,灰蒙蒙的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的声音。谁家的男人早已熟睡了,噗酣(呼噜)声像打雷似的从窗户里飘出来,照耀着她脚下的一溜白光。几颗流星哗哗地栽下来,拖着一条亮晶晶的尾巴,像一根根红花线,像流淌的血。夜风很小,很冷,好似柳条的泪,草的冰。

“大庆嫂,你还知道回来啊?”大庆嫂脚刚踏进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你守在我家干啥子?”麻疙瘩队长点燃了一根烟,黑暗暗的屋里就有一点火星忽明忽暗:“干啥?割资本主义尾巴!这几年你男人在外面投机倒把,贩出买进,谁个晓不得?”

“以前他是做过一点小生意,现在早都不干了。”

“做过就是做过,这个账人民一定要清算。”

“冤有头债有主,我男人贩买卖,又不是我搞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不搞株连九族的事情吧?那是封建制度。”

“你知道政策就好,我也不是搞什么株连,我只是成县过徽县——现过现。刚才你明目张胆地帮着封建余孽,到这阵了才回来,不会有假吧?”

“谁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连眼都不眨一下吧?”

“谁是你亲人?你再说一遍,封建余孽是你亲人,那你是什么?你好好想想。”

“没有什么好想的,狗眼睛是我侄女,我不能看着她死不伸手。你到底想干什么?不用那么多弯弯绕,照直说是了。”

“这话今天你说到我耳朵里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到外面到处乱说。你也知道我为啥等你,今天你要是还不依我,明天我们就在大会上说。”

“我早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也可以依你,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今后不许再打人。”

“不打可以,但是站桩不能免,不然,人家会说我阶级立场有问题。还有,以后我随时来,你要随时都依我。”

“行,只要你不像疯狗乱咬人,你想咋整就咋整。”麻疙瘩队长像发情的驴一样,一把撕开了大庆嫂的裤子,将他那青萝卜似的吊子用力地插了进去。

麻疙瘩队长所以叫麻疙瘩,是因为小时候当差(出麻疹)留下了满脸的麻子而被叫转了名,他的真名反而没有人知道了。队长算不上什么官衔,但在山村里,也算是土皇上,是个人物,全村人的口粮都要经过他的手,一些为了生计想私下弄点粮食的女人,便主动上门,投怀送抱,男人们佯装不知,反而和他更亲密了。唯独大庆嫂不买他的账,一直未能让他得手,使他心里憋梗梗的。现在他像攻下堡垒的将军似的,品尝着胜利的果实。直到天明,听见外面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动的声音,他才大摇大摆地叼着烟回家。

他的女人对他在外面过夜并不在乎,反正他在外面找女人又不是一次两次,靠管是管不住的,与其管他而争执,闹得家庭不和,还不如不管,随他弄去。

麻疙瘩队长回到家里还陶醉在和大庆嫂的一夜之欢里,哼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早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训。他正兴奋地抬起碗,将一疙瘩黄包谷面(饣伞)饭塞进口里,他的小将们已经吵吵嚷嚷地拥进了门:“麻疙瘩,你说,夜来过(昨夜)你到哪里去了?”

“没有到哪里去啊。”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大庆嫂那里过夜?”

“没,没有。”

“没有,你咋一大早从她家里出来?”

“我,我这不是队长嘛,要给群众做思想工作。她昨天帮助扯巴子将狗眼睛抬回了家里,我这不是劝她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嘛。”

“下了炕就赖账,你做人家思想工作都做到炕上了。要不是你逼着人家脱裤子,我们还忘了她男人做生意的事情。你和资本主义搞在一起,你还算什么队长?”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这就向大家认错,以后坚决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谁还会相信?把阶级敌人拉出来!”

小将们不由分说,把麻疙瘩拉出院门,和大庆嫂一起织了会儿麻布,又让站在批斗台上,罢免了麻疙瘩的队长职务,一些新的领导立马上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在了麻疙瘩队长身上。这人要是不检查看起来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上医院,不是这儿有毛病,就是那儿有耽搁。麻疙瘩先前是队长,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现在是反革命同类,一切问题就都暴露了出来。首先他的祖爷是商户,雇佣过长工,就是剥削阶级;其次是他爷吸过大烟,是泡儿客;接着是他利用职权之便,隐瞒了自己的出身问题,混进革命队伍,欺男霸女,嫖过村子里大多男人的女人。男人们以前有气不敢出,现在终于等到了出气的机会,不用说,三下五除二,就将麻疙瘩队长放翻在地上,直弄得他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红鼻子还觉不解气,吆喝着:“这家伙不是爱钻女人的眼眼子吗?我们看看他有多大的鸡巴。”说着,一把撕烂了他的裤子,那东西就像黄瓜般的吊了出来。红鼻子接着像转铁球似的捏住他的卵子,疼得他像驴打滚一样地在地上嚎叫。红鼻子就笑着说:“麻疙瘩像不像发情的驴啊?”“像!”人们附和着。他越加兴奋了,顺藤摸瓜,转移了方向:“那母驴呢?把母驴拉上来。”“母驴在这儿。”兴奋的人们把大庆嫂推到了人群中。红鼻子兴奋得没办法收敛了,先给了她两个耳巴子,顺手一把撕掉了她的裤子,她那肉乎乎的两半全裸了出来。“怪不得是头骚驴哩,女人没毛管三男,大庆嫂是个光板板。”人们又经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过之后,男人就遐想着和没毛的女人干上一番会是什么味道呢?传言说,这样的女人特别能干,那味道一定比自己的女人要强。男人们有了自己的心思,批斗会也就草草收场了。他们谁都不愿意将事情做绝了,失去和大庆嫂讨好的机会。

从此,再也没有人揪住大庆嫂不放,她只要将村里的男人伺候好也就改造好了。

5 红鼻子

红鼻子从小家里穷得连屁都夹不住,兄弟四五个一年四季光着上身子,穿着半截子裤子,白天衣服里的虱子蠕蠕地跑,夜里炕上铺的烂麦草里跳蚤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使他们本来就营养不良的身子就像出了蛀虫的老榆树,蔫不拉耷的。冬天也没有换季的衣服,实在冻得没有办法,有太阳就长条条地躺在坎跟里晒太阳,没有太阳兄弟几个就围在炕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擦清鼻(鼻涕),将唯一的一床棉絮擦得像牛皮一样,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暖和。身体越冷,清鼻越多,一个冬天下来,流鼻涕就流成了自然。不只是冷的时候,热的时候也一样吊着一串清鼻,在嘴唇上搭着一座桥。偶尔揽起袖口,顺手一擦,将整个鼻梁骨擦得像猴儿的屁股一样,通红通红的。村里人就忘了他的真名,好像他娘老子开始就给他取的是红鼻子似的。

在这样的家庭,孩子就像歇气的苹果树,开的花多,结的果少。即便结了果子,遇上恶风暴雨,未熟先落了。红鼻子弟兄五个,活过十岁的不到三个,成人的,只有他一个。

富人惯马,穷人惯娃,更何况红鼻子成了家里的独苗,娘老子虽然不能让他丰衣足食,但在体力上的活路一般就不再靠他。因此,他虽然是穷人家的子弟,却从小就没有学会干活,懒懒散散,邋邋遢遢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眼看二十出头了,一股清鼻还像冰溜子似的挂在嘴唇上,谁见了谁恶心,更别说有哪个姑娘愿意多看他几眼。

这世上提不上串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养尊处优、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花花公子,败光了家产,流落街头;一种是游手好闲、死皮赖脸像癞皮狗一样没精打采地晃来晃去的贫家子弟。红鼻子是后一种,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成天在庄里悠达悠达地窜到这家窜到那家,碰到人家的剩饭就蹭两碗,看上人家东西就顺手拿走,弄得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小心提防。

小偷小摸的他本来已经让人们感到厌恶,二十之后,他又添了一个新毛病,就是看到人家的女人女子,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连眨都不眨一下,不仅清鼻不干,而且连口里的涎水也不住地往出涌。村子里不断地丢失女人的头绳发卡之类的东西,所以只要他从谁家门口经过,主人们就会像看门狗一样,瞪着眼睛,男人们怒吼着:“癞蛤蟆,滚开!”女人们鄙夷地骂着:“癞皮狗,又看见老娘的啥了?”他并不在意人们怎么骂他,只是讪讪地一笑,眼睛死死地盯着晾衣绳上女人粉红色的裤衩,半个小时也没打过个转身。

如此令人反胃的家伙,因为在批斗会上表现突出,一下成了典型,受到镇里的表彰。从没有在庄里抛头露面的他,更是兴奋地对整人大增兴趣。历史清白的女人他不敢靠近,反革命的女人他还不敢动吗?因此,一到批斗会的时间,他就像夏天的绿苍蝇一样来了精神,在正常的批斗程序结束之后,他就来一点小插曲,走到反革命女人面前,大胆地撕开她的衣服,在人家的奶头上捏两把,或者撕掉女人的裤子,笑嘻嘻地摸两把。最令他兴奋的是捏住反革命的阳货,像捏核桃似的,听他像杀猪似的嚎叫。他想,女人们为什么不理睬我?都是这东西惹的祸,我把你们所有男人的货都捏坏了,看那些女人还熬不熬得住青春。

红鼻子的这一阴招,起初令人们开心不已,后来许多开心的人们也不得不被他捏一把,即使现在没有被捏的,心里也没了底,总共只有几百口人的村子,谁和谁不是沾亲带故的?八百年前是一家。今天是好的,不等于明天还是好的,今天在批斗别人,不等于明天不被人斗。在这样一个失去度量衡的时间,谁心里也没杆秤。他们不敢再对红鼻子吹胡子瞪眼睛,任由他涎水涟涟的瞅着女人的下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撕下晾衣绳上女人的裤衩、乳罩之类的东西,恶狠狠地用脚踩几下。

人们对红鼻子的害怕,助长了他的威风。传说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和大庆嫂有了关系之后,红鼻子终于按捺不住了,大白天就来到大庆嫂家里,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撕她的裤子。大庆嫂向旁边一闪,气哼哼地问:“你想干啥?”

他擦了一把口角的瀑布,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干啥?你的逼,反革命都日得,我还日不得吗?”

大庆嫂气愤地骂道:“癞蛤蟆,癞皮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娘叫谁日都不叫你日,看你把老娘能怎么样?”骂着顺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就夺门而出,跑到院子里大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红鼻子要强奸人了!”红鼻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院子里已经扎满了人。他被人从屋里揪出来,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五花大绑地压倒在庙院里。

晚上,来了一辆警车,红鼻子像一只黑蜘蛛被警察扔进车里,带走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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