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口·酒神(连载之十三)
2009-08-17邹长顺李同峰
邹长顺 李同峰
(接上期)
在博大的宇宙里,人生仅仅是星辰般的闪烁;在无限的时间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时间去如流水,人生宛如飞蓬。
李曼秋和宫本美子的人生就是如此。
如今,李曼秋和宫本美子都进入了老年,核桃纹早已从眼角爬上了额头,连腮帮子、脖子都不放过,纹缕都清晰可见。
李曼秋至今也未寻觅到一个伴侣,仍然和哥哥李洪林住在孟家的四合院里。虽然孟凡声来过信儿让她去台湾,但是,她故土难离,以侄子李伟彬成亲为由没有成行。现在,李伟彬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快两年了,她还在按兵不动,一心一意地伺候着一只胳膊的哥哥李洪林。
宫本美子虽是日本人,这些年饱经风霜,也早已变成了真正的中国老太太。抗日战争结束前夕,她的父亲宫本铁男人未死先进棺材不久,母亲山村秀惠也去世了,丧事全由李洪林和李曼秋代表孟家操办。他们把山村秀惠安葬在了宫本铁男身旁,让这个心地善良的日本女人和丈夫永久地长眠在中国的土地上。
而孤独的宫本美子同李曼秋一样,没有答应姑爷孟凡声、女儿春野麻衣让她去台湾的要求,而是以顽强的毅力,守着那个小院落,那座木制的小二楼。不过,在她看来,她并不孤单,因为她和李曼秋经常在一块儿,谈笑风生。大概缘于她们俩都爱过孟庆棣,缘于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亲家,两个同龄的女人,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只要俩人一见面,便无话不谈。
今天,李曼秋在家做了一桌子菜,李洪林回来后很吃惊,不解地问:“做这么多菜干什么?”
“你真粗心,今天俩人过生日。”
“谁?”
“美子和伟彬呗,他们俩是一天,还都是属兔的。”
“哦一瞧我这脑筋,一点也不记得。”
“哥,你去把美子找来呗。”
“好吧。”
桌前,对影成三人。
“吃吧,你好几天没过来了!”李曼秋让着宫本美子。
“好几天没过来我记得,今天我过生日我却忘了。”宫本美子喝了一点点酒,突然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天也是伟彬侄子的生日,俺俩是一天的。”
“他是孩子,在大人面前提不起来。今天是为你过生日。”李洪林边吃边说道。
宫本美子此时的心情好像有些低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俗话说,孩子的生日,娘的苦日,我今天在这儿过生日,使我想起了我善良一生的妈妈。她活着的时候,自己的生日从来不过,可是我和爸爸的生日,她每年都给过。”
“麻衣的奶奶可真是个好人。我刚听庆棣说起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肯定是个不会笑的日本人,可是后来我认识她之后,才发现她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的,一笑俩酒窝,和你一模一样。”
宫本美子听着李曼秋的话,眼圈有些湿润,脑海里闪现出山村秀惠的一幕。
二十多年前,宫本美子带着春野麻衣回到中国后,一天,山村秀惠带上宫本美子和春野麻衣去了首饰店。山村秀惠在仔细地看着一条项链。
店主望着漂亮的春野麻衣,笑呵呵地问宫本美子:“这姑娘长得漂亮,是你的?”
宫本美子微笑着点点头。
店主又指着山村秀惠对宫本美子说:“你们姐俩肯定是双胞胎了,长得太像了。”
山村秀惠眼光转向店主,说道:“你弄错了。”她指着宫本美子说:“这是我女儿。”她又指指春野麻衣说:“她是我的外孙女,今年十七岁。”
店主听后脸上顿时呈现出一丝尴尬,顺手摘掉眼镜,连连说:“不好意思,失言了,请多多包涵,买这条项链我再让一点利,当作补偿。”
“瞧你。”山村秀惠微笑着说:“说我长得年轻漂亮有什么不好的,哪个女人都不爱听别人说自己长得丑陋。”
“是的,是的。”店主带着微笑连连点头。
“想什么呢?”李曼秋望着宫本美子深思的样子问道。
“噢。”宫本美子被李曼秋从回忆中拽了回来,连忙说:“没想什么,我是在想,我们俩是不是该答应孩子的要求,一块儿去找他们?”
“不瞒你说,原来我还真有这种想法,可是,想来想去,不行。你想啊,凡声和麻衣是从上海去日本,又从日本去台湾。如今,那边和这边互不来往,连他们的信件都是从台湾先邮到日本,再从日本邮到大陆的。一封信都这样拐弯抹角的,我们就是想去,你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曼秋说。
宫本美子说:“要是去的话,我们俩也得和信件一样,先到日本,然后再从日本去台湾。”
“你真想去找他们?”
“不想是假的。可是,我也和你一样,不想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在这里还有爸爸、妈妈,需要我每逢年节去祭祀他们。再说了,我天天和你在一块儿,心里也挺踏实的。”宫本美子稍停片刻,又说:“即使我们俩不去,也得让他们俩带着孩子回来一趟。让我们看看从未见过的孙辈们。”
李曼秋听着宫本美子的话,不住地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在千里之外忧更忧。此时李曼秋和宫本美子的心情如出一辙。
十六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笼心处。对丁静蕾来说,今夜是山深深,谷幽幽,让她不得不在静谧之中追想。
夜很深很深了。
丁静蕾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折腾着,一件事在她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消去。
她坐了起来,打开了灯,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黑秀龙和女儿黑晶晶的脸庞,然后从兜里掏出了看过一次的信。这封信是李伟彬从朝鲜战场给她寄来的,她在单位看后,便揣进了兜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做完家务事躺下来后,这封信又一下子钻进了她的心里,导致她深夜毫无睡意,非看不可。
她轻轻地倍加小心地展开叠着的信,但信纸还是发出了响声,在夜深人静中听得很真切。
这是一封信,又是一首诗,还是一份爱。李伟彬的文化水准和黑秀龙差不多,也算得上是出口成章的小文人。
静蕾:
离别的寄言顺从迷乱意念的驱使,无可奈何地哽咽着吐出对你的眷恋。战场的硝烟遮蔽了惆怅的语言,太多的伤感如雨淹没了临别时你我的笑脸。即使再也拉不住你的手,也挥不去我永远的心愿。此时此刻只能说声,希望你我能在梦中相见。
李伟彬朝鲜的夜
字里行间的情,一句一段的意,丁静蕾心知肚明。此时,丁静蕾眼前闪现出了李伟彬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痴态。
“静蕾,明天我给你带红烧肉来,我姑特意为你做的。”
“静蕾,下班后我们俩出去走走好吗?”
“静蕾,我给你买的笔记本用完了吗?”
“静蕾,我爸和我姑都夸你,说你是个好姑娘。”
“静蕾……”
这一切,都是在丁静蕾和黑秀龙成婚之前发生的,那个时候李伟彬还蒙在鼓里,对此事一无所知,时常被丁静蕾微笑的脸和种种假象所蒙蔽。但是,李伟彬对丁静蕾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知道了丁静蕾和黑秀龙的事后,他心中对丁静蕾的爱情也始终没有消退。今天的信,依旧镶嵌着对丁静蕾的情感。
也许是当时的丁静蕾和黑秀龙正是比翼双飞之时,她对李伟彬不屑一顾。可如今,就在眼皮底下,黑秀龙的所有光彩都如泡沫一样消失了,只是能喘气的-块死肉了。所以,丁静蕾对李伟彬情意的感悟便
逐渐地加深了。
她在灯光下,把李伟彬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沉思一阵又一阵,直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地到来。
谚语说: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
王大卫久守空房,独对秋夜,独自默读岁月的箴言。离家很久了,未曾眷顾内心的欲望,只有眼花缭乱的硝烟升腾,只有勇士们前赴后继,只有酒气冲天的厂房和工人……今日,他格外想家。
自从那天王新富书记和他达成共识之后,他便给远在山东的妻子写了一封信,要她到老龙口来。然而,时至今日已几月有余,却不见爱妻踪影,也不见信件飞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呢?他千思万盼,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
山东的家当时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了。
在山东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外,菜田里,有一中年妇女的身影在晃动,她肩挑着两个水罐子,来到地里放下后,提起其中一个罐子,哈着腰,慢慢地,边走边均匀地浇着碧绿的白菜。她就是王大卫的爱妻,叫刘翠秀,比王大卫大三岁。用农村的话说,叫女大三抱金砖,要是女大一就不好啦,那叫女大一哭啼啼。
当刘翠秀将罐子里的水浇到地里,又挑起来,准备再去挑水时,儿媳妇李常娥手里拿着一封信迎面走来,说:“娘,俺爹来信了。”
“哦?”刘翠秀听后,脸上一阵喜悦掠过,急忙说:“快打开,读给我听听,你爹说什么了?”
“嗳。”李常娥打开信,大概地看了一眼,说:“俺爹说,让你带上儿子,去沈阳老龙口,他都准备好了。最近,厂子里正在搞‘三反‘五反运动,他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什么是‘三反‘五反运动?”
李常娥摇摇头:“不知道。”
刘翠秀很无奈地说:“你奶和你爷这些日子都病得起不来炕了,你说我能离得开吗?按理说今天又该去抓药了,可是。这钱……”
李常娥是个孝顺的女人,听了老婆婆刘翠秀这样说,心里也十分同情一家人的处境,便说:“下午,我回家再朝俺娘借点钱回来。”
“别借了,上次借的钱还没还上呢,等明天上集去,把那几只鸡卖了吧。”
“那几只鸡都在下蛋呢。”
“应急吧,给你奶和你爷看病要紧。”
“要不给俺爹回封信,让他再给邮回点钱来?”
“远水不解近渴。再说,你爹一个月工资有数,每月都是自己留点生活费,再给你娘那十块钱后,剩下的一分不少地邮回来。”
李常娥听后不语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大卫的儿子王长山抱着五六岁的女儿,从村边朝这儿疾步走来。
“娘——奶奶——”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李常娥和刘翠秀放眼望去,一大一小朝这走得正欢,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看把你们爷俩高兴的。”王长山靠近她们了,刘翠秀说:“像有什么喜事一样。”
“娘,当然高兴了,俺爹邮钱来了,邮得很多。”王长山高兴地从兜里掏出了邮单。
“噢!多少?”刘翠秀急不可待地问。
“二百元。”
“啊,二百元?”不光刘翠秀惊讶,连李常娥也目瞪口呆。贫穷的农村,哪有人见过这么多钱。
“你爹干吗邮这么多钱?”
“可能知道俺奶俺爷有病呗。”王长山说。
“你奶你爷有病的事,也没告诉你爹呀。”
“娘,”李常娥说:“这是俺爹给你邮来的路费。”
“路费也用不了这么多,从咱这儿到沈阳,也就十来块钱。”
“妈,俺爹给咱多邮钱还不好吗?”儿子王长山说。
“赶紧去邮局把这钱取回来,好给你奶和你爷抓药去。”
“哎,我这就去。”王长山把怀里抱的孩子交给李常娥,便飞跑而去。
“妈,你看着宁宁吧,我去挑水。”李常娥说着把孩子递给了刘翠秀。
刘翠秀接过孩子后,指着菜垄说:“只剩下这两条垄没浇了,我先带宁宁回去做饭了。”
“嗯。”李常娥答应着,挑起了担子。
树洗村庄,水满坡塘,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还有菜花香,孩儿舞,蝶儿忙。
这就是王大卫离家时的景象,如今已过了二十多个春秋,是否风景依然?
他的家乡虽美,但他的家并不太美,只有窄小的院落,潮湿的房屋,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老样子。
刘翠秀抱着孙女王宁宁刚一踏进门槛,躺在炕上的老公公就带着咳嗽声问:“大卫最近来信没有?”
“来了。”刘翠秀没敢说王大卫让她去沈阳的事,因为她知道这事一说出去,对两位老人肯定会有打击。
“说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公公言语无力,却带有一种期盼的表情。
“他说最近一段时间回不来。”
“为什么?该回来了。”老公公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信上说厂子正在搞什么运动。”
“什么运动?”
“……不知道。”
“打了半辈子仗,又赶上运动了,真是的,不够他忙活的了。”老公公说:“让长山给他写封信,就说我和他娘病重了,叫他回来一趟,别在大老远的老也不回来。”
“嗯。”刘翠秀答应后又说:“宁宁他爹给你抓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抓药,哪来的钱?长山他爹邮钱来了?”
“嗯。”
“邮了多少?”
“二百元。”
“干吗邮那么多?”
偏僻的农村,闭塞的村落,夹在大山深沟之处,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熟知。虽然“三反”“五反”运动曾搞得如火如荼,可在王大卫老家的小小村落里却不为人知。所以刘翠秀无法回答老公公刚才的问话,这就是当时城市和农村的差别。
王大卫站在秋风里,心里掠过一丝丝凉意,随着清风,身子竞微微颤抖。他披上那件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黄棉袄后,心里才暖和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王大卫心中总隐约觉得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一个奇迹要出现,这种感觉让他死死地盯着窗外,看着那阵阵秋风扫着满地的落叶,目不转睛。
突然,王大卫从窗户里看到一番情景:
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朝他的门口急急走来,还大声地叫着:“厂长,王厂长,来啦,来啦……”
此人是老龙口看门的老头,叫刘成北,五十出头,自小落下了先天性踮脚。王大卫没来之前,他就在老龙口混饭吃,也称得上是老龙口的老人了。王大卫来了之后,老龙口建起了门卫房,便把他安排在了门口。他没家没业,对工作又很认真负责,还是让领导很放心的。
说起刘成北,乐子多去了,在老龙口无人不晓。虽然年逾五十,可性格活泼得像小孩子一样,没有一点愁事,成天挤鼻子弄眼地开玩笑、讲故事。有人叫他瘸子,也有人叫他“蹽得快”,他总是风趣地说:“不是我瘸,是地不平,要是地平了,你们也就瘸了。”他还说:“我和李洪虎是老龙口的‘哼哈二将,他是胳膊我是腿。”有人还开玩笑逗他说:“你知道你的一条腿画了多少个圈吗?”他笑呵呵地说:“你真笨得像头猪,这事还用问,我只画一个圈,还不是圆的。但是,我的圆旁有一个点,这叫一点零。你呢,两条腿朝前直走,总是两条直线,那叫二,二是什么?二是二百五。”
责任编辑乔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