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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商榆的春天

2009-08-17孙焱莉

鸭绿江 2009年8期
关键词:花圈眼睛爷爷

孙焱莉,女,1973年出生于阜新市彰武县东六镇,辽宁省文学院毕业,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沈阳法库。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发表在《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满族文学》《文学与人生》等国内文学刊物上。

光头女人在早晨六点之前准时坐在巷口那棵老柳树下。那有一块石板,是一块墓碑的原坯,因为没刻上某个亡人的名字而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被无数个屁股坐,被无数双脚踩踏。也因为没有字,它是属于活人的东西,那么这些践踏就显得理所当然了。石板紧贴着的是屠宰场斑驳的水泥墙,水泥脱落的地方露出青砖,砖已风化得一碰就摔下无数碎末。光头女人嘴里念念有词,她用右手掰左手的手指,摁下一根又一根,又掀起一根又一根。她的手心很脏手背却很白,仿佛那只手背从不见天日一般。

少年商榆六点二十分从斜对的胡同里出来。他不用特意看就知道她又犯病了。她好些时多半躲着不出来,出来时头上也要蒙着纱巾或戴帽子。她恢复一些心智时就会干干净净,只有犯了病的时候,她才会把所有黑色的东西往脸上抹,让自己面目全非。现在商榆要经过这棵树了,他同经过这棵树前所有人都不同,他目不斜视,眼睛的余光不斜过来一点,仿佛她是柳树旁的另一棵柳树。光头女人也不去看他,女人谁也不看,她只看手指。可当商榆走后,她也抬起身来,把两只手交叉着放进腋下,像抱着一些东西低着头匆匆离开。

商榆六岁时爸爸走丢了,十岁时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商榆是走在他十四岁春天上学的路上。他内心宁静,这样的性格像极了他的爷爷。在商榆的家中,他爷爷是最安静的一个人,脸上波澜不惊,人静得有些像堆在墙角的纸人儿。爷爷多病,特别是腿上的风湿症已蚀食得他行动开始不便了,他从常做活儿的蒲草垫上到外屋饭桌前都要费很多时间和力气。他的手细瘦苍白,指节凸出,几根手指像几截白骨一样,一些白纸、黄纸、红纸、粉纸在他的折叠与剪裁下,在他指端的翻转抚动下,顷刻间就生出来一朵两朵剔透的花来。仿佛他爷爷的手是棵树,风一吹,鼓出蕾,就绽开了一朵春天的花。那花真嫩,谁也碰不得,远远的一个人的呼吸也会搅扰得它瑟瑟发抖。少年商榆曾记得不久前有一家死了人,墙根儿处摆着的就是他爷爷亲手扎的花圈,在一丝风也没有的时候,两个花圈的局部渐次动起来,像谁一脚又一脚地踏过去。

少年商榆不喜欢任何抬出自家院子的花圈与纸活物件儿。一出自家门,到了别处就改变了内部的结构,被填充进去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物质,染上了哭叫声、争吵声、黑暗和悲伤绝望气息,只有被火带到另一个世界才能消除。那些花朵物件儿只有在他爷爷手里才出生时才是纯粹的,才是短暂一生中最美好和绚烂的时光。老天爷不收人时,那些洁净的花圈就在自家的厢房棚子里摆上几日或多日,然后突然某一天被买家拉走。如果是近处的街坊邻居及人家有特别要求的,商榆就送去。这活儿商榆从十岁就开始干了,经过四年的时光,商榆已把死亡尽收眼底。他能镇定自如地迈进每个离死亡最近的院子,他常不经意地从外间堂屋或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这样的情景:死去的人被蒙盖着,脚挺挺地支着,露出一双怪模怪样的厚底鞋,像棉鞋一样笨重。活着的人总不顾死去人的想法,大热天儿也要给穿戴好几层衣裤,想必另一个世界是没有夏天的吧。

现在商榆十四岁了。回忆近八年里的事情,心里不免生出无边惆怅,前四年里,他拼命从模糊中辨别一些清晰的东西,而后四年呢?当他长大了能记住所有事件时,却做了相反的事情。

比如在商榆六岁时,记忆是闪烁摇摆不定的。在这样的摇晃中,他爸爸总是一把一把地推他妈妈。他妈妈站起来又倒下,原先扎着的辫子散开了,像一蓬乱草。商榆站在门口哭,眼泪总是蒙住眼睛,他要不停地擦眼泪。在他时清时浑的视线里,他妈妈满脸泪痕,面孔却鲜亮清晰,包括她的眼睛,她咧嘴哭泣时牙齿的闪光。而对他爸爸的印象却是从鼻子向下,一张吼叫时张圆了的嘴,还有一些时高时低时快时慢的声音,鼻子以上的部分似乎被谁有意抹去了,商榆总是想不起他爸爸的眼睛到底什么样子。而商榆的奶奶却常对商榆说:“你的眼睛可像你爸了!”商榆便照镜子,他怎么看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安稳地放在那个因恼怒而张大的鼻翼与吼叫的嘴上面。倒是他左右一歪头,随便那么一看把自己的面孔与妈妈的重合在了一起,严丝合缝。他长得是那么像他妈妈,可商家人都不承认这点。对了,商榆的爷爷除外,他是个沉默了十几年的人,也不轻易说出任何带有判断性的话。

那次家被翻得如垃圾堆一样乱。家里发生战争的主要原因是他爸爸想从他妈妈那里要户口本、结婚证,然后和她离婚。他妈妈不给,结果那场仗打了足足有三天。最后他爸爸甩着手晃着头丢下另外五口人和户口本、结婚证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关于那个女人,商榆一直想回忆起她,在心底牢牢记住她,然后等自己长大了、强壮了找她要回他爸爸,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记住了她鸭蛋形的脸,没有五官的脸上一片白,齐耳的头发,还有一个模糊消瘦的背影。

在这场战争开始,全家人一致站在商榆的妈妈一边。可当他爸爸走了一个月、一年后,怨恨像沼泽地里冒出的气泡由小到大,最终破灭,都止息了。而两年后这个怨恨的气泡为什么又因他妈妈而隆起呢?商榆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商榆相信,妈妈一直在寻找的路上,他爸爸在前面,她就在后面,他们俩人走的是同一条路。

商榆爸爸的走失对于年幼的商榆没有太大的影响,本来他爸爸对他就不上心,家里又有奶奶和姑姑,三个女人的爱就乱得一塌糊涂。他只是惊慌他妈妈的表现,商榆只记得妈妈有一阶段总是哭:自己在被子里或面朝着墙偷着掖着哭,你看不到她的脸与眉眼;或瞪着无神的眼睛直呆呆的,毫无掩饰,直接用明晃晃的泪水把脸冲出一道深水沟;或搂着他把头埋在他的小胸口无声地哭,他那时那么小,整个怀抱也盛不下他妈妈的一张脸;更或者干脆就哭得呜呜作响。可这时多半要遭到奶奶的责问:“哭什么呀,我们老商家虐待你了吗?我们家死人了吗。你哭个没完……”多次受到这样的打击后,他妈妈似乎就不怎么哭了。至于妈妈到底哭了多久,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两年,商榆就记不得了,反正感觉那段日子很漫长,长得仿佛整个童年时光都在是胸口被他妈妈的眼泪弄湿的状态下度过的。事实不是,商榆当时只是没有时间概念罢了。就如后来他妈妈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班或出门,他也感觉像好几年一样。其实这期间一共才有四年,其中最后一年里他妈妈已处在半离家的状态了。

最后一年他妈妈的情绪一样不安定。他妈妈打扮好了就会问商榆:儿子,我漂亮吗?或这件衣服好看吗?这个头巾颜色好吗?多数时候,得到儿子的肯定时她会露出一脸红扑扑的鲜亮笑容,那个样子真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子,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表现。有时也会打扮好了,突然就黯然神伤起来,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进入了一种梦境,任凭谁也摇不醒。在后来近四年母子俩单独相处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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