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
2009-08-17李铭
李 铭
李铭,男,汉族,1972年生于辽西。现为农民。辽宁省作协第五、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辽宁省电影家协会会员。小说和散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短篇小说连续两届获得辽宁文学奖,两次荣获《鸭绿江》年度小说奖。先后毕业于辽宁文学院首届“新锐”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习班(青年作家班),西安曲江电影编剧高级研习班。
矿工郝兆玉的脾气火爆是远近出名的。他扛着装煤的“簸箕锹”,边向外走边扬言要打折“刘棉花”的腿。原因很简单,因为“刘棉花”勾走了姑娘兰娥的魂。郝兆玉怒气冲冲的样子叫鱼缸里的鱼儿都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惊得扑棱棱地从鱼缸里往外蹦。老伴冯季花抓了几次鱼,掉到鱼缸外边的鱼蹦得更欢实,有一条还蹦出了门槛子,被一墙之隔的大墩逮个正着。大墩是冲着兰娥来的,所以对待兰娥家的鱼就格外客气。他甚至极其夸张地帮鱼擦干净了嘴上沾的泥巴,陪着笑脸把鱼重新放回鱼缸。
冯季花的右眼皮这几天总是哆哆嗦嗦地跳。老话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冯季花有种预感,家里这回真要出事了。大墩跟兰娥订下的婚事,人家给的聘礼钱都看病花光了,这死妮子偏偏不吐口,不同意跟大墩结婚,死活要跟着那个姓刘的棉花技术员。准亲家那边不是省油的灯,出尔反尔的事情冯季花说不出口。冯季花知道兰娥的倔脾气,硬压脖子逼她就范肯定不行。老头子的火毛子脾气上来,爷俩是针尖对上了麦芒,较上劲就很难劝得了。
傻儿子彦妮看不出家里的剑拔弩张,这几天,他别出心裁,给鱼缸里的鱼喂盐面。先前,彦妮偷着给鸡窝里的母鸡灌过盐水,彦妮想吃咸鸡蛋,以为母鸡是喝了咸的盐水才会下咸的鸡蛋。结果,母鸡被灌得眼睛通红,不是好声地抗议。姐姐兰娥睡不着,撩开门帘子就把彦妮一顿数落。兰娥一直对傻弟弟彦妮很好,很少大喊大叫。最近的情况有所不同,没傻透腔的彦妮也知道姐姐兰娥的心被那个小个子男人给带走了,就不和她一般见识,被骂后笑呵呵跑到一边玩去了。
鱼缸就是那个小个子男人给做的。兰娥第一次领他回来,看见彦妮在院子里玩玻璃。兰娥怕锋利的玻璃碴割破了弟弟的手,大呼小叫地往外夺。彦妮死活不给,小个子男人说,彦妮,哥用玻璃帮你做个鱼缸吧。那个小个子男人还咧嘴朝彦妮笑。彦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笑,脸上不但没笑出酒窝,嘴叉子咧的幅度也有些大,快到耳朵根子了。彦妮就打个愣神,不再玩玻璃了。
彦妮后来是从当矿工的爹郝兆玉嘴里知道小个子男人叫什么名字的。当时,彦妮正给新鱼缸里的金鱼喂盐面。爹敲着床沿跟兰娥喊,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俺说了算?今天咱就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开了,你是要你爹,还是要那个刘棉花?
兰娥一改过去的软弱,跟爹对着干。兰娥娘劝阻不了,在一边唉声叹气。兰娥认准了那个小个子男人,跟爹和娘表了决心,就是吃糠咽菜俺也愿意嫁给他:
脾气火爆的郝兆玉从煤棚子里拎出了“簸箕锹”,骂,你是被那个刘棉花给灌了迷魂汤了,不跟那个小子断绝来往,你就别想出这个家门!
一把大锁哐当一声把兰娥锁在了里屋,兰娥的哭声从窗缝、门缝里挤出来,响彻了云天。大墩听到哭声,从墙头一跃而过,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冯季花捂着事情的真相,不想叫事态向不好的方面发展,就敷衍大墩说,他姐夫,彦妮跟兰娥打架了,他爸一生气就说了兰妮几句,这孩子顶嘴被反省呢。
大墩进屋看了,发现彦妮也坐在地上哭,就信了冯季花的话。彦妮是哭自己的金鱼喝了盐水以后肚皮朝天漂在了鱼缸里。里屋的兰娥听出了大墩扑腾腾的脚步声,哭声就戛然而止。大墩隔着门板瓮声瓮气地说,兰娥,俺爹说了,怕你夜长梦多,过完五月节就给咱俩张罗结婚办事了。谁惹你哭了,看俺不砸断他的狗腿!
兰娥强忍着悲伤,顶一句,砸!砸!你就知道砸!跟你没有感情,你叫俺咋跟你结婚?你看看你,手指甲都几年没剪了,杀鸡都不用刀,直接就把小鸡赳死了。
大墩咧嘴笑,啥感情?慢慢培养呗,俺保证,给俺一个晚上,就能培养出感情来。保准叫你吃了这口想那口,天天想着俺,感情嗖嗖地往上涨,涨得叫你难受中带着好受,幸福得叫你找不着东南西北……
屋子里的兰娥听着,脖子后面嗖嗖冒凉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再次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鱼缸里那五条鱼咸死以后,彦妮一直哭哭啼啼。大人没空去理会,日子过得将供嘴巴,哪里有闲钱去再给彦妮买金鱼?养鱼那是普通老百姓过的奢侈日子吗?郝兆玉心情挺好,叫老伴冯季花晚上吃饭的时候煎上了咸鱼,喊大墩过来喝几盅。五条鱼骨碌上一些稀面,也有一小盘子。大墩没把自己当外人,过来就陪郝兆玉喝酒吃咸鱼,大嘴巴吧咂得滋滋响,鱼骨头吐了一地。大墩在喝酒的时候发表了自己的感言,他承诺,只要结了婚,就给老丈人家换台新的戏匣子。还说这话是爹和娘开完家庭会议共同决定的,今天自己先来通个话儿。郝兆玉和冯季花对望,心里的喜悦不用说,觉得大墩人好,实在。彦妮躲在角落里,看着大墩蠕动的嘴巴,看他把鱼吞进去,再把鱼骨头吐出来。
。
郝兆玉和大墩的爹是一个班的伙计,老哥俩平时无话不说。这婚事也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郝兆玉觉得这样安排不赖,自己的闺女吃不着亏。大墩人虽鲁莽点,可是心不坏,尤其是订婚以后,见面就更亲了。家里有啥力气活,大墩第一个跑来给干了,有好吃的东西,就屁颠屁颠跑来送给兰娥。好几次,郝兆玉看见彦妮坐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咸鸭蛋,咬去一个黄,还有一个,都是双黄的。他知道这都是大墩给兰娥的,兰娥架不住大墩不走,只好收下,自己不吃,就给了彦妮吃。那段时间,彦妮打饱嗝都有一股腥腥的鸭屎味。
大墩喝高了,临走的时候抄起一个盆,跟郝兆玉说,叔,鱼缸里的那盐水,别扔。俺爷活着的时候教育俺,家趁万贯,也不可咸豆就饭。盐是好东西,俺舀一盆,叫俺娘腌咸菜。郝兆玉和冯季花心里都欢喜,觉得大墩真会过日子。从鱼缸里舀了盒盐水,让大墩端着回家了。
郝兆玉感叹着对里屋的兰娥说,听见没,大墩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却细呢。兰娥,俺和你娘好话说了三千万,为啥?还不是为你将来能够过上舒心日子。老伴冯季花随声附和着,就是,就是。兰娥,娘看大墩人真不错,那个刘芝麻咋能比上他?
兰娥在里屋一天没吃饭了,放在小窗口的饭原样不动冒着热气,上面那只咸鱼已软了下来,紧贴着米饭躺着。里屋响起回音,人家有大名,不叫刘芝麻,也不叫刘棉花。
冯季花不听兰娥怎么说,继续说,别管刘棉花还是刘芝麻,跟土坷垃打交道,顺着垄沟找豆包,能有啥出息?俺和你爹还能给你亏吃?给你当上?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再说了,大墩哪样都好,人高马大,咱家正缺个干活的人手。嘴巴甜得抹了蜜,会过日子,俺和你爹都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还吃过娘
的奶水呢,知根知底,差不了。
里屋郝兰娥不满地说,俺的事不用你们管,俺跟哥早就定好了。
郝兆玉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搡,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个刘芝麻有啥好?郝兰娥隔着墙顶嘴,人家心好。郝兆玉火开始顶上来,心好能当饭吃啊?兰娥在屋子里越来越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非刘棉花不嫁。
郝兰娥一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三天过去了一直没机会逃跑。爹白天下矿上班干活,门锁的钥匙就挂在外屋的墙上,娘不离开家,兰娥就不敢和彦妮多说话。
这天上午,天儿不错,无风无浪。冯季花想起老伴清早临出门的时候说想吃韭菜馅饺子,就出去买菜包饺子,钱掖到了兜里,随手拿起装菜的篮筐,却惟独忘了拿放在柜上的里屋钥匙。这一切,兰娥透过小窗口看得一清二楚。娘一出去,兰娥就赶紧跟彦妮说,彦妮,姐想解手。彦妮想了想,拿尿盆递了进去。兰娥皱眉,说,彦妮,姐想解大手,上茅房。你给姐开门。彦妮歪着头,说,那你不准跑,你跑被爹知道了,砸断俺的腿。兰娥答应,说,好彦妮,平时姐最疼你,给你好东西吃。你给姐开门,钥匙在墙上呢,姐不跑。彦妮想了想拿了钥匙,开门。兰娥长出了一口气,想收拾东西。彦妮瞅着兰娥说,姐,你要是跑,俺就喊。大墩在他家屋里睡觉呢,他跑得比狗还快。
兰娥只好钻进了茅房,彦妮站在外面等。兰娥说,彦妮,进屋等姐,门口臭。彦妮不动地方,怕兰娥真跑了,爹真砸断自己的腿。兰娥蹲在里面,想不出办法来。兰娥哪里是在解手,她在琢磨怎么叫傻弟弟彦妮的嘴巴不出声。兰娥突然想到了金鱼,就说,彦妮,想要金鱼不?彦妮眼睛一亮,说,想。兰娥笑了,姐给你五毛钱,你去买金鱼。快去快回。你回来,姐也解完手了。
兰娥递出去五毛钱。彦妮就忘了自己的职责,笑眯眯地拿着钱,抱起脸盆说,姐,俺买两条回来。说着就乐颠颠地出去了。兰娥听见院子里没有了动静,飞快地出了茅房。进屋收拾一下衣物,锁上里间的房门就逃了出去。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如水泼一样厚实,郝兰娥出了胭脂街,急急地走着,再穿越两条小巷,就是汽车站了。兰娥瞅了一眼身后遥远的成了一个火柴盒的小院,眼睛里滚出了两大颗泪珠。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郝兰娥在离家出走的第二十三天重新回到胭脂街。她的身后跟着那个外号叫刘棉花的男人。
刘棉花生得墩墩实实的,笑面,见谁都笑呵呵的样子。远看,像根刚出土的胖萝卜。因为是村子里的棉花技术员,很多人喊他刘技术员,开玩笑的人就喊他“刘棉花”。他不急不恼,喊什么都答应,人随和得一塌糊涂。
兰娥心高,怎么就看上其貌不扬的刘棉花了?这叫兰娥的爹和娘都想不明白。刘棉花跟兰娥是初中的同学,坐同桌。有一年冬天天冷,兰娥和刘棉花一起上学,两个人一起过冰河的时候,兰娥的脚踩进了冰窟窿里。兰娥冻得不停地哆嗦,刘棉花急了,不顾兰娥的反对,就扒下兰娥的“冰鞋”,把兰娥的脚、r塞进了自己怀里取暖。看着刘棉花认真呵护的举动,兰娥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暖的情意。这个愿意给自己焐脚的男人,第一次让少女兰娥失眠了。
两个人后来相爱也就顺理成章了。
兰娥这次出来是下了狠心,非要跟刘棉花结婚不可,把生米做成熟饭。而刘棉花的意见是带着兰娥回家去说服爹和娘支持他们,兰娥气得抹眼泪,这样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爹的脾气谁不知道。说砸断刘棉花的腿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那个大墩怎么办,看着自己马上就要结婚的新娘子带别的男人回来。不拼命才怪。
刘棉花很耐心地给兰娥分析了事情的利害关系。郝家要的是上门女婿,这点自己倒是很符合条件,家里哥们多,入赘到郝家也不是为难的事情。既然做上门女婿,就得面对郝家的每一个人。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一个锅里搅马勺,关系弄僵了可不成。现在要是不回去认门,将来就没有机会回去了。再说,老人养儿女一场不容易,这样做岂不让人伤心绝望?
听刘棉花这么一说,兰娥心里一热,刘棉花不着急跟自己先斩后奏生米先做成熟饭,是对自己和家人的尊重。这样老实的男人,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看来自己没有看错人。兰娥点着刘棉花的脑门,连骂了几声冤家。
这段时间,家里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大墩一家闹翻了天。
兰娥跑了的消息很快在胭脂街传播开来。大墩一家本来商量好了要在端午节前后把婚事办了。这天早起,大墩娘已开始打酒买肉,要忙活酒菜了,准备叫亲家过来吃饭商量结婚的具体事宜。可突然从外面蹿进来一只野猫,瞬间叼走了案板上的一块肥肉,大墩娘很生气,非要从猫口夺回那块肥肉。于是紧追不舍,野猫就上了房顶。大墩娘踩着梯子爬上去,眼看着就抢回来了,只听大墩在房子下面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娘啊,兰娥跟野男人跑了!
大墩的娘一直满意这门婚事,兰娥生得水灵,配自己家的儿子大墩是绰绰有余。两家是邻居,结婚以后又互相有个照应,两家的日子当一家过,多好。大墩娘也知道兰娥不咋心甜大墩,可是她心里有数,女人家结了婚,跟男人睡了以后就好了,心就不野了。所以,尽快结婚才是当务之急。可如今,在大墩的一嗓子打击下,大墩的娘接受不了,脚下一滑,连同手里抓着的那块肥肉一起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大墩家连夜商量了惩治兰娥要郝家包赔损失的措施,大墩背着娘直接进了郝兆玉的家门。把娘往郝家一放,扔下一句话,叫郝家给个说法。郝兆玉着急上火,不知道咋跟亲家母说清楚。连哄带劝把大墩娘背出家门,这边背出来,那边大墩爷俩就再给背回来。
大墩还把鱼缸里的金鱼逮出来,杀鱼不用刀,就用手捏,捏得金鱼眼珠子难看地突出来。他把鱼肚子里的杂碎全部给捏出体外,炖了鱼汤给娘喝。彦妮伤心得哇哇大哭。大墩说,怎么的?你姐跟野男人跑了,俺拿鱼熬汤补补俺娘伤透的心,你还心疼肝疼的。今天你们要是不交人,这个节谁也别想过消停了。
不光这个节,就是节后的所有日子,两家人都没有缓过来,整日泡在硝烟火药里。看热闹的人像看连续剧一样漏了这集还有下集不紧不慢地欣赏。
当刘棉花和兰娥出现在胭脂街后,马上就引起了全街人的注意。兰娥的头发剪掉了,这是最显著的变化之一。胭脂街上的姑娘做了媳妇,都要把头发剪掉,梳上统一的发型。大墩听到兰娥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跑了来,看到兰娥的头发变了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傻瞅,牙齿咬得咯嘣嘣响,半天缓不过劲来。
本来,郝兆玉自女儿走后打定主意是说啥也不能同意兰娥和刘棉花的婚事。可当看到兰娥梳着那样个发型回来,看到兰娥进屋话还没有说两句,就跑厨房呕吐起来,郝兆玉与老伴冯季花俩人面面相觑。冯季花想了想,悄声说,老头子,咱闺女那是早就以身相许了,看来硬给分开还真不成,肚子里真带了刘棉花的崽,到大墩家也是受气。咱们当老的也没有面子,腰杆不直,说话也占不了地方。郝兆玉的火气像被泼上了凉水,扑啦啦地就熄灭了。
大墩一家人堵在郝兆玉家门口要个说法,郝兆
玉的老脸彻底丢尽。他铁青着脸色出来,瞅瞅老墩和大墩,叹口气,把拎着的包袱放在老墩的面前。老墩急了,说,老郝头,你这是啥意思?郝兆玉说,女大不由爹,她的婚事俺不管了。
大墩急了,说,叔,你放那拐弯罗圈屁,一点不响,一点也不臭。当初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叫她嫁给俺吗?这咋说话带松紧带的,说完了又“嗖”一下子拉回去了。你那嘴还有把门的吗?
郝兆玉被噎得脸通红,半天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俺不能一步错步步错。兰娥和大墩的亲事,到此为止了。该退的东西和聘礼一样也不能少你们的,改天选个好日子都给你们送回去。
大墩和爹就彻底傻眼了。
大墩不但把所有的财物全部要回去了,还提出了很多无理的要求。比如咸鸭蛋,大墩非要二百四十个双黄的成鸭蛋。大墩和兰娥订婚一共是二百四十天,平均每天一个双黄咸鸭蛋。这样精准的数字显然不符合事实。郝兆玉不认赔偿二百四十个双黄咸鸭蛋。大墩不依不饶,怂恿娘拿了菜墩坐在门口,边剁鸭子吃的青菜边骂街,骂街的词汇合辙押韵。大墩的娘骂道,吃俺家的鸭,吃俺家的蛋,不跟俺儿结婚就是王八蛋。端俺家的碗,吃俺家的饭,谁坑俺儿谁养汉。养一个汉,养两个汉,老郝家就是一个窑子院
刘棉花进门做“倒插门”的第一件事情是解决住的地方。新房就安在了兰娥原来住的里屋,屋子窄,小床换大床后屋子就满了,那张大床也是临时拼凑的,将就着的。
屋子窄,老郝头不拿正眼看刘棉花。冯季花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勉强在里间屋子窗玻璃上糊上了一层报纸。这样的一间小屋子算是刘棉花和兰娥临时的家。夏天天热,刘棉花不敢脱掉裤子褂子,热得一身的汗水,像是呆在了桑拿房子里。最糟糕的是,两口子上床睡觉,只要身子一动,刚有风吹草动,身下的床就很是时候地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咯吱”的节奏很有韵律。糟糕的是这边的床一“咯吱”,外屋的彦妮就大声问,姐,耗子响?兰娥就屏住呼吸,不敢动,推一把刘棉花,朝外面说,没事,睡觉吧。彦妮不信,咣咣地敲门让姐把门打开,他要打耗子。
这样过了几日,实在不好过,两口子白天就找破
布缠上床腿。这样,床上动,“咯吱”声就明显减小了。尽管如此,晚上两口子睡在一起仍然很压抑。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回来要等外屋的老人和彦妮休息了,这边才能上床安歇。新婚燕尔,刘棉花心有不甘就此进入梦乡。两口子像地下工作者,声音要做到最低,动作要做到最小。为此,两口子时常互相鼓励,兰娥塞刘棉花嘴里一条枕巾,咬着。刘棉花塞兰娥嘴里一块被角,叼着。一个咬着一个叼着,两口子的夫妻生活过得格外滑稽。有一次,兰娥实在看不下去了,憋不住笑,先是哧哧笑,刘棉花就低声警告,干事业呢要严肃。兰娥终于被逗得忍无可忍,哈哈大笑起来。
夫妻之事可以少做不做,可问题是兰娥娘冯季花开始着手准备孩子的小衣服了。前些日子,还特意跑供销社去扯了被面,买了棉花,要给将出生的婴儿做小被子。这下兰娥和刘棉花都着急了。主意是兰娥自己出的,怕爹娘不同意,装恶心呕吐,当初刘棉花就不答应兰娥这样玷污自己的清白,可兰娥非这样不可,不然就不回来。刘棉花只好依了她。现在,老人在盼着孩子出生,可是兰娥的肚子里还啥也没有呢。更叫人闹心的是,突然有一天,冯季花郑重宣布她掐指算了一下,时间不短了,兰娥和刘棉花要分开居住。
冯季花的道理是怀孕了。就不能再同房了,怕对腹内的胎儿不好。她对姑爷用破布缠床腿的“阴谋”早已经看在眼里。兰娥两眼泪汪汪,又不敢明说这件事情的真相,只好委屈地把刘棉花的枕头放到了外屋的大床上。兰娥还好,晚上可以睡个踏实觉。苦的是刘棉花,岳父郝兆玉的呼噜像打雷,就在耳朵边上炸响。彦妮睡觉打把式,一会儿把腿骑在了刘棉花的身上,一会儿咬牙嘎巴嘴,咯吱吱地响,像耗子啃门框,一会儿朝着刘棉花放个响屁。
刘棉花瞅着房顶发呆,第一次感觉到了长夜漫漫真是难捱。
刘棉花现在在砖厂干活,砖厂外面有很多碎砖头。晚上夹在彦妮的把式和郝兆玉的呼噜中间,刘棉花就时常感觉眼前一堆碎砖头在飞来飞去。慢慢地,那堆碎砖头就在刘棉花的眼前摞了起来,渐渐垒起了一堵墙来。刘棉花爬上那堵墙,看到墙那头的大墩在拿根长杆子往下捅砖头。刘棉花就大喝一声,呔,俺的房子!
一嗓子就喊醒了,刘棉花出了一身透汗。琢磨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做梦。扳开彦妮骑在自己胸口的臭脚,刘棉花悄悄下地。窗外,明月高悬,刘棉花坐门口出了一会儿神,打量院子里巴掌大的地界,突然眼睛就一亮。转身进屋,到里屋就把兰娥给弄醒了。兰娥睡眼矇眬爬起来,不知道丈夫想干啥。刘棉花拉了兰娥到院子里,指着墙根喊,这,可以盖间小房,里面安张大床,咱俩的大床!
刘棉花知道创造下一代的事业真得加紧进行了,不然就得露馅。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干事业确实难出成果。他们太需要一张安静而结实的床了,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
刘棉花再上班时看到那些碎砖头,就有了主意。
刘棉花下班就往回带砖头,这叫隔壁虎视眈眈的大墩很不解。看不明白刘棉花究竟在鼓捣啥,直到刘棉花在院子里燃放了一千响的鞭炮,大墩才终于恍然大悟了,人家的房子要破土动工了。
大墩过来查看,心里暗暗佩服起其貌不扬的刘棉花来。沙泥和得细,砖头垒得整齐,院子墙根下的小房子在“嗖嗖”地往起长。看着看着,大墩就看出了问题。刘棉花的砖头不够,这边的墙是就着伙墙的。也就是说,刘棉花投机取巧,少垒了一面墙!
大墩就骑在了墙头上,死活不下去。大墩一家一起出面反对,严禁刘棉花用伙墙做自己家的墙。这房子真就没有办法盖了。刘棉花光着膀子,脸上沾着泥点,跟大墩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抱了大墩的肥腿往墙下拽。三拽两拽,两个人就一起栽进泥坑里厮打在一块儿。大墩人高马大,有一身使不完的笨力气。刘棉花个子虽然矮些,可是比大墩灵活。俩人这么一交手,整条胭脂街的老百姓就都跑来看热闹。
事情最后经了派出所,房子这么盖没毛病,俩人打架可是不利于社会和谐稳定。整条胭脂街,还没有人这么大张旗鼓地打架斗殴呢。派出所决定,打架双方各被拘留七天,以示惩罚。两边就慌了,刘棉花气呼呼地坐在泥堆边上生气。大墩这边也有点稳不住了,不是他们觉悟如何高,是大墩最近上媒人了,这几天就要相亲来。这要是被派出所拘留起来可就有了“污点”。哪个姑娘愿意跟有“污点”的人处对象呢?派出所要来带人了,情急之下大墩蹦过伙墙,抄起铁锹就开始和泥。刘棉花和兰娥两口子看傻了,不知道大墩这是干啥。大墩呼哧呼哧喘着和泥,说,还瞅啥,俺是来给你们家帮工的。
民警进了院子,看到的是一番红火的劳动场面。大墩和刘棉花两口子有说有笑的,哪里有打架斗殴的影子啊。民警纳闷,大墩就说,前些天摔跤是闹着玩的。不信,你们问刘棉花。刘棉花就点头说,是,是。大墩是想帮俺家盖房子,俺不同意,俩人就闹急了,摔了起来。民警不放心,觉得事情可疑。那天摔跤派
表情。男人都喜欢要个男孩,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冯季花看到刘棉花的脸色特别不好,阴得要命,就觉得这个姑爷有点重男轻女,话里话外就为兰娥争理。
冯季花几次叫老伴去医院看看,刘棉花欲言又止,推说那边不用人伺候。郝兆玉下井上工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实在是抽不开身子。况且,女儿生孩子当爹的多有不便,也帮不上忙,也就没有坚持去医院。这天,听说当了姥爷,老郝头的兴致还是挺高。晚饭就叫冯季花炒了鸡蛋,自己烫壶烧酒,喝了几盅。
刘棉花抱着孩子回来了。
俩老人都很欢喜,直接迎上去,四只眼睛都围在了孩子身上,抱着孩子这个亲这个啃啊。忙了一大气,才发现女儿兰娥没跟着回来。就问刘棉花,兰娥咋没有出院?刘棉花的嘴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哭起来。
冯季花预感到事情不好了,问刘棉花到底发生了啥大事。刘棉花抹把眼泪,“扑腾”一下跪了下来,说,爹,娘,兰娥她快不行了。
郝兆玉的酒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俩老人直勾勾地对望着,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兰娥的去世,在这个平静的家庭里像发生了十级地震一样,叫人无法接受,一堆的狼藉看得人下不去脚,走不成路,喘不成气,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着踩上去。郝兆玉脾气火爆,得知女儿去世以后,扬手就给了刘棉花一个嘴巴。打得刘棉花眼冒金星。郝兆玉急得在屋地下直跺脚,骂,你这个败家的男人,咋弄的啊?还俺的女儿来!
冯季花卧床七八天,一直精神恍惚着。女儿活蹦乱跳地去了医院,生完孩子怎么就会不声不响地走了呢?这个屋子里,院子里,还弥漫着她响亮的笑声,她噘着小嘴的模样清晰在目。
如花的女儿是被这个刘棉花弄得鬼迷心窍,执意走出这步的,如今撒手西去了。这个可恨的刘棉花,小个子不大,心眼儿不少。糊弄老人说生米做成了熟饭,碍于女儿,郝兆玉和冯季花才勉强接纳这个刘棉花。结果,一时的面慈心软留下了后患,女儿竟被这个命硬的刘棉花给“克”丢了性命。
最可怜的是,两个老人去时,兰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用不舍的眼神看看爹娘看看刘棉花,就咽气了,任凭爹娘怎么哭天抢地嚎个不停。他们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去医院时好好的,生个孩子怎么会把命给丢了?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刘棉花为什么要隐瞒兰娥的病情,让兰娥走得这样让人揪心。郝兆玉和冯季花找不到原谅刘棉花的理由,他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刘棉花的身上。
刘棉花起初是不想让老人着急,以为兰娥会好的,谁成想,兰娥竟就这样去了。
兰娥的丧事办完后,俩老人对刘棉花就变得更加生冷起来。刘棉花知道岳父和岳母是记恨自己。初生的臭臭没有奶水,刘棉花得想办法。因为女儿丧命,大命换了小命,冯季花看到粉嘟嘟的孩子就想起了女儿来,揪心。看孩子也觉得不亲,就不再过来看孩子。刘棉花手忙脚乱,顾得了孩子就顾不了做工。孩子虽然没有饿死,可刘棉花的身子却是一刻也走不开。还有岳父岳母的脸色,叫刘棉花看了心里就凉半截。
这些还都是小事,其实对于刘棉花来讲更大的悲伤是兰娥的去世。兰娥刚走的那些天,夜里,他一闭眼,就仿佛还守在医院里,还守在兰娥的身边,他眼睛红红的,眼泪干了。兰娥的手像一片叶子一样轻,握着刘棉花的手,她气若游丝的话叫刘棉花刻骨铭心。兰娥说,哥,俺跟你成夫妻,俺不后悔。俺不行了,俺最放心不下的,是俺的爹娘和俺的弟弟。你答应俺,照顾他们。不然,俺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刘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抱着兰娥的头。
当意识到兰娥真的走了后,刘棉花冷静下来,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来不及有太多的悲伤,一大摊子的事情需要他去料理。
先是这个小毛头。
刘棉花买来了奶瓶子奶粉,他第一次冲奶,水烧得烫了,奶粉结成了面疙瘩。奶嘴子的眼儿小,臭臭喝不到嘴里去,饿得嗷嗷哭。总算哄好了臭臭,温好了奶,又掌握不好奶粉的量,臭臭喝多了奶,往外漾奶。看着孩子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奶水,刘棉花着急。晚上怕臭臭冷,盖得多了,结果臭臭的身子上起了很多湿疹,孩子哇哇地哭。刘棉花真的没有办法了,抱上孩子去看医生。
再是傻彦妮和两个悲伤的老人。
这些天彦妮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悲伤,可是也只是一刹那的感觉。其他时间,彦妮还是一如既往地快乐。最近的运气还是那样差,彦妮的玻璃球输没了,大人不再给他买了。彦妮就一个人很郁闷,坐在院子里乱嚷。刘棉花就给彦妮做了“红砖球”来玩。
一块砖头,砸碎,块儿就变小了。选接近圆的砖块,刘棉花做示范,在石头上使劲磨啊磨。砖块在变小,红色的砖沫在纷飞,砖球很快就有了模样。彦妮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格外天真。在耀眼的阳光下,刘棉花的目光就变得迷离起来。那熟悉的笑声,是兰娥的。刘棉花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那是兰娥在天堂与自己对话。他不想叫兰娥消失,就拼命地磨啊磨。直到他把自己的手指都磨破磨疼了,鲜血点点滴滴流出来,惊呆了看热闹的彦妮。彦妮不笑了,刘棉花才从幻觉里回过神来……
开始两个老人经常进进出出,自己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有时走到一半时就停下,又转了回去。后来有一天,岳父早上起来拎起了镐头走到院子里,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液后,开始刨刘棉花和兰娥的房子。
刘棉花抢下郝兆玉的镐头,问爹为啥这么干。郝兆玉叹气,说,兰娥走了,你是外姓人,今后的日子咋过?咱爷们的缘分尽了。
刘棉花发了好一会儿呆,说,爹,俺走,俺知道这个家不再是俺的了。可是,俺求你,这个小屋别拆。那是俺和兰娥共同建设的,那是俺们最后的一点念想。你们留着,可以备点柴火装点杂物。俺答应过兰娥,你们二老和彦妮需要俺的时候,俺一定会管的。
刘棉花走的时候,是那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乡下的三哥套着马车在老家车站等着。刘棉花背着臭臭,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收拾一遍。柴火全都劈好了,码齐剁上。院子扫干净,米买好了,面也买好了。嘱咐两位老人多注意身体,嘱咐彦妮要多听话。
背着臭臭,踩着街道上花花绿绿鞭炮的碎纸屑,刘棉花回头看了一眼胭脂街,突然就在清冷的街头嚎啕大哭起来。
春天,大墩和媳妇在自己家院子墙根下种了牵牛花。开始,这墙根大墩娘是种了豆角的。豆角刚刚冒出了芽锥锥儿,水溜就叫大墩刨了种上了牵牛花。大墩现在被水溜改造得非常成功。水溜说东,大墩就不敢说西,水溜要大墩去撵狗,大墩就不敢去抓鸡。水溜摸清了大墩盼生子,掐着大墩的嗉子就死命不松手,大墩尝过那么多苦,就彻底俯首称臣甘当媳妇的得力干将了。
大墩的爹和娘没有办法,拗了水溜的意思就等于叫儿子受苦。再说,水溜的肚子圆溜溜地鼓了起来,称王称霸就更加有了筹码。那里面是啥?那是老李家的香火。水溜的娘家人托人去拍过片子呢,里面还是俩娃娃。俺的皇天爷啊,别人生一个娃还费劲,甚至像兰娥一样还搭上了一条大人命,水溜的肚子里可是俩崽啊。一家伙生俩崽,这样的壮举只能水溜和大墩有,当老的受点气也就值得了。刨了豆角就刨
了豆角,种上花好。花能够养眼,天天看这样的景色,生出的孩子想不新鲜水灵都难。
一场春雨下得透,再加上水溜的娇宠,墙根下的牵牛花就肆意起来。招摇着爬啊爬,爬到彦妮家墙那面迎风怒放起来。
水溜给大墩一使眼色,大墩就明白媳妇因为花落别家不高兴了,于是勇敢地踩了梯子,上了墙头,才发现墙那边的花比自己这边开得灿烂多了,这还了得?在水溜的示意下,把一串紫色的喇叭提拎过来。腆着肚子的水溜在底下骂那些不知好歹的花骨朵,你们这群吃里爬外的货!说来也怪了,那些紫色的喇叭花朵特别不听话。绕来绕去,不肯回来。大墩急了,趁人不备就翻墙而过,上了刘棉花的房去捉那些花。由于身子太重,走了几步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房顶直接掉到刘棉花做的那张床上了。
上房揭瓦的事在胭脂街是最忌讳的,任大墩怎么用捉花的理由来解释都是不通的。最终起了纠纷,房顶要修好,大墩免不了要破财了。扛了两捆油毡纸给郝兆玉送去,老郝头不依不饶,非要大墩给修好。大墩只好自认倒霉,上房顶忙活起来。郝兆玉踩着木凳子往上递油毡纸。大墩就要接着了,郝兆玉却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了,任凭大墩咋叫也不动地方。大墩蹲在房顶上急得直哭。
糯米粉做豆腐,这次算是粘了包了。大墩两口子愁眉不展,人躺在地上,不能看着等死。大墩朝四周围观的邻居作揖,请求人家作证。派出所来人调查,邻居们实话实说,都知道大墩私自上人家的房,踩坏了老郝家的房顶,郝兆玉要大墩赔偿,两家吵了好几天,大墩才同意买油毡纸给修房子。正修着呢,就昕大墩不是好声地哭喊,大家跑来一看,就看见老郝头躺在地上翻白眼。
派出所说了,你们先给看病再说。事情的真相慢慢调查。真相?啥真相,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老郝头自己犯病了,跟俺们家大墩一点关系都没有。水溜站出来讲话。
冯季花不那么认为,不管是如何得病的,现场只有大墩、郝兆玉和彦妮,老头不会无缘无故就躺地上翻白眼,多少都跟大墩有关联。问彦妮,彦妮不说话,就是愤怒地用手指大墩。傻子彦妮的一指更叫大墩和水溜两口子百口难辩了。人们都知道傻子是不会说谎的。
其实最近彦妮一直对大墩不满,最近,大墩逮住彦妮就狠命弹彦妮的脑瓜崩。他指大墩只是一种不喜欢的手势,他想告诉别人大墩总是欺负他。民警却不能明白个中原由,不耐烦地对大墩和水溜说,你们俩现在的任务是治病救人。
大墩背着老郝头到了医院,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郝兆玉悲从心来。水溜也稳不住了,挺着大肚子坚持在第一线,就想早点脱离干系。其他病人的陪护都是病人亲属,有人就问大墩,你是他儿子?大墩摇头,说不是。狗才是他儿子,我倒是想做狗,成为他半个儿,可惜老东西一家不干,闺女命还搭进去了!死老头子,装神弄鬼吓唬俺。
“咣!”大墩头上挨了水溜一巴掌。
打完了大墩,水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由此受了启发。这老郝头家没有主事的人,冯季花身体不好,根本不能来医院。傻子彦妮呢,你甭指望能够给自己说句公道话开脱一下。刘棉花!兰娥虽然死了,可刘棉花还在。
对,刘棉花,想到这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水溜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关于刘棉花的事。刘棉花是前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走的,回来过几次,都被老郝头骂出了家门,一脸的伤心与不舍。咋骂也是一家人,那是不掺假的姑爷子。
水溜就赶紧叫大墩骑自行车去找刘棉花。大墩瞪眼,俺上哪去找他啊?水溜竖眉毛,找不着就别回来见俺。活人还叫尿给憋死啊,鼻子下面有嘴,你不会打听啊。大墩说,好,好,刘棉花!俺就是挖地三尺,也把你揪出来。
大墩是骑着自行车出发的,先是找错了地方。一路奔波再折返回来,吃了三斤油条,喝了两瓢凉水,走到哪就拉稀到哪。自行车还摔下了沟里,车把摔扁了。大墩扛着自行车进了刘棉花的村子,找到刘棉花的家,刘棉花的家人说他上镇上去了。大墩这个气啊,自己刚刚从那个镇子上露宿了一晚上,又白跑了冤枉道。自行车是骑不走了,就丢到刘棉花家。出来就看到拉沙子的拖拉机了,人家不停车,大墩就在后面狠命追。到了上坡,车速慢了,大墩就爬了上去。
此时刘棉花正忙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三哥说了,趁着孩子还小,赶紧再划拉一个媳妇,成了家,老娘就放心了。
说好了见面的地点,媒人就先回去了,留下刘棉花一个人等那个姑娘,姑娘还没来,刘棉花就四处闲逛。到镇上,先去理发店剪头。进了门才知道,剪头要收一块钱的。刘棉花觉得不划算,讲价没有讲妥,就信步走了出来。
小镇的巷子很深,路边有个布棚子,有个老头儿在给人剪头。刘棉花问了,才知道这里剪头便宜,五毛钱一位。刘棉花就坐下耐心地等。总算轮到刘棉花了,坐在那就跟剪头的老头唠家常。唠着唠着,突然就见老头拎起推子剪子就跑,把刘棉花一个人丢在这了。追赶老头的是三个男人,听他们骂是因为老头欠了他们的赌债。
刘棉花等了半天,不见剪头的老头再跑回来。只好抖擞干净脑袋上的头发茬子,解下那块脏了吧唧的围布,慢慢往回走,人家相对象的姑娘该来了。走在街上,不断有人低声笑,边笑还边瞅自己。刘棉花就纳闷了,就近一家店铺里有镜子,过去照了,才知道自己脑袋是个阴阳头。这么去可不成,非吓跑了人家姑娘不可。刘棉花知道时间来不及了,就狠心在供销社买了顶帽子戴上。
一辆拉沙子的四轮拖拉机从路上经过,刘棉花避开。就见拖拉机上突然掉下一个人来,吓了刘棉花一跳。那个人喊,刘棉花,你叫俺找得好苦。刘棉花辨认半天,才看清楚是大墩。大墩从地上爬起来,揉屁股,冲刘棉花说,刘棉花,你爹快不行了,赶紧去看看吧。
刘棉花瞅着大墩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笑了,俺爹早没了。大墩跺脚,说,俺说的是你老丈人,老郝头,明白没?在医院呢,翻白眼了,要吹灯拔蜡了。
这一年多,刘棉花基本调解好了悲伤的心情。女儿臭臭由娘和嫂子帮忙带着,也叫他省心了。回过胭脂街几次,岳父和岳母的态度很叫人心寒。刘棉花知道老人的心思,他们怕刘棉花赌受了郝家的家业。其实也没有啥,几十平米的平房,屋里的摆设也很寒酸。刘棉花并没看在眼里。老人这样想,虽然有情可原,可是也确实伤透了刘棉花的心。当初“嫁”进这个家门,刘棉花是看中了兰娥这个人,并不是看中家业有多大。
郝兆玉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有个叔伯兄弟,他家人口多,三个儿子,一直有意思把三侄子过继给郝兆玉。郝兆玉和冯季花是这么打算的,老两口倒不用侄子管,主要是惦记缺心眼的彦妮。百年之后,俩老人不在的时候,彦妮咋办?这房产物业给了侄子,希望侄子到时候能够给彦妮一口饭吃。干的也好,稀的也好,只要能够吃口热的,下雨下雪有个地方躲避就成。姑爷虽然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招进来的,可是老人们当初并不同意,毕竟是外姓人,羊肉到啥时候也贴不到狗身上。还是自己这边的亲属知根知底,一笔写不出俩郝字来。
过继的事,老人们在一起商量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同意了,逢年过节,侄子就送来两包点心,尽一下
孝心。这算是板上钉上了钉子的事了,就是一直没改口。
现在,有事了,冯季花托人捎信给郝兆玉的侄子,说了郝兆玉在医院抢救的事情。那边紧急磋商,回话说,过继的事情侄媳妇临时不同意了。冯季花一听,眼一黑,就全都明白了,亲情淡如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人的命,看来真是天注定。老头子的生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刘棉花是郝兆玉住院的第三天到医院的,马上找大夫询问了病情,一听就知道了岳父这病跟人家大墩是没啥关系的,就撵大墩回家了。大墩站了半天,感动得眼泪哗哗流,从衣兜里掏出十块钱来,说,这是俺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俺就当破财免灾了,就当俺上辈子是老郝头的姑爷了。
冯季花到医院来,推开病房门看到刘棉花在给郝兆玉擦脸,以为看错了人,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刘棉花说,俺直接来医院了,没来得及去家里看望您呢。这次来得急,也没有从家带啥来。
冯季花不知所措,嘴里喃喃地说,他姐夫,你能来就好,就好。
刘棉花咨询了大夫,岳父能够醒过来的概率不大。就是醒了,也只能躺在床上,植物人一样活遭罪。刘棉花当即表态,只要有一分希望,就一定不会放弃。这些天,就不用冯季花守在医院里了。刘棉花在岳父的床边打个地铺,就睡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冯季花有一次来的时候看到了,心疼得不知道说啥好,回家给拿了一条旧毛毯来。嘱咐刘棉花别睡凉地,以后会坐下病的。刘棉花大大咧咧地咧嘴一笑,说,娘。俺年轻,火力旺着呢。睡地上有睡地上的好处,俺跟彦妮学的,睡觉好打把式,睡在水泥地板上,就不用担心掉床下去了。
冯季花苦涩地笑了笑。这样的玩笑话她已经一年多没听到了,以前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觉得这个姑爷有点贫,可是,一年多时间看不到这个姑爷,院子里就少了很多生气。还有兰娥和刘棉花的女儿臭臭,现在该满地跑了吧。说起这些事情,冯季花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啥滋味都有。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老头子,冯季花叹口气,心说,他爹啊,俺一辈子都信你的眼光,这回,你真的看走眼了。姑爷是好姑爷,咱闺女选得没错。老东西,你要是不信,就别走。不走,醒过来,就能够看到孩子的一片心思了。
刘棉花知道岳父平时爱听豫剧,就花钱买了一台新收音机来,放在岳父的枕边,给岳父放广播听豫剧。没事了就和岳父唠扯几句闲嗑儿,喊几声,爹,爹,醒醒啊。
刘棉花睡地板,一连睡了八天。第八天早晨,刘棉花发现岳父郝兆玉的手指头动了一下。接着,就看到两大颗泪珠慢慢滚出了眼眶,在瘦弱的脸颊上滚下来,留下一道幸福的印痕……
日子像流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停下脚步。转眼,郝兆玉出院了,在家静养。按照大夫的说法,郝兆玉的恢复简直是个奇迹。
刘棉花安顿好了岳父,回老家一趟。不回去不成,三哥赶着马车来了,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一顿不懂事的弟弟。人家相亲的姑娘在镇上等啊等,刘棉花的影子都没见到,一赌气回去了。娘跟着着急上火,全村老少全部发动起来,满世界寻找刘棉花。最后,三哥想到大墩来找过刘棉花,就知道这个一根筋的傻弟弟一定是到他岳父家里去了。
刘家开了次家庭会议,主要是批判刘棉花。郝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老郝头这一卧床不起,全家的支柱就倒了。老太太不能劳动,天天吃药,身体很差,傻子弟弟彦妮,更是不省心。刘棉花这个时候要是插手,那就是傻子一个。不能眼瞅着前面是火坑还要往里跳,再说,当初郝家是怎么对待刘棉花的,谁的心里都有数。
刘棉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早晨起来,刘老太太到刘棉花这屋看了,行李卷儿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踪影。她愣了愣,明白了他去哪了,没去追赶。
胭脂街的夏天格外地热。郝兆玉的脾气也像天气一样,在逐渐升温。都是无理取闹,不是嫌吃的不好,就是怪不给自己穿鞋。冯季花气得不理睬老伴,瘫在床上穿鞋子也没有用处,这是成心在刁难人。
刘棉花啥也没说,去供销社就给郝兆玉买来了新鞋。刚穿上新鞋,郝兆玉就开始嚷嚷吃冰棍。冰棍买来了,郝兆玉却说要吃小豆的。刘棉花跑了几家冰果店,都没有卖小豆冰棍的。听说城北有专门卖小豆冰棍的冰果店,刘棉花就骑着自行车去买。买到了小豆冰棍,刘棉花就赶紧往家赶。天气热,一会儿冰棍就变软了,要化了。刘棉花心里着急,举着冰棍,脚下就使劲蹬自行车。
路边突然飞出了一只受惊吓的公鸡来,嘎嘎地一叫,刘棉花吓一跳,赶紧刹车。惯性大了,车子刹住,人却摔了下来。这下摔得好惨,脸都抢破了皮。刘棉花的手始终举着,怕冰棍掉到地上。
路边一个戴眼镜的老头看见了这一切,过来询问刘棉花的情况。刘棉花一瘸一拐地起来,连说没事,没事,只要冰棍没摔丢就好。正说着,手里的冰棍就流成了水。刘棉花急得直劲跺脚,连声骂,哪来的该死的公鸡!
戴眼镜的老头笑了,说,小伙子,不就几根冰棍吗?刘棉花瞅一眼老头,说,你知道啥啊。这是小豆冰棍,全城就这有卖的。俺家老人生病在家,就想吃这口。说完,刘棉花把融化的冰棍扔掉,推起自行车就走。老头在后面喊,小伙子,干啥去?刘棉花瓮声瓮气地甩给他一句,重买。
老头就在身后笑了。
刘棉花在砖厂做工,在砖窑里出窑,顶着高温干活。砖厂外面突然来了辆汽车,有人说找厂长的。不一会儿,厂长就过来喊刘棉花,说,刘棉花,你收拾收拾,回家吧。
刘棉花愣了,说,俺也没有犯啥错误啊,为啥开除俺?厂长笑了,说,不是开除你,是俺这私人的小砖厂养不了你这富贵人。你被煤矿领导看中了,人家要你去煤矿上班呢。
刘棉花抬头看看,才发现车上坐着的正是那天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老头笑呵呵的,刘棉花,还认识我吗?
啥人有啥命,刘棉花的几根冰棍彻底转变了他的命运,到矿上接岳父的班,是那个戴眼镜的老领导的意思。刘棉花当然愿意干,有了正式的班上该有多好。岳母冯季花的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彦妮越来越懂事听话了。刘棉花还把彦妮送到附近的学校去上学,只是彦妮一到课堂上就睡觉,真是学不进去,只好作罢,领了回来。
郝兆玉的脾气还是时好时坏,刘棉花知道老人的心思。这年的中秋节,刘棉花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郝。拿回户口本,交给老人看。郝兆玉嘴巴撇了半天,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孩子的心思真的不差,是俺老郝头难伺候。
这年矿上有一批扶助贫困户的名额,领导首先想到了刘棉花家里的实际情况。找刘棉花谈话。刘棉花想都没想就推荐了邻居大墩。刘棉花现在和大墩一个车间,干一样的活。大墩有点不喜欢刘棉花,还记恨刘棉花当初夺走兰娥的事情。水溜生了双胞胎,俩小子,长得都像大墩。水溜身子胖,却没有一滴奶水,俩孩子要喝奶粉,大墩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大墩和媳妇水溜知道了扶贫的事儿,早就稳不住了,生怕名额被别人争去,买了两盒子补品来给老领导送礼。
老领导打开礼品包,一看就笑了,说,你个大墩都学会送礼了啊?大墩嘿嘿笑,说,俺的一点心意。大
墩和水溜还在老领导面前说了刘棉花很多坏话,都是两口子晚上编的。水溜知道,刘棉花是大墩的最大竞争对手,只有打败了他,名额才能稳当了。老领导皱眉,说,这次车间的扶助名额确实落实到你们头上了。可是,你们知道是谁把这个名额让给你们的吗?
大墩和水溜都摇头。老领导叹口气说,是棉花。
两口子就都蔫了。大墩和水溜去刘棉花家串门,想赔礼道歉。却见刘棉花正在给郝兆玉擦洗大便。屋子里一股难闻的气味,刘棉花做得很仔细认真。大墩和水溜面面相觑,丢下两包月饼就回去了。
水溜结婚三年,第一次进了公公和婆婆的小屋。水溜说,爹,娘,今年过年,咱家也像刘棉花他家那样,搬到一起过吧。
老墩在给大墩娘端洗脚水,听儿媳妇这么说,脸盆“当”地一下就掉地上了,眼泪疙瘩砸到脚面子上噼啪作响。
新年的脚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胭脂街。
外面的鞭炮声时隐时现,刘棉花张罗贴春联。彦妮跟着抢,刘棉花只好由着他,一会儿彦妮跑回来自豪地喊,俺贴上了。刘棉花表扬,彦妮真行,哥给你剁饺子馅,过年吃牛肉馅的饺子。
正说着,外面传来大墩的喊声,谁家往俺们家大门贴春联?
刘棉花皱眉,看彦妮,贴人家大墩家大门上去了?刘棉花出去跟大墩说,是俺弟贴错了。要不,把你家的春联给俺换过来?大墩呼呼喘着粗气,手里举着抹完浆糊的春联,喊,咋换?上联在你家,下联在俺家。
屋子里郝兆玉躺在床上看着一家人忙碌,看这个姑爷忙里忙外的身影,想着每个夜晚给自己按摩的那双手,泪水就漫上来,禁不住流下两行。人老了特别是病了,心也弱得如小孩子一样,爱哭。
刘棉花给郝兆玉穿新棉袄,爹,过年了,你老人家得乐呵的,你乐呵了,全家都高兴。彦妮,也给你做新衣裳了,别生气了,你贴得很好。比大墩强百套,大墩去年把“肥猪满圈”贴炕头上了呢,被他老婆追着打。
彦妮嘿嘿笑起来。
郝兆玉叹气,唉,早死早托生,也省着给你们添乱。
刘棉花安慰,爹咋不说点吉利话,大过年的。大夫说了,你的腿会好的。俺给你按摩的时候,手重,你都知道疼了。疼,就是有感觉了。过了年,一开春,天气就暖和了,爹就会走了呢。
冯季花招呼,包饺子,老东西,别扫兴。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啊。
彦妮拿着擀面杖不撒手,冯季花夺不过来,刘棉花拿出一枚一角钱的硬币,大声地宣布,咱老家有这样的说法,除夕的饺子里包上硬币,谁吃着谁就最有福。彦妮吃了,长心眼。爹吃了,就能走路了。
刘棉花把硬币包了进去,在饺子边上做个记号。捏个花边。彦妮也拿出一枚硬币,非要包进去。冯季花拗不过,只好包进去了。
外面的鞭炮声响了起来。
郝兆玉和冯季花穿戴整齐,全家在吃饺子。刘棉花偷着把那个饺子放在盘子里,把饺子朝着郝兆玉放。彦妮几次伸过筷子来夹,都被刘棉花巧妙地挡住。拉着彦妮到桌子这边来吃。彦妮拿筷子乱捅一气,就是想吃到包进硬币的饺子。
刘棉花给郝兆玉拜年,规规矩矩地跪地下,爹,娘,儿给你们二老拜年了。
郝兆玉老泪噙住,拿起筷子,孩子,起来吧。吃饺子,都吃,都吃。延信,你也吃。
郝兆玉把那个饺子夹起来,想给刘棉花。刘棉花拦住,爹,你吃,俺这还有。你吃。你吃。
冯季花看郝兆玉,孩子叫你吃,你就吃呗。
郝兆玉把饺子放进嘴里,嘎嘣一声咬住,全家人都看郝兆玉。郝兆玉慢慢吐出那枚硬币,轻轻放在桌子上。刘棉花笑了,爹,你看,俺咋说哩,爹最有福气,是不是?俺说准了,爹,开春你就能够下地走路了,想不走都不成,这是菩萨的意思,是不是?
彦妮着急了,继续寻找饺子,使劲往嘴巴里塞。冯季花说,慢点,咽下去再吃。
郝兆玉老泪纵横,看着硬币,看着刘棉花,儿啊,爹服了,爹服了你的一颗孝心了。
刘棉花蒙了。
郝兆玉擦眼泪,没事,没事。今天过年了,俺心里高兴,高兴才会掉泪。这些年,苦了俺儿,难了俺儿,爹不糊涂。爹瘫在床上,可爹心里亮堂着呢。这钢鏰儿,爹是不该吃到的。可是,俺也想,俺不吃,就枉费了俺儿的一片心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刘棉花说,爹,你都知道了?
郝兆玉点头,爹知道,爹就是烂在这床上,也明白俺儿的一片孝心啊。延信,有你当俺儿,这辈子爹没白活。难得你的一份苦心,爹明白了。本来,爹都放弃了,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活着只能给儿女添乱。现在啊,爹想开了,活着就乐乐呵呵的,俺儿,你放心,爹一定下地走路。
刘棉花激动得直点头。
彦妮满嘴是饺子,突然高兴地咬到硬币,含糊不清地嚷嚷,吃到了,吃到了。
彦妮费劲地往下咽,突然翻了白眼,噎住了。冯季花上去一砸,彦妮顺畅了。
刘棉花问,钱呢?
冯季花说,啥钱?
刘棉花说,彦妮说吃到了。
彦妮哭了,说,咽下去了。
刘棉花在门口披着大衣,彦妮在蹦来蹦去,一会儿钻进茅房,刘棉花在外面喊,拉没?里面是彦妮的回答,没。
半天,里面的彦妮问,哥,在没?俺害怕。
外面的刘棉花跺着脚答应着,在啊,在啊。你过一会儿就喊一声。
里面彦妮的声音,哥,钱会在肚子里下崽吗?
刘棉花哆嗦着回答,把你能的,你是银行啊,还能拉钱。你要是能够拉钱,哥就不用上班去了。天天喂你钢鏰儿,在你屁股后面等你拉钱,吃一块拉一块一就行。
茅房的门被撞开,彦妮惊喜地喊,哥,拉出来了。
正月初一,彦妮从外面端一脸盆进来,里面是两条欢蹦乱跳的金鱼。刘棉花忙把闲置起来的鱼缸清洗干净了,拿到郝兆玉和冯季花的房间里,盛满清水,把金鱼放进去。两条金鱼都是红色的,长长的尾巴,鼓着好看的眼睛在水里游啊游。
看着这两条鱼,水里就映出了兰娥的笑脸来。刘棉花突然长舒了一口气,那是一股清新的气息,叫刘棉花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清爽。
门外有人敲门,彦妮给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姑娘。彦妮不认识,瞅着她嘿嘿傻笑。姑娘问彦妮话,彦妮也答不出。刘棉花起身出去,也不认识。就问,你找谁?姑娘舒了一口气,笑了,说,我找你。刘棉花发起呆来,那姑娘继续说,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刘棉花更蒙了。姑娘说,我叫刘芬芳,去年咱们相亲,我等了半天,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跟俺黄了,俺越想越气,所以今天来问个明白。
刘棉花瞅瞅屋子,小声说,嘘,你等会,俺给俺爹盖上被子就出来说。
刘棉花转身进屋,姑娘刘芬芳忍不住咯咯一笑,那笑声,像极了兰娥。刘棉花愣了一下,他看到鱼缸里那两条鱼儿,正在幸福地游来游去。
责任编辑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