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孔桥
2009-08-17董书敏
董书敏,女,1968年12月生于沈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辽宁文学院学习。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生死之间》《界线》,中短篇小说《远去的蝴蝶》《债》《乌云塔娜》《真相》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其中《远去的蝴蝶》入选《2006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书。
老胡把流浪少年山虎带回家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更没有想到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他之所以要把山虎带回家,就是想给山虎做一餐好饭,让山虎在他虽说不是富丽堂皇但绝对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住上一晚,过一天他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儿子天天都在过着的日子。就这么简单。
老胡是在两孔桥遇到山虎的。这时他正为自己和儿子之间的冷战而烦恼,正想着如何结束父子间的这次冷战。儿子要买篮球鞋,他原来的那双篮球鞋才穿了三个月就要换新的,说鞋底磨薄了,跑影响速度,跳影响高度,就是走路都硌脚。老胡拎起鞋来看了,没看出儿子说的那些毛病,就说不买,说,这鞋没坏买什么,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儿子说,钱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可也不是你劳动挣来的。自从老胡闲在家里以后,儿子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和他说话常常带着刺,而且偏偏往老胡疼的地方扎。上次学校开运动会,儿子非要穿着长裤跑百米,老胡费力地给他解释,说穿长裤不行,裹腿,兜风,影响成绩。你看人家运动员哪个不是穿着短裤参加比赛。儿子听了一脸坏笑,说照你这么说是穿得越少跑得越快了?老胡说,对!一点没错。儿子把脸一扬,挑衅似的盯着老胡,说,那你脱光巴出溜的看能不能跑过刘翔?
这句话让一旁的妻子笑弯了腰,可老胡却没有笑,非但没笑,反而想哭。他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吼道,有什么好笑的?吃饭!
老胡的右腿三年前被撞成了残疾,俗话说,当着瘸子不说短话,可儿子偏要说,这不能不让他伤心。想当年,他右腿好的时候,可是在全市警察比武大赛上拿过名次的。那时的老胡多风光啊,公认的一员虎将。可现在呢?高出别人大半头的他每天像个老妇人一样肩上挎个环保袋,迈着小碎步去菜市场。回到家在几米见方的厨房里施展拳脚,常常把灶台弄得满是菜叶和水渍,过后再一点一点地收拾,琐碎而烦闷。偶尔回想起过去,他感觉现在的生活就像是地狱,精神的地狱。
老胡最后还是决定向儿子妥协,不妥协怎么办呢?儿子现在正上高中,学习紧,课业难,要是真把儿子惹不高兴了,上课不听讲,损失可就大了。再说儿子马上就要趁着五一节的三天小长假和妈妈去南方旅游,穿的不好他老胡脸上也无光。于是老胡就想给儿子一个惊喜,悄悄地去商业城把鞋买回来。
去商业城就要经过两孔桥,两孔桥在城南老城和城北新区的交接线上。本来,住在城北新区的老胡从家里出来坐239路公交车就可以直达商业城。但老胡不肯,他偏要坐240路到两孔桥附近下车,然后徒步走过两孔桥,再倒239到商业城。他之所以不肯直达,就是因为239路走的是新开道而不是两孔桥。
两孔桥也叫铁道桥,是解放前修建的,虽然外表粗陋,却坚固耐用,曾被几十吨重的卡车撞上过,仅仅蹭破了一点表皮,即使到了九十年代也仍然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二十二年前,老胡刚当兵来到这个北方城市时,部队就驻扎在两孔桥附近,出了营门往东不远就是两孔桥,出了两孔桥不远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因此两孔桥在当时既是城乡分界线上一道重要的关卡,也是连接城乡的一条纽带,更是出城进城的必经之路,每天出城进城的车辆络绎不绝。老胡和他的战友们亲眼见证了两孔桥的辉煌时代。而他和两孔桥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培养起来的,那时他每天早晨出操跑步都要经过两孔桥,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一跑就是十五年。后来老胡离开部队到公安局,再也不用来回跑步了,却又总在梦里雄纠纠气昂昂地跑过两孔桥。后来偶然和母亲提起这事,母亲说那是你把根扎在了那里。
把根扎在两孔桥的老胡很是为两孔桥鸣不平。两孔桥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两孔桥了,随着城北新区的建成,随着不远处新开道的开通,昔日的两孔桥已然门庭冷落,破败不堪。里面的路灯有一多半是坏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昏黑一片,因此也就少有行人,成了刑事案件的多发地区。三年前,老胡曾多次在这里蹲坑守候,有几次差点把命搭上,他的那条腿就是在这里被撞断的。刚出事那会儿,他迷信的丈母娘曾到寺里给他求了一卦,卦象上说这几年他路遇白虎,诸事不顺。怕这个白虎拦在老胡的人生路途上不肯离去,丈母娘联合妻子在特定的某一个月圆之夜挡严了家里所有的门窗让他躲星。老胡才不信那个邪,他悄悄拉开窗帘,外面月色皎洁,哪里有半点白虎的影子。
走在两孔桥上的老胡正胡思乱想着,偶然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从对面走过来,走得拖泥带水无精打采,下嘴唇都向下坠着,似乎没有力气收上去。老胡站定,看他要往哪里去。男孩似乎没有注意到老胡,他看也不看老胡一眼,径直向路边的几个垃圾袋走去,那显然是过路人扔下的,里面有一些一次性快餐盒。男孩明摆着就是冲着这个过去的,他蹲下身,笨拙地把袋子打开,接连翻了三四个扣紧的盒子,都是空的,又急急地去翻下一个。老胡站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发现。在老胡眼里,眼前的男孩不像是流浪太久的孩子,他的衣着虽然寒酸却不是很脏,也不是太破。在这个城市里有许多这样的外地孩子,他们终日在街上游荡,靠拣拾一些破烂垃圾糊口。那些犯罪团伙很容易就把他们收拢过去。
男孩终于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一口吃的,他顾不得周围被风吹起来的尘土。抓起来就要往嘴里送。老胡看不下去,从后面拍了他一下,说,嘿!别吃了。我给你买点新的。男孩回头,明显营养不良的小脸上既惊恐又胆怯。那眼神那表情,让老胡更加动了恻隐之心。
老胡给男孩买了五块钱的盒饭,又给他买了一杯奶茶。然后把他带到两孔桥旁边的小树林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男孩显然是饿坏了,没有一点荤腥的素饭素菜他也吃得狼吞虎咽。看得老胡一阵阵心酸,后悔刚才没有多走几步路去饭店给他要个肉菜。
男孩很快就把饭吃完了,老胡问他吃饱没有,他在胸口上比了一下,说才到这儿。老胡知道他没有吃饱,就说,你等着,我再给你买去。说完起身就走。走几步又回头,问,你叫什么呀?男孩说,我叫山虎。
在山虎翻垃圾袋的时候,老胡就注意到了他的手,觉得他的手有些与众不同,现在仔细看了,又看不出什么毛病,手指头一根也不缺,可就是怪,可以向下抓,却不可以向上提,更不能翻转。这让老胡想起老家对手有残疾的人的一种称呼:拐爪子。待山虎吃完了饭,老胡才忍不住问起他的手,山虎看了一眼远处,用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平静口吻告诉老胡说,他手上的神经坏了,只能向下使劲儿,不能向上翻,提重物时胳膊会疼,一直疼到膀子,一疼好几天。老胡想起自己曾经断过的腿,想到断腿后的昏天黑地,心里马上就心疼起山虎来,好像两人连着同一根筋骨。
老胡想起儿子穿剩的那些旧衣服,那些衣服虽说被儿子穿过了,却还都有七八成新,扔了可惜,留
着占地方。看看山虎的个头,比儿子矮一点,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一定很合适。想到这儿,老胡拉起山虎就走。
老胡把山虎领到附近的一家浴池,买了十元的澡票,把山虎送进去。他自己则打车回家,找了几件儿子不穿的衣服,包成一包,拎过来,让服务员拿给在里面洗澡的山虎。山虎换好了衣服从浴池里出来,老胡又领他进了旁边的理发店,告诉黄头发小伙给山虎剪个球头。山虎不反对,乖乖地让他们摆弄。老胡最喜欢球头了,儿子小时候他常给儿子剪,而且每次都是自己动手。可儿子大了,再剪什么头老胡就说了不算了,往往是老胡不喜欢什么头儿子就偏要剪什么头,每天用一种什么胶把额前的头发抿得一缕一缕的,紧贴着额头。老胡看不惯,又不敢说,只好趁儿子转身时冲他吹胡子瞪眼解解恨,可儿子一转回身他马上还得换成一副笑脸。谁让他是爹呀,他得有爹样。
山虎剪好了头发往老胡面前一站,不由得让老胡心里暗暗高兴,心说,这孩子,长得还真材料呢。山虎本来就生得眉清目秀,现在让老胡稍稍一打扮,立时就和中午在街上翻垃圾的少年判若两人。何况他穿了老胡儿子穿过的衣服,又剪了老胡喜欢的球头,这让老胡如何能不喜欢。
两人从发廊里出来就已经快到四点了,老胡突然想起还没给儿子买篮球鞋,于是匆忙和山虎交待几句就往商业城赶去。也说不清为什么,老胡就是放心不下山虎,只要一想起来,心就不由自主地往起揪,好像自己欠了山虎什么。
老胡事先没和儿子说买鞋的事,他是想给儿子一个惊喜,以结束这些天来的冷战。可鞋买回来,儿子并不领情,只扫了一眼,就说不好看,试都不肯试。气得老胡只好和妻子发脾气,说你生的好儿子,学习没能耐,绞牙一个顶俩。这话被儿子听见了,嗖地一声从自己屋里蹿出来,几乎是指着老胡的鼻子说,我再没能耐,也比你整天在家泡病号强。
三年前老胡在两孔桥抓捕疑犯时右腿被撞成粉碎性骨折,后来骨头虽然接上了,却少了几块,半月板也被摘除了。出院后就一直呆在家里,每月工资不比同行少,而且额外还有伤残抚恤金,生活不成问题,可就是心里郁闷。郁闷什么呢?第一是没事干,闲得难受。第二是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在泡病号,连儿子都这么认为。
老胡的腿如果穿上裤子确实看不出什么毛病,但内里还是和好腿不一样的,不能快走,不能用力,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钻心。可他一个大男人又不能把这种疼表现在脸上,更不能把腿上的伤疤时时亮出来,于是泡病号的帽子也就戴得越发牢固。这成了老胡的_根软肋,谁也碰不得。可儿子偏偏要碰,他说,要是警察都像你这样,这个国家就完了!老胡最反感儿子这么说他,于是沉了脸,正色道,我这是因公负伤,应该有这个待遇。儿子一笑,说你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我看你平时跟好人一样啊!再说,你第一年有这个待遇,行,伤没养好,第二年享受这个待遇也行,腿没恢复好,可这都三年了,还躺在功劳簿上混吃混喝,你不觉得脸红啊?老胡被儿子说到痛处,恼怒起来,说我没这个待遇,你拿什么上学,哪来的钱买这买那?儿子又是一笑,说,NO,你应该想别的法子挣钱,而不是这么永远躺在功劳簿上。老胡是真的生气了,他呼地站起来说,这个待遇我不要了,你的书也别念了,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儿子不生气,反倒笑嘻嘻地说,你看哪个爹不供儿子上学,不供儿子上学的那还叫爹呀!
面对这样的儿子,老胡真是哑口无言。他这个爹,当得累,当得失败,当得窝囊。
老胡第二次看见山虎还是在两孔桥,这是上次分手时老胡跟山虎说好的。他说后天,不,大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
这次老胡没有空手,他把儿子不喜欢的篮球鞋带了来,要把它送给山虎。山虎一眼扫到老胡手里拎着的鞋盒子,嘴角一点点地往上翘。老胡把袋子往他面前一推,说,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山虎伸手接过,立时眉开眼笑,待到打开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新的?怎么是新的?真的是给我的吗?山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新鞋抱在怀里,反反复复地摸,然后又贴在脸上,一副受宠到极至的神情。老胡看着他,不忍心说是儿子不要的,就说,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上次看你脚上这双鞋都破了。
老胡发自肺腑的谎话,感动得山虎热泪盈眶。
那天老胡把山虎带回到家里,他是突然决定这么做的,他不放心山虎一个人呆在外面,怕他学坏也怕他受人欺负。但到底要怎么安排他,他自己也在犹豫,索性就把他先带到家里来,反正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老婆孩子今天早晨已经走了,要后天晚上才能回来。
山虎战战兢兢地跟在老胡身后,上车、下车、上楼、进屋,每向前一步都生出丝丝缕缕的犹豫和好奇,有几次他都想调头走掉,可是最终却没有。老胡对于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像一只手牵着他一直向前,向前。
山虎的到来像一缕阳光照亮了老胡三年来一直阴郁着的心境。这是老胡事先所没有想到的,他原以为,他给山虎做一餐好饭,让山虎在他们家的床上睡一觉,再让他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就是对山虎莫大的帮助,却不想同样受益的还有他自己。
老胡意识到自己受益是在两人一起看NBA季后赛的时候,当时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电视画面上切换的都是历届NBA决赛中的经典镜头。
老胡对NBA的比赛规则以及明星球员的了解大多来自儿子。儿子喜欢篮球,尤其喜欢NBA,而且喜欢一边看一边讲解,什么常规赛,季后赛;什么小甜瓜,科比,小皇帝……这时老胡一般不会插嘴,虽然他也了解了一二,但在儿子面前他不愿意多嘴,因为往往他一插嘴,儿子就要反驳他,说他白话,说他不懂装懂,说他粘牙倒齿,说得老胡脸上一阵阵发烧,后来和儿子一起看球,他就装哑巴,一声不吱。轮到他自己看时,想说又没人听,所以还是哑巴。现在不同了,他旁边有了山虎,而且山虎对篮球一窍不通,更不知道哪个是科比,哪个是皮特鲁斯,不知道什么是扣篮,什么是三分投,他看球就是看热闹。这样老胡就要给他讲给他说,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这个队里还有谁谁谁,他们曾经打败过谁谁谁……连老胡自己都奇怪他知道的竟然有这么多,他谈起篮球来竟会如此流畅,如此头头是道,简直像个篮球比赛的解说员。老胡说这些时感觉心里非常轻松,那些缠绕在他心头的阴霾仿佛都随着他的话一缕缕地飘走了。山虎听得十分着迷,而且从他的眼神里,老胡看见了自己久违的东西,是崇拜,没错就是崇拜。山虎非常非常地崇拜自己,这是三年来一直失意的老胡最想得到的东西。
为了感谢山虎对自己的崇拜,晚饭时,老胡给山虎做了四个肉菜,比儿子在家时的伙食标准还高,他还给山虎开了一瓶果汁,告诉山虎一定要吃好吃饱,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山虎嗯了一声,并没有动筷,老胡说吃啊,你怎么不吃啊,嫌菜不好啊?山虎说不是,我想用用你们家的手机充电器。老胡说那就用吧。突然又想起什么,口气一转,怎么你还有手机啊?山虎说有,口气有一些不自然。老胡想起他看过的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坐在地上的乞丐正在打手机。当
时老胡还在心里骂那个作者胡诌八扯,现在看来艺术真是来源于生活。山虎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果真就掏出一部手机来。老胡一搭眼,心里咯噔一下,这手机是宽屏幕,下滑盖,可以看电视的那种,老胡在商场里见过,没有两千下不来。
山虎!你哪来的手机?不知不觉,老胡的口气就严厉起来,山虎只顾低头摆弄他的手机,根本没看老胡,也没注意老胡口气的变化,他说反正不是偷的。老胡一急,伸手过来拉了山虎的胳膊一下,说这手机要两千多块钱,你哪来这么多钱?山虎被老胡拉得一愣,说这是别人送我的,怎么了?老胡说谁送的,谁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你是他什么人?山虎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是他主动要给我的。他有好几个呢。老胡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再问下去。他站起身,回到里间屋子,把充电器找出来帮山虎连上手机,插在电源上。
吃过饭,老胡让山虎去洗澡,说你晚上就住这儿,哪也别去。山虎没说什么,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老胡回到屋里,看山虎的手机已经充好了电,就拔下来,随便摁了摁,他没什么目的,就是想试试山虎的手机好不好用。
老胡放下手机没多大一会儿,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吓了老胡一跳,以为屋里进了什么鬼怪。
山虎快接电话!山虎快来接电话……声音由轻到重,从缓到急,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原来是山虎的手机在响。声音惊动了山虎,他光着身子从卫生间里蹿出来,伸出湿淋淋的手一把抓起手机,却不接,而是像个猴子一样又钻回去,把手机也带进了卫生间。瓮声瓮气的男声停顿了十几秒钟后又在卫生间响起,山虎快接电话!山虎快来接电话!声音还是由轻到重从缓到急……老胡站在卫生间门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山虎没有接听手机,他就让手机这么一直叫下去,这让在卫生间门外支楞着耳朵等着听声儿的老胡大失所望。老胡拍拍卫生间的门,说山虎你怎么不接电话呢?山虎说我不想接。有那么几十秒钟,老胡和山虎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那个瓮声瓮气的男声独自在吼。男声吼了几次,见实在没人答理,这才平息下来。
晚上十点多钟,瓮声瓮气的男声再次在屋子里响起,山虎吓得一激灵,伸手抓过手机,看看上面的来电显示,就把手机压在手底下,然后把目光转向老胡,求救似的望着,似乎是想让老胡替他决定接还是不接。老胡说,接呀,来电话了你咋不接呢?老胡的表情在山虎看来很是若无其事,但实际上,老胡已经对山虎的这个电话上心了,他说,谁给你来的电话,让我看看,要不我替你接。老胡边说边伸过手去,山虎没有把手机交给老胡,反而是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嘴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们不是好人!
男声依然在吼,老胡似乎被它吵得不耐烦,说你不想接就按拒接键嘛,会不会?不会我帮你。说着又伸手过来,山虎一抬手,把老胡伸过来的手拦住,说不能按,那样他就知道我听见铃响了。看山虎的神态,老胡断定,山虎很怕给他打电话的这个人。是什么人能让山虎如此害怕呢?老胡很想弄个究竟。他像一个闲了很久的猎人,隐隐约约地感到周围可能会有猎物出没。
山虎后来还是接了电话,是老胡动员他接的。他说有我在这儿,你什么也不用怕,反正他又不能从手机里钻出来。山虎想想也是,这才接了电话。开始,老胡还能隐约听见对方的叫骂声,后来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显然对方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山虎以外的人听到他说了什么。不过从山虎越来越紧张的表情里,老胡还是判断出对方来者不善,好像是在威胁山虎,把山虎的脸都吓白了。
等山虎放下手机,老胡才问他这个人是谁,怎么这么凶。山虎把牙一咬,说是坏人。老胡说既然知道他是坏人,以后就不要和他来往了。山虎说,不是我要和他们来往,是他们揪着我不放。老胡说那就躲开,远远地躲开。山虎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胡,他说,我没有地方躲。
老胡很想说你在我这儿先住几天,但他不能说,这个家不是他自己的,他还有儿子还有老婆,他们后天下午就要回来,他只能收留山虎两个晚上,也就是说他必须在老婆儿子回来之前将山虎撵走。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山虎说,领回来又要撵出去,他觉得自己很卑鄙。
坏人叫疤哥。这是山虎接下来告诉老胡的。
山虎刚来这个城市没几天就认识了疤哥。那时天还冷,因为找不到工作,山虎晚上就睡在零工市场旁边的小树林里。一天夜里他冻得睡不着觉,就一个人绕着树转圈儿,转着转着就把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吸引过来了,其中一个说,这里多冷啊,跟我们走吧,我们帮你找个睡觉的地方。山虎当时正冻得难受,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几个人把山虎领到一处破旧的平房区,左拐右拐拐到一间破屋门前,开门进去,是一个小院子,往里走是一间独立的厨房,人从厨房的中间穿堂而过,再往里才是正屋。屋里很乱,衣服鞋袜都胡乱地堆在床上,一个头顶正中有一条疤的男人瓮声瓮气地对山虎说,你以后就负责给我们做饭洗衣服,我们赚钱养你。山虎留下来,他和其他几个人一样管头上有疤的男人叫疤哥,疤哥很压茬,他一瞪眼没人敢再说什么。其他几个人都怕他,和他说话时嘴巴也干净。疤哥对山虎不错,有一次晚上回来还给山虎带了不少好吃的。他说,瞧我对你多好,我拿你当亲弟弟一样。那时山虎真的以为疤哥把他当成了亲弟弟。
有一天,疤哥心情很好,他用摩托车载着山虎去一家超市门前吃了烧烤,回来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行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疤哥说一声坐好了,然后摩托车突然加速,不等山虎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已经被摩托车刮倒在地。山虎一惊,说撞人了!疤哥并不停车,一溜烟地开走了。不等山虎定下神来,又是一声惊叫,一个妇人被勾挂在他们的摩托车上,山虎定睛细看,妇人手里死死地拽着一个小皮包,而小皮包的带子却在疤哥的手上。
山虎踢她,踢她!狠点!疤哥命令道,山虎不敢,也不会,他看见那妇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向他弹出来。山虎吓坏了,紧紧地搂着疤哥,呜呜地哭起来。
那天山虎不肯再跟疤哥回去,疤哥岂能依了他,硬是把他拽了回去,进到屋里不由分说,吊起就打,谁劝也不行。山虎的手就是那次被吊坏的。过后疤哥也有些过意不去,带他去看了中医,说花多少钱都治,治好就行。可人家说是神经坏了,要慢慢养,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山虎嘴上不说话,心里恨死了疤哥,疤哥不晓得山虎心里想什么,他说山虎别怕,以后我养着你。后来疤哥就送给山虎一部手机,说是赔给他的,并把自己的叫喊设定为铃声。结果山虎拿了手机就偷偷跑了,连充电器都忘了拿。
山虎和老胡说起这些时正是深夜,屋里没有开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老胡看不清山虎的脸,他很想伸手过去摸一摸山虎,他从一篇文章里看到人是需要被抚摸的,这种想被抚摸的心理叫皮肤饥饿。他想山虎现在的皮肤一定很饿,一定渴望他去抚摸。他还想问问山虎,想不想哭,要是想哭的话就哭一场,没关系的。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没有伸手摸,也没有开口问。他说,你困了吧,早点睡吧。反正我是要睡了。
老胡是睡不着的,黑暗中,他回味着山虎说过的
每一句话,以还原山虎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像电影镜头一样一个个地组合连接,构成一部完整的故事。这故事激活了老胡三年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经,黑暗中,他感到自己的神经一根根地活了,从头到脚。他想起他受伤之前经办的最后一个案子,就是飞车抢夺。那次他和同事在两孔桥附近一连守候了十几个晚上,终于发现了抢匪,一个同事开车追到两孔桥,通知了守在另一侧的老胡,让他把抢匪截住。一直藏在黑暗中的老胡突然打开车灯,晃照对面的劫匪,看清了劫匪头盔下面的半张脸。劫匪被突然出现的老胡吓蒙了,停下摩托,举手投降。也是老胡大意轻敌,不等后面的同事走近就想一个人结束战斗,结果,老胡刚一走近,劫匪就发动摩托疯了一样向老胡撞来,老胡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老胡的腿就是那次被撞断的,而劫匪也趁乱跑掉了,从此无影无踪。这件事一直是老胡的一块心病,现在山虎把治心病的药引子送上门来,老胡不能不激动。
这天夜里,老胡睡意全无,他在心里制定了一个又一个计划,然后又一个又一个地推翻。他要将疤哥他们一网打尽,又要做得万无一失,没有一个周密的计划是不行的。
午夜,山虎的手机再次响起,还是疤哥,疤哥想让山虎出去跟他见面,山虎不敢,挂断电话后来向老胡讨主意。老胡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建议山虎去,说没事,我跟着你,看他们还敢把你怎么样。山虎说你行吗?老胡说怎么不行,我是警察!我厉害着呢!山虎信了他,高高兴兴地去赴约。老胡远远地跟着,跟着跟着就到了两孔桥。眼看着山虎和前面几个人进了两孔桥的桥洞,老胡的双腿却好像陷进泥潭,一点都不听使唤,膝盖更是刀剜的一样疼。正痛楚间,就听见山虎在桥洞里哭喊,叔叔快来呀!叔叔救我呀!山虎的喊声让老胡心里一惊,猛地往前一蹿,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可梦竟然像真的一样,梦里山虎的哭喊声还响在耳边,腿也真疼得像刀剜一样。更真实的,是他心里的内疚,他不该利用山虎,山虎还是个孩子。
老胡下意识地扭头看看身边,山虎却真的不在了,山虎盖的毛巾被规规矩矩地折叠在那里。老胡的心提起来,翻身下床,右腿刚一着地,便疼得要跌倒。他知道外面一定是下雨了。
老胡一瘸一拐地去到卫生间,看山虎是不是在上厕所,可是没有,卫生间没有,其他的屋子里也没有。山虎真的走了。
老胡拉开窗帘,外面的雨很大,还刮着风,院子里两棵比七屋楼还高的杨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中午,天终于放晴,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山虎和疤哥不期而遇,惊慌之下,山虎吓得转身就走,正是他的突然转身,让疤哥一眼就看到了他,否则以山虎现在的穿戴疤哥是绝对不敢认的,他想不到才和他们分别了十几天的山虎怎么会突然发达起来,穿上了这么好的衣服。疤哥很容易就追上了山虎,笑闹着一把揪住他,说你小子想往哪跑?手上却暗暗使力,让山虎挣脱不得。山虎挣了几挣,知道只是徒费力气,只好听天由命地跟疤哥他们来到一个露天的小广场。小广场里只停了几辆破旧的小卡车,好大的一个空场就他们几个人。山虎走得也累了,一屁股坐在花坛边的石头上,疤哥过来挨着他坐下,伸手揪揪山虎的衣裳,说几天不见,山虎发财了,又按按他的鞋尖,新的!哪来的?山虎没说话,用手使劲儿地扑打扑打衣服,又掸掸鞋,好像被疤哥摸过的地方都很脏。疤哥像被谁打了脸,伸手使劲儿推了山虎一下,把山虎推得差点跌倒。老子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山虎愣怔了一下,想起疤哥的狠劲,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应该和他硬下去。但也不能太软,毕竟是他弄坏了自己的手,自己心里还恨着他。于是山虎就说,反正不是偷的。疤哥说我知道你没那个胆儿,拣的?山虎说是别人送的。疤哥一愣,说,这么好的东西说给你就给你了,你是不是找着你亲爹了?山虎说不是。疤哥说,那他一定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多得花不完。山虎看见疤哥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猜到他可能要打什么歪点子。果然,疤哥的口气变得亲热起来,他说山虎啊,这个人这么舍得给你花钱,是不是想收养你呀?要是这样的话你就去,别舍不得我们。山虎嗯了一声,心说,舍不得你们?我躲你们还来不及呢!但嘴上却不敢说,怕疤哥生气。疤哥接下来就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好心人住哪儿,去没去过他家里,能不能带他也去见识见识。山虎说不知道也没去过更不能带他去见识。疤哥很失望,问山虎有没有他的电话,想找他的时候怎么联系。山虎同样说了不知道。他才不会把老胡的事情透露出去,他知道疤哥安的什么心,他才不会上他的当。
偏偏山虎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山虎快接电话,山虎快来接电话!这特别的铃声让山虎顿时紧张起来,他想不明白谁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在疤哥的注视下,山虎手忙脚乱地摸手机,他一共也没接过几个电话,手忙脚乱也是正常的。待到他把手机掏出来,想明白怎么用的时候,手机已经不叫了,他如释重负,说一定是谁打错了。疤哥却不这么看,他一把抢过山虎的手机,说我看看这是谁。话音刚落,这个谁就又把电话打过来了,山虎快接电话,山虎快来接电话的声音复又响起。疤哥随手按下绿键,又按了免提,然后才把手机递给山虎,接下来老胡的声音就在山虎和疤哥的耳边响起来,把山虎的耳朵震得嗡嗡响。老胡说,山虎啊!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呢?我还想下午带你去医院看看呢,你现在在哪呢,你能自己找回我家不?
老胡已经找了山虎一个上午,中午回家歇息时突然想起昨天用山虎的手机随手往自家的座机上打了一下,没想到却在无意中保存了山虎的手机号,让他很容易就和山虎再次取得了联系。
老胡想把山虎找回来,一则是确实想帮帮山虎。二来也是想从山虎嘴里多问出一些关于疤哥他们的消息。比如他们住哪?都爱去什么地方?老家在哪儿?这些他还没来得及问,而这些又恰恰是老胡最想知道的。虽然在家呆了三年,但老胡还是原来的老胡,这就像是一个休息下来的猎人,偶然发现了猎物的足迹,他不能不跟踪下去。这是出于猎人的习惯,也是猎人的本能。
山虎看见对面疤哥突然阴沉下来的脸,就知道不好,于是他对着手机里的老胡说,我不去了,你也别找我了。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他不想让老胡知道他和疤哥他们呆在一起,那样老胡会担心也会生气,他也不想让疤哥见到老胡,那样会对老胡不利。
老胡的这个电话,揭穿了山虎刻意回避着的事实。疤哥为此大为光火,他一把抢下山虎的手机,哈哈!你竟敢和老子打埋伏,你和老子不是一条心,我还拿你当弟弟……疤哥越说越气,左右开弓打了山虎十几个嘴巴,把山虎的脸都打肿了,嘴角一个劲地往外渗血。之后他又把山虎拽到他的摩托车上,前面一个人骑车,后面是他,把山虎夹在中间,想跳车都跳不了。
老胡听到山虎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呆愣了几秒钟,心里很是不悦,这个山虎,怎么这样,我明明是想帮他的嘛!老胡对山虎的不满只维持了几秒钟,他想起他找山虎的另一个意图,心里马上就不好意思起来,继而倒像是他要利用山虎似的,对山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