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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

2009-08-17

鸭绿江 2009年8期
关键词:老吕校长学校

女 真

女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等多种文体。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及一些年度选本选载。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考试,周旖旎急三火四答卷子,把手写疼了。时钟嘀嗒嘀嗒,追命似的。抬头看黑板上面的电子钟,还有五分钟就该交卷了,可她的作文还没写。作文!四十分呢!如果作文抢不着分,那她的成绩就完啦。考什么名牌大学,连一般的大学能不能考上都成问题啦!

周旖旎急哭了!

哭了,然后就醒了。知道是做梦呢。这种考试答不完卷子的梦,她已经不是头一次做了。有时是数学,有时是语文。最荒唐的一次,居然是考发球。排球。轮到她发球了,她的胳膊竟然抡不起来了,一个球都发不过去。每回做这种与考试有关的梦,醒来后她都要感慨一番,那几天对女儿、对学生也稍稍宽容些。高考是独木桥,受过折磨的才知道滋味儿。家长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孩子的压力更大。考上好初中才可能上重点大学。作为重点初中的校长,也是一个女儿的母亲,在对待孩子的严与宽上,有时候她心里是很矛盾的。但中考升学率是硬指标,不仅关乎学校的名声、她个人的政绩,方方面面也都盯着呢,她不敢有半点懈怠。

从梦中急醒过来,睁开眼睛,一下子感觉出不对劲儿。这是什么地方啊?她没躺在双人床上,不在自己家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屋子里黑黢黢的,通过隐约的地灯,她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标准间里。两张单人床,中间是床头柜。出门开会基本上都住这样的房间,条件好些的一个人住,经费紧张时安排两个人。伸手把床头灯拧开。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另一张床被子掀开了一角,但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不是出来吃饭吗?怎么住到标准间里了?她努力回忆着昨天晚上的事。没错儿,昨天晚上是一个学生家长请她吃饭啊。通常她是不出来应酬的,尤其这种学生家长的吃请。但是武萍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实在推不过了。武萍是她在教育学院进修时的同学,在郊区一个戴帽中学当副校长。一个月前武萍给她打电话,介绍一个孩子入学,她硬是板着脸没答应。教育改革,初中生按户口所在地就近上学,周旖旎的学校以前是重点,全市招生,考试按分录取,现在按户口走了,多少个片儿外的家长眼睛红着呢,重点中学师资好,学风也好,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进重点?可你的户口不在片儿里,要想进来,就只能走后门。走后门也不是谁都能走上的。手里的指标有限,怎敢轻易吐口?区里、市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多着呢。教育局长说话她肯定得给面子。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即使开学了,也指不定哪个大人物还会打电话,她不解决行吗?必须得留一手啊!

一句话,武萍的面子还不够大。像她这种程度的关系。周旖旎要是都答应,学校至少要再增加两个班。一个班多塞几个学生可能,增加班级却不现实,涉及到教室、教师,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所以尽管武萍打了无数次电话,她还是没松口。不是她不给同学面子,实在是资源有限,无能为力。都以为重点中学的校长风光无限,没人看到他们的难处。每个新学年开学之前的一段日子,周旖旎经常连手机都不敢开,就是开了机也绝不接陌生电话。她在家里有事从来都用手机,怕家里的座机号码外露。为了给家人留下一点安静的空间,更不敢轻易告诉别人自己家的住处,连武萍这样的同学也只知道她住在哪个小区却连门儿都没上过。校长家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是需要保守的秘密。

偏偏这个武萍有一股死缠烂打的劲头儿,三天两头打电话,让她有些吃不消了。武萍说这个孩子的家长是她丈夫单位的头儿。她丈夫性子倔强,跟头儿搞不好关系,面临下岗。而且这孩子确实是好苗子,在全国小学生英语奥林匹克大赛中得过二等奖。要不是孩子家长非要进重点,我还舍不得放好苗子走呢。咱郊区中学也想抓好苗子也想出中考成绩不是?

也许是“好苗子”让周旖旎动了心?虽说学生按户口上学了,可你的学校师资好、传统好,这样的学校如果不出成绩还真是说不过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过去的学生是考试选拔上来的好苗子,现在呢,片儿里的学生良莠不齐,想达到原来的升学率,那是难上加难。都看到当校长的风光了,当校长的压力谁能体谅?所以,说心里话,真碰见学习好的苗子,就是关系一般,她也会尽量关照,毕竟升学率是硬指标。

答应出来吃晚饭,也跟和老吕吵架有关。头几天就说好了这个周末的上午她和老吕一起上街。她的本意是给老吕添几件衣服。女人是男人的脸面,男人也是女人的脸面。老吕那种地摊上的服饰风格让她无法忍受。好歹她也是重点中学的校长。没想到这个早晨老吕赖床不起来。头一天晚上他在外面喝酒,喝大了,回到家里倒床上就睡,连脸都没洗。眼瞅着商场开门好几个小时,快到中午了,周旖旎喊他起床,他掉个身子,接着打呼噜。周旖旎神经衰弱,被他的呼噜已经折磨得一宿没睡好,一时心头火起,拎起一只枕头拍到他脸上。老吕受了搅扰,迷瞪着眼上厕所回来,跟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把周旖旎惹火了,说话声就大了起来。周旖旎不是愿意吵架的人,可一旦吵起来,她也不怕谁。反正女儿开学走了,隔壁也不认识,没啥不好意思的,两个人就敞开嗓门吵吧!

武萍的电话就在他们刚吵完架不久响起来了。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再早些,周旖旎在火头上,连电话都可能不接。晚些呢,她的火可能消了,这种饭局通常她是不会答应的。武萍来电话时周旖旎的火刚下去点儿还没完全消,一想到还要给这个刚吵完架的男人下厨房做饭、还要跟他一个饭桌面面相觑,她心里老大的不得劲儿。既然武萍请吃饭,电话打得她都不好意思了,那就去吧。

看得出来,武萍为安排这顿饭是下了功夫的。地点、酒菜都够档次,就为她喊来的那几个人,周旖旎也挺高兴的,因为吵架窝的一肚子火很快消了。除了请客的孩子家长老刘夫妇,剩下几位都是周旖旎和武萍在教育学院进修时的同学。关捷生。刘海洋。曲波。年轻时他们在全市不同的中学当老师,到教育学院进修一年,时间不算短。不见面还没什么,见了面才发现彼此真的很亲。更不用说她和关捷生一度还有过比一般同学更亲密的关系。关捷生年轻时瘦,像麻杆似的,没想到岁数大了,人一胖,倒显得风度翩翩了。也许是刚跟老吕吵完架的心理作用吧,总之这顿饭周旖旎吃得还算高兴,话多,喝了白酒,甚至在大伙儿的怂恿下跟关捷生连喝了好几杯。平时她可是不沾白酒的啊。看她有兴致,武萍酒喝得也来劲儿。这种事明摆着,只要周旖旎肯来吃饭,孩子上学的事儿应该是没问题了。孩子如愿上了好学校,她老公的工作也该没问题了吧?

晚饭是几点钟结束的?记不清了。好像是挺晚。挺晚也不至于不回家!以前也喝多过几次,但她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的时候。再晚、再忙也得回家,这是她的底线。是因为关捷生吗?虽然年轻时他们一度关系密切,甚至有过谈婚论嫁的冲动,但也没到在外面

开房间的程度啊。那时候整个社会都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借一千个胆儿他们也不会想到开房间的事儿。二十多年过去,社会变化太大,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了。难道真是关捷生?想到这一层,周旖旎心头忽悠一下,身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不会吧。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果在过去的夜晚真有什么疯狂的举动,怎么会没留下蛛丝马迹。她的身体一如她人生的大多数早晨,没发现什么异常。掀开被子,跳下床,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蓬头垢面,脸上的妆早没了形儿,没法儿见人呢!昨晚她就这样吗?当着那么多老同学的面!还有学生家长。喝的什么酒,居然能喝多。好像是水井坊吧。她没喝多少啊,顶多二两,怎么可能多呢?难道是假酒?

洗澡水很好。充沛的热水让她的紧张缓解了些。上了雾的镜子照着她被热水激成粉红的裸体,皱纹和肚腩都朦胧了。水淋淋的身体让她感觉自己还不算太老。一个安然无恙的夜晚。她轻轻吐了口气,内心深处却也有那么一丝隐隐约约说不出来的遗憾。用浴巾慢慢擦干身子。可用什么护脸呢?昨天没打算不回家,压根儿没带化妆品,连平时随身带的补妆用的小包装用品都没带。这种素面朝天的样子怎么能出去见人?何况今天是开学典礼,她要上台讲话的!

一想到开学典礼,她重新紧张起来。又一个假期过去了,今天是新学年开学典礼的日子。她怎么能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喝多呢?这个该死的武萍,非得打电话骂她不可。

想到电话,卫生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就响了起来,吓她一跳!她摘下话筒。一定是武萍这个家伙吧!却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服务员的叫早电话。她顺嘴问了一声:“现在是几点?”

“六点十分,女士。早餐从六点半开始,您带房卡就可以到一楼用餐了。”

这个给她定了叫早服务的家伙,居然清楚她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起床。时间还很充裕,通常她是七点钟到校的。她在哪儿?得让司机来接她。不对。不能让司机知道她昨晚没回家。得打个电话告诉司机别去接了。披上浴衣,走进房间,打开写字台上的服务指南。欢迎您入住南山宾馆。周旖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南山宾馆?是她学校对面的南山宾馆?她把窗帘拉开,早晨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晃得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的学校就在马路对面。操场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篮球架子孤伶伶地站着。再有半个多小时,操场上就有学生了。八点钟,她该上台讲话了。换一个角度和高度看学校和操场,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还没有化妆。她的提包在椅子上放着呢,拉开包,想从包里翻到简单的化妆品。真的没带。只有钥匙、钱夹、手机。怎么还有一个信封?中国银行的信封。凭感觉她能判断里面是什么。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晚的事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一起吃饭的人里只有那对老刘夫妻是求她办事的,信封的来源也只有这一种可能。可她为什么就没有印象呢。是在酒店还是在眼下的这个房间?有可能被录音或者拍照吗?想到在小报上读到过的一些被敲诈勒索的故事,她的心情灰土土的。这个武萍,办事太不周密,以后还是少跟她打交道为好。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倒是酒柜上的几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酒。袋装咖啡。方便面。这些都是收费的,她知道。居然还摆着安全套,上面印着预防艾滋病的宣传。这种本应该很私密的东西堂而皇之地摆在宾馆的房间里,让她无话可说。是不是所有不回家的人都像她这样浪费了宾馆能够提供的服务呢?

还是打电话吧,老吕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儿呢。吵架归吵架,她真的没想不回家。那是她精心经营的家,是她累了可以休息的地方。有的时候,身子累、心更累的时候,她常常觉得自己很悲哀。女人天生应该小鸟依人的。至少她们累了、想哭想倾诉的时候应该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可多年的职场磨砺,让像她这样的女人已经不会小鸟依人了,连跟男人撒娇都不会了。手下上百个老师呢,都是吃粉笔灰的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老师们,靠周末给学生偷偷摸摸补课挣点辛苦钱,不容易。在学生面前为人师表,彼此之间同样为一点小利争来夺去。她自己的神经衰弱也是这样争出来的吧。回到家里她也想放松自己什么都不管,至少在家里当一个小女人挺好,跟男人撒娇发嗲,把肩膀靠上去,不再用自己操心任何事。她羡慕这样的女人。可惜老吕太不争气,已经往五十岁奔的人了,在单位里才混个科员,窝囊死了。家里每个月的房贷,女儿念音乐学院的高额学费,指望他,把骨头砸碎了他也担不起来。就这样还总跟她吵呢,又臭又硬。她在外面把自己当男人使,在家里也得当女强人。累!

手机显示,有四个未接电话。两个是陌生号码,她可以不理会。还有两个,都是家里的。晚上十一点一个,十二点一个。过了十二点,他不打了。你要是真惦记,用手机留个言也行啊!她拨了家里的电话,一下子就通了。老吕的声音一听就是还懒在床上呢,带着怨气:

“你还活着?”

“你就不会说点儿好听的?我没空跟你吵。昨晚喝多了。”

“谁知道你是喝多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儿。”

“放屁!”

“你不爱听我放屁可以不回来。我没意见。不过人家的事你最好给办了!”

“什么事?”

“别明知故问了,你昨晚干啥去了?”

老吕居然把电话摔了。她知道自己理亏,索性不去管他。管他生气还是高兴,至少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这一天别为她操心,顶多回家两个人再咯叽叽,谁怕谁。但是,她心里突然开始画魂儿:老吕怎么知道她昨晚出来干什么了?摔门走时她什么也没说啊!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没想明白。眼下最难的事还是怎么出门。眼袋有些黑,眉毛也乱七八糟的。学校的老师有建议她去纹眉的,她动过心,却终是没去。那种纹出来的眉毛,怎么看也不自然,显得假,跟她一贯的装饰风格不相符。忽然想起来,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套备用的化妆品,趁着现在学校没人她可以去办公室。这个送她来南山宾馆的人,替她想得真周到。她开始收拾东西。其实除了随身穿的衣服和小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离开之前她习惯地环视一遍房间。这一检查,发现问题了: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大盒子,盒子上系着彩带,显然不是一般酒店房间常配的东西。她把盒子打开,里面一堆瓶瓶罐罐。化妆品,名牌,她常用的,兰寇儿。整套的兰寇儿,洗面奶、日霜、晚霜、遮盖箱、眉笔、粉,甚至还有香水。这一套至少三四千块钱。那么,送她来住店的就是武萍了。除了武萍,谁会知道她现在用兰寇儿?其实这种昂贵的化妆品对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来说可能更是一种心理安慰。年轻时她用几块钱一瓶的润肤露,皮肤也是又白又亮。现在呢,钱花了无数,脸上照样缺乏光泽,细碎的皱纹怎么也盖不住。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品。明知道如此,却不能不用。毕竟用比不用要强点儿吧。

有人知道她用什么化妆品。被人琢磨的感觉,不怎么舒服。但不管怎么说,这套化妆品救了她的急。她把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拧开,按程序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六点四十了。包装这么精美的盒子往学校拿太扎眼。她把一堆瓶瓶罐罐塞进卫生间的废品袋拎在手里,摘下房卡,出了房间。她的房门把手上居

然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让她心里想笑。老太婆了,谁会来打扰她!

坐电梯到大堂。服务台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周旖旎把房卡递给小姑娘,告诉她:“退房。”

小姑娘找给她二百块钱:“校长,这是您的押金。欢迎再次光临。”

一声校长,让她已经放松下来的心陡然又提起来:“你认识我?”

“我以前就在对门读书。没出息,只考了旅游学校。”

小姑娘的回答彻底打消了她去餐厅的念头。周旖旎笑笑:“干什么都会有出息的。昨天我房间谁登的记啊?”

小姑娘说:“校长,我今天早晨才接班,不过我可以查一下,电脑里应该有。校长,就是您的名字啊!”

“是这样啊。谢谢你。再见。”

“校长再见。”

出南山宾馆的旋转门,过一条三级马路就是周旖旎的学校。从有中央空调的房间里走出来,感觉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清爽。六点四十五。已经有早到的学生进校门了。有学生问她“校长好”,也有学生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走过去。问好的是老生,不吱声的也许是羞涩,再就是今年刚入学的孩子,还不认识她呢。走在操场上,走在孩子们中间,她有一种充实感、真实感。这是她的学校。她喜欢孩子。初中一年级入学的孩子,来的时候一个个青瓜蛋子似的,个儿没长开,满脸小学生的稚气。等三年以后他们离开的时候,所有的孩子个子都蹿起来一大截儿,脸上长青春痘了,变大小伙子、大姑娘了,有的已经开始偷偷谈恋爱了。在这所学校,她送走过多少茬学生了?青春和岁月也被那些孩子们带走了。可她有成就感。她是在为社会培养下一代呢。

六点五十,她进了三楼的校长办公室。透过白色的窗纱,她能看见操场,操场上的篮球架,陆续进入校门的学生、老师,还有马路对面的南山宾馆。南山宾馆一共有十层。以前她从来没注意过对面的楼有多少层。昨晚她住的是八楼。看不出是哪个房间。电话铃响。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门卫。

“什么事?”

“校长,一位姓刘的先生想进来。说跟您约好的。”

终于来了。姓刘的。应该是昨晚请吃饭的那位吧。他们约了吗?好像是吧,她记不清了。她怎么能记不清了呢!上大学时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记单词的本事让多少人嫉妒啊。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是酒喝多了还是真的已经老了?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三口人。夫妻俩,加上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儿。是昨晚一起吃饭的两口子。她跟夫妻俩握过手,寒暄了一阵子。姓刘的男人脸上全是笑:

“周校长,按您说的,我们把孩子带来了。您考考吧。”

考什么?当然是考英语。武萍说过这个孩子是得过英语奥林匹克竞赛二等奖的。当校长前周旖旎教英语,特级教师,考初一的孩子轻飘飘。她信手拈来,随便用英语问了几个问题。万圣节。感恩节。中国人春节吃什么。小男孩儿回答得很流利,单词量够,发音也准。看来武萍没打逛语。这小家伙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五吧,在初一的学生里算矮个子。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越是矮个子的小男孩儿越不能小瞧。小精灵豆儿。这种孩子潜力最大。高个子学习好的不是没有,少。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让所有的人都十全十美。这方面多给另一方面可能就少给点儿。

“还不错。”她听见自己说。“既然你们信任我们学校,心这么诚,孩子我就留下了。昨天片儿里的孩子已经分完班了,一会儿我给他插个班。”

“校长,您给安排个好班吧,最好是数学班主任的。”是孩子的妈妈在说话。昨晚她在酒桌上忙着给大家布菜,没怎么吱声,周旖旎对她印象不深。化妆品有可能是她买的吗?

“其实哪个班都不错。今年的班主任全是刚毕业的初三下来的,都有带毕业班的经验。你们放心吧。”

她送两个家长往外走。临出门时,孩子的妈妈忽然插了一句:“周校长您的歌儿唱得真好,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聚吧?”

周旖旎心里又是一紧。昨晚她唱歌了?不可能啊,她怎么能一点儿都记不住呢!多少年没唱歌了,她怎么可能当着生人的面唱歌!是在酒店还是去了歌厅?这个该死的武萍,为了一个孩子入学,就那么往死里灌她啊,得打电话骂她!

但是她没有时间打电话了。窗外的大喇叭已经放起音乐,升旗台上已经摆放好了桌椅,班主任正在组织学生排队。马上就要开学典礼了,办公室里还有一个没安排班级的小精灵豆儿。她给教务主任打了个电话:

“邱,你过来一下,我这儿有个孩子,先把他放六班吧。”六班的几个科任老师配得一般,但班主任确实是数学老师。

小家伙被带走了。周旖旎拿起写字台上的讲话稿,用眼睛快速地扫了一遍。每年的开学讲话其实都差不多,不看稿她完全能讲得很好,拿个稿子不过是显示认真,也是预防万一这会儿她发现自己的大脑非常清醒。昨晚虽然喝多了,虽然换了张床睡觉,但因为没有老吕的呼噜在身边骚扰,她的觉居然睡得很香呢。香得把好多事儿都忘了,想不起来了!看来再有不能入睡的夜晚,她自己也可以喝点酒啊。只要能睡着就行,管它是靠什么呢。

差五分钟八点。周旖旎拿着讲稿走上主席台。台下黑压压一片。刚才那个小精灵豆儿已经进班级了吧。全体起立。所有的人都在唱国歌。她也跟着唱。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眼前的孩子们。

“同学们好!”扩音器的回声很大。她喜欢自己被放大的声音。刚送走的那批孩子成绩还不错,上省重点的就占了百分之四十多。但愿一年后毕业的这批成绩更好。她的讲话气宇轩昂。她是一个很善于讲话、也愿意在人多场合讲话的人。但是在典礼之后她要马上打一通电话了。那个刚刚逝去的夜晚,有一些谜团要她解开呢。

责任编辑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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