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眩晕

2009-08-17孙焱莉

鸭绿江 2009年8期
关键词:五关妹妹中学

孙焱莉

郝云梅属于那种说话掷地有声的女人。她说:“你纯粹是个傻子,一个男人怎么混到你这个地步呢?”说这话时,她侧立着,嘴对着桌上的一只闹钟,全神贯注地说,仿佛那只闹钟才是那个混成傻子的男人,不干我什么事。这是她一贯的表现。她经常用这种看似散漫、旁敲侧击,却有着惊人针对性的方式打击我的自尊心,还好,我能受得住这女人的种种手段。

可是,有时候我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混成了什么样子,会令郝云梅嗤之以鼻。

我把女人的品质看得高于相貌。可往往看一个女人时,她的相貌却又如货店的招牌,摆在最前沿,强制性地塞给你,然后才是里面的琳琅满目。就拿我面前的郝云梅来说,抛开品质这东西,我想单说说郝云梅的相貌。

诚实地讲我更多喜欢的是郝云梅的外貌。一说这女人的相貌我就走神儿,仿佛被一种气息牵住,牵进夜晚或某个黄昏,我像得了癔症的人久久地望着她。并渐渐被她打动,直至情不自禁……

到现在,我和郝云梅结婚十五年了,她也离四十岁的门坎儿越来越近,可她依然风韵犹存,而这种风韵多来自于郝云梅的眼睛。

二十三岁那年,郝云梅用这双眼睛的另一种注视把我的心看软了。我的目光也成了一畦水田里摆来摆去的水草,最后淹没于她水样的眼波里。那年,我的学生生涯即将结束,而郝云梅是在寒假里第一次推开我家门的。当时,我并没有认真看她。她的眼神却一直跟随我,使我脊背生风。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父亲这种没有理由的相亲方式。我摔门、拒绝吃饭、不说话,也像模像样地挣扎了几下,可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郝云梅的介入,毕竟她是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人。有时,我想不明白父亲的行为,也意料不到自己立场的变化之快。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父亲早就看穿了我这一点。

不久,郝云梅便把我家当成了她家,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对小胖非常好,这也是我们全家人喜欢她的重要原因。

刚开始我和郝云梅的交往内容主要是散步。那时,我们经常在洞关桥边长长的甬路上走来走去。直至有一天,当微暖的风带着河水的腥气钻进鼻孔里时,在夕阳绚烂里,我牵着她柔软冰凉的小手,看着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整个人轻飘起来,糊涂起来,心便从最初的潺潺流动,到后来的波涛汹涌。

这是那种感觉的开始,猝不及防。

我迫不及待把她带到我家的小房间里,那个房间小得只有一张床。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一层厚重的雾覆盖在我的心头,甚至让我回忆不起那天回家路上的任何蛛丝马迹。我只模糊地记得当时郝云梅颔着头仿佛羞涩地说:“你怎么这么软?”那声音遥远又震耳欲聋。是的,第一次,我就是水,软得捧不起来,一把柔情顺着河漂走了。

那晚的烟尘已渐渐涌起来。房子外面的路上轰轰隆隆地驶过一辆汽车,一只麻雀“扑棱”地撞在玻璃上后,择路飞走,尘土在麻雀羽翼的背后席卷而来。我从眩晕中抬起头,拨开眼前或是心底那层雾蒙蒙的物质,看到床上郝云梅如一朵粉色的团花蜷在水蓝的被子里,我越想看越看不清楚,最后模糊成一枚花蕊。我摘下眼镜使劲擦,其实什么也没有。这种感觉真好!

有双美丽眼睛的郝云梅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了我的女人。云雨过后,日乍出,我清晰地听到郝云梅动情地说:“我会爱你一辈子!”多少年了,这句话时刻在我耳边响彻。我不敢和郝云梅说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这么多年了,我只记住这样一句话。

当我分至五关中学任教时,我们俩的孩子已瞒着外人在郝云梅嫩白的肚子里顽强地长成了生命最原始的形状。

父亲欣喜,他渴盼一个男孩已久。在父亲壮年时代,母亲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那个多子女的时代,独有他只有我一个儿子和一个智力欠缺的女儿小胖。父亲对郝云梅的肚子寄予厚望,他利用手中的权力把身为挡车工的郝云梅从工厂调到了粮食局机关,当了打字员。十四天后,一个夜里,父亲没有任何征兆地脑出血,病逝。他去世以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权力。

在父亲去世之前,在校或实习期间,我经常一个人悬浮在那种令人眩晕的飘忽感里,在学校黑板字迹的缝隙里竟然能看到郝云梅的笑眼,我们老师拍着我的肩膀管这叫“走神”,我叫它“幸福的眩晕”。这究竟是不是爱情呢?我不知道,反正那时我经常朝想象中的郝云梅眨眨眼,然后于心底无声地笑一下。而想象中的她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父亲去世以后,我的这种眩晕戛然而止。

父亲生前是教育局副局长,经常帮助别人调动工作关系。在我还与郝云梅在洞关桥边散步时,父亲就说过些日子要给我的妹妹杜小胖安排个待遇好一点的单位。从某种意义上讲郝云梅的介入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使得小胖被闲置到了一旁。

我的妹妹杜小胖到底能闲置多久?我的那个学生又来了。他叫于清秀,穿着洗得灰白过了时的蓝衣裳,有着女孩的名字与举止,却是个男孩子。他是我们班里有希望升入高中的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其他三个属于极聪明的孩子,不用家长与老师特别关照,不太用功就能考出好成绩。事实上身在五关中学的学生是一盘散沙,老师也没有太高涨的热情授业解惑,而家长们基本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于清秀求知欲望特别强烈,他可以因为一个词语的解释,一个符号的运用,一个单词的发音而在多数课间都泡在老师的办公室,满脸羞涩地问个不停。于清秀这样一个身陷贫困家庭还那么好学的人,令我很钦佩。作为一个成年人,把对一个少年的敬佩说出来多少有些矫情,可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大概是生活在一个富足家庭的原因,我从小身上就缺少一种热情,温吞吞的,什么都不用操心,连婚姻如此个人的行为也被界定了。对一件事激情澎湃的感觉,大概只有与郝云梅的结合上才有。虽然也是界定的方式和结果,但是这个过程是新鲜的,于是有那么多时光,我有了如坠雾里的感觉。

于清秀只是语文成绩差一点,我要他每个周六和周日下午来我家做一个小时的阅读训练,初二是个关键阶段,我愿意帮助他,至于出自什么心理我不去想。

我把他拉进来,关了门,他垂下目光小声地叫了声:“老师!”郝云梅瞟过一眼,走进了另一个屋子,并咣当关上门,声音很响亮。十五六岁的孩子是瓷做的,重碰不得。于清秀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脸刷地红了!我想掐一下他的小脸表示安慰,结果因他太瘦弱,没能成功,我只在他的脸上划拉了一下,我说:“别想没用的,咱们开始吧!”

在给于清秀讲解一句优美的古词时,我忽然觉悟到这个瘦弱的小男生大概就是我沦为傻子最鲜明的标志吧!

郝云梅不是不喜欢我给人补课,她甚至对补课这事充满着期望,甚至激昂地鼓励我说:“你看季园的老公从五关中学出来到七关中学,一个假期的补课费就有四五千,你照他差什么?”我说:“脸皮!”“多少钱一斤?”郝云梅马上追问。

我不是说老师给学生补课不要脸,我是指秦德明从五关到七关中学过程里令人费解的行径,他简直像只疯狗叼着我不放,说我欺负他,拆他的台,报复他,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五关中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而我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我一直想

不明白:我们一个在二年部一个在一年部,平时说话时都不多,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我的存在关他什么事?趁着他没走的一天,我找了个话题便指着秦德明小蔫黄瓜似的脸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站在五关中学的南大门口,让所有能迈出这个学校的人都把我当成靶子,往我身上吐狗屎,喷马尿,我肯定岿然不动……”

当然这些事郝云梅不知道,我不爱把什么事都告诉女人。她那个女同事肯定也蒙在鼓里。秦德明更不会把理亏的事说给第二个人听,除非他是一个傻子。事实上,他不是,秦德明的聪明与我的倔强都是五关中学出了名的。至于郝云梅摔门的主要原因,我分析有两点:一是我没有照着她的意愿离开五关中学;二是只给一个分文不付的穷学生补课。

于清秀只是七扯八绕的一团线的一个头儿,令我的女人心乱如麻。

这些年,我总让郝云梅操心,对了,还有小胖的事。

小胖是我的心病,是郝云梅的肝病,从医学临床症状上讲,两种病肯定是两种疼法,可却都疼。郝云梅是个聪明的女人,有时疼也不说。比如在小胖还住在隔壁的小屋子里时,她用眼神撩拨我,可是当我呼呼地爬上大床时,她却说:“不行了,一想起你妹妹支着耳朵听,我的心啊不知道怎么放好,何况是个身体呀!”听了她故作姿态的声音,我如一个鼓鼓的气球碰上了一个针尖,“噗”一声就什么都没了!

当我和郝云梅的女儿出世后第二年,小胖及时地嫁了出去。

在小胖结婚前我曾问她:“和哥说实话,你看人行不行?”小胖在我的问话里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红润润的脸,瞟了我一眼,笑了。她这个样子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娇嫩的声音从她的口里传出:“人还行,就是脾气有点急!”这下我变得如从前的她一样直勾勾地看人了。都说女人遭遇到了爱情就是个傻子,可如今这个傻气的女人却精了!

小胖出嫁那天,病弱的母亲眼泪累计起来流了足有五六个小时。那个男人叫费大永,是郝云梅同学的表兄,比小胖大了七岁,心智和小胖差不多。我曾经的理想是给小胖找一个身体有点残疾,能知疼知热的男人。至少,家如果是辆前行中的车,得有一个能够掌握方向的人。郝云梅朝着一只杯子撇撇嘴说:“有人要就不错了,你以为你妹妹是金枝玉叶呀!”这个女人尖酸起来的声音与神态真令人失望。

我的妹妹杜小胖这一嫁就是十二年。

我妈在小胖孩子三岁时终于撒手人世。临去前,她的眼睛让人揪心,如从房角垂落下来的一吊儿小小的灰团,散散地盯着小胖,又散散地看着我,再看小胖时,人就去了,没声没息的。

郝云梅在尘埃落定之后,便开始改造房间,更换家具。好像一朵干木耳浸在水里,蓬蓬勃勃地舒展了。当然,她一点也不黑,相反白极了,在夜里发着熠熠的光辉,令我着迷,那些日子我脑子里仿佛一直在思考与寻找,却什么都没有,那种感觉如在师专黑板的字里行间想念着郝云梅一样。而那时,郝云梅在我跟前,我叉在思念什么?我没有别的女人。琢磨了很久,我得出一个结论:我爱郝云梅。

可是后来,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郝云梅爱我吗?

五关中学的校舍日渐陈旧,到了2000年之后似乎无药可救了。这种破败随处可见:褪了色的旗帜;长了草的甬路;夏天里冬青树的叶子无缘无故地落了一地。这只是外在有形的,最可恼的是那些无形的东西,开始是好学生如竹笋被人用筐装上一个一个地离去。然后是为数不多的优秀老师四处活动,走掉了,当然更多是不优秀的很有能力的老师也走了。郝云梅鼓动我走,我就是不听。在每个人要离开的前后,知情人或敏感的人脸上都有着相同的悲壮,这真是一种叫人费解的现象。而后来顶上位置的乡下老师则是一脸茫然。很多时候,五关中学校领导班子和老师们整体的表情让外界的人琢磨不透。

最为可笑的是有一些谣言传说五关中学的厕所盖的位置有问题,风水倒了!

我把这事当成笑话和郝云梅说,然后阐明我的观点:“我就不信那个邪!”郝云梅说我:“你完蛋。你当年也就有个好爹……”“所以你才嫁我,是吧!”我紧紧地咬了她一口。郝云梅噤语,看我一眼,走开了。

这当然也是2000年以后的场景了。我的女儿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她不在五关中学。本来按地区划分,女儿应属五关学区,可女儿却在七关中学。原因很简单,郝云梅几年前从濒临倒闭的粮食部门花了诸多心思和一些财力调转到了林业局,然后整个人顺理成章地变得有分量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有了一种十足的优越感。女人身体里添充了这种感觉就如眼睛里生了刺儿一样,让人难受。

女儿择校前,我静下心来认真地和郝云梅谈我们的孩子,说学习态度是最重要的,还没等我讲到关于班级的选择与我的打算时,郝云梅就不耐烦了,翻开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十多分钟后,屋门都没用出,就把女儿弄出了五关中学虚定的界内。我的诸多设想被晾在了一边,当然还有我一肚子的郁闷。之后一些时间里,她对转学区这事,一直揪着一角不放。比如:我的女儿英语考了九十八分后,她说要是在五关中学,累死你也学不成这样;还比如:我十五岁的女儿偶尔心情好,给她端来洗脚水后,她说你看女儿多懂事,要在五关和那些歪瓜裂枣在一起指不定混成什么样了!

仿佛五关中学就是一个陷阱、火坑。

我的外甥女费明姝就和我一样陷在里面。她大概就是郝云梅说的歪瓜裂枣里的一个吧!

小胖的女儿费明姝要比小胖让人放心。以前,我一直担心小胖的后代。事实上这个从小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算是正常,她的面貌要比小胖好看,虽然脑子笨了点,学习总落在后面,却有一股子爱钻研的倔强劲儿。我的外甥女不傻!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儿。

这些年来,时间如一列冒着汽儿的火车,“隆隆”过去,每个人都在变化,在这喧杂的声音与热闹里,我的妹妹杜小胖为人妻为人母也竟然恪尽职守把家料理得不错。

费大永在外面做些体力活儿养家糊口,人如驴一样能干,性情也如畜牲一样让人讨厌。

记得小胖结婚第二年的冬夜里,深夜十一点有人敲门,当时,我和郝云梅都已经睡下了。等我开了门,看见小胖穿着旧衣,趿拉着鞋站在冷风里抖得牙齿咯咯响。我的傻妹妹看到我当时就哭了,就如小时被人欺负后找我告状的样子。她抽泣着说费大永喝了酒打她,不让她进屋睡觉!

第一次永远是让人难以忘记的,尽管后来小胖又挨了无数的打,但只有那天,她委屈抽泣着的声音、青紫的脸色、口水与鼻涕混在一起在下巴处冻成冰坨儿的模样,那些影像如尘埃一样沉淀在我家明亮镜子的后面,时常让我一照镜子看到自己就想起来。

费大永打完了人,第一次来接小胖时也有许多后悔写在他那张扁扁的脸上,他过大的嘴抿着,头浸在那里,一个劲地说:“以后不打了!以后不打了!真不打了!”我发了一顿火。语气平稳之后,又跟他讲了许多关于作为男人的责任才罢休。至于不久后,小胖第二次、第三次挨打后,我都和费大永说了些什么,几乎忘记了,我只记住了郝云梅因不耐烦而显得老气的脸,当时,我一直想告诉她说“你生气时好像老

了十岁”,可话咽在喉咙里一直没有说出口。

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小胖几乎成了费大永的出气筒。终于有一天,小胖又在晚饭时候跌跌撞撞地跑来,人没等进屋,“呜——呜——”的哭声已经响彻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看见妹妹的嘴角有一道凝干的血迹摆在那儿,左眼睛青瘀了一大块,肿得几乎成了一泡儿水,本来有点斜视的她,更显得丑陋可怖。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我妈临终时的眼神,如一小团灰坠着,蒙蒙吊吊地看着我。我一口气奔到小胖家,没有再等到费大永来接小胖。那时费大永半仰在床上的小桌子旁,他竟然还在喝酒。桌子上、床上到处都是花生皮儿。我不给费大永惊讶的空隙,奔到床前一下子掀翻桌子。我吼:“我操你妈的!费大永!你把小胖打成什么样了!今天,我不整死你,我他妈的不姓杜……”

也是从那以后,我在郝云梅嘴里落下了话柄。她经常在我对一件事表现无能为力时讥笑我说:“哼!知识分子,屁!你也就能把个傻子打得两天起不来床吧!”

笑就让他们笑吧!我不在乎,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可以讲理的。至少从那以后,我惟一的妹妹小胖再没有被打得鼻青脸肿地跑回没有了娘的娘家来。

后来,我也曾问小胖:“费大永还打你吗?”小胖支吾了一下,用眼角偷觑了我一眼,她说谎时一贯这个表情,说:“他……他不敢打了!”我想他是不敢使劲打了。小胖也被生活历练得成熟了。这大概就够了,只要小胖能受得住。

十年之后,我从平房搬到了新区的一个六十五平方的楼房里,离小胖家远了。日子也过得波澜不惊,如我期望的样子,我大概天生是一个喜欢平淡的人。

我的妹妹杜小胖也不再如从前那样穿着郝云梅不要的衣服紧绷绷地走到我面前,羞涩而亲昵地叫我一声:哥——。在没有搬家之前,我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总期望郝云梅再胖一些,或者小胖再瘦一些,可是很多年过去了,她们俩都是一个状态,仿佛在较着劲儿。现在,小胖很少来我家了,大概她记不住那些如小盒子样摞起的屋子吧!

星期五的下午,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涣散的气息。虽然五关中学一直都沉浸在涣散里,但星期五可以理直气壮地涣散。屋里几位无所事事的同事又开始了当前教育体制的新一轮讨论。开始是关于国家大气候、教育改革实施的诸多好处,然后是区域性小范围的一些动态;最后才是老生常谈:关于五关与七关并校的运作情况。几个人神情各异,有的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有的表达得羞羞答答,内敛,却游刃有余,不可侵犯;有的则激昂愤慨,一派指点江山的豪迈。大概几个遇到了什么争执,二年部的地理老师回过头问我:“哎!对了,杜老师听说你爱人交际很广,听没听说九月份并校的事?”我装作没听到,继续桌上桌下地找东西。外面风呼呼地吹着冬青树的树冠,一种不间断的嘈杂传来。

门在这时被敲响,很犹豫的样子。我以为是于清秀给我送全班的作业,随口说了声“进”。所有的人都住了声,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们在说些机密或是见不得人的事。人没有进来,门只是开了一个小缝,一张圆圆的小脸闪烁在门后。我说:“进来!”我的外甥女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我走过去把她牵进来。地理老师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嘴,咕噜出了一些声音,看我已把费明姝亲昵地拉在跟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也就咽下去了。我的外甥女很腼腆地溜了几眼其他的老师们,然后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嗯、是”地回答我的问题。

几个人大概无聊极了,便相约去喝酒。有人问AA制?还是轮流?有人说老样子吧!好!就老样子!我不知道他们的老样子是什么,我不习惯参加,他们更不习惯叫上我。

那天,费明姝好半天后才小声说:“大舅!我怕我爸!”我问:“你爸又喝酒了?”她摇摇头。“他又打你妈了?”她又摇了一下头。“他一定打你了吧!没事,有大舅呢,我明天抽空去你家一趟!咱们俩一起走吧!我送你过马路!”我觉得小孩子最不安全的就是过马路了,如今路上的车可真多,我好不容易把我的外甥女送过川流不息的马路,才放心回家。

第二天,我便忘记了自己的承诺,长久地陷进一篇论文繁杂的思绪里。

有些事情,我坚信有它发生的最初轨迹,只是当时我们没有及时去想,等某一天遇到了就品尝到一种猝不及防的味道。

这些年来,我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买不买菜,都要到早市上去散步。那是一个没有风的清晨。“叮铃铃”从远处驶来一辆自行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印着一脸的霞光奋力地蹬车,从探出的花裙子看得出身后驮着一个女人。现在很少有人骑老式永久牌子的自行车了,大街小巷电动车到处跑,又快又省力。另外,现代人讲究养生保健之道,连车都不坐,退回原始——散步。无疑这样身体矫健的老者是引人注目的,很多人回头看。当阳光从云缝里斑驳落下,这辆自行车轻快地从我身边驶过。一闪之后,骑车老者脸上的喜悦让我心里一动。

然后,我看见那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竟然是我的妹妹杜小胖。

过了许多天,我才去小胖那里,我怀着自己也不明晰的心情问我的妹妹:“那个老头是谁?”小胖低着头,过了许久,我觉得应该有十分钟吧,她才说话。但话语却很坦然,她说:“我在屠宰场认识的,他给我买衣服穿,还给我买好吃的,从不高声和我讲话……”

我没有接着小胖的话题说下去,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郝云梅在我加了几个夜班之后,自然而然地和女儿睡到了一张床上。等我回来后,暗示她过来睡,她说明天吧!明天的明天都过去了。这就是郝云梅的聪明所在。谁没有明天呢?多么令人向往的日子,简直是希望无限啊!在论文完成后,我拖着满怀的灰尘往家走,当然灰尘是走近楼梯时才蒙上的。恍惚地,一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身影。当我要越过时,那个小身影叫了一声:“大舅!”是我的小外甥女明姝。我问:“你怎么在这儿,不上楼呢?”明姝说:“舅!我想在你家住!”“家里怎么了?他们俩又打架了?”“没有!”“走!上去吧!”我牵着明姝汗津津的小手向六楼爬。

我觉得这样应该有理由让郝云梅与我同床了。没想到郝云梅的声音在女儿的屋里响起来,很闷,仿佛睡了一千年了。她说:“我睡下了,你们俩凑合一宿吧!”我说:“床那么小,你们俩睡得开吗?让她们两个小孩子睡小床吧!”那个声音又从屋里响起来:“床大并不一定舒服!”听吧!这是什么他妈的屁话!我气呼呼地从床箱里掏出另一床被子。

第二天傍晚,明姝又跑到我家里。刚放下书包,费大永就来敲门说要接明姝回家。费大永刚进来时用与平常不一样的眼神看我一眼,门外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我有一口气没有喘匀,以至必须清理一下嗓子才舒服些,费明姝被费大永扯着胳膊拽走了。走时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说:“跟你爸回去吧!多帮你妈做点家务!”我看见外甥女的眼里似乎有一颗清泪!

直到最后,我才知道那滴清泪的源头。

五关中学与七关中学并校成了事实。这对七关也许没什么,但对于五关中学从上到下都是一个天大的好事。现在,在校的学生将融入新的环境,进入

另一种状态;而老师们不再是被置之墙角的人。我们全校举行了一个庆祝会。这是五关十年来聚会人员最整齐的一次,一个没有丢,连退休的也请了回来。以往不是你有事,就是他不去,而缺席最多的是我。那天我破天荒地喝了三两白酒。在嘈杂与杯盏交错里,我忽然就感觉到了那种眩晕。好像又在黑板的字里行间里寻找一双唯美的眼睛,好像又听到了麻雀撞在窗子上清脆的声响。

半夜,我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家,可是我家沙发就卧在了眼前。郝云梅不在家。郝云梅这些年不在家的时候很多,她进了机关,事情就一箩筐一箩筐地多起来,怎么倒腾也没有完,当然就有理由十一点、十二点不回家了。

我觉得我可以等她回来。

我要等她回来。

等她从水蓝的被子里倦倦地抬起头。

一双和洞关桥边流水一起闪烁清纯的美目!

我会爱你一辈子!一个清晰地声音又重新响起。

我一定会等她回来。

我要亲自把并校的事告诉她。我以为我不在乎五关七关的,我不屑如秦德明那样为了达到目的一副腻歪的嘴脸。以前只要提到秦德明,我的女人就说:“停!你什么都别说了!为无能找理由很没味儿!”好了,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对郝云梅说:“我现在不比他差什么了!可以回床睡觉了吧!”

有敲门声,很响。我脚步游弋了好久才走到门前。我打开门。

是我的妹妹杜小胖。

小胖衣冠不整,这次哭泣里与以往不同,她后面跟着泪痕肆虐的费明姝。看见我,小胖嚎哭起来:“哥!啊——啊——”我的妹妹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她在摇晃,很遥远的摇晃。

小胖哭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用她嘶哑的声音说:“……哥……我不和费大永过了!他是猪,是狗……他喝了酒要和我干事……他还让明姝在旁边看着……不看不行,他……就打我,还打她……他说这个死崽子早晚也要被人骑的,让你见识一下……明姝哭!他说不许哭,看你爸是怎么×你妈的!……”

我终于抑制不住胃里的恶心“哇——”地吐了。在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在想:那地毯可是郝云梅新买的,才铺了四天。

有光倾泻下来。

我想我是醒了,虽然还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但这却是清醒的晕!我在床上,看不见客厅的地毯,也没有小胖与费明姝的踪迹。阳光很充足,我却看不到它到底挂在哪里,因此我不能断定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难道是中午吗?

郝云梅就坐在我身边。她头发散着,几缕遮住了半只眼睛,在发丝的波光里,那两道目光虽然游移不定却不妨碍它的美好。我很想撩起那几缕头发,看清那隐藏的半点目光。我便真的抬起手来,没想到被郝云梅的一只手挡了回去。“醒了?”“嗯!”“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目光瞬间坚定起来。我说:“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先说吧!”郝云梅说:“好。”她语调四平八稳,仿佛在无风的湖面上放了一面镜子。

她说:“我想了好久,我要和你离婚!”

责任编辑高威

猜你喜欢

五关妹妹中学
过好“五关”(节选)
不断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重读周恩来《过好“五关”》
攻坚克难“闯五关” 我国夏粮实现增产丰收
我的妹妹不爱我
在多解中学创新
论把握好时政报道中的“五关”
我的妹妹 等
带妹妹
Big Hero 6: Always be with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