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记忆里我的在场
2009-08-12吕伟超
吕伟超
似乎是从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起——恰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和全球变暖同步,在江南,有雪的日子竟日渐稀少,偶逢大雪,总令人印象深刻。
那时候我刚从乡下考上浙大,念的是颇为时髦的法学院,学期末的一天,早上醒来,似乎特别冷,推开宿舍的木框玻璃窗,冷风夹着雪花直扑进来,天空剪水的精灵,迎风急舞,落地有声,这久违的大雪,使我对刚开启不久的大学生活有了一种别样的向往,我要跟我灰暗的青涩年代告别了。既要准备明天的考试,又不想错过踏雪的机会,我带上书本,出西溪园(浙大的一个校区),到学校旁边的宝石山上赏雪,山脚下有黄龙洞,民国以来为道教胜地,山门古朴,上书一联,“黄泽不竭;老子其犹”,鲁迅说道教是中国的根坻,懂得道教,也就懂得中国的大半,可不,这恰跟我第二天要考的中国法律思想史和西方法律思想史两科都不无相干,自汉初统治者用黄老之术治国,到武帝时罢黜百家,道家的法律思想看似昙花一现,实则影响深远,老子崇尚“道法自然”,连孔子也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的道跟古希腊哲学里的“自然”与“逻各斯”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子对宇宙、人生和社会的独特感悟,与古希腊哲人对自然的理解多有不谋而合之处,但老子的“道法自然”则要率性得多。老子倡导简单生活,认为文明的兴起和人道德的堕落最终将背离“道”的道路,因此老子强调无为的生活,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不断提高,自然无为的生活方式也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和接受,特别是在西方,如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都有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道家思想也越来越受到各民族的欣赏,道德经据说是仅次于圣经的被翻译语言最多的一部作品。道家所崇尚的归于自然的简朴生活也影响了一批人的生活方式,美国人大卫·梭罗在1845跑到远离城市,偏僻幽静的瓦尔登湖,过着简朴自然的生活,他在湖边这样感悟自然和人类:“在它湛蓝的水波上,存在的不是蓝色的魔鬼,而是蓝色的天使。太阳是孤独的,除非天上布满了乌云……”。
一片雪花钻进我的脖子,将我从神思中拉回,坐在龙潭边,但见雪落下来,飞入潭中悄无声息,惟有泉水从龙嘴里汩汩流出,在雪中冒着热气,便是那不竭的黄泽,仿佛伴随着鸿蒙中的歌声。在那个市场经济高歌猛进的“有为”年代,这样的歌声显得太过曲高和寡了。去年开同学会,与同学重游黄龙洞,发现黄龙洞已被改建为以婚庆文化为主题的公园,名“黄龙洞圆缘民俗园”,连月老祠都搬进来了,投缘求喜热闹得很,只有山门上的“老子其犹”还是旧时模样,老子其犹龙耶,只是连神龙的一鳞半爪也隐而不见了。今天,“无为而治”往往被简单地曲解为无政府主义,或是反智主义,殊不知,道家的无为而治,并非一无所为,而是反对任意而为,在没有认清自然规律之前,如果我们一意妄为,甚至胡作非为,那必然会遭到自然的报复,在有为与无为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人类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人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一定要保持谦逊,要虚怀若谷,人要有自然一样的情怀,谨守“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的态度。当我们的国民财富急剧增长的时候,当我们为自己的崛起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发现没有了干净的水,没有了干净的空气,我们所有的资源似乎都面临枯竭,我们成为了“世界工厂”,我们间接地进口着国外的污染,昔日宁静和谐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相伴着环境污染的是人的心灵的污染,当人的生活不再关注“道”了,当我们只为当下活着,“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的时候,当我们的理性在奇迹面前严重退化的时候,我们连反思的力量都将失去。就如这黄龙洞,成了热闹的娱乐场,而不再是聆听“天体的音乐”的清幽地,“道”在这里再一次露出普洛透斯似的脸,呜呼,老子其犹。
出黄龙洞,风雪更急了,沿栖霞岭前行,茂林修竹,簌簌有声。不出两百米,即到白沙泉,雪覆之下,“不见泉来穴,沙平落细声”,白沙泉水甘而白,甲于诸山,杭州人以为堪比虎跑泉。石壁上“白沙泉”三字,古朴有雅致之气,乙丑夏四月题,落款人姓名已被凿去,斑痕之下,依稀还可认得是“康有为”三字。不知是“破四旧”的成果,还是“反传统就是最大的传统”的宣言。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康有为是宪政中国的探索者和力行者,他借春秋公羊三世学说把社会历史演进分成三个阶段,在春秋董氏学中说“三世为孔子非常大义,托之《春秋》以明之。所传闻世为据乱,所闻世托升平,所见世托太平。乱世者,义教未明也;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远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康有为的升平世跟我们今天的小康社会不谋而合,可谓是中国最早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他以横溢的才华和天才的想象在大同书中描绘了理想中的乌托邦社会,变革传统文化,吸收西方思想,通过行宪政之路而至大同,借托古改制之名行维新变法之实。虽有人批评他的思想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百年宪政,蓦然回首,那叩响中国现代化大门的身影,依然令人高山仰止。我站在雪地里,面对白沙泉泉壁题字上被凿去的“康有为”三字,不禁唏嘘,斧斤可凿去石头,但绝凿不去历史。那天雪中,正要离开白沙泉,见一老者前来汲水,汲完水,他拾起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写下“白沙泉大同水”六个字。前年,我在报上看到,说白沙泉断流枯竭,泉眼遍寻不着,只剩一潭死水,读之心痛不已,我想痛心者中,当有那老者,还有康有为。
雪还在下着,山道清凉而寂静,由白沙泉再上半余里,到剑门关紫云洞口,石壁之下,有墓屹然,古朴庄重,乃宋代岳家军名将牛皋之墓。风雪苍茫中,八行里路云和月,风雷犹在耳畔。小时看说岳全传,看到“气死兀术,笑死牛皋”一节,觉得特别酣畅,在小说中,牛皋大概是跟张飞、李逵、孟良、焦赞一类的人物,英勇、侠义、带一点鲁莽和天真。我觉得牛皋非但可爱,更为可敬,岳飞屈死于浓重的专制,而牛皋的抗争与笑声,则是带着常识的启蒙之声,总觉得牛皋身上有一种现代性,带点唐吉诃德的味道,若有人要夜行栖霞岭,有牛皋墓在,当可壮胆。在墓前读了一会书,一拜而别,由此下山,经岳庙到西湖边,时近中午,游人也渐多了起来,湖光的薄影中,会不会有人挑着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沿湖叫卖呢?
记忆里大学时代的第二场雪,是临近毕业了,那时我正在一家事务所实习,当律师助理,年底的一天,我和所里的燕律师到临安的青山湖调查一个案件,燕律师是早两年毕业的学姐,又是临安人,但那天办事却颇不顺,处处碰壁,到中午时,天飘起了雪花,先是细细碎碎的,不一会竟如梨花飞舞,燕律师说不办案了,我带你去玲珑山看雪吧。玲珑山在临安县郊,山不大,唐宋以来,即以“玲珑剔透、林茂径幽俊美”闻名,我们走的是一条小道,青石铺就的台阶,因当年苏东坡走过,故称为学士道,山道左侧有“玲珑胜境”摩崖石刻。雪天游人稀少,上山的台阶上没有脚印,山道上也没有多余的声音,惟有漫天的大雪,越飞越急,普天下这时候写满了一个
“雪”字,好像是上天为了隐去人世间的一切幻象。山道两边是枯了的和未枯的草木,这时都隐在雪的下面了,那些蛰伏在草木间的生命,都没了动静,它们一定是在享受雪的温暖与安详了。行至半山腰处,有琴操墓,显得甚为寥落,琴操乃钱塘名妓,苏东坡劝她从良,她自称“不愿苦从良,不愿乐从良,只愿念佛往西方”,遂在玲珑山削发为尼。燕律师说,琴操最终能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显现出自由独立的人格,也算得上是奇女子,苏东坡这个“浪子”碰到琴操这个“女权主义者”,男权社会遭遇了温柔而又智慧的抵抗。面对琴操墓,郁达夫当年有“一捧荒土,一块粗碑”的感慨,但这何尝又不是中国女性觉醒的第一块纪念碑呢?山顶有卧龙寺,寺不大,不见一个游客,有两个僧人在禅院里扫雪,扫过的空地上,马上又落满了一层,他们似乎不去理会这些,他们只是在扫雪,他们是两个动着的雪人。大殿里的烛光,在冷风里摇曳着有些冷清,我看见有一片雪花飞进烛光里,不见了。一位老僧从烛光里出来,把我们迎入客房,说两位施主耐得清寒,有此雅兴实属难得云云。老僧相貌奇古,河南人,是寺里的主持,我们便坐着谈天,喝茶,看漫天飞舞的大雪。我那时对毕业后的律师工作充满了憧憬,燕律师说等你出了学校就知道理想的可爱与现世的灰暗了,不像这里天地一片白,老僧答日佛法便是世间法,世间法便是佛法,奇迹就在平凡的生命中,一花一世界嘛,施主不妨求一支签。老僧引领我们到了大殿,释迦牟尼正对着大雪拈花微笑,我拿起签筒,走入雪中摇了几下,一支竹签抖落在雪地上,老僧捡起看了一下,在雪地上写下: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看了半晌,似乎不解,燕姑娘呆呆地说,今日雪中,莫非太过灵验,不求也罢。
我们回到客房,吃了碗素面,便下山了,禅院里的僧人还在扫雪。下山的道上,来时的脚印都已不见了,雪还是从上面落下来,我们又把雪留在了身后,翠竹也好,黄花也好,这时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漫天飞雪。半年后,我毕业离校,开始了我的律师生涯,而校园外的社会早已进入了所谓“众神狂欢”的时代,我开始忙着穿行于当事人,事务所和法院之间,学着去接触社会的坚硬内核,对世态人情和法律本身都有了全新的感触,对人性的阴暗和时代的缺陷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于是渐渐少了那浪漫的气概,多了一种悲悯的情怀,对玲珑山上老僧所讲的佛法便是世间法也有了更为真切的认识,世间的法律,讲究平等,更多是形式意义上的,佛所说的平等则指一切众生都具有无差别的法性,颇有点西方天赋人权的味道,这种与生俱来的平等自然比世间法意义上的平等更具有普世的意义。世上的法律,条文虽多,但绝非“法力无边”,所谓人事无穷,法律止于定分止争而已,殊不如佛法的潜移默化。在这个欲壑难平的年代,面对如洪水泛滥的欲望,法律的强力显得那么的力不从心,而佛法号召人的觉性,使人心灵净化,社会自然趋于安定,佛法与世间法岂不殊途同归?
工作后的几年,忙忙碌碌,心为形役,对雪竟没了什么记忆,只是觉得下雪的日子似乎是越来越少了,回校读研究生期间,也找不到有雪夜读书的印记。2007年底,在我研究生毕业的前夕,一场大雪不期而至,腊月廿七,我前往浙中的一个小山村探亲,那里是我久别的外婆的家。大雪纷飞,车在新建的高等级公路上前行,不再是记忆里蜿蜒的山阴道,纯净,淡定,沿途的那些景致,黄土丘陵,泥墙灰瓦,青山绿树,寻常烟灶,现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厂房,明亮的路灯,变电站,仓库,来往的集装箱运输车,沿途的村庄变成了出口加工区,呈现出一派工业化的景象,高耸的烟囱往外冒着热气,撕裂了雪国的纯净,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了宁静的村庄,据说,连这场南方罕近的大雪也是全球变暖的表现,因为全球变暖导致南方的暖湿气流过强,遇南下的冷空气形成大雪。在这里,天上的雪花和地下的村庄一起参与到了全球化的进程之中,很有点后现代的意味。彼时,“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乡愁变成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
记忆中,离村口两余里,是一棵巨大的罗汉松,斜阳里浓荫可近半里,树荫下是我外公的代销店,出售糖盐酱醋,洋油、火柴、草纸,香烟,黄酒。偶尔也有瓶装的严东关五加皮卖,一种很酽的酒,有着菜油般的颜色。过年时,也会贴上外公手写的春联,诸如“上通括苍下通越”,“越东百世农为本”之类,横批要么是“双泉古里”,要么是“泰伯祖风”,感觉美不可言,这是一家牵萦过很多过路人情感的小店。而现在,这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建的温泉山庄,有一个既雅又俗的名字:华清池。风雪里,山庄门口的灯笼发出暧昧的红光,照着一幅俗不可耐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从停车场上停着的密密麻麻的小车来看,生意想必是相当兴隆的。
再转过一个弯,就是外婆家所在的山村了,雪光里,前面路上来了一列娶亲的车队,鞭炮声和着喜气弥漫在雪色里,沈从文说:“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这终于使我找回了一些故乡的感觉,虽然前面的山村将不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而是一个“新农村”了。我的故乡,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为这种改变做好了准备,但你已经身不由己的参与其中了。这时候,我头脑里突然冒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句子:“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责任编辑: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