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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险地带的精神穿越

2009-08-11

文艺评论 2009年3期
关键词:著者诗潮新诗

刘 波

中国新诗八十余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现代派诗歌或先锋诗歌生成与发展的历史。正是由于先锋诗歌新奇、险峻艺术风景的存在,才凸显出了中国新诗的特殊魅力。先锋诗歌在每一个时段,都有精彩各异的表现,并且各个时段之间都存在着颇为密切、内在的联系性。那么维持它们联系的凭借物是什么?我以为就是一种贯穿始终的实验精神。不管是颠覆、反叛,还是借鉴、传承,20世纪的中国先锋诗歌都是在这种实验精神的统摄下,一步一步地突围、前行的。对于这种诗歌现象,学术界曾经给予过许多关注,但却一直成效甚微,大多数学者还仍然习惯于将现代诗歌与当代先锋诗歌分开进行研究,很少有人将中国先锋诗歌作为一个整体,置于20世纪的宏阔背景下解读和探讨。而罗振亚先生此前出版的专著《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引用文字均出自该书,故不再标注),则大胆尝试,打破了现代和当代先锋诗潮研究长期“分而治之”的格局,对20世纪先锋诗潮这一理论问题作了系统、深入的阐述,成功地完成了先锋诗歌奇、峻地带的精神穿越,极大限度地拓展了新诗研究的学术视野。

历史景观的多维读解

前瞻的现代视角,理性的历史眼光,清晰的逻辑思路,是罗振亚先生一直以来在其新诗研究中最为看重的思考和批评策略。在文学理论界,小说和散文批评相对容易进入,而先锋诗歌研究领域的门槛似乎要高一些,难度也相对大一些。惟其如此,罗振亚先生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研究的理论探索与创新,才更具有挑战性和学术价值。

在先锋精神的基点上作线性的梳理和建构,是罗振亚先生研究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时所遵循的原则。在“诗潮”一书的“绪论”中,他首先就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嬗变过程和历史启迪作用,进行了深度的阐释。在他看来,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对诗坛一次次的变构冲击,不但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艺术精神、特质和传统,引渡出一批才华功力兼俱的诗人和形质双佳的优卓文本,提供了诗歌生长的诸多可能性,支撑起了新诗史上最富有创造活力和艺术成就的历史空间;而且还促发了中国新诗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转型,影响着中国新诗的走向和趋势”。这一对先锋诗歌文化指向的总结,是极其深刻的理论透视与创造性发现。

“诗潮”全书以时间为序,从20世纪20年代的象征诗派,到30年代的现代诗派和40年代的九叶诗派,再到50与6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派,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朦胧诗派,至80年代中后期的“第三代”诗歌和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再到新世纪的70后诗歌写作(也包括“下半身写作”),最后以女性主义诗歌研究作结,著者对20世纪整个中国先锋诗歌发展的纵向脉络,进行了非常清晰的梳理。感性领悟,理性分析,现代视角,诗人气质,都在“诗潮”一书中尽显出灵动与丰沛的力量。由于对中国先锋诗潮的熟稔,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已经为著者运用得驾轻就熟,所以他能够大胆地对中国先锋诗潮每一阶段的成败得失,做出自己独到的价值评判与历史定位。在以诗歌史实为基础的论述中,他总是秉持一种冒险的姿态和探索的精神,深入各个阶段的先锋诗潮内部肌理,挖掘其潜在的审美意蕴。

在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全面论述的过程中,著者还在特定的当代语境下,对先锋诗潮的一些细部作了深入的考查,比如对台湾现代诗人抽样透析,对20世纪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个案解读,尤其是对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诗歌的价值确认,都在这种择优解析的方式中获得了体现: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诗歌的个人化奇观里“有虹影式的敏锐而充满激情的超现实营造,有赵丽华式的来自日常生活的通彻表述,有周瓒式的依靠知识积累所获得的智性追踪,有胡军军式的在散漫和犀利之间的批判性精神漫游,有穆青感性又清醒的调侃,有安琪借助自我语言策略对现实、经验和历史的重构等等。”这样的学术评价,一方面强调了那些优秀的先锋诗人对于中国新诗的启蒙和开拓作用,另一方面也明确了诗人们在新诗发展之路上的实验精神与创造潜能。使全书对整个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认知,达成了批评的原创性与专业性的有效结合。

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历史发展轨迹进行论述,不仅需要理性的回顾与审视,而且还需要作预见性的展望,就像著者在“结语”中所说的那样:“把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作为专题研究,有利于广大受众对先锋诗歌历史发展的复杂情形做深入了解,也有利于消除这十多年来人们对新诗的偏见与误解,以及人们对新诗所持的悲观情绪;并且一部诗歌史的最终问世必须经过几代人一点一滴的逐步积累。因此可以说,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专题研究的意义不可轻估,它既是为将来成熟的、高质量的中国新诗史的编撰做必要的学术准备,又可以为当下诗歌创作的繁荣提供有益的参照。”这是回溯与前瞻相交辉映的整体观照,回溯历史并不仅仅只是为学术现场留下一份见证,更重要的是,前瞻性的思考能为日后先锋诗歌的发展做出审慎的预测。著者不仅回顾、解读了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八十余年的历程,而且以横向求索的铺陈和拓展分析,把握住了先锋诗歌所拥有的内在诗学精神。这两方面的有效结合,为其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批评与研究带来了新意,也为当代诗人的写作实践提供了明晰的方向。

涉深的探险与创新

做学问,如果没有一种涉深探险的精神,没有一种富于创新的勇气,一味地只是局限于谨小慎微的退守和亦步亦趋的模仿,永远无法走出前人所营建的学术“围城”。与诗歌作品的前卫、先锋精神相比,新诗研究界对于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这一难解的学术命题,在理论阐释上总是显得滞后,更别说有多少富有个性的创新了。即使有零星的创见,也大都是在借鉴西方诗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所作的延伸性探讨,而缺乏一种自觉的、本土化的创造。所以,在对先锋诗潮的整体研究中,需要有一种胡适当年提出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学术思路,罗振亚的20世纪先锋诗潮研究,似乎正暗合了我们对先锋诗歌这一主题研究的期待,我且将之称为学术探险。没有务实的学术探险精神,一切的创新或许都只是纸上谈兵,一切新的研究方法与观念,都不可能在实践上得以顺利传播。

世纪之交以来,罗振亚开始由现代主义诗歌研究逐渐转向了当代先锋诗歌批评,在这一次学术转型中,他的先锋情结随之日益凸显,学术视野也更加开阔。而试图将现代诗歌与当代先锋诗歌打通,寻求先锋诗潮内部的规律性,建立完整的20世纪中国先锋诗学理论体系,对于他来说,是一次极富创新精神的尝试,也是他从事新诗批评20多年来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所作的一次全面总结。虽然以前他也对先锋诗歌分阶段性地做过一些探讨,但这次的全面整合,有着其特殊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既讲求线性梳理的全面、多维、规范,又注重美学表达的自由、独到、深刻,更重要的是,还要在论述的过程中,力求理论创新上有所突破。

对于流变中的先锋诗潮,著者有着敏锐的判断,以及清晰的思想脉络。在“绪论”中,他就对先锋诗歌的整体走向做过透视:“先锋诗歌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破坏和建设双管齐下,既解构前人又为后来者建构;否则只能走向没落或虚空。”而在“结语”中,他又对此又做了乐观的重申:“中国先锋诗潮不仅拥有荣光的过去,更将拥有荣光的未来。”可以说,著者对先锋诗潮的阐述以及他的理论创新中,最精彩的莫过于对先锋诗潮的阶段性图景所作的各种大胆而灵活的理论评价;另一方面,他也深刻地洞悉到了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内部各流派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先锋思潮演变的规律性。比如,在谈到“九叶诗派”的发生动因和美学价值时,他写道:“九叶的诗歌追求,既利于现实观照,又保持了心灵自由;既创造了把握时代心灵脉动的历史价值,又以超群的艺术探索,特别是写实与象征结合的手法,饱含知性的意象运用,强化了诗的美学价值与美感力量。”比如对于20世纪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他又做出了如此表述:“90年代先锋诗歌正是通过个人化写作多向度、多层面的展开,在奠定沉潜独立的个人写作基石同时,告别了大一统的集体言说方式,为诗人寻找到了精神漫游的宽阔地域,支撑起了一个绚烂多姿的诗歌时代。”而对于70后诗歌兴起之原因,他又根据自己的文本细读和现象总结后,给出了大胆的评价:“70后诗歌的蜂拥崛起,乃文化抗争、主体精神、诗学传统和网络狂欢交互作用的合力结果。”对于每一阶段先锋诗歌精神的流转,著者都以其自身的独特体验去做判断与鉴别,以期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他在批评和研究上从来不凌空蹈虚,而是目标明确地直抵诗歌现场,捕捉与追踪诗坛最鲜活的素材,占有第一手文本资料,在充分挖掘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中所隐藏着的艺术性、历史性与神秘感的同时,揭示暗藏于先锋诗歌内部的尴尬与困境,最后提出一种反省意识。

从文本细读到总体评价,从个案研究到整体梳理,著者都试图以先锋精神作为理论参照,进行一次次自由的突围。而且,他在阐释先锋诗潮的流变过程时,开始自觉地深入到先锋诗潮内部进行纯粹的诗学考查,以便理顺20世纪先锋诗歌运动之间的承续关系,获得更为完善的研究成果。在我看来,他的这种考查方式,作为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范式,一方面为中国新诗批评带来了一种研究方法上的审美参照,同时也为中国新诗研究领域提供了一种新的批评伦理。这种批评伦理让他以自己广阔的诗学视野去辐射其它的精神存在。当然,他的先锋诗潮研究并不仅仅局限于写史或纯粹的经验描述,而是在保持体系性与规范性的同时,又以丰富的探索激情和感悟力,让批评与研究实践富有自己的个性与活力。

批评语言的精彩呈现

除了多维的历史读解和系统化的理论创新之外,“诗潮”一书还有更多值得推崇之处,诸如极富审美质感的个案解析、尖锐而不乏理性的学术批判、犀利而不失冷静的审美解析等等,不一而足,其中一个非常大的亮点,就是其个性化批评语言的展现。

罗兰·巴特说过,文学是语言的探险。然而对于文学评论或研究著作的语言,以前的学术界不太重视,一些学者甚至持有这样的观念:语言应该是作家和诗人所关注的,而文学评论家或研究者更在意清晰的逻辑思路和明确的理论观点。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相当多的学术文章在概念和术语的堆砌下,枯燥、空洞、乏味,缺少美感,文字里没有作者的个人情怀;有的文章和著作甚至呈现出一幅佶屈聱牙的生硬面孔,让人无法卒读。这是长期以来,中国文学批评和研究界存在的一个至今无法突破的困境,这似乎也是很多学术文章越来越失去受众的重要原因。试想,如果一篇文学批评或研究文章让人无法读下去,何以去引领读者进入作品?其实,不尊重语言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效的批评。既然诗歌是一种纯粹的语言艺术,那么诗歌批评也要从语言入手,再由语言延伸到其他功能上,这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诗歌研究者不仅需要关注诗歌文本的语言和思想性,而且也要对自己的批评语言进行打磨和提炼,这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应该恪守的原则。而罗振亚先生充分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注重严谨的理性推演的同时,也将语言重新纳入到新诗批评的范畴,并且力求语言表达的准确性和节奏感。所以,他的批评和理论文章的语言是具有一种特殊风骨与智性的,融合了其自身情感的文字,不断的沉实,甚至具有某种不可模仿的“防盗”功能。

综观“诗潮”全书,我们发现,著者的理论语言风格是在不失文学的优雅性上,总能给人一种共鸣的美感。尤其是那种智慧与灵性的介入,更为其表述带来了生命力与新鲜感。在此,我们可以说,这种语言风格正是作者在真正进入作品后的一份诗意流露,而诗意或许正是这本理论专著在语言风格上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关于这一点,著者是真正的做到了。在论述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诗人时,他这样智性地写道:“这群置身于白色恐怖中的敏感抒情主体,对理想有所追求而不可得,对现实有所不满又无可奈何。由于方向模糊不明,渐渐都退缩到时代潮流之外,甚或怯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成为徘徊荒街的寻梦者、孤寂的夜行人和可怜的单恋者,咀嚼一己的喜怒悲欢心境,投映在价值形态上便有了充满自怨自艾无病呻吟的浊世哀音,对现实生活的迷惘、感伤、失望、厌弃、忧郁情调弥漫为压倒优势的基本主题。这种色彩基本上遍染了所有诗人的精神凝结物。”而在评论“第三代”诗人及作品时,著者又诗性地说道:“放纵也好,孤独也好,世界依旧是老样子,不愿和你和解。新的欲望频繁地滋生,新的幻灭也接连不断,在人生苦痛与无奈之间的二律背反中,第三代诗人们疲倦了;但他们再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慷慨悲歌,而完全以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的姿态去面对虚伪、神秘与冷酷,痛苦与嘻嘻哈哈搅拌使源于古希腊戏剧角色类型的反讽——嘲谑与幽默再现风彩,使‘第三代诗踏上了迢遥的存在本体层次的荒诞之旅。”像这样的语言,在“诗潮”一书中,可谓比比皆是,或深沉,或激昂,或热情似火,或不动声色,或宏观总结,或微观解构,总之,著者就是要最大程度、也最为充分地激活汉语言在理论写作中的活力与美感,以呈现诗意的力量和品质。

除了在语言的锤炼上富有创新之外,著者还在“诗潮”一书中对那些具有典型性的诗歌文本作出了精彩的解读,这是先锋诗歌研究学者最见功力之处。在这方面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每一阶段,他都选取了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与经典文本进行逐一的鉴赏和论析。尤其是他在学理性批评与感悟式批评上的有效结合,为其先锋诗歌研究注入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他透过诗歌文本,深入先锋诗人们的内心,并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与他们保持精神的沟通。

诗歌批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就是一种发现,这种发现是对于诗人与诗歌的真实解读,它不需要我们迫不及待地去下结论,作武断的评判,它只需要我们与那些带着诗人体温的文字进行平等的对话与交流,这本身就是在进行审美体验,在进行文学创造。著者对20世纪先锋诗潮的研究,恰恰是契合了这种“对话与沟通”的“文学创造”之风,其研究在理性精神中又渗透着浓厚的抒情气质。然而,文学批评和研究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让作品获得现实关怀的使命,这个使命一旦取消了探索精神和审美意识,其解读就失去了力度与深度,而罗振亚先生在这一点上是非常警惕的。他对于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各流派的论述,以及对文本的解读都力求准确、生动,而又不失客观、公允,且怀疑精神始终贯穿其中。所以,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著者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的研究在富有趣味性与学术性的同时,也不失锐利的批判性,更有着对于先锋诗歌写作难度降低的警醒与反思。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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