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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散文观念与散文论争

2009-08-11陈剑晖

文艺评论 2009年3期
关键词:虚构文体观念

纵观新时期的散文研究,20世纪80年代相对来说较为平静平淡,但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伴随着散文创作的崛起繁茂,散文观念的改变,散文研究也出现了“众声喧哗”的局面。这时期,作家作品研究、专题性研究、散文史建设更加深入和细致,研究的范围不断拓展,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20世纪80年代。由于上述几方面的研究己有人进行了归纳论述,本文打算重点考察新时期因散文观念的转变而引发的几次论争。

关于“形散神不散”和“散文消亡论”的争论

“形散神不散”是20世纪60年代颇为流行的一个散文观念。它在特定的时期曾发挥过积极的作用,但当它成为一种创作的模式且被人们奉为金科玉律时,它对散文创作的负面影响也就显而易见。所以,上世纪80年代初,就有一些有识之士对这一观念进行质疑。最早提出质疑的是松木的《形散神不散“质疑”》,而影响最大的是林非发表于1987年第3期《文学评论》上的《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在文中,林非指出:“‘形散神不散这种主张不能不形成自我封闭的框框。为什么‘神只能‘不散呢?事实上一篇作品中的‘神,既可以明确地表现出来,也可以意在不言之中,这有时甚至比直白地说出来,还要能强烈地震荡读者的心弦。为什么 ‘形只能‘散呢?形式上十分整齐的近似诗的散文,为什么就不能写呢?……‘形散神不散的提法,确实是体现了当时一种比较封闭性和单一化的思想气氛,因此才会如此不胫而走。”林非的质疑,的确击中了“形散神不散”的要害。由于林非在散文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加之此文发表后,马上被《人民日报》、《新华文摘》转载,于是一时之间,“形散神不散”成了大家讨伐的对象,傅德岷、喻大翔、杨振道、曾绍义等先后发表了《窒息散文创作的僵化模式——“形散神不散”异议》、《历史与现实:形散神不散》、《散文艺术形象的形神统一》、《对“形散神不散”的否定与散文研究》对这一散文观念进行了批判。通过一番争论辨析,大家基本上达成了共识,认为“形散神不散”势必导致散文写作的单一化和格式化,因此必须无条件摈弃。事实上,自从那次讨论之后,已极少有人再坚持“形散神不散”的艺术主张。不过近年来,又有论者提出新的见解。如王兆胜在《“形不散”——“神不散”——“心散”》中,针对某些论者提出的“形可散,神亦可散”的观点,认为散文应“形聚神凝”,应当“心散”,即以自由心、宁静心、平常心、散淡心来写作散文。王兆胜的这一散文观,可以视为对“形散神不散”讨论的回应、补充和深化,它对于当前散文越写越长,越写越“散”,甚至“散”得毫无章法可言的创作现状,应当说有一定的纠偏作用。

否定了“形散神不散”的散文观念后,接下来便是对杨朔的“诗化”艺术主张和“杨朔模式”,以及“当代散文三大家”等散文创作的清算。这方面的文章很多,此处不打算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散文界还发生过“散文消亡论”的争论。首先对散文提出责难的是王干和费振钟。在《散文命运的思考》中,他们认为散文已趋于“解体”。而黄浩的《当代中国散文:从中兴走向末路》说得更直接:“当代文学不再需要散文了”。散文“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文化使命,它应当寿终正寝了”。针对“解体”论和“末路”论,林道立、汪帆、傅德岷、李炳银等分别发表了《与“散文解体论”的对立》、《解体,并非散文的命运》、《散文创作的新崛起》、《散文“走向末路”之辩》对之进行商榷与抗辩。他们指出黄浩等人对新时期散文的估计过于悲观,对中国散文传统的认识存在谬误。他们预言:“九十年代将是中国当代散文大发展的时代”,“中国当代散文发展的趋势……将走向更加开放和多元”。“消亡论”的提出,表达了人们对80年代散文严重滞后于其他文体的强烈不满。而90年代散文突然由平淡萧条中兴旺繁茂,则既印证了“崛起论”的预言,又为这场学术含量不太高的论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大散文”与“文体净化”之辩

这是新时期散文论争中波及面最大,持续时间最长,也是一直未取得过共识的一次争论。争论发端于1992年,贾平凹在《美文》创刊号的发刊辞中打出“大散文”的旗号。贾平凹提出要还散文以本来面目,认为散文本来就是大可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他针对当时国内散文界的浮靡甜腻之风,坚持散文“在内容上求大气,求清正,求时代、社会、人生的意味,还得在形式上求大而化之”,并进一步解释:“‘大散文是一种思维,一种观念,不能简单说成这样写就是‘大散文,那样写了就是‘小散文。”还认为:“‘大散文就是“提倡大境界、大气象、大格局、大气魄的散文。”针对贾平凹的“大散文”观念,刘锡庆连续发表了《当代散文:更新观念,净化文体》、《艺术散文:当代散文走向的审美规范》等文章予以反驳。首先,他认为“大散文”口号的提出是复古,是没有前途的。其次,他认为上世纪90年代以后散文的“纷乱、无序”,正是“大散文”泛滥的恶性后果之一。为此他提出,20世纪90年代散文界的当务之急,是要对散文进行“规范”、“清理”,即“文体净化”。所谓“文体净化”,就是把报告文学、杂文、传记文学、回忆录、书信,甚至将随笔、小品等统统赶出散文家族。在经过了如此这般的“净化”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艺术散文”了。在刘锡庆看来,只有“艺术散文”才是“文学性散文”的正宗,是当代散文发展的方向之所在。

“大散文”与“文体净化”之争,引起了散文界广泛的关注。王剑冰、王聚敏、谷海慧、吴晓蓉等研究者都参与了讨论,甚至连余秋雨、韩小蕙等散文家也介入参与了讨论。我认为,这场争论其实是过去的“广义散文”与“狭义散文”争论的延续。“大散文”等同于“广义散文”,而“艺术散文”则是“文学性散文”或“抒情性散文”的唯美化或曰偏至化。由于争论双方的立足点不同,贾平凹是从创作的角度来提出问题,他的散文观念带有感觉化、随意性甚至禅悟的特点。他并不在意理论的深度和学理上的严密。而刘锡庆作为学院派的研究者,他是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看待20世纪90年代散文的泛化现象,因此他更强调研究的准确性、严谨性和理性。正因立足点和思维方式的不同,这就注定了贾、刘两位只能自说自话,根本无法在散文观念上达成一致。至于说到这场争论对学科建设的意义,我认为并没有达到论者预设的目标。原因在于贾平凹的“大散文”散文观念并没多少新意,且缺乏理论范畴上的界定;而刘锡庆力主“艺术散文”,这有利于散文的纯化和规范化,特别对提升散文的美学品格有着不容忽视的价值。但他的散文观念同样并不新鲜,而他的学术个性又过于偏执和极端化。他为了“净化文体”,竟然要将随笔、小品这些“正宗”的散文成员排除在散文大门之外,而只剩下所谓“主情”的散文,这无论如何是一种削足适履之举。须知:记事性、表情性、议论性并重,历来是散文的题中之义。如果中国现当代散文史上只剩下主情性散文,即把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的随笔小品排除在外,那么它还能叫做“中国现代散文史”吗?可见,刘锡庆的“清理门户”、“弃类成体”是缺少学科的基础,经不起实践的检验的。这是其一。其二,谁都知道,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散文繁荣,主要是思想随笔和小品的繁荣,而抒情散文相对来说则遭到了读者的冷落。刘锡庆为了执著于某种学术理念,而置眼前的创作事实于不顾,这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学术上的闭门造车,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概言之,我认为“文体净化说”由于持论过严过窄过偏,并不利于散文创作和散文理论的发展。

“真实”与“虚构”问题

散文的真实性问题,一向被视为散文的基石。因此关于真实与虚构问题的讨论,更加贴近散文的本体;或者说,它对于散文的创作和研究更加重要,更为关键。首先说真实。我们知道,真实性一直是我国传统文论对散文的最基本的要求,不过建国后的“17年”,散文的真实性原则被严重摧毁,直到新时期,真实性才又得到修复。首先提出“真实”论的是巴金。在《把心交给读者》中,巴金提出要“说真话,抒真情”,并说:“我把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在巴金的倡导下,一些散文作家和研究者,如秦牧、孙犁、王西彦、徐开垒、林非、梁衡、刘锡庆、秦晋等也纷纷撰文支持“真实”论。然而,也有一些研究者对“散文是否要求绝对真实?”“‘真的判断标准究竟是什么?”等问题表示怀疑。如老愚在《散文作为一种体裁》中就认为:“散文的真实性不等于事实上的真实性。散文的真实是作者心理真实而不是作者认为的事件纪实。”杨涌生、万秀凤在《散文写作的真实与虚构》、《谈散文的写真与纪实》两文中认为散文是一种表述自身经验为主的文体,却未必完全拘泥于自身的经历。陈剑晖也持相近的观念。他从三个方面论述散文必须在真实的基础上有所虚构:第一,散文中所表达的“个体经验”不完全等同于“个人经历”。第二,散文中的“过去时态”与“现在时态”常常发生错位,这就使得“原汁原味”地呈现过去的生活场景成为不可能的事实。第三,当今的“跨文体写作”已成为一种创作趋势,这势必增加散文“虚构”的成分。不过,陈剑晖认为散文的虚构与小说的虚构还是有所区别的:小说是“无限的虚构”,而散文则是“有限度的虚构”。王充闾则从“想像”的视角,对散文的“虚构”说予以支持。在《想像:散文的一个诗性特征》一文中,他认为,“想像,是一切文学体类所共有的本体性的特色,当然也是散文诗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可是,长时期以来,这个‘当然却未获得公认。由于想像与虚构相连结,所以,经常被认作与散文的真实性相对立”。在考察了何为的《第二次考试》,分析了《左传》中史传类散文中也有想像虚构因素,并结合自身的创作实践进行一番论证后,王充闾进而指出:“散文创作无法完全杜绝想像与虚构……适度的想像与虚构有助于散文的创新与发展,可以推动散文的现代化。”作为一个著名的散文家与有着深厚学养的学者,他对于散文中的想像与虚构的大力推举,应该说是有说服力和号召力的。当然,散文中的真实与虚构问题的内涵十分丰富,还须更加深入细致的探究。

关于“真情实感”的探讨

这是与“真实与虚构”问题相联系,但在内涵上又有所不同的一个散文概念。由于它们都涉及到散文的根本问题,所以长期以来被视为散文的核心范畴而备受关注。较早提出“真情实感”论,并且在这方面强调最力,同时也最权威的当数著名散文家和新时期散文研究的“开国功臣”林非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的一些研究文章便涉及到了散文的真情实感问题。在那篇著名的论文《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中,他认为“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随后,在《关于当前散文研究的理论建设问题》一文中,他又加以补充:“狭义散文以抒情性为侧重,融合形象的叙事与精辟的议论”。林非不但反复强调散文真情实感的重要性,而且将其定位为散文创作的基础,将其提升到散文本体的地位。加之他还将“真情实感”与散文的美学品格,与整个民族的文化建设联系起来。如此一来,“真情实感”自然便拥有相当的权威性,并且获得散文界的广泛认同。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林非先生的“真情实感”论便遭到了挑战。先是楼肇明在其主编的《繁华遮蔽下的贫困》一书中指出:“真情实感”是一切文学艺术创作的基础,不独散文所专有。再则,“真情实感”论过于普泛,不可避免地会将非文学、非艺术的因素包含进来。陈剑晖在其专著中也认为:“感情有文学的因素,也有非文学的因素;有具备很高审美价值的真,也有毫无艺术意义的真。”此外,感情还包含着若干个层次,感情的含量也有高低、大小之别,这些都需要我们细加辨析,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王聚敏则对“文化大散文”中的“大感情”保持着警惕。他指出:在强调散文要写“大题材”,抒“大感情”时,也要警惕盲目“恋大”的倾向。“大”必须建立于“明净的感情”和“清澈的理智”之上才有价值。梁向阳在赞同上述见解的同时又指出:“真情实感”是“文学进入审美需求的最基本的层次,它的‘内核应是‘个性精神”,但“这种充分自由的个性精神的释放,必须有足够的社会条件来保障。”如果说,上面几位学者对“真情实感”论的质疑辨析还较为温和的话,孙绍振的批判便尖锐、犀利得多。在《散文:从审美审丑〈亚审丑〉到审智》这篇长文中,孙绍振指出传统的“‘真情实感论是抽象混沌的”,“既没有逻辑的系统性,又没有历史的衍生性”,它也没有真正“接触散文本身的特殊矛盾”。孙绍振认为感情的特点是“动”,即动情、动心、感动。感情还可分为“虚感”和“实感”,“内情”和“外感”,这些都构成了感情的特殊性。研究散文的“真情实感”,就是要抓住这些矛盾中的特殊性,并将其放在不断发展变化中的特殊语境中去考察。尽管孙绍振的措辞有时过于激烈苛刻,但他对于“真情实感”问题的思考,无疑是较为独到深刻的。这样的思考的确有助于加深人们对于散文的理解。

对“真情实感”论的讨论,包括上面关于“真实与虚构”问题的争论,虽说在表面上没有“大散文”与“文体净化”的争论那样热烈,也没有那么大的波及面,但由于他们探讨的是散文的根性问题,因此更能引发人们关于散文艺术的思考。

关于“新散文”的论争

“新散文”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出现的一种带有思潮性质的创作现象,也有人称为“新散文运动”。事实上,在此之前,老愚就编过《上升——当代大陆新生代散文选》、《群山之上——新潮散文选萃》两个散文选本,有研究者将入选的散文称之为“新艺术散文”、“新潮散文”或“探索性散文”。王兆胜则将这批侧重艺术探索的散文概括为“现代主义散文”。不过,20世纪90年代末期出现的“新散文”与之前的“新艺术散文”有联系又有不同。也就是说,“新散文”的革命性、叛逆性远远超过了“新艺术散文”。它以拒绝“体制散文”的写作姿态,叙写个体的在场感受和生存体验;以支离破碎的意绪、感觉、隐喻、象征和生活细节,对抗传统的明晰性和整体性;以语言的粗陋和无限增殖来嘲弄传统语言的精致和优雅。“新散文”的这些艺术探索并非毫无意义,但它对所谓“体制散文”的粗暴无礼,对传统的蔑视和恶劣的“个性化”却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反感。于是,《羊城晚报》率先发起了一场讨论。先是陈剑晖于2006年5月13日发表了长文《新散文:是散文的革命还是散文的毒药?》,对“新散文”进行批评,继而,“新散文”的代表作家祝勇、刘春予以回应为“新散文”进行辩护。在《为“新散文”背上的三宗罪辩护》一文中,祝勇认为,“阅读的不适与观念的敌视将为散文的变革设置巨大的障碍,但这些障碍同时也是散文进步的土壤。”在刘春的《对陈剑晖先生批判我的散文(简史)的回应》一文里,她这样表白:“我始终从心底里这样感谢新散文,是它向我这样不入流但也不是那么介意入流不入流的写作者敞开大门。”除了祝勇、刘春外,张永憬、黄雪敏、林维娜、佃国春、庄航、罗俊忠、余小慧、王晓通等也介入了讨论,在《新散文、新个性、新问题》、《论“新散文”文体变革的艺术得失》、 《为新散文澄清概念》、《新散文写了什么》、《新散文是自由的舞者》、《新散文的前卫姿态与传统》、《不要轻易对传统Say no》、《正视新散文的诸多缺陷》等文中,研究者各抒己见,从当代散文如何在新世纪发展的角度,对“新散文”的兴起、发展、内涵、艺术特征及缺陷进行了争鸣探讨。

需要指出的是,这场争鸣显然还没有结束。因为“新散文”还在发展变化,而“新散文”的代表作家之一张锐锋在近期一次题为《新散文的几个问题》的演讲中,指出新散文“推翻了人们对散文的某些看法……丰富了散文的内涵,增强了散文的表达功能,提升了散文的地位……极大地推动了散文的繁荣。”与此同时,在四川眉山,以周伦佑、周闻道、沈荣均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和诗人,在声称要“推倒和重建”散文和散文观念的同时,也对“新散文”展开了批判。

新时期关于散文的争论当然不止这些,但通过对这几次争论的描述和分析,我们也可看到散文观念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同时散文正在不断地调整自身,为自己的生存发展寻找新的出路。尽管这种寻找是艰难曲折的,但它开拓了散文的艺术视野,使人们明辨了某些理论是非,从而推动了散文创作的发展和散文理论的完善,并使当代的散文研究逐渐进入到一种新的语境。

(作者单位:华南师大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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