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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们

2009-07-30李文祥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四叔二叔

李文祥

我爷爷年轻时给财主打短工。偌大的两个院、几十间大屋所用的土坯,全是我爷爷一个人脱出来的。用铲子一铲一铲装土,用夯一下一下砸实,天蒙蒙亮开始一直干到天黑,机械式的一套动作不停地连轴转。裤子甩到腰身下,没时间提一提;满脸大汗淌入眼中、流进嘴角,顾不上擦一把。我爷爷图的是收工时能额外获取四个窝头。我爷爷有四个儿子。

听我父辈们说,爷爷心灵手巧,聪明过人,记忆力超常,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能做大餐,会纺花、织布、缝衣裳。爷爷听人说书,过耳不忘,《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古书,他能大段大段倒背如流,几乎一字不拉。我的父辈们身上就有着爷爷较多的遗传基因,各自也有后来修炼的个性特色。

为叙述方便,先从我四叔说起。

我四叔是位离休老干部,当过三个县的县长、书记,做过地委书记的秘书,有智慧,能说会写字漂亮,很有领导干部派头。不管什么场合,也不论在职与否,不该说话时半句没有,只是紧皱眉头,眯缝着眼睛,静静倾听,一根一根抽烟。而一开口,则滔滔不绝,头头是道,条理清晰,有磁性。大会作报告很少用讲稿,出口成章,一口气能讲三个钟头,不打结巴,没一句重话、多余话,会场总是鸦雀无声。那笔头才快呢。有一次领导急着要汇报材料,把他和相关人员叫来商量,领导谈想法、提要求、做指示,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四叔脑子转得快,边听边想边写,近乎同步进行。话音止,众人散,材料就递到了领导手中。

三年困难时期,周总理、邓颖超到我们那里视察工作,地委书记点名让我四叔随行。四叔皮带上别着手枪,跑前跑后,一马当先,事想得周到,做得到位,说话办事得体,总理和邓大姐很满意。临别时,总理对我四叔说:“有事到北京找我。”并告诉他去时走中南海哪个门,怎么找法。几年后,四叔到北京参加全国棉花工作会议,抽空想到中南海看看总理,就按总理说的来到中南海旁门。在那里,他徘徊了好久,思想斗争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还是自觉离开了。

我四叔年轻时一表人材,社会上有地位,又有知识、有文化,总叫人高看一筹。刚进城那阵子,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老乡、同事中,不少人都学了陈世美,四叔不受影响,而且不以为然。他说,四婶带着几个孩子在乡下种地、养鸡,很难,他一辈子会跟四婶相依为命。机关干部、周围同事那时大都抽有点档次的黄金叶、大前门。四叔办公室也备有好烟,是招待重要客人的,自己则长年吸较为便宜的白皮烟,余下的工资全都按时寄回家。孩子们自立了,他又把四婶接到城里,夫妻恩爱有加,白发偕老。越老越招人羡慕,越受人敬重。

我四叔36岁当县长,是当年全地区凭本事上去的最年轻的县委主要领导,一干就是10年。工作有板有眼,干得轰轰烈烈,常能招来大批采访的新闻记者,参观的队伍不断。10年间,在那片热土上,究竟为老百姓解决了多少难题,办了多少实事、好事,谁也数不清。只知道这县长气魄大,能力强,干了许多大事。

那时,我四叔精力充沛,点子多,有想法,整天骑着自行车到乡下转悠,又是蹲点、督查,又是培植典型、现场解决问题,抓得很实。他树的学大寨先进村,在全地区呱呱叫,在省里也排着号;他培养的劳动模范,当上了县委副书记;他挑选的驾驶员,后来升任副县长……在那个县,他的名字深入人心,威信很高,有点影响。树林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说我四叔架子大,见了凡人不说话。也许这是事实,但要相信百姓心里有杆秤,并不在乎一个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的领导干部,平日与那些并不熟悉的人见面如何打招呼,说过多少不咸不淡的话。文革初期,我四叔也被靠边站了,但很快就被“解放”了,成为全地区最早出山的县长、书记。这就是干部群众的客观评价与认可。

我觉得,作为偌大一个县的一二把手,见人就打招呼,说重点恐怕是不正常。也许,火候不到不轻意表态,不说没用的话,不乱交朋友,不乱许愿,而该出手时就出手,该说的话要说得及时、说得充分,这才是为官之道,才是领导干部的必备素质。这在我四叔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这也正是他的个性特色,和做人为官的一贯风格。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要揪斗老干部,还要准备动武打人。见状,我四叔真有点奋不顾身的气概,大步冲到主席台上,要与他们讲理。小将们不服气,轮番上阵,一对一与我四叔辩论。造反派每提一个问题,我四叔总会连珠炮似的猛烈回击,击中要害,且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密。对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面红耳赤,败下阵来。换一个,不行,再换一个,还是说不过。无奈,只好草草收场。这下可好,人人都知道我四叔能说、仗义。

接着,便要说说我二叔了。我二叔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性格刚毅,有胆有识,一辈子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没服过输,没掉过泪。而我父亲去世时,他却放声痛哭了一场……为什么?且听我慢慢叙来。

二叔打小就主事,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扛大梁。十几岁时,二叔就给大户人家挑水、扛粮,把腿压弯。老少三代、一大家人没个像样房子住,愁得我二叔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思谋着怎么办?

日伪时期,兵荒马乱。二叔独自一人跑口外,闯关东,无数次冲过一道道封锁线,历经艰险,没有过闪失。一次,二叔挑着货担满载而归,当绕过伪军岗口走小道时,突然,两个伪军迎面走来,托着枪,哇啦哇啦喊叫着。二叔扔下货担扭头钻进密密麻麻的高梁地里,瞬间就没了人影。二叔当机立断,不惜钱财。当财运来了时,二叔又能浑身解数,抢占机遇,搭上命也要拼上一场,有股冒险劲,是干大事的人,即使赔个净光,他也从不懊悔。这方面,和我父亲的性格恰恰相反。

解放前,国人很少有见过飞机到底是什么样的,那时我二叔就像现代人一样,飞机来飞机去,穿梭于北京、上海、河南之间,买卖做得很红火。挣了钱顾大家,置办家产,势头不错。在开封相国寺旁边的一条街上,提起我二叔的名字,不少人不仅熟悉,而且还会翘起大拇指。二叔与生俱来就有股灵气,对什么新事、罕事都有兴趣,有悟性。虽没念过书,但能写(信)善言会算,属于一点就通的聪明人。在外做事那些年,二叔时常卡着钢笔,头戴礼帽,拨拉着算盘儿,很像个样儿,在开封府扎下了根。偶然间,一句话,就改变了二叔的人生命运。一天,一位同乡随便冒出一句:你母亲身体不好。二叔思念父母心切,扭身就带着全家急匆匆赶回家乡,再也没回,那是解放初期。以后,二叔将那里的家产全都无偿馈送给同乡、朋友。二叔全家人由城里人身份,又转换成农民。二叔和孩子们都在种地,很苦,生活没保障。我问二叔对当年的选择后悔不?二叔不假思索地说:“人的命天注定,留在那里是福是祸,还难说哩!”

世上有些事还真是那样,很难说人生所走过的路,哪步是对,哪步就是错。

文化大革命时,一位当初和我二叔一同跑外的人被说成是国民党员,关了起来。高压之下被逼无奈,这人就子虚乌有地胡编乱造了一套,说我二叔是“三青团”。二叔被关进了牛棚。白天,二叔和“黑帮”们一起挖井、干重活,晚上交代“问题”。二叔处变不惊,吃得下,睡得香,压根儿就没太当回事,知道这都是瞎说,而且更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立身处世之道。对小青年们的诈唬、刁难,二叔只当耳旁风,或沉默不语,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应付了之,从不乱说别人半句。小青年们从我二叔口里捞不到一根稻草,又不肯放人,就让我二叔当劳动组长。我二叔不吃那一套,一笑了之,婉言拒绝。亲人们怕二叔心受委屈,就都带着笑脸轮流去看望,说些宽慰话。二叔心里坦荡,精神依旧,反而笑呵呵地对来看他的亲人安慰一番。这场闹剧像一场恶梦,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当初乱说我二叔的那人,见面时很不好意思。我二叔虽也恼火,但并没往心里去,说:“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叔对那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二叔种地也是一把好手,犁、耙、耕、种样样拿得起、干得精。合作化时期,二叔是社里的青年突击队长,和小伙子们一起,干得热火朝天。生产队时,二叔当队长、任组长,敢作敢为,朝气十足。在那个生产队里,二叔家是独门小户,和我二叔同龄人的一个刺头,处处找麻烦。一次在生产队房顶上晒粮,那人又在挑事找茬。二叔一再让着他,他不知趣,仗着几个膀阔腰圆的儿子在场,不干不净嘟囔个不停。二叔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刺头的领角,猛力把他推到了房下。那人悖理,恼着脸,气也没办法。

二叔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看上去就和别人不一样。普通百姓只管自己眼皮下那点事,二叔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会小会一叫就到,听广播,关心国家大事,关注政策变化。县里、公社来了人,说了点什么,二叔都有兴趣打听。政治气候一有风吹草动,二叔就会嗅觉到,或是猜测一番,或是问几个为什么。那时队里乱腾腾的,出工不出力的现象严重,人与人关系紧张。二叔总在琢磨着,并说:“不知道毛主席的路线往后往哪里走?”要知朝中事,深山问野人。现在看来,二叔当年说的话是有预见的。

平日在家里,二叔总是洗涮得干净,穿得整洁,梳着背头,走在人前很体面。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和我们这个大家族里,谁家遇有红白喜事,都请二叔去操办。二叔总是提前登门,察看现场、摸家底、帮着谋划,给自家办事一样,精打细算,既少花钱,又千方百计把事办得风光。然后,二叔就带上家伙,围着雪白的围裙,到人家家里既指挥,又亲自掌勺儿,做上十几道菜,招待几十号人,对二叔来说是轻车熟路。偌大的场面,很少漏洞,很叫好。这一点很像我爷爷。

二叔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是一杆旗,很有人脉。谁家遇事了,谁家婆媳闹意见了,都找我二叔说理,主持公道,消除隔阂,求得和气。再难缠、说不清的家情事,只要我二叔一出面,详细一听,脑子一转,新点子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有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的根源给找准了,谁对谁错,谁该怎么办,说得一清二楚,很权威。然后该安慰的再安慰一顿,直到双方重归于好。

我爷爷奶奶去世后,弟兄四个、几十口人在一个锅灶吃饭很长时间。分家时,我父亲当家,二叔主事,弟兄俩一合计就把家分开了,不仅没产生一点意见,而且都是相互谦让,谁都不肯多占一点便宜。晚年,老弟兄几个更是亲热,常常聚在一起,喝点小酒,抽抽烟,叙叙往事,聊聊家情,海阔天空,其乐无穷。我父亲去世后,二叔悲痛万分,不能自拔。来年,二叔因突发脑溢血而去,享年71岁。二叔修得好,一天也没连累孩子们。

说到三叔,不能不先说说我三婶。

三婶可称得上是女中豪杰,解放初期就入了党,是我们村第一位女党员、第一个女支委和第一任妇联主任。三婶有几分人材,那时家境虽不算好,但办事、穿着较讲究,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梳洗,收拾得哪也是干净利落。白天发动妇女参加劳动,晚上挨家挨户动员妇女上民校,识字、学文化。三婶参加大会小会更是少不了,一年四季在队里带头干活,奖状、奖品一大摞。

三婶一辈子要强、耿直、心眼多,遇到愁事没办法时,眼泪只往肚子里咽。在人面前,总是强忍着露出笑脸,跟没事一样,自己默默承受着。文化大革命时,有人偷偷贴出一张大字报,说我三婶是走资派,要打倒。三婶想不通,生闷气,而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郁闷,不久就得了肝病。四处求医无效,43岁那年三婶离开人世,留下四岁的独子文革。

三叔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文革拉扯大,真不容易。好在文革争气,长大后有点出息,使我三叔后半生过得很快活。

三叔在弟兄四个中间个子最大,年轻时身强力壮,干活不惜力,一人能顶两人干。一次,三叔赶着牲口到三十里外驮煤,步行来回走了一天,傍晚到家时累得精疲力竭。死沉死沉的装煤麻袋有二百多斤,三叔一咬牙,用一只胳膊猛得夹起来往前走,上到高高台阶时一不小心摔倒,连人带煤滚到台阶下,把右胳膊肘压断。疼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家里人不惜代价,把三叔送到北京德国医院治疗。德国医生说:“只要有足够费用,有把握治好”,并吹嘘了一顿:“打上我们德国的石膏,配上西药治疗,很快就会痊愈。”家人深信无疑,交足了押金。德国医生不知是故意的,还真是那样治疗,在打石膏前,往胳膊肘里镶进几根钢丝固定死。结果打开一看,给治坏了,胳膊肘直直的不能打弯。气得三叔无话可说,心想:欠你们的医药费别想要!找了个机会就溜了。临走时,三叔呸地吐了口唾沫,骂了句:“德国鬼子!”算是出了口恶气。

三叔为人直率、豪爽,说话办事不藏着掖着、不掺假,黑白分明,重情义。在村里,不管谁要是办了没理事,或欺负人,三叔会不客气地在大庭广众面前直言不讳,说得让你下不了台。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做错了事,悖了理,都怕我三叔。

人勤春早。三叔能吃苦、勤快,种了一辈子庄稼没耽误过事,逢活总是抢在先,往前赶。生产队时,三叔一心一意种地、卖力气。干活实诚,有人没人都一样,不会投机取巧,重活脏活苦活累活少不了他。干得多,饭量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那里连续大旱,闹粮荒,三叔吃过烧麻雀、死猪肉。而三叔并不觉得日子苦,对生活的阳光面看得多,是个乐观派。

三叔对我们这个大家庭特别偏爱,把兄弟、侄子们始终装在心中,念念不忘,亲热得很。我们家人丁兴旺,三叔看到一个个出息,很骄傲。碰到生人、熟人时自豪的心情按捺不住,找个话茬就说一通儿:“我兄弟是县长,可能干啦!我侄子是开飞机的,还有个侄子当村长……”这是三叔表达感情、亲情的一种特殊方式,是发自内心的。不了解我三叔的人理解不了这种心境。

人民公社解体后,三叔在承包的几亩土地上精耕细作,年年粮满仓,不愁吃不愁穿,盖了新房,家里买了小汽车,很知足。大量空闲时间,下下象棋,拉着孙子四处转转,扎在人堆里闲聊聊,日子过得挺舒心。这个时期,三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现在政策好,人自由,吃得好。”三叔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没有难处,心静如水。偶尔碰到一点不快事,找人一说,事就过去了,总能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三叔笑到最后,活到八十一岁,无疾而终。

三叔是生活的强者,人生的胜利者。与那些贪得无厌者相比;与那些为了个人得失而争名夺利,小肚鸡肠,一旦失利便发疯、郁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相比,我三叔算得上是一个聪明的人、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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