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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味道

2009-07-30樊海英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杏树

樊海英

故乡在晋北。从古关杀虎口沿长城东行十余里,有一个小山村处子般静卧着。从远处看,那是一片绿色的湖;近些,湖面上有一抹抹或红或白的云雾若隐若现,那是家家院里都有的杏树桃树正在开花;再近些,白杨树丛中露出了青青的瓦,有淡淡的炊烟升起,树枝上的小鸟叽喳着,从这里跳到那里;等到走进这山村的黄泥小巷,屋旁院尾便是羊欢狗叫,人声鼎沸了。

离家多年,故乡之于我除了是一幅幅鲜明生动的图画,更是一缕缕醉人心魄的味道。每每想起那个美丽的地方,便有种种熟悉的味道悄然潜入心里,似浓似淡,挥之不去。

故乡的味道是春天的泥土。清明节才刚过去,家家的耕牛就已下了田。每到这个时候,给下田的父亲送饭就成了我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走在乡间松软的田埂上,随处可见手提陶罐的孩子们。陶罐里多是合子饭,上面盖个小碗,碗里是几块腌萝卜。早春的天气已经回暖,天空水洗过一样,树枝有了稍微的绿,向阳的山脚下有不知名的小小花朵早开了。冬的残雪融化下渗,空气湿润而清新。新翻的泥土黑油油的,波浪般涌向远方,土地发酵出的气息四处弥散,沁人心脾。这是春天的气息,也是生命的气息。多年后,我在课本里读到秦牧对土地的描写,读到郭沫若对泥土的眷恋,像是找到了远年的知音,心里在瞬间温暖。

故乡的味道是夏天的玉米。那时候,家家都养着羊呀牛呀兔呀,为了喂饱这些贪吃的家伙,人们一有空闲就得去野地里割草。夏天的原野是美丽的,树上的鸟窝,牛粪下的屎壳郎,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全都蕴藏着无穷的乐趣。午后放学,我们几个小伙伴一人一筐,向着那绿色的原野进发。浓浓的绿延伸着,无边无际,直铺到天尽头。等到一走出大人的视线,我们就迫不急待地扔下筐子,一头钻进高高的玉米地里。盛夏的暑气虽未散去,田垅里却凉爽多了。躺在松软的地里,尽情放松着一天的疲累,看蓝蓝的天被长长的玉米叶子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偶尔有雪白的云从三角或四边的图形中飘过。折一枝嫩嫩的玉米秆,细细地嚼,清甜的味道爽爽的,比大人老不给买的水果糖好吃多了。我们折啊吃啊,直到落日的余辉染红天边,远处响起母亲的呼唤,才不得已爬起来,随便扯几把草,一溜烟回家去。不久,田里的玉米穗打蔫了,掰下第一茬玉米棒子,煮熟,那鲜美的味道更是人间少有,回味无穷。

故乡的味道是秋天的落叶。老屋的旁边种着一排树,杨树、柳树,还有几棵这里不多见的竹叶青。秋风刮起的时候,黄黄的叶子一片片飘落,院子里经常是金灿灿的一层。傍黑的时候,父亲从田里劳作回来,顺手拿起墙角的扫帚把落叶扫拢,点燃。青青的烟雾四散开来,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燃烧的味道,像太阳曝晒过的麦秸,干爽又清香。而这时,屋里就会亮起一盏灯,母亲的晚饭也烧好了。多少年过去了,每每不经意间闻到落叶燃烧的味道,我就会格外想念故乡的老屋,还有已逝去多年的母亲。

故乡的味道是冬天的烤土豆。冬天是枯燥的,干硬的北风呼呼地越过古老的长城,地上的生灵都不知了去向。寒冷的假期,我和哥不再出去玩儿,除了偶尔捕捕麻雀儿,唯一的乐趣就是烤土豆。漫漫长夜里,我们把炉子捅得旺旺的,拣几个小点儿的土豆埋进炉坑下面的柴灰里,我和哥就在炉前守着。屋里静静的,只有炉子里的劈柴叭叭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闻见香味了?熏我俩抢着拉开炉门,一边吹着被烫得生疼的手?熏一边忙着用火钳扒开柴灰,黑黑的土豆滚了出来,像几个可怜的灰姑娘。小心翼翼地剥掉外面那层烤焦的皮,轻轻一掰,一股白气冒了出来,屋子里立刻弥漫了烤土豆的香味。在那些漫长的冬夜里?熏是香喷喷的烤土豆驱赶着寒冷?熏温暖着枯燥无趣的假期。

故乡之于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感受,那里埋藏着多少难以忘怀的事,恐怕我们说也说不清楚,可那里始终留着我们祖先的根,烙着我们终生的印记。我们每个人都忙着离开乡村,走进城市,为了一份希望,也为了一份骄傲和尊严,可又有谁能真正走出故乡,逃离感情的牵引呢?

小区的院子里有一棵杏树。

这个小区已经建成好几个年头了,之前?熏曾是一家药品公司。铁栅栏围成的大院里有好几排平房,临街的办公,后面是仓库。院子里种着许多树,有几排秀丽挺拔的白杨,有几棵婀娜妩媚的垂柳,依栅栏还有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这棵杏树就在院子的中间。那时?熏它似乎就很有些年纪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下拴着一条大黑狗,门口还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我们附近的孩子老想到这里玩儿,可是一走近大门口,那条黑狗就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地狂叫起来,把铁链子拽得哗啦啦响,老头儿随后出来,也是像狗一样的凶狠的眼神儿,吓得我们四散逃窜。

早春的凉意还未完全褪去的时候,也只有向阳的山脚和墙根处冒出了几点小小的绿芽,这棵杏树就开花了。先是在最高的枝头一朵两朵?熏几天不见,就雪白了一树,远远的,像云像霞。微带凉意的风细细地吹来?熏花的香气随风飘散。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被花香牵转了头,好好看上几眼,然后再称赞一句:瞧,多好的花儿!慢慢地,花儿谢了,绿叶渐渐繁密了枝头。等到天气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叶子的后面就长出了秘密,那是一个个翠绿的毛杏儿在探头探脑。油亮的叶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诱人的光泽,那是在向我们招手呢。在那个什么都紧缺的年代,我们如何能挡得住这醉人的诱惑?终于,在某一天的中午,我们一群孩子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计划。我们从后面的栅栏爬进去,给早已变成朋友的黑狗扔了些从饭店门口捡来的骨头,黑狗冲我们友好地摇摇尾巴,蹲到一边享用去了。我们乘机一拥而上,连摘带捋,眨眼就装满了好几兜,正当我们准备撤离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子不小心压断了树枝,“哗嚓”一下摔了下来,毛杏儿滚了一地,看门的老头闻声出来,看到满地的残枝败叶,心疼得直跺脚。他从墙边掂了根棍子,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万不得已,我们扔下捂着屁股直嚎的那小子,越墙而逃。

接下来的事,说大也小,邻居的叔叔给老头赔了礼,领回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那小子杏儿没捞着一个,倒落了两个礼拜的病假,对我们这些不想上学的孩子来说,也算是赚了吧。

从此,我们离那个老头远远的,再不敢走进那个院子半步。等到上了中学?熏 课程加重,学业繁忙,加之生活条件好转,毛杏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寒来暑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小城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街道宽了,霓虹灯亮了,陈旧的民房不断被拆除,高楼林立,日新月异。几年前,这个曾经让我梦萦魂牵的地方也因经营不善而宣告破产,仓库拆掉,政府规划成了居民小区。我成了这个小区的第一批居民。

政府的规划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杨树柳树被砍得一棵不剩,唯独留下了这棵杏树。杏树仍旧在小区的中心,它越发地苍老了,该有几十岁了吧?芽 它的枝干更加粗壮,树叶依旧茂密。建设者们很有品位,依树修了石桌石凳。夏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在树下纳凉,或打打扑克,或唠唠家常,孩子们在树下撒着欢儿,追逐打闹,笑语不断,它成了小区一处独特的风景。

近几年,沙尘暴频繁地光顾这里。每年春天,风把蒙古高原的沙粒不断地搬运而来,窗台上积满了来不及清理的尘土,心也被沙尘充塞着,烦躁着。每每在电脑前工作久了,站在阳台上放眼看看,远处小南山尖尖的山顶上似乎还留着冬的残雪,田野里的草枯着,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在漫天的沙尘中干巴巴地静默着。春天在哪里呢?芽 忽然有一天,清早起来,我再站在阳台上伸懒腰的时候,树枝上就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花,冷不丁地让你吃惊。第二天,又开了一朵,或是两朵。接下来,春雨往往会相随而来,马上就会有满树的雪白让你振奋,心于是不再浮躁,不再郁闷,春天就这样不期而至。带来了湿润,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又一年的希望。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苏轼的诗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苏轼从小生活在这里,这句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里的春是杏花先报知的,是它在第一时间给人们带来春的消息。

等到毛杏结满枝头的时候,却没有哪个孩子来抢摘了。他们不再有馋嘴的童年,他们对时令的水果已不屑一顾了,何况这个能酸掉牙的“丑小鸭”呢?芽 每每和女儿说起我当年的英雄壮举,女儿都会面露狐疑之色:怎么那么馋哪?芽

前不久,不知是什么人偶尔说起,这个小区东西南北四栋楼,当中一棵树,不正应了那个“困”字了么?芽 风水不好吧?芽 此言一出,立时就有人站出来附和:四楼的张家出过车祸,三岁的儿子当场被压死。侧楼的小王,刚结婚不久,经常吵架,搅得四邻不安。还有小李得了怪病,久治不愈。自来水管也常坏,楼顶又漏雨。一时间,老杏树成了罪魁祸首,似乎不除不足以平民愤。比起每家每户的平安来,春天的花朵、夏天的绿荫又算得了什么呢?果真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杏树已被砍倒,几个工人正要把它运走。正是毛杏生长的时节,一个个毛杏在地上乱滚,新鲜的树茬在太阳下发出惨白的光。树根的周围被挖开了,可能是根系太深,没有人再挖下去,也没有人再清理,好长时间就那样裸露着。有一天女儿放学回来,问我:妈妈,杏树还能长出来么 ?芽是啊,杏树还能长出来么?芽 我重复着孩子的问话,无言以对。

的确,孩子们即使不怀念毛杏,也会怀念绿色的。

出村往南,穿过一片又一片或高或矮的玉米地、大豆地、荞麦地,有时还可见小块儿的蓖麻地,是一道很威武的峡谷。峡谷的入口立着几块巨石。小心绕过这些石头,就觉一股气势忽忽地朝脸前直压过来,让人不由地吃惊驻足。定定神,眨眨眼,才看清是两面的峡壁,直立陡峭,高耸入云,渗着凌人之气。小时候,每次来这里,都会嫌入口这几块石头碍事,挡了我们欢快的脚步和急迫的心情。因这里离村远,有好几里路,还说谷里有狼出没,大人轻易不让去玩儿。好不容易逮个机会,几个伙伴撒丫子跑去,又不得不在这堆石头前刹步,像是气势汹涌的潮头冲到了陡起的山前,再不甘心也终得停下来,然后沿着旁边细细的石径挨个儿进谷。有时为了谁先谁后,还得争执半天,甚至不欢而散。后来看《红楼梦》,贾府盖了省亲园子,入口处也有镜面白石一块,贾宝玉题名“曲径通幽处”,其实这是建筑学上用巧设悬,是有意为之。只是这里的几块巨石不知是谁设的悬,该不会是外星人吧?如果在这儿也题“曲径通幽处”,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进谷后再往里,空气渐渐潮湿新鲜,干硬的风轻了,花艳了,草密了。天空湛蓝,白云从长长的谷顶一朵一朵光标飘过。峡谷幽深静谧,静静地延伸着,有轻轻的哗哗的流水声响着。在山脚那大片茂密的草丛中,一个泉眼冒着串串晶亮小巧的水泡,这就是河的源头。

河细细的,一跃就能过去。水流也不大,却日夜不息,滋润着这片干燥的土地,哺育着劳累的老少男女。春天,河面刚刚解冻,大块大块的冰还在清冷的河水上缓缓漂动的时候,谷里的草就发芽了。山脚处,河岸边,没几天绿了许多。这时就有人赶着牛羊来放牧、饮水,燕子也陆陆续续飞回来了,沉寂了一冬的谷里有了生气。天气再暖些,这里越发成了我们的乐园。放牧的多是女人和孩子,她们把牵绳盘在牛角上,在牛的屁股上拍一巴掌,牛甩甩尾巴,哞哞地吃草去了。女人们在岸边的柳树上拉开横七竖八的绳子,一人占一块平展光滑的洗衣石,“梆梆”的捶衣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溢满了河谷。这时是没有烦恼也没有疲累的,母亲们的心情出奇地好。孩子们也脱了缰,上树掏雀,下河捉鱼,在绳子上晾的各色衣服后藏猫猫,还用薄薄的石片在河面上漩水涡,石片跳跃着,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几个漩涡荡起圈圈涟漪,重叠着、交叉着,丝绸般漾开去。洼地里的蛐蛐叫得更响了。

河里的水真清呵,看得清水底一粒一粒细白的沙,麦粒般细小的虾一群一群,贴着白沙快速地游动,怎么也捉不到。还有黑线样长长的水蛇,那是不敢捉的。最好捉的是泥鳅,用笊篱一捞一把,放在盆里或空罐头瓶子里养着,能活一年多呢。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着一种金色的小鱼,这种鱼很神奇,如果有老年人眼睛模糊了,连鱼带水生喝了,能明眼治病,非常有效。

小河曲曲弯弯,在峡谷里缓慢地流淌,河的两边弯出一块块地,这是全村的菜园子。谷里温暖湿润,土壤肥沃,菜长得鲜嫩水灵,产出也高。人们在这些地里种白菜、种萝卜、种蔓菁、种黄瓜西红柿,一畦畦,一行行,像画一样。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到处都是红的白的新鲜的萝卜,白菜瓷实饱满,蔓菁白中透紫。随便挑一个萝卜,在麻袋上擦擦,“咔嚓”咬一口,真甜哪。哪像如今市场上的菜,都是中看不中吃的,味儿都走没了。

这里还特别适合亚麻的生长,是乡亚麻厂的主要原料产地。亚麻的产量很高,每年都会收很多,割倒的麻一捆又一捆运出谷外,卖到了厂里,收入一沓沓汗浸浸的票子。麻秆做燃料烧热了土炕头。整整一个冬天,女人们坐在炕头上纺一根又一根结实的麻线,然后再纳一双又一双结实的鞋底,好给一家老小做鞋。我在城里上中学的时候,还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因为这布鞋,我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嘲笑:怎么,连三块钱一双的塑料底鞋都买不起吗?可我知道母亲的辛劳,那针针线线都纳着母亲的期盼和爱。再后来,母亲走了,我只好买三块钱一双的塑料底鞋,鞋底薄薄的,走在山路上,碎石把脚硌得生疼。

河到了下游,峡谷变得开阔,这里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植物。每年春天,桃花红杏花白开得热闹,映红了两面山崖上黝黑的峭壁和清清的河水。柳树长出了细细的叶子,枝条变得柔软婀娜,远远看去,这里绿雾朦胧,那里灿若云霞。春耕结束了,清闲的时候,人们开始进谷割柳条,编一个个箩筐,或自用或挑到市上去卖。偶尔高兴了,还编一种很精致小巧的笼子,给孩子们玩儿。里面养几只蛐蛐,或养一只山雀,挂在屋檐下。雨后的清晨,太阳出来了,蛐蛐们比赛似的唱歌,满院清音缭绕,不绝于耳。

那是个物质匮乏、色彩单调的年月,一个自然条件极差的山村,竟然有绿油油的蔬菜可以管饱,有美丽的桃花灿烂着枝头,还有可以换钱的蓖麻。虽然结得桃呀杏呀有些青涩,可我们还奢求什么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开始缺水,全村十几口井,不够千余人饮用。于是,下雨天,人们把家里的盆盆罐罐、桶呀缸呀的全都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储存雨水,澄清后用来洗衣服或饮那些鸡牛羊兔,缓解用水紧张。后来政府组织每家每户打旱井,在地面上开一个小口,下面逐渐拓宽,有二三米深,红胶泥垫底,用做储雨水之用。旱井在当时确实起了一定的作用,无奈那时老天不开眼,连年干旱。雨下得少了,渐渐旱井废弃了,人们不再使用也懒得管理,倒是经常有淘气的孩子不小心掉进去。

扶贫工作队进村的时候,我已经去城里读书了。那时,水已经成了当地经济发展的瓶颈,是一个让各级政府非常头疼的问题。工作队来得很及时,带来了资金也带来了技术,专家们把沟沟岔岔走了个遍,决定从村南峡谷里的那眼泉引水。村民们这几年饱受缺水之苦,一听说引水,热情非常高,大人小孩自发参加劳动。很快,壕挖开了,输水管道铺好了,电线也架好了,村里设了几个蓄水池,钢筋水泥筑得牢固。当终于看到清清的水哗哗流出来的时候,全村上下一片欢腾。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水流小、扬程高,再加上管理不善,水泵故障频繁,这项耗资30多万元、历时两个多月的引水工程终以失败告终。工作队期满撤回,那个矮胖的队长临走时又去了谷里,水依旧哗哗地流着,天依旧蓝得深远,草地像柔软的绿色地毯,崖缝里的山丹丹开得正艳。只是翠绿的山坡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一条条废弃不用的输水渠裸露着,像一个美丽少女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颜色。风起处,卷起道道沙尘。

引水的梦彻底破灭了,人们开始到谷里的泉边拉水。从此,牛车马车往返在小村与峡谷之间,叮叮咣咣的水桶声回荡在山谷的上空,当年的玉米地、大豆地被碾出深深的印痕,渐渐成了一条路。入口处的几块巨石移开了,细细的石径拓宽了,总得容一驾车通过吧。这几块巨石终于不再碍我的事,它们被杂乱地丢弃在一边,再没了往日的威严。峡谷没有了屏障,凌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不必再在想象中研究那个“曲径通幽处”的留题,可我似乎看见了一群孩子还在入口处争执着,一张张小脸红扑扑的,汗珠在太阳下闪着七彩的颜色。

不久,一个新加坡的华侨回来了。他是从这个小村子里出去的,如今回来承包了谷顶西几百亩的草地,准备发展灌溉农业。那里曾是全村的牧场,几千只牛羊在那里吃了多少年的草,谁也不知道。机械化的效率非常高,仅仅几天,几百亩草地全部开垦成耕地。正是春种时节,沙尘被干燥的西北风四处播扬,整整一个春天,谷顶的天都是黄色的。

那年头改革的速度非常快,崖顶的沙尘还未散尽的时候,谷里也不再平静。从另一个入口处开进几辆大型的工程车,开山采石的隆隆声整日轰鸣着。原来是一个南方人看上了这里的石头,要办大理石厂。村民们终于知道,这些屹立了千年万年的青黑色的石头原来叫“玄武岩”,能做大理石,是现在大量使用的建筑材料。人们又一次兴奋了,如果这里办厂,还愁没有挣钱的地方?这谷里这么多石头,怕是几辈子也挣不完呢。

好梦总是短暂的,当人们还在热情地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喧闹了不久的峡谷再次沉默了。有人说是石头不好,质地差,开采成本高;也有人说是双方协商不妥,违反了矿产资源保护条例。那些南方人也匆匆撤离了,这次留下的是遍地狼藉的石块,好几处因河道堵塞,水流不得不改道。桃树林也受到了破坏,许多桃树被连根拔去,地上散乱着泛绿的枝条,正是桃花纷飞的时节,枝条上的花朵被践踏着,染红了正在发芽的小草。

今年清明节,我回村给母亲上坟。今年的春来得早,风比往年轻了暖了。母亲的坟离峡谷不远,只须穿过一条不长的浅浅的沟壑。再次光顾这个儿时的乐园,感觉竟然恍若隔世。峡谷灰沓沓的,像个苍老疲惫的妇人,不再有当年的鲜润和生机,到处是裸露的树桩和枯枝败叶。菜早就不种了,干枯了一冬的河蓖蔬悄悄泛着绿色。河面窄了,薄薄的浮冰正在融化。我顾不上脚下刚开得嫩黄色的小花,急于去看那片桃林。庆幸的是,桃树还有不少,花也开了一些,在微风下轻轻摇曳。不过听说,连当年那样青涩的果实也不结了。

那边的草场也荒芜了,植被的破坏导致水土流失严重,土壤肥力下降,当年的“灌溉农业”并没有实施。再后来,这里成了乡村农田基本建设的战场,打了地埂,整了梯田,却再没有人耕种。许多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喧闹的小村沉寂了。新加坡的华侨早已不知去向,他的来去匆匆给家乡留下了什么呢?

脚下坚实的土地静默着,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建设者,承受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和浮躁的灵魂,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失败者,目送着他们灰暗的神色和落寞的背影,故乡的土地从来都是博大睿智从容不迫的。我的思绪有些散乱了,似乎看到,早年大片的玉米地从远处汹涌而来,浓浓的绿色恣意汪洋,而黝黑的峭壁上,红艳艳的山丹丹正迎风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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