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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乐进城路

2009-07-30徐茂斌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二姐师范

徐茂斌

山里人把进城看作是一件非常神秘和美好的事情。这里所说的城,不是天津、北京、上海那种大城市,而是我们那座不足万人的小县城。有人要进城了,必定要从头至脚着意打扮一番,生怕对不起城里人眼睛似的;有人从城里回来了,人们赶紧围拢过来,支棱起耳朵收获城里人的新鲜活法和稀奇事儿,犹如分享着美妙绝伦的精神大餐;因而进过城的人显得光彩照人,未进城的人就显得黯然失色;在山乡,好多人把能够进城看一眼作为“不枉此生”的奋斗目标;好多人把没有进城作为“抱憾终身”的最大缘由。这就是我们乡下人对县城的崇拜、向往和对进城的追求与渴望。

追寻进城梦,曾一度成为父辈们的主流意识与价值取向。在他们看来“革命”和“进城”简直就是同一个概念。因为二者仿佛是不可分离而又相互兼容的因果关系:只有通过革命才能实现进城,进城又是对革命成果最真切的体验。这样一来,坎坷不平的进城路,便浸透了山民们可歌可泣的鲜血与汗水,甚至于铺满了山民们悲壮惨烈的身躯与灵魂。父辈们在进城的路上,有的丢了腿,有的残了臂,有的甚至丧了命,当然,也有的侥幸冲到了终点,既得到了“革命者”的光环,也得到了“进城者”的荣耀。父亲曾是进城行列里的一员,不料在半道上命运和他开了一次玩笑,使他不得不重新返回大山。革命成功了,父亲在韩镇参加了工作,虽未进城,但也不失“光荣”。后来进城的机会频频向他招手。他算盘打得好,材料写得快,毛笔字又颇具功力,在干部队伍普遍缺文化的那个时候,他的本事够出众了!县委袁书记曾一再捎言达话要他进城工作。父亲何尝不想进城?可此时他肩膀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们姊妹弟兄们犹如一群嗷嗷待哺的红口小鸟,母亲一人招架不下,父亲也就不得不守护在“鸟巢”旁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出现了严重的经济困难,为了渡过难关,来了一次空前的干部压缩。在这次减员中,父亲一为国家分忧,二为家中解愁,主动要求返回农村。待到六四年,国家财政有了好转,县委给部分“六二压”干部重新安排了工作,父亲也在其中。可该死的邮官(邮递员)迟迟不往山里送信,等父亲看到通知早错过了“四月八”。父亲最后一次工作机会被耽搁了,也意味着父亲最后一次进城的机会永远失去了!

父亲并不灰心,他把实现进城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了子女身上。他可能至今也不知道“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这句名言,但他发明的“念书能够进城”的乡村格言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的梦被击碎了,可他面对贫瘠的大山喊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语:“我就是讨了吃也要供孩子们念书,直到没地方念为止。”为了回应父亲的呐喊,我们姊妹面对老祖宗留下来的土窑洞也喊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口号:“吃穿不和别人比,学习让别人不能和我们比!”正是这些话,让父母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也正是这些话,让我们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这才有了当地人对我们“穿得烂、走得慢,肚里装得扁食蛋”不知是褒还是贬的评价;才有了后来姊妹十人全部进入城市的坚定有力的脚步;也才有了父母和我们一同在城里享受现代文明的欢声笑语!

幸福常与痛苦作伴,风光多和险峻为伍。

每当忆起进城那段经历,我自然会想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进城的路比之蜀道难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就崎岖不平,遇上“文革”那个灾难深重的年代,就更是险象环生。如果说先辈们进城洒了一路血,那我们进城则洒了一路泪。

在让人瑟瑟发抖的严冬,竟有一股暖流从神州大地掠过。她虽驻足短暂,未将冰雪融化,未让大地苏醒,但她向人世界传递了一个春的信息。这个信息足可以温暖亿万颗冻僵了的心灵!

一九七二年年底,中国的教育路线在不知不觉中回潮了!初中毕业的我们参加了“文革”中最严格的一次升学考试。从考场上回来,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结果。经过二十多天的苦熬,我终于等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公社的话务员用她那清脆甜美而地地道道的家乡普通话在喇叭匣子上通知,让我第二天去韩镇公社参加师范生的复试。我非常激动,激动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反复问着妈妈:是真的吗?不是在作梦吧?妈妈眼中溢满喜悦的泪花,点了点头:真的,孩子,不是梦!

过了半天,我的脑子里才折腾出一些问号来:凭我的自信,上高中应该是挑到篮子里的菜,上师范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何以进得师范?全公社往届的应届的那么多参考人员,此时复试咋就独我一人?又想,管它呢!反正师范比高中强多啦!上了高中花钱多不说,最后还得回家修理地球;而上了师范就成公家人啦,管吃管住管花项,出来后就成了可以天天洗脸刷牙的人民教师啦!既然上天独给我掉来一张馅饼,我还客气什么?我还犹豫什么呢?这天晚上全家人高兴得都不睡觉,都在祝福我,帮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到韩镇要走十多里的山路。我踏着晨曦,听着鸟鸣,翻山过沟,兴高采烈,几乎是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哼着小调,来到了父亲曾工作过的那个韩镇公社。测试开始了,师范的几位老师简单说了些要求什么的,然后把来自不同公社的考生每人领到一个屋子,发了一份考卷,锁住门走啦!我边答卷边胡盘算:古时候那种科举考试也莫过如此吧?芽测试题比较简单,我答得非常顺利。老师在收卷子时很专注地看了一遍,给我竖起了大拇指。这次复试,在师范王老师那里了解了些情况,才解开了昨天晚上的谜团:在本次升学考试中,按照上级分配的名额,本县有30名考生被“择优”到了师范。我的成绩位列全县前茅,岂有不吃“馅饼”之理?末了,师范的几位老师一再安排我,你的成绩很突出,尽管放心,回去等通知好了!

按照老师的安排,我在家里默默地等待着,母亲则在为我的上学眷眷地筹划着。我记得,那年过年杀了很像样子的一口猪。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吃一半卖一半的,而那年母亲作出了一个非常惊人而果断的决定:“把猪肉全部卖了,给娃娃上师范做一套新铺盖和新衣服,留下头蹄下水过年。”接下来,父亲到岔上镇卖了猪肉买回布料,母亲用了几夜工夫赶制了一套新里新面新棉花且带大红喜字的铺盖,大姑给我做了一身很得体的蓝色中山装。看着母亲昼夜给我张罗进城读书的行李,我心中生出了万千感慨,我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句。那哪里是一套寻常的铺盖啊,那是母亲用一年辛苦换来的铺盖,那是我们姊妹们所见过的第一套新铺盖,那是全家人从嘴里省出来的一套铺盖,那是我们山里人用所有希望编织出来的进城梦啊。

那是一个没有猪肉食用的春节,可那是一个品尝理想之佳酿、希望之珍馐的春节!全家人都在用虔诚的祈祷期待着我那个“进城通行证”的到来!

这种等待,本来就是一种美好而又揪心的事情,而如果老没有结果出现,那么这种等待就会霉变成对人的打击、折磨,甚或摧残。

正月十五过去了!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姐妹兄弟们除了用一系列看似合乎情理的假设、猜想和推断来宽慰我,还有什么法子?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母亲每天早早地就拿起绳子镰刀到东山上打柴去了。可我知道,她哪里是打柴啊,分明是到通往公社的汽路上望路过此地的邮递员去了。她怕“邮官误前程”的悲剧再次上演!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我们盼望门口的老榆树上落个喜鹊报报信,盼望到公社的人能够捎回一句话,盼望喇叭匣子里再次传来清脆而甜美的声音……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父亲是真着急啦,那天鸡叫头遍,他就走出山庄,到公社借了一辆自行车往县城里跑走了。

父亲此次进城,不仅没有带回我们所渴望的消息,还差点把命交待在进城的路上。

我们公社离县城130里,其中相当长的一段还是山路,骑车进城本来就够呛;又遇了那样一个鬼天气,冷的要命。父亲走得急,忘了戴手套,没走多远双手冻得就捉不住车把了,重重摔倒在地。他把脚上毛袜子脱下来戴在手上,继续跌跌撞撞朝县城走去。

那天晚上,全家人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母亲围着灶台转来转去,不时往炉膛里添些柴禾;给父亲炖在锅里的饭菜热了,凉了;凉了,又热。

直到大后半夜,村东头的狗子叫了起来,母亲肯定地说:“那是你老子回来啦!”果然,是父亲回来了。他一瘸一拐,精疲力尽,脸色蜡黄,破旧的皮袄上出现了几片血迹,棉裤上开了很长的口子,棉花露出了几大坠。

我们迫不急待地问父亲出了甚事?父亲面对漫漫长夜中的那盏小油灯,像终于找到了光明似的,失声痛哭,倾诉起了进城所碰到的一切。

父亲说,他到了师范打听到人家已经开学了。听教务处老师讲,咱们娃娃成绩很好,甚毛病也没有,通知书都填好了,又被县文教办要了回去,现在另一个学生已经顶替上了。父亲问什么原因,那个老师气愤地说,什么原因,不明摆着嘛!你是农民,土牛木马的,少脸没面的,人家要另一个念书,还不得拿羊顶鹿!父亲说,既然咱们少脸没面的,那开始就不要录,何苦要耍戏人呢?那位老师说,这不是在变把戏嘛!开始不录能行吗?那30个学生都是按政策从高分到低分取的,第二名不录能交待了谁?况且一开始即便是前30名都不取,也轮不到那样一个200名以外的学生呀?等到后来,高中录取通知书也发啦,人家柿子挑软的捏,看到你们这种没有任何关系的农民,凭死量彻你也不会怎么样,就随便鼓捣一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把你抽出来,把人家填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家不叫这是“偷梁换柱”,而是美其名曰“补招”。此时,旁边的另一个老师打比方说,这就如看戏看电影一样,一开始各就各位,秩序很好,开演了随着灯光的变幻,人家一把把你搬开,位子瞬间换了主人。等于是你给人家占了半天位子,你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动武打架,那你就成为场子上被清除的“多余”了。父亲再问那位老师现在还有没有挽救的办法?老师说,现在这社会,有眼的打得没眼的;你要有办法,他还敢动你吗?他还敢在你身上做这种伤天害理、葬断良心的事情吗?听了这番话,父亲彻底失望了,他也没有心思在这个欺负农民的地方吃饭,又饿又累又气地离开了县城。

阳婆落山的时分,父亲走到了丈子沟那个下坡拐弯的地方。突然身后来了一个带着拖斗的冒失鬼汽车,硬把父亲挤到了排水壕边上,又把父亲挂在马槽上拖了好几米。父亲只感觉到飕的一股冷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父亲醒过来,天地间已是漆黑一团。他咬着牙,忍着疼痛,努力地辨认着方向,一步一挪地回到了村里。十来里路竟走了半夜。父亲从此落下的腿疾,再也没有治愈。

听了父亲的叙说,我的肺要气炸了,全家人的肺都要气炸了!

又是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此夜无眠,没有笑声,只有悲泣。透过窗户仰望苍天,竟无一颗星斗闪烁;乱作一团的狗吠声,把整个山庄原有的静谧撕了个粉碎。

人在极度悲愤的时候,脑子是空着的,纵有万千“内存”也会丢得无影无踪:思想没有了,感情没有了,语言没有了,因而眼泪也没有了。这一夜,我就是这样。家里人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没有;家里人流了好多泪,我一滴也没有;全家人的表情都很愤怒,我只是呆望着他们……

人有时候很怪,明知努力是徒劳的,偏要去做徒劳的努力;明知自己遭受的伤害是异常痛苦的,偏要咬着牙去承受更加痛苦的伤害。

我执意要进城寻找文教办的领导。父母怕我在此等情况下办出极端的事体来,定要让二姐和我一同去。那天,我和二姐搭了公社拉化肥的拖拉机,第一次进到县城。

我第一次进城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以至于看到天上的太阳也是灰蓝色的。被村人们经常玄乎的七大街八小巷、百货商场、大乐楼、火车站、食堂、大礼堂等重要景致于我则纯属多余而不屑一顾。

下午,我和二姐来到县委大院。大院由一排排灰瓦盖顶的平房组成,房顶上七高八低的烟囱向上翻卷着黑蓝的烟尘。县文教办那一溜平房,除了一间开着,其余均由铁将军把门。在这间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一位善良而有同情心的中年人,他听了我们的诉说,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将招生中“偷梁换柱”的过程讲给我们,直讲得二姐不住气地落泪。他讲的情况和父亲那天在师范了解到的情况完全吻合,而且有名有姓有根有据有具体情节。

就在快要下班的时候,终于等回了我们所要见的那位领导。你看看,我这记忆力也真是的,如今连他姓甚名谁都记不起来了,先就估摸着让他姓“焦”吧,大概也差不了许多。焦领导盛气凌人的架势和醉醺醺的样子,即使在几十年过后的今天让人想起来也会作呕。我不想回忆那天和他见面的情景,所幸二姐有写日记的习惯,她说当年的日记还在。二姐翻箱倒柜找到了那本纸质已经变黄了的日记本,我按住胃口迅速将相关内容摘录如下——

这个领导个头挺大,站于当地,左手叉腰,右手端着茶杯,眼睛半开半闭着,说话粗声狠气的。他不让我和弟弟进屋,我们只能在门口探进头来说话。弟弟问:你们不让我上师范的理由是什么?他说:你不够条件。我问:什么条件?他说,德智体全面发展。弟弟问:那你说说,我是德不行?智不行?还是体不行?他说,我看你身体就不行。我问:弟弟身体咋不行?他用手指着弟弟说,个子那点点,能当老师能上讲台么?弟弟气愤地说:我才16岁,还正是长个的时候,我在同龄人中又不算是低的,你怎么知道我的个子将来就是这一点点,难道你那个子16岁前就长成了?他立刻凶了起来,手指着弟弟:你不只尺寸不够,你的年龄也不够。我说:据我们了解,这次录取的30个师范生中至少有三个和我弟弟是同岁的,他们够,弟弟咋不够啦?此时他被问得张口结舌,干脆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说给你们,这里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你们说了算,我让谁念谁就念,不让谁念谁就念不成。比如你,我让你念,你还可以上高中;不让你念,你连高中也别想上。弟弟也火了:说了半天这条件那条件,你让谁上谁就上,你不让谁上谁就不能上,那还叫讲条件讲政策吗?弟弟越说越激动,我怕再这样下去弟弟上高中的事也真的被他给害瞎,赶忙拉了拉弟弟的衣襟从门口后退两步。没想到,此时那道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再敲就不给开了。

二姐这天的日记还有一大段,是她对焦领导德性的评价和对焦领导将来的预测。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看,我深深地敬佩二姐的分析力和预见力。

从革委大院出来,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和二姐茫然不知所措,反复合计着再该怎么办?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再找大一些的领导反映情况吧?比如革委会主任、副主任能管了文教办的那一级领导,一来恐怕是不好找的,二来就是找到了,又怕官官相卫,除不顶事,把上高中的路子也给彻底堵了。你一个农民子弟算什么?“文革”中那么多大官都被冤枉死了,你不就是人家脚下的一只蚂蚁吗,想让你死那还不容易?稍微发力就足够了。找些熟人帮忙吧?城里倒是多少有几个本家和亲戚,平时还有些走动。这不是已经找过了吗?父亲那天一个一个都找到了门上,能帮上忙的不肯帮,肯帮的又实在是帮不上,还有必要去烦人家吗?再找那个领导吧?门也进不了啦。就是强推开门进去,他会同情你吗?他会朝理你吗?他要是个讲道理的人,能说出“我让谁上谁就能上”那样蛮横的话来吗?他要是个善种,能做出这种“掏鸟喂猫”的事情吗?他能面对遭受如此委屈、从130里以外来找他的两个农村孩子门也不让进,话还未说完就把门给拍上吗?你还指望他有良心发现?芽简直是太幼稚了。到上面去告状吧?到哪里去告呢?不是有一句话叫“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嘛!至于现在告状,是不是就得在“击鼓升堂”前给人家打点些银两咱不知道,可路费盘缠肯定是少不了的,就凭姐弟俩浑身装着的两块四毛钱和三斤半粮票,能到了地区还是能到了省城?就是在县城这个干石头街上生存一两天都成问题,还敢展摊告状那种营生。不是常听人说有倾家荡产告御状的吗?回去把自家的院落和财产全部变卖掉,省城不能去?还是北京去不了?可我能吗?姐妹弟兄十来人全在上学读书,如果把家业戳点光,那全家人咋活呀?姊妹们的书咋念呀?不行,不行,所有的法子都不行,真是一筹莫展!

这几天县城里上映一部叫《卖花姑娘》的外国电影,听说很火的,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不少乡下人还专门进城观看。我和二姐路过礼堂门口时,电影正在换场。从上一场出来的人多半是擦眉抹眼的,有的一下停不住,还在一个劲地落泪。看下一场的人们已聚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售票口还有一大圪蛋人在警察皮带的抽打下争着购票。二姐有感而发:电影里的人再苦还能苦成个甚?比咱们还苦吗?要是把咱们的遭遇拍成电影,还不把城里人哭死?我也在想,中国人的眼泪,为什么对艺术那样慷慨,而对现实就那样吝啬呢?

这晚,黑云动地。就在城里人为《卖花姑娘》而哭的时候,我和二姐沿着县城通往山区的公路向西北而去。因为公社拉化肥的拖拉机已经走了,城里又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再说那两块四毛钱装回去还得给弟妹们交学费,能靠上的只有自己的双腿了。山里的孩子是不怕走路的,可我们怕黑。任何动静,都会吓出我们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漫漫长夜,虽然有长长的木棍紧握于手,可我们还是盼人的出现,怕鬼的降临!

如狂风暴雨折断了理想的风帆,似山崩地裂摧毁了信念的大厦。16岁,那是一个既脆弱又敏感,又容易走向偏激的年龄。在经历了升学的打击后,我好像什么都不相信了,唯一相信的就是命运。什么正义呀、公平呀、真理呀、善良呀、美好呀、高尚呀,在我看来,统统是些骗人的词汇,人世间根本就不会有真实的存在。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在我命运的镜面上赫然写着“山里农民”四个大字。因而不想瞎费辛苦了,我参加队里的劳动,当上了“半劳力”,企图用劳动的方式来排解内心的郁闷。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我的郁闷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起来:食不甘味,夜不能眠,头皱成个疙瘩,终日和人无话。父母看见不大对劲,硬劝我去念高中。我心想,念就念吧,当农民还怕错过了机会不成?

生活还得继续,读书只能继续。当我决定了要读高中,高中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

临行前,母亲再三要我带上那套有大红喜字的新铺盖,我不肯。望着母亲迷惑不解的神情我解释说:“妈妈,先放起来吧,这套铺盖你是给进城上师范的儿子做的,我如今到镇子里读高中,我没法用它。看着它,我会流泪分心的。如果老天有眼,日后给我进城的机会,这卷铺盖算是我的;如果没那个命,姊妹们谁能先碰开城门,去城里读书或工作,你就奖励给谁吧。”母亲读懂了儿子的心思。因而我将真实的我从容不迫地展现在了高中师生的面前。若干年后我跟人们开玩笑说,那时如果有个陌生人来校园找我,不用打问,照着那个穿着最破烂、生活最寒酸的学生喊我的名字,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

如同遭受“五雷轰顶”而未死的人怕听到声音、遭受强暴蹂躏而未死的少女怕与生人狭路相逢一样,我在经历了那次打击后,对一些事物变得异常敏感。比如听到“补招”二字就毛骨悚然,看到个头挺大的人就唯恐避之不及。

当我到岔上中学报到的时候,高五班班主任柳老师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补招进来的吧?”我的“毛骨”立时悚然起来。第一次见班主任,不回答肯定不行,回答又实在没法作答。说是吧,我已经被“补招”害成了这样,怎么自己反倒成了“补招”?说不是吧,高中已经开学那么长时间啦,录取名册上哪有你的名字?这除了“正取”不是“补招”又能是什么呢?过了半天,我只好难为情地说:“也算是吧。”柳老师深感诧异地瞅了我一眼,还附加了一声冷笑。我猜想,大概在毫不知情的柳老师看来,我也一定属于那种借着某种权力把“李逵”干掉后硬填进来的“李鬼”。这正是:假作真来真亦假,贼盗于我我成贼。好在柳老师和几个代课老师的个头并不高大,用不着我的“毛骨”每天为之“悚然”!

高中的两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本是一个活泼好动、性格开朗的孩子,而上了高中后变得沉默寡言、踽踽独行。初中的我,学习为全校师生所公认,文体美德劳样样引人瞩目,那是用一大串鲜花与掌声的音符所构建出来的华彩乐章;而高中的我,除了学习外,原有的兴趣和爱好在我生活的视野里顿失踪迹,我常常望着校外古老的城墙发呆,我常常埋在被子中哭泣,也常常在梦魇中惊惧而醒。若干年后,经过时间的打磨和真情的抚慰,受伤的心灵慢慢得到修复,我的性格也基本恢复了原生状态。常与同学聚会,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煞是好笑。高中同学说,你咋这样能说能笑,变得一点旧模样也没有了?芽初中同学说,咋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样能说能笑,一点改变都没有?如此一来,搞得我也常自我打量:我是我?我非我?

一个伟人说过,人的一生关键时候往往就那么一两步。上师范这一步,于我的一生肯定是最关键的一步;这一步,也很可能就此成为我人生命运的分水岭。上了师范我可以充分地放飞我人生的理想,而没能上成师范很可能使我陷入痛苦的泥淖永远无法自拔。我在痛苦的呻吟中,期待着人生第二个关键步的到来。

高中毕业,城市的青年插了队,农村青年返了乡,虽然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块大地,却接受着不同命运的安排。城市青年熬上三年五载,赚下个“老知青”的名分,或招工或调干或顶班或推荐上学,纷纷展开翅膀飞回了城里。而农村青年,除支书、主任和老贫协的儿子、闺女或小姨子能靠权力享受到“进城指标”外,平头百姓的孩子只能在“广阔天地”里永久性地“大有作为”了。无怪乎,插队知青在面对农村青年时表现得那样趾高气扬;而在面对他们的父辈时又表现得那样委屈和忧伤,仿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是天经地义的公理:干部子弟可以顶班当干部,工人的子弟可以顶班当工人,那农民的子弟自然只可以顶班当农民了。城市青年插了几天队,如蒙受了奇耻大辱,他们骂老天不公,怨天命运捉弄,仿佛短暂的农村生活给他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痛!于是后来便出现了一大批反映知青生活的“伤痕文学”。而农村青年因为投错了胎,他们默不作声地一辈子与黄土地为伍,亦不觉伤亦不觉痛,早已“病重不呻唤”了,文学则永远也不会来关照这一“病重”群体悄无声息的命运。

我1975年高中毕业回到了山庄,像所有的回乡青年一样,任由美好的理想在风中雨中飘洒,也任由青春岁月在泥水里流淌。我们羡慕那些插队知青,因为他们总有一天能高昂起头颅走在进城的路上。

不曾想,碰到了1977年那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年头。我们这些农民子弟还没来得及拍打一下满身的灰尘,把镰把锹头一扔,就气喘吁吁冲进了祖国选拔人才的考场。高兴啊,我们终于能和那些穿着讲究、傲气十足的干部子弟同场竞技,一比高低了!兴奋啊?熏这绝对是一种社会的进步?熏每个人的前途从此就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中。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大学呀中专呀,什么学校的好与赖,什么专业的热与冷,于我们真是无关紧要,好歹摸捞个学校换过粮本子再说。这一年,全县金榜题名的大中专学生共计80余人,奇怪的是90%的是农民子弟!我们胜利了,农民胜利了!

在接到通知书后,我特意跑到了城里,邀了几个与我同榜的农村青年,在县城唯一的食堂花了九元钱喝了个一醉方休!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庆祝宴,我们醉得像模像样,我们醉得扬眉吐气,我们醉得让城里人大惑不解!

这次上学,我背上了母亲五年前为我做的那套有大红喜字的铺盖。

我考了学校后,我家的好事接连不断。第二年有三弟、第三年有四弟……没几年工夫,全考了学参加了工作。进城的梦想,在我们这代人身上终于变成了现实!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姐妹弟兄十余家子几十口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认真地回忆往事。而一串串的往事所要表达的感情总是集中于两点,一是感谢邓小平老人家,没有他给我们公平竞争的机会,我们肯定难于走出大山;二是感谢老父老母,如果不是他们给我们以生命的智慧,我们也肯定没有力量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进城生活,是我们这代农村青年追求进步的主旋律。无论路途如何艰难凶险,我们都以山里人特有的耐力和品格一步步地走过来了。我们衷心地希望,下一代人能够紧握手中的接力棒,在更高的起点上前行,向更高的目标迈进,拥有更加美丽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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