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往哪藏
2009-07-30尹美玲
尹美玲
赵满楼是在鹰嘴崖碰见那四只狼崽的。
鹰嘴崖在村子的南面,介于南岭与南山之间。赵满楼所在的村庄四面环山,东、北两面树木稀疏,南面与西面则树大林密。赵满楼的家在南面的半山坡上,他们家往南是一个不大的山岭,叫南岭。南岭过去才叫南山。南岭与南山之间是一条山沟,沟北灌木丛生,稀疏的树木中是一道道的黄沙脊。沟南,是一截断崖。断崖刀劈斧削似的直立,崖顶却像鹰嘴似的向外探出。因此,村民们都把这里叫鹰嘴崖。鹰嘴崖的崖上是参差不齐的松柏,崖下则被灌木环绕。
这是1959年的初夏。立春过后,天空似乎就没落过一场透雨,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的,蔫蔫地打着卷。倒是那些耐旱的野草,身体壮壮的,霸占了田里大部分的地盘。旱灾来了,紧挨旱灾的是饥荒。大队食堂的饭越来越稀,定量越来越少。对此,社员们颇有怨言。支书说:怕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给我上山挖野菜去!
事实上,社员们的怨言并不是针对旱灾,而是针对支书的。去年,社员响应支书号召,男女老少齐上阵大炼钢铁,秋粮没顾上收,麦子没顾上种。这不,正是麦收时节,人们却闲下来了。人闲无所谓,万不该的是肚皮也闲。人们摸着空空的肚子,总是想起去年抛弃在野外烂掉的粮食,想起那些被糟蹋掉的粮食,人们便恨起了支书,觉得支书是这场饥荒的罪魁祸首。于是,人们便骂支书,骂支书作孽,骂支书是败家子。不过,人们骂支书大部分是在背后,支书能感觉得到,却听不到。不像他赵满楼,总是面对面地与支书冲突,虽说不是骂,只是提意见,却也给自己惹来不小麻烦。更何况,他打铁不看火星子,给支书提意见还恰恰是在支书风头正旺的时侯。
按说,赵满楼与支书原本是朋友。在村里,赵满楼不仅嘴勤、腿勤、手勤,而且,他还是村里唯一的猎人。正因为此吧,支书让他担任了村里的保管。不过,支书最不满意的是他那张嘴。
你这张破嘴呀!每当赵满楼打来猎物,就着猎物与支书喝酒聊天,赵满楼说到谁谁家媳妇偷男人,谁谁家儿子不孝顺时,支书总是用筷子点着他的脸这样说。后来,支书去公社开会,公社书记让报产量,支书见其他大队五百、六百地报,不服气,一张嘴报了亩产一千斤。这里自古土地贫瘠,每亩打粮也就二三百斤的样子,看他们村每亩地能打一千斤粮食,公社书记高兴了。公社书记一高兴,不仅表扬了支书,还给支书发了奖状。支书拿着大红的奖状兴兴头头地回来。赵满楼却泼起了冷水,他说,吹牛皮是要上税的呀,那得多交多少公粮?支书正在兴头上,猛听他这样说,顿时板起了脸,日你娘!多交多少公粮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你咋那么落后?一听“落后”两个字,他不敢说话了,全村的人都在为建设社会主义争做贡献,他哪能当落后分子?他嘴勤,爱说,可那段时间他的嘴却紧闭着,像贴上了封条。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对支书的不满,让支书弄他个“落后分子”。可没过几天,他又憋不住了。因为支书为了表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让大家可劲儿地吃。先是白面馒头、鸡肉、猪肉,再后来是小米焖饭、大白菜、胡萝卜……他是保管,知道大队的那点家底儿,他说,大队也是家,过家就要细水长流,白面吃完了吃豆面小粉高粱面,豆面小粉高粱面吃完了吃什么呀?支书说,这不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进入共产主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发那个愁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相信支书,他觉得支书这是败家子儿的做法。支书后来的表现更加坚定了他对支书的这一看法。
秋末,眼看那些成熟了的瓜果蔬菜和高粱玉米谷子就要烂在地里,支书却天天撵着人们炼钢铁,他急了,几次三番找支书劝说,让支书腾出一部分劳力收秋。支书说,咱们国家要赶英超美,靠什么?不是靠粮食,而是靠钢铁!这会儿吃食堂了,有大家吃的就有你吃的,你操那个闲心干什么?他想想也是,支书是当家人,支书都不管,自己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就硬起心肠不管。可说是不管,每天拉矿石运煤看到那些烂在地里的粮食心疼呀!他就又找支书。支书火了,撤了他的保管,让他专心一意地去炼钢铁。真是败家子儿呀,我以前咋就不知道他是个败家子儿?说这话他不记得有没有支书在场,反正他逢人便说。他不分场合地说,是他觉得全村人和他一样有同感。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这话不仅没有引起共鸣,反而一字不拉传到了支书的耳朵里。支书对他说,告诉你,咱们村地主富农坏分子都有,就是差个反革命,不想当反革命就把你那张臭嘴闭紧!他知道当地富反坏的滋味儿: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还时不时地被拉去游街、批斗。他不想当,不想当就只能当哑巴。他哑巴似的憋了半年多,饥荒果然来了。饥荒来了,村里人都吵吵开了支书的不是,他却不敢。因为那顶“反革命”的帽子支书是给他准备着,而不是给别人。他只能悄没声儿地挎个篮子漫山遍野地去挖野菜。只是他没有想到,野菜没挖多少,却碰到了四只狼崽。
赵满楼是在翻越南岭时看到那四只狼崽的。春天,地里开始有绿星儿时社员们就下地挖野菜,茵陈荠菜灰灰菜……甚至于刚刚吐出嫩芽的柳叶和榆叶;不仅仅是榆叶,就连榆树皮也被剥光了。村边地头的野菜光了,只好向山里延伸。那天,他翻过南岭时太阳就要落山了,看到天色已晚,他正犹豫着是不是继续向前走,他忽然发现岭下不远的黄沙脊上有四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狼娃!小动物毛色暗黄,虽与黄沙梁的颜色相仿,但凭着他猎人敏锐的眼光,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四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是四只小狼崽。大概是猎人的本能吧,他扔掉篮子,转身快步朝小狼崽奔去。
狼崽大概是第一次出窝,缓缓的,像近视眼似的在地下嗅着,边嗅边爬。赵满楼跑到跟前,一手一个,很轻易地就把两个抓到了手。然后,他把右手的狼崽并到左手。等他腾出手来去抓第三只狼崽时,那只狼崽已爬进了一蓬灌木丛中。他一伸手把那只狼崽拖了出来,一边说,看你往哪藏!
看你往哪藏!这句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在哪里听到过,并且,和一些不愉快的事有关,因为,他的心里没来由地难受了一下。他想了想,那个奇怪的梦便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近一年来,他总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他在和人捉迷藏,虽然是游戏,却没有游戏的快乐,有的只是怕被人逮到的恐惧。
他在自己家藏。他先是钻在屋子正中的方桌下,方桌正对着的门大开着;他上楼,楼上却没有屋顶,不仅没屋顶,就连周围的墙也不见了。村人的目光“唰唰”地射向他,他急了,转身跑出屋子,跑向村里。
天忽然黑了下来。石板路尽头的观音堂隐隐地传来人声。他犹豫了一下,顺旧路走向村里,过河,走到作为大队部的龙王庙前,他正在考虑从大门还是小门进庙时,忽然就感到了恐惧。他扭头,一眼望见了身后的支书,支书嘻笑着,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看你往哪藏!
做这个梦时,他总在大汗淋漓中醒来,醒来后,他的心总是感到别扭、难受。
狼崽吱吱呜呜的叫声把赵满楼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他摇摇头,把梦赶走,起身去抓最后一只狼崽。
赵满楼提溜着狼崽翻过南岭跑到自家门口时,感到双臂麻木,两手酸困,他看看房门没锁,便踢开房门闯了进去。刚进家门,他便“咚”地一声把狼崽扔在地上。
老婆走过来了,老婆说,啊,狼娃?在哪逮的?
看老婆那大惊小怪的样子,他便有点得意,他笑着讲述了逮狼娃的经过。临了,他说,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瞧这些狼崽,别人咋没碰到?愣往我怀里撞。正说着,儿子放学回来了。儿子闯进家门,一眼看到了地上的狼崽,儿子看到狼崽后,与他母亲一样大惊小怪。儿子说,啊,狼娃?爸,你打的?说着,把书包一扔,蹲下身去检查地上的狼崽。他更加得意,说,哪里是打的,你瞧瞧,身上有伤吗?那是它们愣撞到我怀里的。儿子看了一遍,果然没有枪伤。大炼钢铁前,他隔三岔五地打些野鸡野兔回来,有受了轻伤的,他总扔给儿子去玩儿。儿子呢,看那鲜血淋淋的样子,总是很害怕。狼崽没伤,儿子便放心大胆地抱着玩儿。玩着玩着,儿子眼里忽然就充满了向往,儿子说,爸,这狼肉能吃吗?他心里一激灵,他知道,儿子想吃肉了。过去,三天两头的,下地之余,他的枪头上总会挑一两只野鸡或者野兔回来,儿子的嘴唇总是油光光的。后来,大炼钢铁,男女老少齐上阵,就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打猎。不过,那个时候也用不着打猎。大队刚刚办起了食堂,各家各户的家禽家畜都上交了大队,大队食堂今天猪肉炖粉条,明天鸡肉炒白菜,没有野味,人们的嘴唇照样油光光的。只是,家禽家畜吃了不到半年便吃光了。算起来,大队食堂带点肉味的饭菜是在过年吧?过年到现在,将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儿子能不嘴馋吗?他顿了顿,说,能!老婆插嘴说,你敢吃?他知道老婆的意思,这里的人都把狼称为山神,一般是不吃狼肉的。可他是猎人,在他的眼里,狼与其他动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比其他动物凶残一点罢了。他说,咋不敢?
那……那野菜……你咋不……老婆吞吞吐吐。
赵满楼这才知道他曲解了老婆“不敢”的意思。他家住在半山坡上,离山近。自从支书号召大家挖野菜充饥以来,每次挖回的野菜,他都要留下一把半把。留下了,等肚子饿得“咕咕”叫时,老婆就择择洗洗煮给全家人吃,他却不让,怕被人发现。因为他家居高临下,怕野菜的香味飘到村里。怕这怕那,临了,只好偷偷扔掉。为此,老婆没少和他吵。可吵归吵,老婆是作不了主的。他呢,留了,扔了,吵了。一有机会,还照样重复以前的过程。
留下再说,哪那么多废话!老婆揭了赵满楼的短,赵满楼便有点恼怒,他不理老婆,伸手提起一只狼崽朝灶房走去。他用箩筐把那只狼崽扣好,再在箩筐上加块石头。然后,直起身来拍拍手,逮了另外三只狼崽走出家门。
赵满楼提着狼崽到大队食堂交差。
他顺坡东下,过了坡下的小河桥,走到桥南头设在观音堂的大队食堂时,他拐了进去。食堂里,几个大师傅正在灶前忙活,看到他提了几只狼崽走进来,都围过来看稀奇。
这满楼就是不一样啊,别人交野菜,他交狼娃。有人说。
你打的?有人照样想到了他的身份。
咱村还没人吃过狼肉呢,这狼肉不知是啥滋味?
要不,今儿晚上尝尝?
想尝?那得支书说话呢!
是啊,还是等支书来了再说吧!
于是,有人围着地上的狼崽看新鲜,有人去通知支书。
通知支书的空当把村里人也通知来了。村里人在看新鲜的同时,更多的是想知道:赵满楼是怎么逮到这三只狼崽的?
赵满楼本来就很得意,见自己成了中心就有点得意忘形。他连说带比划地讲,他讲他去挖野菜,走到南岭背后的那道黄沙脊时,几个小家伙正在黄沙脊上蠕蠕地动,他扔掉篮子一手一个便把它们逮回来了。你们不知道,可费劲呢!一手一个——不就两只手嘛!没办法,我只能用左手握住前两只狼娃的前蹄,第三只我把它夹在左胳肢窝里,逮……他正准备说逮第四只狼娃时,忽然意识到在这里蠕蠕爬动的只有三只狼崽,急忙打住话头。人们还没有什么反应呢,他自己先就红了脸。
咋了?人们听着听着,忽然没了声音,便抬头去看赵满楼。赵满楼尴尬地笑笑,不知该如何接续这故事。正尴尬着呢,忽然人群外响起了一声威严的咳嗽。这咳嗽替赵满楼解了围,有人说,支书来了?支书不答话,背着手向那三只狼娃走去。围拢赵满楼的人渐渐向支书拢去。赵满楼擦擦头上冒出来的冷汗,也向支书走去。
您看,这狼娃……,他对支书说。
支书不理他。
这狼娃咋处理?他厚着脸皮又问一句。
支书还是不理他。
他尴尬地笑笑,看周围的人都被支书和狼娃吸引着,便觉没趣,讪讪地走出了食堂。
走出食堂后,他的得意之情烟消云散,他感到了憋闷。支书说过的话一遍遍地回响在他耳际,支书说,后悔了?后悔了就好好表现。
支书说这话是在去年。去年,关于收秋的事支书让他甭管。支书不让他管他就狠狠心不去管。可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要想做到看着粮食烂在地里不管不顾,对于他来说是那么困难。特别是他赶着牛车路过地里,路边的谷子或者高粱伸胳膊伸腿儿地在他眼前直晃悠的时候,他就由不得伸出手去,把它们掐了装进衣兜里。装了,怕被人发现,忙四下看看,他知道那是偷。别人这样认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虽然知道是偷,可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还是照样伸出手去,去掐去掰谷子高粱或者玉米。谷子高粱或者玉米偷回来了,他自己却犯了难:他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交给支书?支书说过了让他甭管,他却偏要管,那不是和支书作对吗?真要把支书惹火了,治他个破坏“大跃进”罪,那还不就是反革命?放在家里吧,那就更不对了。进食堂,吃大锅饭,除了“一铺一盖一碗一筷”是自己的外,其余的全上交给了国家,他家的粮食如果被人发现了,他还不照样被打成反革命?他吃,吃不下;睡,睡不着。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用腰带把衣裳扎紧,把那些粮食装在扎紧的衣裳里,向大队仓库走去。大队仓库在村中的龙王庙里,离他们家不远,下了坡过了河就是。那晚,趁着天黑,他沿旧路走到龙王庙前,从西面的小门进去,走到作为大队仓库的西厢房时,忽然,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了支书。支书说,干什么?还真搞破坏呀?芽
没。我……我就是想看看仓库。他虽然惊出一身冷汗,可还是急中生智遮掩了过去。
支书让他好好表现的话就是那时脱口而出的,支书说:咋?后悔了?后悔了就好好表现。
不知道支书是有意还是无心说这句话的。然而,这句话却给他带来了希望。从此后,他闭紧嘴巴做人。虽然背后出于本能他总身不由己地做些小动作,可在支书面前,他总是积极表现,下地比别人早,收工比别人晚,野菜的斤数也总超过别人。就像今天,别人都是提着一篮或者半篮的野菜回来,而他,竟逮了三只狼娃。
唉!他长叹一声,舒出胸中的闷气,转身向家里走去。
回家的路上,他碰见了老婆,老婆正端着锅去打饭。
打饭就打饭,不要乱说。他对老婆说。
知道。老婆回答。
别人不提,你千万甭提狼娃的事啊!他怕老婆像他一样说漏了嘴。
知道了。老婆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选他无奈地笑笑,想,就连老婆也敢对他不耐烦。
饭打回来了,照样是野菜玉米面糊糊。糊糊稀稀的,天上的月亮在碗里直晃悠。儿子端起碗,看看赵满楼,脸上充满期待的神色。
先吃饭啊,等明儿个咱们再吃狼肉,行不行?赵满楼拍拍儿子的脑袋,说。
儿子不高兴了,撅着嘴,不动。怄了一会儿,终究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呼呼啦啦把饭菜扒拉进了肚子。
吃过饭,就着月色,赵满楼踱到了院子西边的地窖旁。他们家住三间堂房,面南背北。堂房对正是一间半灶房,灶房离堂房不远,三四米的样子。灶房的东面,也就是院子的出口有棵榆树,榆树既没树叶,也没树皮,光秃秃的。西面是半截石墙。地窖就在石墙的西面,原本是冬天储备红白萝卜用的,后来进了食堂,地窖便空了出来。
地窖里藏着他的猎枪。猎枪是去年大炼钢铁时藏起来的。那时,为了超额完成炼铁任务,村民们疯狂地往炼铁炉里塞东西,除了那些铁矿石外,再就是人们日常用的铁家什:铁锅铁杵铁门栓,甚至大门上的门饰,箱子柜子上的箱饰柜饰等,都被塞进了炼铁炉里。他怕人们把他的土枪也塞进去,就用油纸包好藏进了地窖里。还好,不知支书是忘了他曾经吃过的野味呢,还是咋的,总之,在村民惦记他的猎枪时,支书没有表态。支书不表态,他的猎枪也就保存了下来。他很想把枪拿出来,今天,他无意中得到的四只狼崽再一次提醒了他:他是猎人!可问题是,支书正在看他的表现,现在把枪拿出来,合适吗?
他在地窖旁站了一会儿,空手返回了家里。
儿子睡了。睡梦里,小嘴儿吧嗒着,似乎在咀嚼着什么香甜的东西。他心里一阵内疚,他觉得很对不起儿子。本来,在大队食堂,他腆着脸跟在支书身后,是想探听底细,看看支书在什么时候杀吃那三只狼崽的。那样,他就可以打个时间差,在人们涌向食堂,食堂狼肉飘香的时候,再动手吃这只狼崽的。没想到,他不仅没打听出来,还讨了个没趣。现在的问题是,支书作出的决定越迟,他这只狼崽暴露的危险性越大。他家里的这只狼崽万一被人发现了,他会不会被打成反革命?
他拿这只狼崽怎么办?他翻来覆去地想。说实话,他留下狼崽纯粹属下意识,就像他看到烂在地里的粮食要往口袋里装,挖了野菜要往家里放一样。可留下了,他又睡不着了,咋办?咋办?咋办?就像煎在鏊子上的油饼一样,翻来覆去地在炕上折腾着。
咋了,又睡不着了?老婆说。
睡你的!他没好气地说。
赵满楼终于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又和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他钻在方桌下,方桌正对着的门大敞着;他上楼,楼上没有屋顶,没有墙,白花花的太阳直射着。他跑出屋子,跑向村里。
天黑了下来。黑漆漆的夜晚,隐隐的人声,还有无边的恐惧……虽然恐惧,他还是向村里走去,走到作为大队部的龙王庙时,恐惧再次加深。他扭头,看见了支书,支书嘻笑着,伸手向他的肩膀拍去,说,看你往哪藏!
他醒了。醒来后照样是汗水淋淋。
梦,使他烦躁;还有那个狼崽的问题。
要不,把狼崽放了?他想。可一想到这个,儿子充满期待的眼神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忍心,不忍心让儿子失望啊!
算了,等天亮后再说吧!
他不想在这个恼人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想再睡一会儿。
当他闭上眼睛,想安静地进入梦乡的时候,一阵动物抓挠门板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鼓。
是大毛回来了?他侧耳细听。今儿个回来得倒挺早的,他想。
大毛是他养的一条狗。他家由于紧挨大山,房前屋后常有野狼出没,因此,狗就成了他们家的忠实伙伴,他呢,对自家的狗也像对自家儿女一样爱护。只是近来,由于饥荒,人尚且自顾不暇,哪能顾上狗?狗只能自寻出路,常常是晚出早归,有时候甚至于两三天不见踪影。
大毛!他喊。
没有熟悉的“呜呜”声,回应他的是愈来愈急迫的抓挠声,同时还夹杂着轻微的撞击声。
这大毛,咋了?他不动,再听那声音,却发现那声音来自窗下的灶房。
想起灶房,他的神经有点紧张,他想起了那只狼崽。
大毛该不是在打那只狼崽的主意吧?他想。人在饿极了的时候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呢,何况是狗。他想着,翻身起床,用唾沫在窗纸上洇个窟窿向外看去。
月色下,一只像狗一样的动物在灶房门外抓着、搡着,显得急迫、狂躁。很明显的,那只像狗一样的动物不是大毛,无论是胖瘦,还是体格。
这是谁家的狗?赵满楼的大脑有点糊涂,印象中,除了他们家好像还没有谁家养狗。
赵满楼正糊涂着,这时,他听到灶房里传出一两声短促而微弱的“呜呜”声。伴随着“呜呜”声,那像狗一样的动物忽然昂起头来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嗥。
这一声长嗥,使他还微微汗湿的身子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咋了,有狼?老婆猛地坐起,惊慌地问。
他看一眼老婆和还在熟睡的儿子,翻身下炕,去拿门后的锄头。就在他拿起锄头准备开门时,他虚脱似的眼前一阵发黑,使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想了想,放下锄头,转身向地上堆着的松柴走去。
松柴点燃了,他打开窗户,向窗下的野狼扔去。野狼又是一声长嗥,不过,这声嗥叫惊惧、慌悚,趁着野狼对松柴的惊慌躲闪,他打开门,举着火把向野狼进攻。野狼一步步后退,直退到远离了灶房,远离了院子,才心有不甘地转身离去。
赶走野狼,天边已淡淡地显出灰白的颜色。在朦胧的天光中,赵满楼气喘吁吁地坐在山坡上朝村里张望,他在担心这一阵折腾是不是被村里人发现了?还好,村里静悄悄的,死一般地寂静。
微风吹来,他汗湿的身子感到了寒冷。老婆拿了件衣裳披到他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这狼娃把老狼招来的?要不,咱把它放了?赵满楼看一眼老婆,刚刚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烦躁了,他怎么向儿子交代?万一明天大队食堂连糊糊也喝不上呢?到时候,说不定这狼娃还能救救急。
大毛回来了,欢叫着在赵满楼的身边蹭来蹭去。
滚一边儿去!赵满楼照大毛就是一脚。早干什么去了?用你的时候不在,不用你了来身边犯贱!
大毛负痛跳开,“汪汪”地叫着。
狼崽饿得“呜儿呜儿”地叫。他喂它糊糊,不吃;他掰开嘴灌,糊糊顺着狼嘴从两边流出来,就是不往肚子里咽。
要是有米汤就好了。这儿的人生了小孩,要是没奶的话,都是喂米汤长大的。想起米汤,他不由自主地向楼上看去。小时候,他常听母亲讲:原来,他们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爷爷打十三岁起就在外当掌柜,量回来的谷子堆满了楼棚。可是,后来却一天天穷了。穷的原因是因为他家有个不成景(不会过家)的奶奶。不成景的奶奶对楼上的粮食不管不顾,不仅不管,就连楼窗都懒得关,呼呼啦啦的麻雀来去自如,成了他们家豢养的食客。他家拿到碾子上去碾的谷子总是沾满鸟屎。母亲的娘家在坡下的村里,她就是看中奶奶家那满楼的谷子才嫁过来的。可惜,母亲嫁过来还没来得及接管那满楼的谷子,爷爷便去世了。爷爷去世后,那满楼的谷子也很快见了底。他们家只有二亩薄田,靠二亩薄田度日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母亲总是念念不忘那满楼的谷子,不仅给他取名“满楼”,每当端起碗来,还时不时地念叨几句。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吧,在他的印象中,碗、肚子与满楼的粮食总是紧密联系。只是,与母亲不同的是:母亲看着空空的碗摸着瘪瘪的肚子总想起那满楼的谷子,而他则相反,看到满地的粮食总想起空空的碗瘪瘪的肚子。因此,无论是丰年还是荒年,过日子他总是很节俭。
不成景的奶奶是在民国三十二年的大饥荒中被饿死的,父母也是。奶奶与父母的死加重了他对饥荒的恐慌,这大概就是他不看支书脸色几次三番冒犯支书的原因吧!
事实是:村里果然发生了饥荒。
春节过后,大队食堂便日渐寡淡,先是玉米面、米糠窝头,晚上总是能照见月亮的玉米面糊糊;再后来,便是全民动员挖野菜、剥树皮。后来,不知谁搞了个发明,把去年的玉米衣与玉米芯收集起来,用石灰放在锅里渍,渍烂了,沉淀到锅底的那些白白的东西叫淀粉,用这淀粉蒸的窝头叫淀粉窝。有的人脸部明显地肿大。这些人一部分是因为偷吃了有毒的野菜,一部分是因为饿。
而他,虽然嘴碎,却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说支书的不是了。
这一天照样是挖野菜。赵满楼在劳动上本来是一把好手,割麦锄苗担挑扬场包括挖野菜,样样在前。可是这一天他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思绪时不时地飞到自家灶房里的那只狼崽身上。他怕有人挖野菜时路过他们家院子发现它;他怕那只老狼再返回去找那只狼娃。那只老狼在院子里碰到儿子和老婆咋办?他愈想愈慌,看看太阳快落山了,忙提着篮子回家。
不巧的是,他在食堂里碰见了支书。支书看他这么早就回来了,脸立马阴了下来。收工倒早,支书说,几点了?然后转身交代大师傅,晚上扣他的灶!他的心凉了一下。这就是支书!他想,支书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便处处和你过不去。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没敢表现出来,甚至于还朝支书笑了一下。支书没理他,看着新任保管过秤。新任保管报出数字后,支书便踱着步到西厢房逗弄那三只狼崽玩。三只狼崽由于有米汤喂着,倒还健康,缓缓地,像近视眼似的在地上嗅着、爬着。他的心有了更深的凉意。他没说话,提起篮子走出了食堂。
老婆和儿子都还没回家。他放下篮子,再一次朝院子西边的地窖走去。老狼的造访坚定了他拿出猎枪的决心。他是男人和父亲,他同时又是猎人,他不能让一只狼伤害他的家人!
地窖里五味杂陈:潮味、泥土味,最主要的还是粮食的霉烂味。他一层层扒开,最上面的是野菜,稀糊糊的;再下面是粮食,玉米谷子大豆高粱,同样是霉烂了的。粮食的下面才是他那杆猎枪,用油纸裹着,裹得紧紧的,虽然地窖阴暗潮湿,却没有一丝锈迹。他把枪放在一边,用手去扒拉那些粮食和野菜,那些霉烂了的发黑发霉甚至于稀糊糊的粮食和野菜。心里在发酸发紧的同时竟感到了踏实,仿佛他屁股下坐着的不是霉烂发黑的粮食和野菜,而是红彤彤的高粱,黄灿灿的谷子和玉米,还有绿油油的蔬菜。有了这些,他和他的全家足可以度过饥荒。他踏实了。在他起身离去时,他也为那只狼崽找到了去处——这个地窖既隐蔽又安全,先藏这里,等合适的时候再杀了为儿子改善生活。他这样想着。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狼崽会和他的那些粮食、野菜一样永不见天日。
地窖里的粮食就是他偷偷从地里装回来的那些粮食。
那天夜里,他被支书惊吓,从龙王庙返回家后,夜不能寐,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个闲置的地窖。他想,先放到这个地窖里,说不定哪天饥荒了,这些粮食能派上用场。只是,饥荒来了,他的粮食烂了,他都没敢把这些粮食拿出来。他怕,他怕好心做了驴肝肺,到时候,真的因为这些粮食把他打成反革命,他值吗?
那个总与他纠缠不休的梦就是那天晚上开始出现的。从此,这个梦就一直伴随着他,特别是他心情烦闷或者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
他刚刚把狼崽藏进地窖里,支书便走进了他们家。他受宠若惊,忙让座,倒水。
甭忙了。支书说,你准备准备,明儿个把那三只狼娃给地区动物园送去。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时刻想着国家!说罢,转身走出了赵满楼的家。
他懵了。
懵了一会儿,只好起身去准备出远门的一切事务。好在,狼崽已藏到地窖里,这一头他可以暂时放下心来。
县城通往地区所在市有两趟火车,一趟是上午八点多,另一趟在晚上。
赵满楼是在吃罢早饭离开家的。他不是不想早去早回,而是不放心家里。
支书离开家后,赵满楼便着手准备去地区动物园的一切事务:他找来箩筐、扁担,去大队开好证明,再到保管那里领上钱和粮票。然后,他就着急地等,他在等大毛回家。还好,天亮后,大毛回来了。他拿条缰绳把大毛拴在榆树上,拍拍大毛的脑袋说,老伙计,老婆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可给我看好了啊!之后,他便放心地担着狼崽上路了。
通往县城的路周围同样是山。赵满楼一路向东,一会儿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会儿路过村庄街镇。奇怪的是,在崎岖的山路上,他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直到路过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人喊着撵狼时,他才恍然,原来,那只老狼一直跟着他啊!知道那只老狼跟着他后,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了。青天白日,老狼奈何不了他,而随着他一步步走向县城,危险也一步步远离了老婆和儿子。他心情愉快,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快了起来。甚至于,当他傍晚临上火车看到老狼在离车站不远的山头上仰天长嗥时,他还俏皮地向老狼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家里还是出事了。
赵满楼是三天后回到家的。
他到了地区动物园后,找到了动物园的领导,等他说明来意,动物园的领导却说,谢谢您们的诚意!可现在人都饿着肚子,哪还喂得起狼?况且,狼在咱们这儿也不算稀有动物,咱们动物园现在就养着三只呢。说罢,便领着他去看动物园里的那三只狼。动物园里的那三只狼就像当时的人一样,瘦骨嶙峋,有气无力。赵满楼只好担着狼崽回了家。这一来一去,三天时间就过去了。
三天后,他担着狼崽刚刚走进大队食堂,食堂大师傅就对他说,快回去看看吧,你儿子差一点被狼给吃了。他一惊,放下箩筐朝家里跑去。
儿子半躺半坐在炕上,瘦瘦的脑袋像干透的核桃似的被厚厚的绷带支撑着。门一响,儿子受了惊吓似的猛地坐起,脖子直直的,眼里满是惊恐的神色。看到是他,儿子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咧了咧嘴,好像是在叫爸,可他没有听到声音。
赵满楼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扭回头,看到老婆,朝老婆吼,你说,这到底咋回事儿?
老婆的眼里汪满泪水。随着老婆的叙述,那个恐怖的傍晚重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走后的第二天黄昏,老婆提着半篮野菜刚刚返回南岭,便听到自家的狗在疯狂地叫。她知道出事了,便小跑着往家赶。当她能看清院子里的一切时,她才发现,树旁拴着的狗不见了,一头野狼正衔着她的儿子向她迎面走来。她的心一阵哆嗦,扔掉篮子,就地捡了根木棒,狠狠地朝野狼打去。野狼没有松口,只是负痛跳开,向前跑去。她急了,拿着木棒在后面追赶。跑啊跑,跑了有一里多地,直到野狼累了,放下儿子准备喘口气时,她才又一次找到了机会。她举起木棒猛击野狼头部,野狼嗥叫一声跳开,她乘机抱起儿子跑回了家。
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儿子还原了故事的全部。
你家的狗呢?支书问。
狼吃了。儿子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在识字本上写下三个字。
咋吃的?
转O。转圈的“圈”,儿子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
转圈儿?旁边的人都听糊涂了。
狼在前跑,狗在后nian。儿子嗓子受伤,不能说话,只能连比划带地写,甚至把汉语拼音都用上了。
儿子是在家做作业时听到狗叫的。狗疯狂的叫声把儿子引出了家门。儿子打开门,看到了惊险的一幕:狼和狗在绕着树跑,狼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追着追着,狗不动了,拴狗的缰绳被一圈圈儿缠在了树上。狗不动,狼也不跑了。狼扭回头去,猛地向狗扑去。
儿子是看着狼把狗一口口吃进肚子的。他惊呆了,他就那么看着,看着狼吃完狗后向自己扑来。
随着叙述,老婆汪着的泪水噗噗嗒嗒落下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变成了呜咽。他沉默了,能怨老婆吗?一个女人家,她是怎样拖着木棒跑了一里地把儿子从狼口里夺回来的呀!他走出屋子,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光秃秃的榆树,照着榆树下被血浸黑的泥土,还有缠绕在榆树上的那半截缰绳。他的心忽地充满了仇恨。他想起昔日他扛着枪带着猎狗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山里,那时候,他是动物的克星,大山的主宰。可现在呢?连动物也来欺负他!他照直朝院子西边的地窖走去。那一刻,他对地窖里的狼崽充满了仇恨。老狼不是要吃自己的儿子吗?他要以牙还牙,先吃掉老狼的儿子!地窖周围满是杂草。他扒开秸秆,搬起石板,正准备往下跳时,忽然发现地窖中间躺着一具小小的动物尸体。尸体面目全非,一群蛆虫裹挟着,拥挤着在尸体上忙碌。他一阵干呕,呕罢,忙逃离了地窖。临走,还没忘把地窖照原样盖好。
说实话,赵满楼是带着仇恨掀开地窖的。当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手刃狼崽,为儿子报仇,可没想到,大自然留给他的是一堆蛆虫。
仇恨之心被恶心代替,他就那样干呕着,呕得肝肠寸断,泪眼。
不过,他还是亲手宰杀了老狼的崽子。
动物园既然不收那三只狼崽,留着它们干什么?支书决定宰杀狼崽,改善生活。
宰杀狼崽的那天是个雨天,村民没有下地,得知消息的人都到食堂看稀奇,村子里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大人们在帮着他提狼崽、递屠刀,孩子们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打闹闹。他提起狼崽,狼崽“呜呜呜”的叫声,使他忽然就想到了儿子,儿子在狼口下的叫声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想到这里,他内心满满的仇恨都凝聚到了四肢。他右脚踩住狼崽的两条后腿,左手摁着狼崽的脖子,举刀向狼崽刺去,那刀稳、准、狠,一刀一个,刀刀毙命。并且,在剥狼皮时,那哧啦啦的响声也带出了一股狠劲儿。
远处,一声老狼的嗥叫蓦然响起。人们愣了一下。片刻,喧闹声再度响起,淹没了老狼一声接一声的哀嚎。
那一天,人们就那样忙着、闹着,贪婪地看着锅里的狼肉等着。像过年一样,吸着鼻子嗅着那一缕缕的香气,咂着嘴巴品着那一口口久违了的肉的滋味。
赵满楼和儿子却没有品尝到那美味佳肴。
那一天,赵满楼宰杀完狼崽后,就在食堂的院子里坐着。他听着老狼一声声的哀号,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时,煮着狼肉的锅沸腾了,一缕缕的香味钻进了鼻孔。忽然,他胃部一阵痉挛,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咋了?人们围拢过来。
他摆摆手,手按胃部,跑出了院子。
饭是老婆打回去的。
老婆打回饭后,满脸喜色招呼他吃饭。可他一闻到那肉味,脑子里浮现的便是那团团挤挤的蛆虫,他一阵干呕,忙摆手叫老婆端开。
老婆斜他一眼,对儿子说,瞧你爸,就是那受罪的命,这么香的狼肉他都嫌恶心。来,咱吃。
闻到肉味时,儿子本来是兴高采烈的,没想到,一听到“狼肉”两个字,儿子的脸上立马充满了惊恐与厌恶。儿子扭脸,摆手,嗓子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喊叫。
老婆呆了。
咋了?老婆说,是不是咽不下?咽不下咱喝点肉汤。老婆说着,把碗举到了儿子眼前。儿子大叫一声,猛地把老婆手里的碗打到了地上。
你!老婆心疼那碗饭,举手向儿子打去,手到半空,又停了下来,流着泪去捡拾地上的肉块和野菜。
看到儿子的表现,赵满楼的心一阵颤抖。他知道,“狼”这个字眼大概是儿子一辈子的噩梦了。
晚上,赵满楼走进了支书的家。
赵满楼说,靠山吃山,山里不光有野菜,还有动物呀。比如说,兔子、野鸡、野猪,还有……面对赵满楼的提议,支书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虽然那笑带有一点点嘲弄。支书说:你是想操老本行吧?还有?还有啥??选
他脸红了。
不过,这倒是个办法。支书又改变了语气,明儿个把枪拿出来,上山吧。
赵满楼感激地笑笑,黑红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赵满楼又走进了大山,不过,不是挎着篮子,而是扛着猎枪。
扛着猎枪进山,赵满楼忽然感到天地宽广,心胸开阔。一只野兔从灌木丛中跑出,他瞄准野兔,举起猎枪,“砰”地一声,野兔蹦跳几下,栽倒在地。他走过去说,跑呀,咋不跑了?一只野鸡从草丛中飞起,“砰”,中弹了,野鸡踉踉跄跄钻进草丛,他说,看你往哪藏!说着,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很耳熟,想想,支书诡谲的笑容浮现在他的眼前,却并没有梦中的阴沉与恐惧。他笑笑。这时候,他碰到了野猪。
迎面碰到野猪,他愣了一下,野猪也愣了一下。野猪的小眼睛盯着他,凶狠异常。此时,支书的身影还未在他的大脑中完全抹去。支书的眼睛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他想。他这才想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没有真正注视过支书的眼睛。他端起枪来。野猪见他端起枪来,“哼”一声,掉头便跑。
哈!他笑。
哈哈哈,他的笑声在山野沟壑间肆意行走。
在山里,他找回了他自由说话的权利,他也找到了藐视一切的自信。
只是他这样的好兴致一回到村里便烟消云散。
有了他的猎物,大队食堂的饭菜丰富起来:野兔炖野菜,窝头配野鸡……社员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只是苦了他与儿子。
老婆从食堂打回饭后,饭菜里只要飘有肉味,赵满楼便恶心欲呕。儿子也是,只要闻到肉味,不管是什么肉,野兔或者野猪,脸上便显现出惊恐与厌恶的神色,儿子呜呜哇哇地叫着、躲着。那叫声让他的心一揪一揪地难受。老婆心疼他与儿子,又舍不得把饭菜倒掉,只好躲到灶房去吃。他看到自己打回来的猎物老婆独自享受,心烦,便朝老婆大吼大叫,老子打回来的东西老子不吃,你倒会享福!老婆说,是你吃不下,谁不叫你吃了?好吧,咱都别吃,一家人全饿死拉倒。说着,举锅便摔。他忙去夺老婆手中的饭锅,算了,算了,怨我,该吃吃吧!嘴上说着,心里却充满无奈:算了,保一个是一个吧。老婆哭,哭罢了去吃饭;端起碗来又哭,边吃边哭。哭着哭着,又唠叨起了赵满楼,打猎,打猎,打得越多,你们父子俩死得越快!你们死死吧,死了省心了,可留下我一个人咋办?
赵满楼蔫蔫的,听着老婆的唠叨,却再也提不起对老婆吼的勇气。他想,是啊,自己死死吧,死了倒省心了。可留下老婆儿子咋办?特别是儿子,那可是赵家的根儿哪。
想起儿子,他便想起了那只可恶的老狼,如果不是那只老狼,儿子会对肉这么恐惧吗?想当初,他刚刚捉到狼崽时,儿子是多么想吃到狼肉啊!那只老狼再次唤起了赵满楼的仇恨,那仇恨支撑着他,使他向发现狼崽的鹰嘴崖走去。
凭直觉,他知道那只狼的老巢就在鹰嘴崖附近。
每天,他走出家门,沿院子南边的那条山间小路向南走去,翻过南岭,在鹰嘴崖附近转悠。然而,任凭他转啊转,老狼却像是和他捉迷藏似的,始终不见踪影。而他,由于心不在焉,打到的猎物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空手而归。
赵满楼打不到猎物的时候,大队食堂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清汤寡水:野菜、糊糊、窝头。没有了野味,他吃得很是舒畅,儿子也是。儿子那寡白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血色。这使他找到了他与儿子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的希望就是,他不打或者少打猎物。于是,他便怠工。
支书找上门了。支书黑着脸说,咋搞的?
这不饥荒嘛,山上动物也不是很多。他嗫嚅着。
甭说那么多,告诉你,村里饿死一口人我拿你问罪!
赵满楼不说话。赵满楼不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村里不是支书当家么?支书当家饿死人怎么反而要他负责?
甭耍小聪明!支书说,不要以为你是贫农,告诉你,不听党的话,我照样把你打成反革命!
临走,支书扔下了这么几句话。同时扔下的,还有沉闷的气氛和他烦躁的心情。
晚上,他又做梦了。
他又梦见他在捉迷藏,又梦见了那无边的黑暗和恐惧,还有支书,支书那莫测高深的微笑……
夜,深沉,悠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狼嚎更增加了夜的寂寥。赵满楼想起支书的黑脸,想起梦里支书诡谲的微笑,感到浑身燥热。他翻身坐起,握紧拳头朝黑暗中的墙壁捣去。拳头的疼痛缓解了他内心的苦痛。他就那样坐着,在身心俱痛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赵满楼估计得没错,鹰嘴崖果然是野狼的老巢。
赵满楼发现老狼的踪迹是在一个黄昏。那天,赵满楼准备回家时,不知怎么,他身不由己地向鹰嘴崖走去。
刚刚走到鹰嘴崖崖顶,他看到了老狼。
老狼正顺着山沟向西走。虽然临近黄昏,然而,站在崖上,老狼瘦弱的身躯还是清晰地映入了赵满楼的眼帘。与第一次见面相比,老狼明显地瘦了,它脚步蹒跚,长长的毛扎煞着,透过长毛,可以明显地看到一根根的肋骨。他的心一阵狂跳,忙跟在老狼的身后。
他就那么跟着,老狼上山他上山,老狼过沟他过沟,翻山越岭的,从南山走到了西山。中间,老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扭回身子张望了几下。他则借着夜色与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狼的目光,直到走进西山的一块玉米地里,老狼半躺半卧在一片坟堆旁,他才在玉米地旁的一棵松树下隐藏下来。
天完全黑下来了,月亮渐渐地升起来。赵满楼躲在树旁,透过玉米苗,看着地里起伏的坟堆和静卧的老狼。
忽然,坟堆的一侧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赵满楼举起枪来。
就在赵满楼举枪的瞬间,老狼也“唰”地一下站起。
一头獾从发出声响的地方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老狼向獾扑去。
赵满楼也对着獾扣动了扳机。
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把枪口扭向了老狼。
“砰”地一声,枪响了。就在枪响的那一瞬间,凌空的老狼一个急转身向旁边跳去,立足未稳,又箭一般地向山林奔去。与此同时,獾也一愣,转身折回墓穴。
硝烟渐渐散去,山野复又宁静。赵满楼的心却再也宁静不起来了。狼没打着,獾也逃回了墓穴。他跌坐在地上,心里是空落落的难受。月辉清冷。清冷的月辉笼罩着孤寂的赵满楼,他后悔,后悔得只想自己耳光。干吗呀?他想,干吗临时掉转枪口?如果他直接对獾开枪的话,最起码的,他对支书有个交代。这下好了,一头脱了,一头抹了,什么都没有捞到。
心里难受,病痛也来造访。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瑟缩着用双手按住胃部,以减轻胃的疼痛。
疼痛过去,赵满楼拄着枪站起,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两天后,他去找支书。
两天里,赵满楼在獾洞周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他发现,这个獾洞有三个出口:一个在墓穴旁边;一个在塄下;另一个呢,通向山里,在山里的一棵松树旁。
打到獾,大队食堂就可以大大地改善一下生活,因此,他大大方方地去找支书。
他需要支书派人帮忙。
他汇报,支书听。听完了他的汇报,支书说,你想咋逮这头獾?
赵满楼说,老办法呗!说完,向支书投去诧异的一瞥。他奇怪,支书咋连逮獾的老办法都忘了?
这里的村民逮獾有两个办法:一是用水,一是用火。村民发现獾洞后,要么往洞里灌水,灌水后,獾会向最高的那个洞口跑去,人们只需守住那个洞口便可;要么留出一个洞口,在另外几个洞口放火,獾受不了烟熏火燎,会乖乖地从留给它的那个洞口跑出。这两个办法虽然原始,但却管用。
日你娘,我就知道你存心不良!你想刨老子的祖坟,毁老子的脉气,是不是?支书忽然盯着他,恶狠狠地说。
赵满楼傻了。他这才想起,那头獾所在的坟地正好是支书家的祖坟。在村里,支书家的祖坟很有点名气,它背靠大山,面临深沟。临沟的那一面似龟头突出,而龟头的下面恰恰是一泓池水。听风水先生说,那叫金龟探水,要出大官儿的。为此,支书曾不顾中朝边界炮火连天,把自己的独子送去参了军。据说,支书儿子在部队已当到了连长。可惜,赵满楼只想着向支书邀功,竟忘了那是支书视为神灵的祖坟。
我……我没……没想到。赵满楼赶忙辩解。
啥没想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赵满楼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想拍支书的马屁却总是拍到马蹄子上。他只能归咎于运气,运气不好,喝口凉水都塞牙。他就那样站着,听支书训斥,本就不高的个子在支书的训斥下显得更加矮小了。支书训斥完了,脸色也缓和了,他才转身走出支书的家门。
儿子的绷带拆除后,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很大的伤疤。伤疤连筋带肉地扯着,扯拽得儿子的头总不能自由活动。不仅如此,狼还伤及了儿子的声带。儿子嗓音喑哑,说话时还带着咝咝啦啦的杂音。怕被人笑话,儿子便很少说话,哑巴似的。也好,他想,省得像他一样,老得罪人,并且老得罪的还是支书。可想归想,看到儿子寂寞的眼神和落落寡欢的神态,他的心还是无端地疼痛。他不知道儿子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更不知道,他是否会给儿子带来更大的灾难。
支书又领着大红的奖状回来了。这次得奖是因为其他村都饿死了人,而唯独他们村没有。支书得奖了高兴,支书一高兴便要庆祝。支书庆祝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会餐。会餐的圈子不大:支书,会计,保管,以及各队队长。这一次会餐,支书把赵满楼也叫上了。赵满楼很久没参加这样的会餐了,他很是兴奋,他觉得他能参加这次会餐,说明支书并没有记恨他,不仅没记恨他,而且,还对他另眼相看了。会餐的主食是小北瓜饹汤,没酒也没肉,但他们却吃得热火朝天。餐桌上,他们说起支书得奖的过程,说起今年的收成。有人说,今年好些地方都遭了旱灾,饿死了人,谢天谢地,咱这儿没有。有人说,这都是支书的洪福大,遭灾却没死人。还有的说,可不,玉米都扬花了,再有个把月就能吃上新粮了,咱们村这场灾难算是躲过去了。说起玉米,有人就想起了每年看秋时晚上在地里烧吃嫩玉米的情景。每年秋天,村里都要组织护秋队,护秋队的任务主要是防止野猪或者獾晚上出来糟践粮食,也顺便抓抓小偷。半夜,队员饿了,随意掰几颗玉米,点一堆火。那时,玉米棒在火里噼噼啪啪的爆响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嫩玉米在火里散发出的香味就是世界上脍炙人口的美味。说起烧玉米,有人又记起了前几年邻村因为烧玉米棒吃山林失火的事,好家伙,那鸡飞兔跳,狼奔豕突的情景,火扑灭后,村人上山捡拾的野味儿吃了好长时间。
赵满楼没有说话,他不时地看看支书,他知道大队的那点家底儿,去年没收成,可公粮照交,而且比往年任何一年都交得多,再加上胡吃海喝。大队的仓库应该早就见底儿了。他不知道今儿晚上的小粉豆面是从哪里刮来的。
小北瓜很香,饹也是,可赵满楼却吃得没滋没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如果该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此,他便不时地看支书。他没想到的是,支书也正在看他。在听到人们说起护秋队烧吃玉米时,支书看了赵满楼一眼。第一眼,赵满楼不知所措,忙低下头去,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边。等赵满楼再抬起头时,有人正好说到了那场森林大火狼奔豕突的情景,支书又看了赵满楼一眼。这一次,赵满楼没有低头,当他看到支书的眼神时,他仿佛模模糊糊地觉得支书的眼神似有深意。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茅塞顿开,他理解了支书眼神的含义。支书仿佛在说,日你娘,你会拿火攻老子坟地里的獾,就不会攻狼窝里的狼?
他笑了。那笑是会心的笑。他想,他终于理解支书了,用不了多久,他又会成为支书的好朋友了,说不定支书还会提拔他呢,保管,或者哪个队的队长。
大火是从鹰嘴崖烧起的。
那一天,赵满楼起了个大早,走到鹰嘴崖时,天刚刚放亮。他看到了那只老狼,那只老狼大概收获不错,显得步态悠闲,心满意得。赵满楼端起枪来,可还没等他瞄准,那老狼就“哧溜”一下钻进了鹰嘴崖下的灌木丛里。
赵满楼坐在崖下等,等老狼从崖下出来。等得无聊了,他站起来搂把干草点火在那里抽烟。赵满楼点火还是那种最原始的方式,就着草堆,拿两块石头“啦啦”地在那里打。火星四溅,干草被引着了。他掏出烟袋一袋一袋地抽。烟瘾过足,却还不见老狼走出。他无聊,再加上发狠,便拿木棍在火堆中一挑,火星四溅,火势立刻向四周蔓延开来。
火势蔓延开后,赵满楼曾惊慌了一下。然而,仅仅那么一下,他便坦然了,他想起了支书,想起了支书那晚看他的眼神。因此,他站着不动,不喊,不叫,也不去扑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赵满楼站在鹰嘴崖前看了一天一夜。他看到松鼠在跑,他看到野鸡在飞,野兔在跳。他看到森林被他搅得鸡飞鼠跳的感到很开心。然后,他看到了那只老狼。老狼从崖下的洞口跑出,四面是火,老狼慌不择路,竟一头跳进了火堆里。老狼的身上着火了,它就那样带着火四处乱窜。赵满楼的脸上不觉浮起笑容,他笑着顺嘴说了一句,看你往哪藏!
救火的人拿着树枝、铁锹在扑打山火,边扑边争先恐后地捡拾烧死的动物。这时候,支书出现了。支书是与两个穿着警服的公安人员一起出现在救火现场的。只是,他们三个人出现后没有去救火,而是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忽然,支书看到了他。看到他后,支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支书微笑着用手指着他向两个警察说了句什么,三个人便一起向他走来。支书熟悉的微笑唤醒了他的记忆,还有警察。他感到了恐惧,恐惧压迫着他,使他本能地想逃、想躲。
该往……哪里……藏呢?他环顾四周,惊慌失措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