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边缘心态与感伤体验
2009-07-30陈亚平
摘要:现代作家的感伤倾向,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创伤性的体验,尤其是童年时期的缺失-性体验,形成了一种潜在而固定的心理结构。如果说感伤记忆主要带有个人色彩,那么边缘体验则更多地烙上了时代的印记。伴随着国家危机和社会的急剧转型,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被快速边缘化,这是现代感伤生成的一个深层因素。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感伤还与中国的现代性追求紧密关联。现代性的建立过程,也是传统价值和美感不断受到冲击的过程,当传统的美感正无可挽回地远去时,挽歌般的感伤情调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关键词:感伤;创伤记忆;边缘体验;挽歌情怀;生成机制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09)03-0150-06收稿日期:2008-12-12
作者简介:陈亚平,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225009
现代中国的感伤,源于时代的大变动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个人对它的承受能力。在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启蒙、革命和救亡无疑处于主流话语的地位。但是,作为一个特殊而敏感的人群,作家对时代的感受必然是复杂的。在启蒙与革命的潮起潮落之间,必然会有一些作家基于自我内心要求去抒写他们对人生和生命的独特感受,从而在创作中表现出与主流话语的游离。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大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峰谷之间,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感伤潮流的涌动。苏曼殊、郁达夫、沈从文、师陀、萧红等作家以其感伤情怀和独特书写,构成了现代中国一道别有意味的文学景观。
文学的感伤是主体对现实的感应。它既与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个性气质、审美趣味紧密关联,也与时代的影响密不可分。本文拟从创伤记忆、边缘体验、挽歌情怀三个方面,剖析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感伤心态和独特的情感体验,探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感伤的深层动因。
一、创伤记忆
文学的感伤源自主体心灵的感伤。弗洛伊德曾经用大量的例证说明,创伤记忆对于艺术家后来的创作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人的记忆往往难以耐住自然遗忘,一切记忆都要屈服于这一磨灭过程。但例外的创伤记忆却以惊人的鲜明程度和情感强度顽固地存在下来,无意识和共时性地存在于人类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影响着每个时期的生命主体,尤其是对艺术主体构成了强大的心理压迫。
在各种创伤记忆中,来自童年的创伤体验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体验,心理学家称之为缺失性经验。“所谓缺失性经验,即他的童年生活很不幸,或是物质匮乏,或是精神遭受摧残、压抑,生活极端抑郁、沉重。”童年的经历和苦难记忆,把他们对社会的悲愤、对人生无奈的伤感印烫在了早年的意识底片上,从而形成了他们以悲凉、感伤的眼光观照社会人生的潜在心理。创伤性记忆平时处于潜隐或准备状态,一旦遇见类似或相关的信息,便会刺激创作主体的心理隐痛,产生一种与审美对象“同病相怜”的感伤,并把存积的情感倾注到审美对象中,产生强烈的创作动机。可以说,压抑和违反青少年身心正常发育的家庭环境及生活,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作家的心理创伤,但同时又为他们具备作家应有的敏感气质和孤独的个性心理提供了条件。当这种感伤的潜在意识被“激活”之后,感伤情绪就会化成洪流。考量现代感伤作家,几乎都曾有过心灵的创伤体验。下面仅以苏曼殊、郁达夫为例,探究来自家庭和童年的创伤性体验是如何化为伤感的记忆印烫在作家记忆的深处,又是如何因现实的感触而将这种感伤诉诸于文字的。
苏曼殊短暂的人生充满了悲情。他的“落叶哀蝉”般的身世曾使研究者陷入迷障,他亦僧亦俗的传奇经历以及浪漫感伤的文学创作都使研究者倍感兴趣。爱的缺失和生活的贫困是他成长过程中最深切的体验;痛苦、孤独是他最难以磨灭的记忆。据其同父异母的妹妹苏惠珊回忆道,“时或婶婶辈言语不检,有重此轻彼之分,使三兄感怀身世,抑郁不安,闻他十三岁在乡居,偶患疾病,……但有婶婶辈,预定其病不能治,将其置之柴房以待毙。”后被过路苦行僧带走,结果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不久因触犯戒律而被逐。此后被姑母送到上海找到父亲后,嫡母又百般虐待。不久,父亲和嫡母回到广东,曼殊寄居姑母家,学费由父亲朋友代付。15岁随表兄到日本读书,依靠表兄每月提供的十元生活费,勉强维持生计,“住最低廉之下宿屋,所食白饭和以石灰。”20岁时再度出家。直到后来与家庭彻底断绝关系。这种创伤性体验,在苏曼殊小说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他结合身世之怨、家国之痛,将一己之悲欢上升到人生体味的层面,在感伤的描绘中提示个体存在的孤独与迷惘。其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失去父母庇护孤苦无依的飘零者,最典型的是父亲形象的缺席。他或者把其早早地送上“黄泉路”,如《碎簪记》、《非梦记》。在《断鸿零雁记》中他虽然做了一个生父为日本江户名族的“白日梦”,但是这位“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的出色人物,却在其乳媪“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的寥寥数语中,成为没有生命的一道布景。而在《绛纱记》与《焚剑记》两篇文章中,父亲形象则是完全的空白。
孤独、凄惨的童年体验,注定了苏曼殊一生要咀嚼孤独、逃避孤独。苏曼殊一生结交了很多的朋友,几乎囊括了当时的时代精英,而且同他们建立了很好的友爱关系。但我们在阅读《苏曼殊全集》时,从那么多与朋友的书信中,看不到人们心目中孤高洒脱的曼殊上人,却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茕茕孑立的飘零者苛求关爱的拳拳之心,有的地方甚至超出了常态。这种奇异的感觉,使人马上联想到他的痛苦人生。为了逃避孤独,生活中的苏曼殊放浪形骸,疯狂地抽雪茄,吃花酒,这是一种基于逃避孤独的自我麻醉。
郁达夫的童年体验与苏曼殊有惊人的一致处。他将自己的出生称为“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在其自述性的文章中,郁达夫曾反复用“孤独”、“神经质”、“畸形”、“自卑狂”等字眼刻薄地诅咒自己。
这种纤细的神经缘于其自卑情结。西方个体心理学认为,“人类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的”,“当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自卑感实质上就是活生生的个体面对实在的对象世界,一下子没法认识、把握、征服,无法肯定自己、表现自己、发挥自己,从而从心理上产生的气馁和无可奈何。这是人在外界中无能为力的心灵投影,也是一种隐秘深潜的痛苦境地。对郁达夫而言,这种自卑情绪正缘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体验。郁达夫幼年时因为没有玩伴而孤独自卑,上小学时因为无钱买皮鞋而自卑,到杭州上中学时因为来自乡下而自卑,留学日本期间因为“支那人”受到日本人歧视而自卑。钱杏村在《(达夫代表作)后序》中曾有过精辟的
分析:“在幼年的时候,他失去了他的父亲,同时也失去了母性的慈爱,这种幼稚的悲哀,建设了他的忧郁性的基础。长大后,婚姻的不满,生活的不安适,经济的压迫,社会的苦闷,故国的哀愁、呈现在眼前的劳动阶级悲惨生活的实际……使他的忧郁性渐渐的扩大到无穷的大。”正是这种经历,形成了他纤敏柔弱的个性和多愁善感的心理。从气质类型看,郁达夫的气质既有胆汁质的直率热情,又明显带有抑郁质的敏感忧郁。这种气质类型决定了他独特的性格:敏感而脆弱,热情而感伤,情绪多变而意志不坚。胡愈之这样评价郁达夫:“诗人的气质使他倾向于用感情支配行动,对朋友,对同胞,对敌人,他都是用感情来支配一切的。”从熟知郁达夫的这些人的评论之中,我们不难窥见郁达夫性格的一斑。正是这种创伤性体验造成了他纤弱、敏感的修改,使得他比常人感受到了更多的苦痛和忧愁,一经现实的触发,就自然与审美对象产生同病相怜的感伤。
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定势,我们可以清晰地从苏曼殊、郁达夫早期个人经验中找到感伤的根源。无论是童年时期的创伤体验,还是人生旅程中的痛苦记忆,因其对心灵造成了“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谋求适应”,从而深深沉淀在作家意识的深层。
二、边缘体验
表现感伤就是表现历史。如果说感伤记忆主要带有个人色彩,那么边缘体验则更多地烙上了时代的印记。“边缘”是相对于“中心”而言的。按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说法,在社会结构中处于劣势,被主流和意识形态支配的一方,即处于边缘位置。
自19世纪中叶开始,中国屡遭西方列强的欺凌、瓜分,中国帝国中心论观念的破灭,使中国人从夜郎自大的美梦中惊醒过来。梁启超在1901年说:“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我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中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世界众多国家中的一个,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中国的边缘状态。帝国中心论的破灭,让近代中国人陷入了对古老文明衰颓而产生的没落之中,民族空前的危机感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伴随着国家的危机和社会的急剧转型,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也被快速边缘化。
首先是政治地位的边缘化。在中国传统政治形态下,参与到传统政治中的士人集团承担了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双重角色。进入国家官僚系统的土,将官僚与知识精英有机融合形成士大夫集团;取得功名但没有进入国家官僚系统的士,将民间治理精英知识精英有机地融合起来,从而形成士绅集团。因此,“士”在统治政治形态中处于中心化地位。科举制是士人政治存在的根本依托,同时它也使士人的这种中心地位得到制度化的保障。他们进而为官,退而为绅,居官民之间,享有一定特权。在精神上他们也处于优越的地位,他们的言行举止往往被社会认可为标准和模范。更有甚者,文人们的喜乐好尚乃至于怪癖都可以成为大众争相模仿的风尚。科举制的废止使知识分子与政治权力变得疏远,其相对于政治权力的地位开始不断边缘化。辛亥革命一度给他们带来民主政治的梦想,但随着革命的失败,留下的是加倍的失望和痛苦。这种情形使本来潜在的感伤思潮更进一步显现出来。有人用“民国元根”来形容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心态,可谓一语中的。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就曾详述了他们面对知识分子边缘化、无用化的现实的痛苦,那种“寄沉痛于逍遥”的精神状态。因而,对这种精神痛苦的想象与表达就成了一种历史呼唤,民初的知识分子就传达了这个声音。
当然,民初知识分子的感伤更多的是沐浴过欧风美雨的先觉者的个人感受。与他们相比,“五四”知识分子的感伤有着更激烈的时代音调。“五四”思想启蒙运动以其狂飚突进的态势,对固有的秩序和传统进行了一次闪击,重新唤起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热情。“几千年皇帝专制在政治体制和观念感情上对知识分子主宰地位的消失或消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科举道路的堵塞,西方文化如海潮水般的涌进——给新一代知识者以从未有过的心灵解放,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图景和道路是从未有过的新鲜、多样、朦胧。”觉醒的一代知识分子怀着热烈的情感、美好的向往,冲出了封建家庭的牢笼,去寻求改造社会和实现个人价值的理想。可当他们以执着的人世态度直面惨淡人生、呼唤民族意识的生机时,感受到的却是“不可堪的寂寞”。社会依然黑暗,军阀们依旧把持着政权,青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们期待的改变并没有到来。当“民族的大多数仍沉溺于‘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迷狂中时,先驱者就愈加陷入孤独寂寞的大泽之中。”这种陷入历史的“无物之阵”的孤独感和寂寞味,必然使他们在思考人生、咀嚼苦难之时,倍感焦灼与一种难以言传的哀愁之苦,发而为或浓或淡的沉郁和感伤抒写。郁达夫曾经感慨:“活在世上,总要做些事情,但是被高等教育割裂后的我这零余者,教我能够做些什么?”留学生涯结束后,郁达夫曾带着与岛国日本决绝的心态,充满激情与希望地回到祖国,满以为自己会受到社会的重视而得以大显身手。然而在踏上祖国的土地后,他所面临的情境却是“碰壁、碰壁、再碰壁,刚从流放地遇赦回来的一位旅客,却永远地踏入了一个并无铁窗的故国的囚牢。”一方面,他们为振兴民族、强国富民而积极奔走抗争,表现出强烈的入世精神;另一方面,他们又为中国自身的腐败无能而自叹自艾、自卑自贱,表现出消极无望的悲观情绪。亢奋与激情、焦灼与感伤,这是五四知识分子典型的情绪体验。
其次是社会地位的边缘化。古老帝国的大门被打开以后,城市的畸形膨胀与乡村的荒凉破败愈发使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差别拉大。随着近代经济的繁荣,人们追求享乐,崇尚奢华,社会上普遍“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延续了几千年的“重农抑商”局面在某种程度上被“重商轻儒”风气所取代,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秩序趋于土崩瓦解。世人竞相从商,以与商人结交为荣,甚至一部分读书人也弃儒经商,追求利润。一些商人通过捐纳制度进入官场,这样,他们不仅拥有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还掌握了一定的政治权力,他们开始在社会上和政治舞台上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其社会地位呈现出迅疾上升的趋势,与此同时知识分子的地位却不断滑坡。
经济的发展不仅仅改写了社会上原有的人际关系、社会地位,还直接导致了社会风气的巨大变化。社会上兴起洋货流行之风、奢侈享乐之风、尊卑失序之风……礼制逐渐被僭越和打破。对这些上下无别、尊卑失序的现象,文人们深感痛心,故民初文学中有许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然而他们已无力扭转“颓风”,因为文人们失去了传统社会里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已经没有任何重大的政治角色可以交给文人来承担。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中,无法准确
地在社会上定位自己,其失落和痛苦可想而知。
与民初知识分子相比,五四知识者关于社会地位边缘化的体验,强调的不仅是经济压迫的社会性质,更多的是知识者的主观精神感受,也即他们作为“人”的羞辱。最为五四小说家所关注的,与其说是人物的穷状,不如说是经济压迫在人物那里激起的心理反应。重主观精神感受和心理反应正是感伤内省的突出特点。
第三,文化的边缘体验。社会的变革必然带来文化的转型,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带来了封建政体与礼教的崩溃,原有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被摧毁,但新的价值体系却尚未构建。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社会文化转型时期,很容易造成人心浮浪,无所归依,感伤情绪很容易引起共鸣。尤其对于像苏曼殊这样敏感、脆弱的知识分子来说,在这样一个沧海桑田的时代里,他更易于感染时代的感伤情绪。
五四作家是以坚决的反传统的姿态出现的。但传统文化毕竟是哺育他们成长的土壤,他们不可能也无法完全割断与传统文化的联系。这也使得五四一代作家在反传统的同时,常陷入情与理、知与行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决定了他们不仅同世界对抗,还要同自我心理中积淀的旧文化相冲撞。鲁迅曾深刻地解剖过:“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新旧交织的文化观念引发了自我心灵的弱点,追求新思想的动力往往会受到传统意识程度不一的弱化,甚至消解。所以,我们看到五四作家笔下的人物在向现实以及传统文化挑战时,远不如西方语境中浪漫英雄来得豪迈与勇猛,而更多的是彷徨中的感伤。传统意识的力量不仅弱化人物自我意识的主体地位,还制约着人物的行动,使其很难在一种单纯明朗的价值维度上作出抉择,只能在心灵痛苦的挣扎中,滋生出理想失落的感伤。对于西方的文化他们是服膺的,但是从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总体历史背景来看,这种他者话语藏匿着霸权和歧视,无疑具有压迫性。对于他们所反对的传统,由于长期的熏陶、潜移默化,早已融入他们的血液里,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任何与传统相剥离的尝试,都会感受到心灵被撕裂般的、无所适从的痛楚。他们处于传统和现代,东西方文化的双重边缘,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找到自己的文化归属感。
三、挽歌情怀
中国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与对现代性的批判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与西方现代性的自觉不同,中国现代性的进程一定程度上是一种被动的过程。现代的建立过程,也是传统价值和美感不断受到冲击的过程,当传统的美感正无可挽回地丧失的时候,怅惘体验和挽歌情怀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在中国这样一个后发的民族国家中,挽歌的美必然与一种对现代性的焦虑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双重的文化和历史因素的叠合铸就了审美倾向的复杂性。沉迷在‘过往的东西中的小说家们一方面获得的是易逝以及丧失的深刻体验,这种挽歌般的怅惘体验中有一种天然的感伤性和抒情性。”这种怅惘体验和挽歌情怀在沈从文、废名、师陀、萧红等人的身上有着充分的体现。
沈从文的小说大多交织着对人性的赞美和历史的忧思。他关于“湘西人性”的塑造是从离开湘西蛰居北京时开始的。在举目无亲、压抑苦闷的异地,为了寻找精神寄托,他的神思自然地回到了那个他曾经一心想离开的湘西。时空的变迁,使得那里的一切可喜可亲起来。茂林修竹、清江自流,人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天人合一的边远小城演绎着最理想、最和谐的人生形式。正因为如此,沈从文一直以“乡下人”自居:“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心理上与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使得他虽然身在城市,“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给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以乡下人的眼光来衡量现实的世界,他反复说:“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可以说,沈从文的创作就是在城市与乡村两个世界的对立中建构而成的。
但现实的乡村世界并非理想中的世外桃园,偏僻的湘西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时代的浪潮。《边城》中的湘西小城,由于现代性的冲击,逐渐失去了宁静。作为小城标志和灵魂的白塔,在一场暴雨的冲击下轰然倒塌。它的消失意味着传统价值体系、美好家园的衰败与毁灭。这一点作家有着清醒的认识,虽然他极不甘心于这样的结局,他一次次试图重建这样一种精神的图腾。如小说中所写的:“到了冬天,那圯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白塔可以重建,可它会是原来的那个白塔吗?那个在月下唱歌的年轻人会回来吗?小说的结尾令人期待又充满惆怅。
越到后来,沈从文这种忧虑和挽歌情怀越发明显。他曾于1934年回到湘西,但往昔的净土已经不在,“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变化了的“现代”湘西,实际上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它与沈从文理想中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相去甚远。沈从文不无伤感地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这种“隐伏的悲痛”正是对渐行渐远的传统美感世界的深深眷恋。
京派的另一个作家芦焚也自认是一个“乡下人”,他说:“我是从乡下来的人,说来可怜,除去一点泥土气息,带到身边的真亦可谓空空如也。假如世界不妨比作旷野,人生也好算作路,那么,我还是带着这样一颗空空的心在芸芸众生的路上慢慢走着的人。”芦焚也正是始终带着从乡间来的“泥土气息”,在“芸芸众生的路上”找寻自己的精神家园。然而当他真正回到记忆中的乡村找寻自己的精神家园时,得到的却是“失乐园”的惆怅,感伤也就不可避免。正如芦焚在《铁匠》的结尾所写到的:“这也许是我们回到家乡去的最后一次。它已经不是先前的样子;它已经不能使我们怀恋;那里的家屋和田园已经荒弃,那里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为了免得饿死已经不得不抛开他们正当的职业。只有一个印象是我们不能忘的,我们于是开始深深的感到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萧红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感伤、眷恋、寂寞与惆怅的情调,固然与“她无法战胜童年的创伤性记忆和不满于被奴役又习惯于受奴役的女性集体无意识”相关,但很大程度上也与她的挽歌情怀密不可分。她对故乡淳朴、自然、宁静、恬淡的田园生活的追忆与眷恋,令人无限神往。但传统的美感在现代性的冲击之下,正日渐消亡,只能成为她对生命原初之地的一种诗意怀想。
挽歌情怀的本质是怀旧,是对过去的沉湎与眷恋。沈从文、萧红们的挽歌情怀,就深层而言,正是对传统与现代文明颓败的敏锐预感和感伤体验。
责任编辑: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