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型师之夜

那般嘹烈!阳光，植物，堆积的白云，山峦，四下里开阔如鸿蒙初辟，万物兴发，寂静，猛烈阳光下有股荒凉。飞驰的出租车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拐弯后的景状都一样，都是嘹烈的360度广角的阳光，略发蔫的檫榈，美人蕉鲜艳得似要随时自燃，云朵低得伸手可触。铺排的云，集结号的云，无穷无尽的云，云朵的原乡。

而路长得终于让人不耐烦起来，没完没了。到处是静默喘息的热带植物，难怪梵高在阿尔小城会发疯，难怪茨威格笔下的那个白人医生来到印度后(《马来狂人》，男译为《热带癫狂症患者》)会高烧一般，为替一个女人守住一个永不能说的秘密，纵身跳海。“热带风光是富有魔力的，要是您望着火车、汽车或者人力车驶过热带地区的话……在这座看不见的玻璃房子里，人的力量渐渐耗尽，无论吞服多少奎宁，还是要得热病!热病一直侵入骨髓，人就变得虚弱懒散，软弱无力，成了水母……”

珠海机场到海泉湾度假村的路。午后三点。浅粉T恤，司机宽蛮的背影让开着空调的车厢蒸发腾腾热气。阳光穿过车窗，路前方戴斗笠的瘦黑女人，长年在岭南日头下的身体，也像一棵硬棕榈。

她挑着担，担子上覆着阔大叶子，里面也许是水果，热带的光照不停掠夺着水果的汁液，那些阔大绿叶默然献出自己的汁夜以保全水果的身体——挑担的女人水分号像被日头蒸发得差不多了，硬瘦凸起的颤骨，斗笠遮蔽了她的眼睛。女人也是最易被时间掠夺水分的事物。这种掠夺有时只需一个黎明或半个夜晚。

担子内是什么水果?榴裢?它略腐败而摄入的气味如情欲，低纬度热带的情欲。或山竹?乌沉硬壳内是柔软酸甜的果肉——这让人想到那些面目黝黑粗粝的人又会有颗怎样的内心?再或者荔枝龙眼黄皮?它们对我像是同一种水果的三种命名。

“海王星还是天王星?”在我以为道路可能没有尽头时，出租司机终于问道。

这个位于珠海的度假村内有两座五星级酒店，来之前我并不知道，司机说一般会务在海王星。那就海王星吧，岭南炽日下，它听上去更清凉一些(后来发现应住天王星)。

大厅。令人惊讶的场面!海王星大厅的环形大沙发坐满了人，当然这并没什么奇怪，这是个与澳门近在咫尺的大型度假村，以海洋温泉为核心，有高尔夫球场及梦幻剧场、神秘岛主题乐园等，游客应不少。

让人惊讶的是坐在环状沙发上的那圈人群——他们的着装、气味那般划一!从炎炙的阳光下进到阴翳的大厅内，我没看清一个具体的人(也许是他们太划一的关系)，只感觉他们散发出一种新鲜又有些许熟悉的气味。

他们都是鬓角喜略长点的发型师，来参加此次某名牌的美发年度盛会(这个奖据说被称为发型界的奥斯卡)，新潮，紧凑，他们还有个共同特征，这特征在这刻的大厅内还不让人十分注意，却在当晚的颁奖台上呈现无遗——他们个子精练，在身旁携着的高挑模特映衬下，愈发浓缩版。衣饰皆潮，紧窄的裤子，紧窄的上衣，不浪费一点可能的布料。炫目皮带。鞋也潮，不低于5CM的鞋跟——无论是地县级发廊仔还是沿海发型师，你留心下，会发现在他们脚上同样发布着最快的流行情报。

澎湃震撼的音响，舞台上的他们明艳，通身闪烁着繁复的装饰性。巨大的投影屏幕播放他们录好的参赛感言VCR，还有他们的作品：在日常街道会显得突兀怪异的发型，灰红或湛青的染色，像半燃与燃后余烬的青烟。

首位上台表演的国内十大明星发型师之一，外形极像周杰伦，派头也不输他。腰上别着皮质工具包(这个包据说上万)，他拔出剪子的姿势像牛仔拔出左轮枪。聚光灯追着他和女模。他雪亮的剪子飞快地在她长发间穿梭，长发拂落，变成齐肩，他施展各种手法，接近艺术表演……定型喷雾，模特起身，朝向T台的各方位微笑展示。席卷的掌声，发型师牵着模特走秀谢幕，一排女模来到他身旁，舞台下沉。一会儿，复又升起，他在女模簇拥下和时装设计大师们一样牛。

这是个特殊行业，从街边洗剪吹十元到顶尖收费，今晚这舞台是所有理发师的梦幻之夜!

回程飞机，邻座也是位发型师。身形健硕，黑恤衫前是复杂的褶皱设计，如古罗马斗牛士。他不止是发型师，还开办了美发学校及其他。四十岁的他已有12家美发店，上海的新会所即将开张，他的女助理温柔的介绍，他本人剪发价格是一千二。

回来看报纸，王安忆将第三度推出话剧作品《发廊童话》。该剧改编自托马斯-哈代的中篇小说《挤奶女的罗曼史》，是一个有着灰姑娘色彩的都市版现代童话，导演吕凉。想起王安忆2003年写的小说《发廊情话》(凭此小说她获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想起里面那个喋喋不休的女客人，老法师以及那几个发廊男女……有评论说“此小说的关键因素基本缺失，非关键因素倒无限膨胀”——或许，寻常发廊就这么凌乱琐碎，尤其只以一个旁观者角度临时介入的话。

可以想见，王安忆或许正是在某个她小说中那样嘈杂的小发廊里，头顶堆着泡沫，透过镜子反光的观察构思下这篇小说的——这个珠海之夜，又有多少发型师正是从这种小发廊一步步走到这个舞台?背后应是若干小说了，待剪子与嗡嗡的吹风将其一路铺陈吧……

陈蔚文：女，197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百余万字小说、散文在《小说月报》、《天涯》、《海燕·都市美文》、《清明》等刊物发表，入选《2004中国散文年选》、《新散文百人百篇》等30余种选本。荣获全国精短散文小品大赛特等奖、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散文集《随纸航行》，随笔集《不止是吸引》、《情感素材》，合集《她们》、《新流言体八人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