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
2009-07-24乔洪涛
这个夏天,我决定让自己变得更狠一点,哪怕只是看上去像个黑社会也行。因为,我就要跟着龙哥混了。龙哥是我的梁山老乡,当年我们一起在宋江武校里练过武,他早我一年毕业,是我的师兄。这些年在北京,我们都没有混好。我先是在一家公司里做保安,后来又跑出来到一个洗浴中心当服务生,最后混到蹬三轮给别人送啤酒的地步。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干长。因为我把人家的一车啤酒拉去卖了,那些钱我用来给我的女朋友阿娇做了流产手术。后来,我就去干些杂活,拉个皮条呀,给别人贴点小广告呀,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和一个办假证的哥们混在了一起,我负责招揽生意,他负责刻章印刷等业务,但是很快。我就被弄进局子里去了。出来后。我的女朋友阿娇就和我提出了分手,她说,我不想和一个废物生活在一起,我们分手吧。她这句话让我很恼火,她妈的她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称我是废物!我一个耳光过去,她哭着跑掉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分手了。我虽然很为我的那个耳光感到追悔莫及,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只好像一只悲伤的小狗一样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我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曾经为我流产的阿娇,她像空气一样在北京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消失了。
我就是在那样低迷的状态中见到我的老乡兼师兄龙哥的。那天我在西单的一个地摊上喝扎啤,就遇到了龙哥。那是我那天剩下的唯一一杯扎啤钱,喝完之后,我准备投奔收容所,然后让他们出车票把我遣返回山东老家。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我遇到了龙哥。龙哥也在喝扎啤,他和几个哥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他们都赤膊上阵,吃着香喷喷的烤肉串,喝着凉爽的青岛啤酒,那阵势真是牛逼极了。他们都文了身,这让我很有些害怕他们,我不敢直视他们,也准备抓紧结账走人,可是,这时候龙哥摇晃着肥硕的光头过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我的面前,说,我操,这不是华子吗!我是龙哥呀。我这才看清墨镜后面的龙哥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我惊奇地说,龙哥,原来是你呀!龙哥拍拍我的肩膀,说,华子,你丫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呀?我操,连肉串也不吃,好牛逼呀。我窘迫地笑笑,说,龙哥见笑了。他把我拉到他那一桌上坐下,逐个给我介绍,说,这是老虎,这是跳蚤,这是我的哥们华子。我跟老虎和跳蚤笑笑,算是认识。接着我们举杯喝了几杯酒,我又和龙哥加深了几杯,我就有些醉了。
我就跟着龙哥混了。龙哥仗义,说,以后只要有兄弟的肉吃,就有你华子的酒喝。其他几个哥们也都是跟着龙哥混的,自然也纷纷欢迎我的加入。他们说,我们这算是成了组织了。我才知道,这几年。其实龙哥在北京混得也一般。他因为在武校时功夫不错,毕业后来到北京做武打演员替身。这样干了一年,龙哥就被辞退了。原因是龙哥虽然功夫好,可是龙哥脾气不好,他把那个他替身的大明星给揍了,揍了一个大嘴巴。原因是什么龙哥不说,后来,我隐约听兄弟们说好像是为了女人的事。又是女人。女人真是祸水呀。我们这样感慨着。龙哥后来也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安,可是,龙哥是条龙,哪里委屈得自己做只跳蚤,于是很快辞职。最后,龙哥就带着几个哥们干起了这个江湖行当。
什么行当?混混呗。
但龙哥不这么认为。他说,他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替天行道也不对,其实就是杀手的行当。也不是真杀人,那样的话早进去了,就是几个小混混们干些收入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用龙哥的话说,职业杀手。龙哥在北京混了这几年,认识了不少的人,又因为他会武术,又仗义,所以在圈内也算是个人物了。凡是当事人自己摆不平,又犯不上动用法律的事,只要给龙哥一个电话,龙哥马上就会替你摆平。龙哥的收费也不高,也就是一顿酒,二三百元劳务费的事,又因为活做得漂亮,利索,大活原则上是不干的,所以没有命案在身,警察一般也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大家有事都爱找他。
我曾问龙哥做过的最大买卖是哪一单,龙哥摇摇头,说,华子你放心,最大的活就是削过别人的两枚手指。那也是为了一个女人。脏手。摸了别人的女人,那手指还能留着?活该!一千块。一千块的报酬,兄弟们很是花天酒地了几天。我觉得按龙哥的说法,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答应跟着龙哥混。这样,我就正式加入了龙哥的“及时雨”武会,龙哥,我,还有老虎和跳蚤,一共四个人。我们重新烧了香,喝了鸡血酒,拜了把子,就算是兄弟了。
我也很有些踌躇满志,哼,我练了多年的武术,这下也算是学有所用了。我还有一口恶气憋在心里,那就是我终要找到阿娇那个婊子,我还要证明给她看,我不是废物。我还要掴她一个耳光,然后让她乖乖地跟着我,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听话,舔我的脚丫。
我刮了光头,并且在地摊上搞了一副墨镜戴上,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了。但龙哥还说不行,他建议我去弄个文身,搞就搞个骷髅,看上去凶些。千万不要弄个北京奥运福娃什么的,那样看上去就是个良民傻逼似的,一点也不像黑社会。龙哥在这一点上比我有经验,我接受了他的意见。
跟着龙哥混后的第一单生意,被我搞砸了。那是替一个包二奶的男人出头。那个男人大概是一个小老板,在中关村开了一个小门市,卖些电脑配件、耗材什么的小玩意。估计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因为他的二奶就是对过万家乐超市的一个服务员。服务员不漂亮,只是年轻。身材不错,细高挑,但也不是麻杆那一类的瘦子,是该瘦的地方瘦,该凸的地方凸。两个大乳房尤其突出,弄得兄弟都有些想入非非了。估计那男人包她也就冲了这两座高山。否则,她估计也没有资格当二奶。一奶也找不到好条件的男人。但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混碗饭吃,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比如说,我和龙哥,武术,就是我们的一技之长。有了这一技之长,在他妈的牛逼烘烘的北京也丫吃得开。这个服务员就有这一技之长,一对好奶。邪天我和几个哥们正在龙哥租来的地下室里玩斗地主,龙哥就来了电话了,电话打在跳蚤的手机上。我和老虎也都有个手机,但是我的手机早停机了,而老虎的破摩托罗拉信号不好,还是个双向收费,只有跳蚤前一段时间“拾”了一个诺基亚,虽然旧了点,但是功能还是不错的,还带着艾姆皮三(mp3),支持真人真唱,他的铃声是网上流行的那首《月亮之上》,很大众化。其实开始跳蚤的铃声不是这个,而是那个“老狼请吃鸡”,跳蚤嫌它难听,用红外在别人的手机上传过来一个很流行的,当电话一来的时候,它就会发出一种“爷爷,您孙子给您来电话了”这样的恶搞的声音。他的这个铃声曾经把我和老虎逗得笑疼了肚子,日他妈,这是谁的发明,真他妈有才啊,太有才了!我们感叹道。可是龙哥一听就恼了,龙哥夺了跳蚤的手机要砸,跳蚤急忙去抢。龙哥说,他妈的快把铃声换了,就换成“孙子,您爷爷给您来电话了”。原来龙哥在外面踩了生意。就爱给跳蚤电话通知。这个铃声让龙哥很恼火。跳蚤害怕龙哥真的砸了他的手机,急忙告饶,后来就换了这首《月亮之上》,龙哥才没有意见了。
跳蚤接了电话,就对我们说,哥们,别斗地主了,来生意了。我一听很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说,在哪里?去哪里?跳蚤把牌一扔,说,走,兄弟们,操家伙,去中关村。龙哥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那时候还没有家伙可操,随手拿了一个握力器,就跟着老虎和跳蚤出去了。到中关村,老远我就看见龙哥正蹲在墙根抽烟。看见我们过来,龙哥把烟屁股用脚捻灭,说,哥们,来生意了。
我问,到底是什么情况?龙哥说,以后再说。大家往前看,看见那个饭馆没有?我们顺着龙哥的手看过去,看见有一个清真全羊馆。一男一女正低了头在那里喝羊汤。男的和女的都二十多岁年纪,样子看上去很亲密,像是在谈恋爱。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呀。龙哥说,就那男的,一会吃完饭出来,哥几个就给他废了。
废了?妈呀。我说。
没那么严重吧?他杀人了还是强奸了这女的?我问。
龙哥说,别这么多废话,让你干你就干。买家说了,打折一条胳膊三百,一条腿五百,两条一千。别弄死。给点教训就行。兄弟们看着办吧。
老虎摁摁藏在袖筒里的铁棍子说,简单。一千块拿到手了。龙哥说,弄完了分头跑,一会到后海的“外地人”酒吧门口集合。去吧。
我说,龙哥,你不去?龙哥看着我不说话。
老虎说,这小生意用不着龙哥亲自动手。跳蚤也说,杀鸡焉用牛刀。龙哥你就瞧好吧。
我还是觉得有些胆怯,看着龙哥。龙哥说,华子,给你个表现机会,你进去打主阵,今天就看你的了。你小子不会熊包吧?
我咬咬牙,说,操,别小看人,我的武术还能自学了?
龙哥说,去吧。小心点。真进去了,什么也不要说,我自有办法把你们弄出来。老虎也说,就是,有龙哥在外面捞我们,被条子抓了也没事。
我还想问问到底是因为什么,龙哥有些不耐烦,说,啰嗦什么,去!
我有些紧张,拿出握力器,和老虎、跳蚤一起靠拢过去。老虎和跳蚤守在门口,说,华子,你装作熟人把他喊出来,我们不能在店里动手。我的手有些哆嗦。也许是我太紧张了,也许是我的握力器提前暴露了我的身份,也许是我的光头和墨镜看上去真的像黑社会了。反正那天,我还没有靠上去,就被那小子发现了。他一扭头,看见我凶巴巴的样子,就跳了起来,说,你想干什么?我一看败露了,突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哥们,没你的事。随便逛逛。我一迟疑,那小子拿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我一听警察来了,拔腿就跑。一步冲出门口,冲老虎和跳蚤喊,快跑!警察来了!我们分头狂跑,一口气跑出几里路远,后来停下来,大口地喘气。等在后海见到了龙哥,龙哥的嘴都气歪了,他说,华子,你跑什么跑?这么简单的生意让你砸了!我说,警察来了。龙哥吐了口唾沫,说,呸!连个警察毛也没有,哪来的警察?!诈你的!
老虎和跳蚤围上来,说,华子,你到底看没看见警察啊?操,让你丫坑苦了。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低下头来不说话。龙哥慢慢消了气,说,算了。华子,你毕竟是第一次嘛,这不怪你。下次注意。
我说,龙哥,你看我是不是不适合吃这口饭啊?龙哥说,做几回就好了。我操,华子,没想到你还这么胆小啊。你平时练的武术呢?
我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我请大家喝酒吧。
龙哥说,还不是我买单?你有一分鸡巴钱?走,哥们,喝酒去。
这一次之后,我吸取了教训。我既然跟着龙哥混了,而且还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子来,我就要把事情搞好。否则,大家没有饭吃,我也没有饭吃。再说了,我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我一定要把阿娇那个臭婊子找出来,我要让她看看,我不是一个废物,哥们在北京也混得开呢。说句实在的,我还真有些想她。她不仁,我不能不义呀。
阿娇是我在蹬三轮送啤酒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刚从一家洗浴中心辞职,状态狼狈。来那家洗浴中心洗浴的全他妈变态,我本来是一个负责衣橱和大池的服务生,可他妈他们竟然都把我当成是鸭。不仅有肥胖的半老徐娘点我服务,还有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也要我服务。他妈的全都是变态狂。我受不了了。那天我一拳打在了一个猥亵我的中年男人的鼻子上,鼻血喷了我一身,那个男人气坏了,跳起来喊老板,要老板开除我。我知道我干不成了,于是没等老板发话,我自动辞职不干了。我说,你丫还想让大爷伺候你?大爷还真不伺候了呢。走人!
辞职后,我三天没有找到工作。这三天里我睡过桥洞,吃过垃圾。后来在一家啤酒公司找到了一个蹬三轮送啤酒的活。一天管两顿工作餐,一天三十块钱。活虽然累点,一天到晚需要不停地瞪着三轮挨个饭店送啤酒,晚上还要加班送扎啤,但是毕竟有口饭吃了。我知足了。那时候我租了一间地下室,一月六百。这样我辛苦一个月,挣来的工资交上房租还能剩下三百块钱。这三百块钱,我不吃早餐,基本都花在我抽烟喝酒上了。偶尔的时候,也找一次小姐,都是那些胡同里的便宜货色,几十块钱搞一次,也不能过于频繁。我就是在给一个小酒馆送啤酒的时候认识阿娇的。
阿娇也是打工妹。刷盘子上菜的杂活都归她。她是个南妹。湖南的。凤凰县人士。我问她。知不知道宋祖英?我听说宋祖英就是湖南凤凰的。她骄傲地说,当然知道了,她在当地可有名了。我说,伺止当地,她在北京在全国更有名。我还问他知不知道有个作家叫沈从文的?她想了想,说,是不是写小说《边城》的那个?我马上露出了惊喜,说,你知道啊?她说,听说过,也看过这本书,只是忘了写的什么内容了,只记得里面有一个小女孩叫翠翠。我高兴坏了,我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沈从文的湘西系列,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同乡,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够遇上这样一个红颜知音。我说,你的名字该不是叫翠翠吧?我就喊你翠翠吧。她说,讨厌死了,人家的名字叫阿娇,
阿娇?我说,哪个阿娇?是不是艳照门的那个阿娇
什么门?她说,人家家在凤凰,可不是什么门。
我哈哈大笑,看来她并不知道关于陈冠希和阿娇的绯闻,否则的话,她早该生气了。我说,阿娇好,阿娇这个名字好。
从那之后,我就认识了她。
我和她好起来事出偶然。
那天我送啤酒,正好赶上几个喝醉了酒的客人为难阿娇。一个是个胖子,看样子四十多岁,说话诈诈唬唬的,他冲阿娇嚷,你这小姐,怎么搞的,什么素质嘛。男一个瘦子起哄,说,肥哥,让她给你擦擦。嘿嘿。擦擦。阿娇涨红着脸,在那里一直弯着腰说对不起。可那胖子不依,说,不行,不行,喊你们老板来。阿娇说老板不在,先生实在对不起了。胖子说,不在?怎的不在?缩头乌龟吧?那给他打电话。旁桌上一个吃饭的客人站起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和一个外地的小姑娘生什么气呀。那瘦子脖子一梗,说,狗拿耗子,有你什么闲事?一伙的吧?那瘦子胳膊上文了一条龙或者是一条蛇,青筋一跳一跳,凶巴巴,那客人便坐下了,说,我还不是好心劝劝你们。我不管了。那胖子说,你擦,你擦,你过来擦。说完就嘿嘿地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猥
亵。我过去一看。原来是阿娇上菜时不小心把一点汤水洒在胖子的裤子上了。其实也就一点点,可巧的是正好滴在那胖子的裤裆里。那个地方。鼓鼓的。瘦子也在怂恿,说。你必须得擦。你过来擦么。阿娇的脸更红了,手里捏了一张餐巾纸,不知道该擦不该擦。那瘦子很没有耐心,伸手过去拉扯阿娇,他说,你射的还真准,技术含量蛮高嘛。他这句话很有些不阴不阳,惹得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有的人呵呵地笑起来,说,这小姐。这小姐。瘦子看有人捧场,更有些得意了,说,你自己选,你是用手还是用嘴?你得把它收拾干净。那胖子也更得意了。仿佛瘦子的话引发了他某个器官的神经,那个地方更鼓鼓的了。阿娇的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把瘦子摁到座位上,说,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早年在宋江武校练武的时候,练过臂力,这一摁,瘦子就觉出了我的力道。他看了一眼胖子,胖子已经站了起来。瘦子使个眼色,胖子突然一抄手,在桌子上拿了个啤酒瓶子朝我砸来。我早有防备,头一偏。顺手一个黑虎掏心把个胖子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蹲在地上。那瘦子还想反抗,早被我一脚踢中下巴,也蹲在地上哎哟起来。我这两招用得漂亮,一下子就把两个混蛋给治住了。周围的人给我鼓起掌来。他们还想上来动手,我这时突然拿起一个啤酒瓶子朝自己脑袋上一磕,只听啪的一声,啤酒瓶子磕得粉碎,这是我练武时专门练过的铁头功,只不过那时候磕的是砖头,这一次是啤酒瓶。胖子和瘦子拉扯起来退出去了,说,你有种。你有种。哥们敢报个家门吗?我哈哈笑了两声,说,山东及时雨宋江是也!那两个家伙气得哼了一声,走掉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才发现了磕啤酒瓶子和磕砖还是有些不同的,不同在于,磕砖头虽然当时痛些,但是一般没有后遗症:磕啤酒瓶虽然痛快,可是往往会有后遗症。我的后遗症便是有玻璃碴子把我的头皮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我的A型血这时候才不慌不忙地顺着头皮流了下来。这可把阿娇吓坏了,她说,哎哟。哎哟。好像是她的头皮出血了似的。她拉着我去附近的卫生室包扎。我本不想去,可是她的小手攥着我,让我实在不舍得放开她。她就那样攥着,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却滚动着两颗晶莹的大泪珠。
那之后,我们就好上了。先是我再来送啤酒,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软和和,毛茸茸的,好像要把我化了似的。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了。我是一个粗人。以前只知道每天砰砰啪啪地练武,哪里懂得什么女人的眼睛,现在在北京没有功夫练了,我只不过是那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过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没觉得怎么,可是我却无意中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故事,而那对我来说遥远的爱情却像一个石头子一样歪打正着地击中了我。在这里,我真是要感谢宋江,感谢人民,感谢社会主义,感谢北京,最主要的我是要感谢武术。我有些飘飘然了,我明白了成龙和李连杰为什么能成那么大的明星了,因为他们说到底有一样本事——武术。
阿娇能把她的嘴唇送上来,能把她的舌头送上来,能把她白白嫩嫩的整个身体送上来,能把她的灵魂和感情送上来,让我一个练武的没有用武之地的啤酒工在陌生的繁华的热闹的北京城的破三轮车上畅饮爱情的甘露,那是多么惬意啊。以前没有女人的时候,我看不起女人,现在知道了女人的好处,我就相信了“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确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阿娇后来问我,你真是梁山人?
我说,那还有假。
她说,你们梁山人真的都会武术吗?
我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她说,我不喜欢宋江,我还是叫你武松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宋江武松的,你还是叫我华子吧。
她却说,不,我就是叫你武松。武松武松武松……
我真拿她没有办法,其实话又说回来,不光我,谁能拿女人有办法呢?
我说。阿娇,你喜欢我什么?是不是就因为感激我那天救了你?
她说,臭美。你以为我那么轻易就爱上你啊。
我说,那为什么?
她嘿嘿地笑起来说,因为你是武松啊。因为你是梁山人啊。
我说,那我真得感谢宋江和武松了。
她说,你们那里的人都爱打抱不平吗?
我说,那当然,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我们梁山人都是英雄好汉哩。
她说,那你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吧。
可是,还没有等我带她到梁山看看英雄好汉们,她就从我的身边溜走了。因为我没有钱。那时候我们同居了,于是吃喝拉撒就成了我们的头等问题。我除了武术之外,真的是没有一技之长。阿娇也没有。她在饭店里端盘子洗碗也不是她的特长,等后来她再一次把热汤洒在一个女士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就被辞退了。我这次再也没有帮上她的忙。后来我问她,你为什么老是往那个地方洒汤啊?她气得打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次那个女人没有让她擦,她想擦也没有给她机会,她就被辞退了。
她怀孕了。这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当年宋江和阎婆惜,武松和潘金莲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我知道我一个练武术的人把一个湖南妹子的肚子给搞大了,这个问题很严重。我没有主意,偷偷把电话打给我妈。我妈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妇女,她的骨子里传宗接代的思想最为严重,也难怪她,谁让她生活在孔子脚下呢。曲阜到梁山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要想让我妈没有封建思想,比登天还难。没想到我妈一听,高兴地大叫,她说,我的好儿子,真是妈的有本事的好儿子!你快带着你的老婆和儿子回老家来吧,妈给你们伺候月子,给你们带孩子。你们快回来吧!
其实我该想到,我妈一定给不了我一个像样的好主意。我把这个想法一告诉阿娇,阿娇就急了,她说,不行,不行!我说怎么不行?她说,我还没有决定要嫁给你呢。我惊呆了,什么?你,你!阿娇说,你什么你,谁说过要嫁给你啊?我说,你都和我睡觉了,怀孕了,你怎么还没有决定嫁给我?阿娇说,老封建。老封建。就冲你这一点我就不能嫁给你。我和你上床难道就要嫁给你?我上过床的多……没想到阿娇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气坏了。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阿娇也急了,扑上来咬我,说,看看看,这就是你们梁山好汉,就知道动手打老婆!
只好打胎。阿娇说,华子,你别提我跟你回去结婚的事,否则咱们就分手。阿娇说,还想和我结婚,你拿什么和我结婚啊?住哪里?吃什么?将来我们的孩子吃什么?阿娇说,你没有十万块钱,休想!阿娇说。你就是一个废物!除了练那些没用的武术,你还会干什么呢?
是啊,除了练武术,我还会干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去学习文化课考大学拿文凭,为什么选择了武术。是啊,武术有什么用呢?古话早就说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还学什么武术呢?当年因为学武术我还和父亲干了一仗,我那时义无反顾。我热血沸腾,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杀富济贫两肋插刀,我英雄救美替天行道,我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我不知道。现在想来,混在北京混在这个需要一技之长的地球上,我的
武术有个屁用!
我真后悔。那时候我是看小说看电影看多了吧?我那时候还幻想当成龙当李连杰当霍元甲当郭靖当乔峰,可是,最终呢?我还是我,一个在北京街头蹬三轮送啤酒的打工仔。我是不是一个废物呢?我见义勇为、打抱不平能换来人民币和阿娇吗?
不能。
这个发现让我十分害怕,因为我突然想起来,在我的老家梁山尚有四十八家武校,尚有数千名师弟师妹在那里练习武术。他们都是少年进校,怀着一腔沸腾的热血去练武术的,可是他们知道吗,他们将来只是一群废物。他们以后能在北京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混口饭吃吗?他们能用武术混个老婆阿娇或者阿猫或者阿某为他们生孩子过日子吗?
不能。
阿娇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和她当年义无反顾地扑进我的怀抱里时一样决绝。她把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她的奶子她的身体一一送过来,现在又把它们那么物质地一一撤走,让我一个人站在北京的大街上茫然四顾。我用偷来的一三轮车啤酒换来的钱给阿娇打了胎,然后,阿娇向东我向西,分道扬镳。我自然不能在那个啤酒公司干了,我把三轮车偷偷地送回了那家公司门口,离开了。
直到后来遇到了龙哥。
我问龙哥,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废物呢?
龙哥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师弟,你怎么还真相信了那个臭婊子的话呢?其实我以前也这样迷惘过,来北京这么多年了,杂七杂八地干了无数个行当,可是没有一个行当我可以干下去的。为什么?因为那不是我的专长。后来,华子,我就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一技之长的。比如。我们,我们的专长就是武术啊。
武术?这也算专长?
当然。虽然我们练武的人不能每个人都成为李连杰那样的大人物,可是我们还有许多行当可以混。比如保镖。
我说,就我们这三脚猫的功夫,谁会要我们当保镖啊?
我们单打独斗当然还学艺不精,所以嘛,所以。我们要有个组织,一块给别人当保镖。这个世界上许多事,还是要靠拳头的。我们的拳头硬,这就是吃饭的依靠。龙哥攥攥拳,臂上的肌肉小老鼠一样吱吱乱窜。龙哥有一身好肌肉。
跟我混吧。龙哥说。
好啊。替天行道。我说。
龙哥又笑了,说,师弟,不对,应该是替“钱”行道。
让我觉得丧气的是第一单生意让我弄砸了,我觉得很对不住兄弟们。尤其是老虎和跳蚤。老虎也是一个好汉,虽然没有练过武,但是个头大,有把子力气,在老家和人打架把人打成了重伤,跑到北京来混的。跳蚤瘦小,总是喜欢跳来跳去的,又因为爱顺手牵羊,所以依照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给他个绰号跳蚤。龙哥不喜欢跳蚤顺手牵羊这一点,他多次批评过跳蚤,告诉他杀手和小偷的区别。龙哥说,我们都是专业的杀手,可不是那些鸡鸣狗盗的小毛贼,跳蚤你给我老实点,我们这一行也是有职业道德的。
但是跳蚤也有优点,打架狠,嘴硬。有一次进局子,他可吃尽了苦头,但是他嘴巴硬得像鸭子,一点儿口风也没有吐露,龙哥很欣赏他这一点,已经多次提出了表扬了。我知道龙哥这是说给我和老虎听的,我说,龙哥,你放心吧,咱们武术没学好,武道还是知道的。老虎也说,龙哥,这些规矩我们都懂。
那天我们正在护城河那片逛游,这个地方经常有生意可接。那时候好几天没有生意了,哥们几个有些干巴。干我们这一行的,饱一顿撑死饥一顿饿死,就这样。那天我们就像几匹饿狼一样,在西单逛游着觅食,就碰上了那小子。
活该那小子倒霉。是那胖子。哪个胖子?就是我在饭店替阿娇出头打了一拳的胖子。他还是那个大脑袋,开了个小奥拓,他好像是没有看见我。开着小车吱地一声就在我们前面停下了。他下了车开了后备箱,拿出来一副鱼竿。操!原来是来消遣的。我在后面看着他,想,反正阿娇也走了,我和胖子也没什么瓜葛了。他要是认出我来找我寻仇。那正好今天教训他一顿。如果他是个熊包,装不认识我,也就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给哥几个指指,说,看,就是那胖子。那时候我就是揍他而英雄救美救的阿娇。
哥几个都说操!就他丫呀。
老虎说,华子,怎么样,今天教育教育他?
我看看龙哥,说,算了。反正那次兄弟也没有吃亏,而且还抱了个美人归。
龙哥笑笑,说,那华子你应该谢谢他成全你哩。
跳蚤也说,华子,去,谢谢他去。
我说,算了,算了,这单生意不划算。
我转身,打算到另一边去,就在这时,一个人从车里开门出来,把我的眼睛一晃,妈的,我差点晕过去。我操!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臭婊子阿娇!
我惊呼一声,一点没假,是她。
她还是那样漂亮,一见到她,我才知道这么长时间我对她的恨是那样不堪一击,我的眼里热乎乎的,好像有液体要流出来。妈的,太没出息了。可是她怎么会和这个该死的胖子在一起呢?而且明显的是她肚子大起来了。妈的,该不是又怀孕了吧?这个婊子,傍上小款当二奶了吧?
龙哥见我惊讶,说,华子,怎么了?你认识?那是谁?
我喘了两口气,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说,日他妈的,那就是阿娇。
阿娇?他们都瞪大了眼睛。好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一样。怎么可能?
乱了。乱了。全乱了。跳蚤说,妈的,这个世界全乱套了。
我冷静了一下,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老虎说,华子,教训哪个?
跳蚤说,要我说,两个都该教训。
龙哥看看我,沉默了一会说,既然今天碰上了,活该这对狗男女倒霉。华子。今天就教训教训这两个丫挺的。
我闭上眼,蹲在地上,心里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龙哥带着老虎和跳蚤已经上去了。龙哥带了一把砍刀,老虎和跳蚤用的是棍。我看见龙哥过去冲胖子屁股就是一刀,而跳蚤一棍打在了阿娇的小腿上,阿娇疼得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我看见阿娇的鲜血顺着裤管流了下来,这时候,阿娇也看见了我,她指着我说,华子,你好狠。我恨你!
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大哭,直到我听见龙哥冲我喊,快跑,警察来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看见龙哥和老虎还有跳蚤四散跑去,很快他们就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但我没有跑,我走过去,想扶起阿娇,阿娇却挣扎着给了我一个耳光,她说,你滚!我哭着对她喊,阿娇,我不是废物!阿娇眼睛都红了,她说,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就是一个废物!
警车到来的时候,我乖乖地伸出了双手。我对警察喊,妈的,快叫救护车啊!
我坐在警车上渐渐远去,我的内心却突然十分平静。我觉得这样的归宿对于我来说很应该也很不错。只可惜的是这第二单没有雇金的生意又是因为我给弄砸了,我想告诉龙哥我大概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接着我还知道我在这个夏天里并没有他妈的像我想象的那样变得凶狠起来,我的光头和文身白浪费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和遗憾的事。
然而。还有一件事我来不及对龙哥说,但是最后他会明白的。那就是:
我的心虽然狠不起来,可是我的嘴巴还是够硬的。在这点上我敢打赌,我要是比不过跳蚤,就让我筋脉俱废,成为一个真正的废人吧。
那样我的武术大概就彻底白学一回了。
乔洪涛:1980年生于山东省梁山县。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发表于《中国作家》、《山东文学》、《作品》、《佛山文艺》、《百花洲》、《青年文学》、《长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文学刊物,共计8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