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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瓦

2009-07-24

文学与人生 2009年5期
关键词:爸爸

范 典

一、吕乐的歌声

脑海中,浮起的那座小城市,以它乌黑的瓦梁面向我。曾经,在窗口那样守候着它们,仿佛一群异域的巨兽,安静地趴伏着,那受着风吹雨淋的项背乌黑油亮,驮着苍白的天,映在我少年的视线中。

我被“关押”的那个阁楼是后来父亲在阳台上搭建的,他在邻居那儿听说拆迁办不久将对这些房屋作出验核、评估。他和姑姑单位几个工人忙了几天几夜总算把阁楼盖好了,就是那时,我迷上了钨丝灯。姑姑称它“小太阳”。钨丝灯可以将傍晚映照得像白天一样,整个阳台一片花白。像一个舞台。

阳台底下是厨房间和父母的卧室,阁楼就搭在卧室上面,这样,一到酷暑,阁楼前那半爿阳台便像铜镜一般反射着太阳光,父亲和我常常在晚饭结束后去井边拎水,一桶桶往阳台上浇。

阳台依着马路。几棵梧桐在夏天把枝叶探进来,到了秋天,变黄的树叶便飘落下来,铺满阳台,随着风一片片把台阶都盖满了。我的职责便是在夏天给阳台降温、在秋天给台阶打扫落叶。

阁楼成了我的天堂。

有时候很晚还没睡,或不小心把凳子贴着地踢了一下,地板便会传来一阵“咚咚”的响声。我可以想象父亲如何气急败坏地举着扫把,往天花板上戳。他要么穿着那种宽松得可以给大象当围兜的肥佬短裤,要么涨红着一张猪肝脸,跑到我窗口。拿拳头狠狠往玻璃上敲,仿佛想隔着窗将我敲死。

我不理会他,门早已被我拉上插销,每次等他上来,我便把窗帘拉上,但这是无济于事的。灯光把房间里一切都映亮了,最后,我只好一听到脚步声便把灯给关了,免得他那大嗓门把隔壁邻居都吵醒了。

以前,我住在楼下,在杂物间边上,听说我那个卧房曾经是父母的婚房。因为窗前种植了棕榈和葡萄树,阳光晒不到那儿。一走进那儿,便阴凉得骨头都会发痛。晚上,一闭上眼,就能听到用报纸糊的天花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一发神功,它们便消失了,过一会儿。它们又恢复了原样。所谓的发神功,便是大喝一声,在那张铁床栏杆上的铁板上狠狠拍一掌。铁板上画了一只墨水雄鸡。顶着几片红冠,活像个军事参谋。我一发力,真可谓是“雄鸡高唱,君子胆丧”(梁上君子,即指老鼠)啊。

这间房后来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纸箱和废弃的家具都积满了灰尘,一走进去便是一股刺鼻的霉味,母亲曾经用铁钳夹了好几只死老鼠出来。

以前住在楼下的时候,总能听到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传来“轰轰”的音乐声,那个在轴承厂工作的吕乐小子又在穷开心了。父亲总是看不惯这样疯疯癫癫的人,说到吕乐,鼻子里便喷出一串白气来。吕乐是拔茅镇来城里务工的,他父亲大概受了工伤,职务由儿子来顶替,于是他成了一名流水线上默默无闻的工人。

以前总能在晚上听到“嗡嗡”的讲话声。大概是吕乐的姐姐来了。我在叔叔家的院子里见过她,高挑丰股的身材,浓妆艳抹的一张脸圆圆鼓鼓,院子里就有人叫她“团婆”。叔叔和爷爷住一块儿,一个院落住四户人家,吕乐租的这间房是隔壁刘老头的,挤在墙旮旯里边,房子的墙和我的卧室只隔了一条五六十公分长的碎石沟。大概是墙薄,一会儿听到“团婆”银铃般的笑声。一会儿又听到吕乐的口哨声。

吕乐很爱唱歌。到了九点多钟,我刚把棉被盖好,他便开始站在他们家阳台上扯开喉咙。唱的尽是《迟到》、《康定情歌》之类,一唱起来便没个完。随着他的歌声,还能听到一片“哗哗”的水声。他是一边洗着澡一边唱歌呢。每次他洗完澡的标志便是把一盆水从阳台上往碎石沟倒下来,“哗”,又急又快,然后他的声音从阳台上转入房间内,由清晰变得浑重。

自从我搬到阁楼上以后,我可以打开窗看屋外的星星了,在这一片矮屋丛中,我像骑到了高头大马上似的,看到的是散发着青光的屋瓦,一大片,起伏着,连绵不绝。而吕乐的歌声仿佛成了我睡前必修的功课,在响亮的水花声中。他敞开的喉咙里奔走出一串雄厚的声音,每句歌词的最后一个音,总要华丽地抖着尾巴。绵绵不绝……

二、墙会塌掉的

那时我读初中二年级,父母已经管不了我了,对于他们来说,代数、几何、物理简直像天文学那样难以理解。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大考临近时对我态度好一些。有一次父亲在我夜自修时突然造访,我手头那本小说来不及掩藏,被他劈手夺下。他一看封面,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现在读初中,就想着这种事?小小年纪想结婚了啊!”说着把那本书狠狠地摔到地上,他手里的两根香蕉也随之跌到了地上。

我还记得那本书是苏青的《结婚十年》,我再三解释,父母就是不理解。我觉得我是如此孤独,无人能了解我的内心。每当放学后,母亲在煮饭的时候,我便跑到叔叔家去,院子里的墙角长满了花草,有一种花的香味跟香蕉一样,细长的凝脂般的白色花瓣羞涩地闭合着,它有一个美妙的名字——含笑。妈妈时常把它放在我刚洗好的衬衣口袋里。这时,我看到吕乐的姐姐“团婆”正倾着身子闻那花的香味,她粉红色的连衣裙摆被一株桂花的枝杈挂了起来,可以见到她粉白的小腿。她转过头对站在院子中间的叔叔笑了起来,说了一声:“好香啊。”婶婶刚巧拿了淘米的锅出来,狠狠瞪了叔叔一眼。

邻居们都说吕乐的姐姐做的是不正当的工作,在城郊的一条偏僻的巷弄里开美容店。有好几次住东屋的陈奶奶咬刘老头的耳朵,让刘老头查查“团婆”的身份,她挤眉弄眼地小声说道:“她多半是个鸡婆,平时你要多长个心眼。”

刘老头倒并不慌张,说早些年就和吕乐的父亲认识了。“人家还是小姑娘,跟她有什么好过不去的。”老头子眯着眼说,气得陈奶奶头冒青烟。

我去找陈奶奶的孙子阿平玩,他总是歪在那张棕棚床上打电子游戏。陈奶奶喊了半天,阿平才仰起脸看我一眼。他正在玩时下流行的闯关游戏:双戴龙,嘴里一边还发出“呵嘿”的声音。几乎所有小朋友都爱玩这个游戏,一放学,花五毛钱在游戏房里杀得鬼哭狼嚎。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里,赖宁、雷锋、焦裕禄全是活在书本中的,而我们身边的英雄应该是充满力量和胆魄的。比如吕乐,他长得虎背熊腰,下班回来便在屋廊下练吊环。他赤着上身,光着脚,手上一用劲,整个人便腾空了,他的双腿垂直举了起来,我们可以看到他肋下如刀刻出来的腹肌,一块块像石雕一般清晰。有一次他把我抱起来,我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像他那样把两条腿举在身前,因此,吕乐理所当然成为我和阿平心目中的英雄。

这一天,吕乐大概是上晚班,我们便拿了阿平那副脱胶的乒乓球拍到巷弄玩,院门口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周边被几堵墙挡着,有一面是王毕功家的墙,用水泥刷得平整漂亮,那堵墙的窗台比一般人家的都高,站在巷弄口朝上望去,墙体直插云霄,像一艘远洋的军舰般威武地耸立着。我和阿平趁着天未完全黑,朝着墙上拍乒乓球。相互比赛各自能拍多少下。

正当我们玩得起劲,脑门上蹿出热气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浑身素白地走过来,她身上的衣服像是从医院里穿来的,灰白相间的

竖纹,一头银发,脸上的皱纹随着她嘴唇的张合而起伏着。她竟然恼怒地朝我们叫起来:“不要在墙上拍,墙会塌掉的!”

我和阿平吐吐舌头,相互对望一眼,不敢吭声。这个老太婆肯定是疯了,这么一大堵墙怎么会被乒乓球拍倒呢?她肯定是王毕功的老娘,否则怎么会那么嚣张。

晚上吃饭时跟父亲提起这个老太婆,父亲说:“以后不要去拍他们的墙就是了。”可是,他难道不明白王毕功的老娘脑子有问题吗?父亲把手指伸进嘴里去剔牙,整个脸歪着说:“他们家里的人脑袋都大着呢,谁不知道王毕功前几年承包的轴承厂大发了,算他运气好,房子造得那样高。”他忽然低下声音,脸上表情也变得缓和下来,“小轿车开开,神气得不得了,跟牢他的情妇数都数不清。”母亲对我摇摇头,嘴里含着饭说:“你爸爸在犯傻。”

三、玉镯子

王毕功是一个表情十分严肃的中年人,胖墩墩的身材,戴副金丝眼镜,身上总是穿着件浅色的衬衣,下着深色西裤,有时还打着条宽宽长长的领带。他每次从我们家门口走过去,从来不看我一眼,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右手总是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我猜想里面一定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大老板都是大忙人,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因此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从他走过这条又窄又长的巷弄时,我明白了这一点。

他却有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儿,十六七岁,上县城里最好的高中。我见过几次。她长了一双像他爸爸那样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笑起来眯成两条缝,鼻子很挺,衬得嘴唇小巧可人。在她的气质里藏着一股冷气,但是如果你接近她,这股冷气便会自行消失。有一次,她和一位衣着朴素的阿姨(应该是她家的保姆)出来倒垃圾,恰巧被我碰着了,她躲避一辆拐弯的自行车时不小心踩到一只臭鸡蛋,蛋清溅在她红色的皮鞋上,而那只臭鸡蛋正是前一秒钟从我手中的篓子里倒出去的,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说了声对不起。她笑起来,说:“没关系的,拿毛巾擦一下就好了。”

夜晚,我忽然睡不着了,脑海里充斥着王毕功女儿的笑脸,弯弯的眉毛和细细长长的眼缝,这种笑脸是多么亲切啊,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也许他父亲也在饭桌上跟她说起过我,“那个傻小子吗?是陈桂东家的孩子吧,听说学习差得很,还是少跟他来往好。”不对,王毕功跟我都没讲过一句话。怎么可能知道我呢。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时,窗外传来“哗晔”的自来水响声,吕乐下晚班回来了,他又要站在黑漆漆的阳台上冲澡吗?果然,不一会儿,便听到他那浑厚的男中音:

“你未曾见过我,我未曾见过你,年青的朋友一见面啊,情投意又和;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啊,比什么都快乐!”

在这孤单、寂静的房间里,一下子便飘满了他的歌声。吕乐怎么每天都那么快乐呢,难怪连他的名字里都带着一个“乐”字,可是深更半夜的,怎么所有邻居都好像睡着了,对他的歌声从来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过,我也是。也许,所有人在冷清的夜里,在睡前都需要这个年轻人哼上一段来催促睡眠吧。

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也便跟他哼起来,很轻很轻,只有自己听见。我不想父亲又举着扫把戳得地板“咚咚”直响,有时候我连翻身都怕床发出吱叫声。

一个周末,我和阿平照常去玩那对吊环,吕乐光着膀子睡眼惺忪地出来蹲在沟渠边刷牙,见我们两个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便挥手让我们闪开。他深深吸了口气,十分稳健地跳上去抓住吊环,这次他来了个“罗汉倒立”,完全头朝下、脚朝上,将全身绷得直直的。我们正欢呼着拍起掌来,却听见“叮”的一声,虽然有些沉闷,却听得很分明。一样东西从吕乐的裤兜里掉出来。跌在地上。是一只翠绿色的玉镯子。他赶紧跳下来,捡起镯子吹去灰尘,又往裤腿上擦了几下,一脸凝重地对我们讲:“这可是好宝贝,幸亏命大没摔碎。”他拿起牙杯便走了,留下我和阿平的笑声。我跟母亲说,住在我们隔壁的吕乐身上藏着宝器呢。母亲说,那是定情物吧。定情物?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去问阿平,阿平咯咯咯笑起来,说吕乐要讨老婆了,所以把那镯子当宝贝呢,以后哪个当了他的老婆,手腕上就要戴上那只玉镯子。

可是我们都迷惑不解,因为从来没有看到吕乐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上一次在院子里,刘老头的侄女过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见他耳脖子都涨红了。

“平平,平平——”阿平的奶奶在屋子里叫他,肯定又是叫他去巷口打酱油。每次她看阿平跟吕乐呆在一起便坐立不安,她老是骂“团婆”是鸡婆,为此吕乐差点和她吵起来,从此,阿平奶奶便躲在屋子里不太吭声。这时,倒替阿平解了围。吕乐用脚尖踢了踢了我们,快走快走,他的声音短促得几乎听不见,完全不像他夜晚的歌声。刘老头的侄女抿着嘴笑起来。

四、美女图

王毕功的女儿叫王璐婷,就读于第一中学,那是县上最好的学校,前年和去年的高考文科状元都出在这个学校,我曾经和阿平在“五四”青年节的时候参加过那儿的游园活动。那一栋楼里每个教室都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用杆子去钓纸剪出来的鱼,用筷子夹弹珠,还有吹气球比赛,每完成一项任务可以在自己的门票上盖一个戳,按戳的数量换取相应的奖品。我还记得在那儿碰到她正和男同学打乒乓球,一头短发飞起来,笑得跟银铃似的。她看到我,招了招手,又转过去打球,我们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笑在我心里跟那些红色的戳一样,印在我的胸膛上、脑门上……

我在夜自习时,脑袋里尽是王璐婷的身影,手里的一只笔闲不住,开始描摹出一头飞扬的短发、弯弯长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还有那个细长纤秀的下巴。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便把它夹在练习本里。

第二天,一放学我便跑到吕乐那儿,想让他看看我的画。可是他没有回来。

阿平说吕乐陪他爸爸去医院了,要很晚回来。

“他爸爸来啦?”

“是啊,都两天了,他爸爸腿不好。”

阿平找出一副象棋来,说要和我走“五子棋”。

这个简单,我们埋着头玩了起来。一开始,他赖得很,明明下了三颗子都被我一头截住,他硬要埋第四颗,死撑硬撞地,害得我拼命围堵,他却瞎猫碰着死老鼠,又满了五颗。后来我只好泄气不玩了。我拿出那张画来,他扫了一眼。嘿嘿一笑,嘴角一撇,说:“这是你老婆啊!”

“神经,我只是画来玩的。”

他把画拿得很高,觑起眼来瞄,瞄了一会儿,去铅笔盒里找来一支铅笔,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给她穿件衣服。”

“不要!”我伸手去夺,他硬是不肯,转个背刷刷刷画了几笔,等画再次回到我手里,完全变了样。王璐婷本来很漂亮的脑袋下面,画了两个圆圈,里面还有一个点,直线条勾成了她的身材,两腿中间画了个“Y”。因为比例失调,原来漂亮的脸蛋安在了一个侏儒的身体上,竟然变得丑陋不堪。

“你真恶心。”我把画朝他扔去,转身跨出了他家的门槛,身后传来阿平得意的笑声。

晚上,我又独自坐在卧室看书,但眼前的字全像融化了似的,我想起阿平对那张画的破坏,

心痛之余,于是打算重新创作一幅,这次,我不仅画了王璐婷的脸,还绘声绘色地画出她的裸体。虽然是铅笔画,我却在脑袋里给它上了色,粉红色的乳头,皎洁凝脂般的肌肤,想着想着,我的下体起了变化。

这时,恰巧门“啪答”一声开了,我急忙把画压到本子下面,两腿死命并紧了。

爸爸一脸怀疑地走进来,他问:“作业做得怎么样?等一下,跟我去陈阿姨家一趟。”

当吕乐把那张皱皱巴巴的画摊开在我面前时,他问是不是我画的。我点了点头。

他说:“啊,真想不到,你画得还真不错,这是看着照片画的吗?”我摇摇头。

“很漂亮哦,”他咂咂称赞不已,“下次替吕乐哥哥画一张。”

“画什么?”

“到时候再跟你说。”他眨眨眼睛,很神秘的样子。

吕乐的爸爸是个长有络腮胡的中年人,瘦瘦高高,佝偻着背,理个平头,一头灰白色,他拄着一根黑色发亮的木拐,走起路来“笃笃”直响。刘老头在聊天时曾说起过吕乐爸爸这条腿,是因为那天疲劳过度,竟然没发现横车从背后驶过来,一下子就把蹲在地上的他掀翻,横车把他的右足活生生给挤扁了,脚背上骨头都又了出来。

吕乐爸爸对我十分和气,他常常抚摩我的头发,问我多大了在哪儿上学上几年之类的话,还叫吕乐拿糖果给我吃。

那天晚上。吕乐爸爸和“团婆”坐楼下聊天,我在吕乐楼上的卧室里。他拿了张浅黄色的仿牛皮纸给我,还找来一根铅笔。他说:“你现在帮我画张画。”

“怎么画?”

“我来说,你来画。她,短发,眼睛大大的,可是笑起来,就变得小小的……”他比画起来给我听,我却无法落笔。

“你怎么不画呢?”他皱着眉头问我。

“画不出来。”

“怎么会画不出来呢?她长了一张瓜子脸,短头发,反正是个美女,你先画一个形状出来,我再叫你慢慢改。”

后来,我按他的描述一遍遍反复改,用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橡皮擦了不知多少遍,他觉得渐渐与他印象里的那个人接近时,他脸上露出了笑,而且音调拔高了,是的,他竟然吹起了口哨。

“这儿,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嘴角应该是向上翘的,对,她笑起来嘴巴还是小小的,再改改。”

后来,我们的画终于快完成时,“哧”一声,纸被我用橡皮擦破了。吕乐举着那张画,哭笑不得地看了半天,他耸耸肩膀,说:“这就是她了,可惜破了。”

五、我想成为的那个人

吕乐的姐姐和我婶婶仿佛天生是一对冤家,那天两人好端端地又吵起来,团婆要晾衣服,婶婶硬说她超过界限了,一吵一推,团婆趿的拖鞋在青绿色的石板上一滑,就摔了个仰天炮。那块石板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吕乐每天早上刷牙洗脸水都泼在那儿,久而久之,上面长满了油汪汪的苔藓。团婆又长得丰满,一个跌颤便失去重心了。

等我放学回到家,妈妈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等我跑去那儿,只剩阿平的奶奶在对邻居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阿平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我婶婶哭得可厉害了,当时都没有人,婶婶跑到外面,刚巧王毕功经过,便坐着他的车上医院了。

我把阿平告诉我的情况转述给爸爸听,晚饭以后,爸爸骑着车带我去医院。找到那个病房,见吕乐坐在病床上,两眼发愣,团婆吊着盐水,两眼紧闭,头上被白布裹缠起来,她脸上的妆化开了,眼皮底下洇着青黑色的印迹。

爸爸问阿平情况,他抬起头神情有些淡漠地说:“缝了七针,医生说有轻度脑震荡,刚才还吐了。”

爸爸递给他烟,他不接。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坚硬起来,接下来的话语也只是寥寥几句。我们退出来后也没见团婆醒来。

夜色中,空气变得黏稠,爸爸刚换上的衬衣背脊上湿了一大块。他一边骑一边说:“这回那姓王的也算做了件善事了。”

因为天气太热,我和阿平相约去儿童公园游泳。这么一个小池子,竟然泡了一大堆人,像个澡堂。上一次和吕乐来,他一个扎猛子蹿进水里,十足像一条蛟龙,可惜我和阿平只会狗刨式,两条腿蹬个不止,一不小心就要呛水。阿平这小子还偏偏向我砸水花,自己嬉笑着屏气往水里钻。我想,吕乐在这里就好了,他可以教我游泳。我对阿平说:“不知吕乐哥哥什么时候可以陪我们来玩。”他眨眨眼睛,说:“你婶婶跟团婆吵架,还指望他和你好啊。”

我的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我写了自己想成为吕乐哥哥那样的人。妈妈看了作文,鼻子里喷出一阵气,说:“你成为他干吗?去轴承厂给那个姓王的打工吗?”那时,我才知道吕乐就在王毕功的厂里。妈妈接着说:“那你还不如成为王毕功那样的人,开着小车多威风。”爸爸也笑着摇摇头。

我就想不明白,成为吕乐那样的人有什么不好。他那么有本事,能一只手举起二十公斤重的石锁,还能在铁环上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摆姿势,连修自行车也是他的强项,他还能唱歌。有好一阵子没有听到他的歌声了,我竟然觉得有点孤单起来。

团婆出院后,吕乐便陪着她回家了。这次叔叔和吕乐协商好各付一半的医药费,因为团婆摔伤有一半原因是那块石板。为此。叔叔和婶婶有一个月没有说话。

我以为吕乐会不再理我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到他在逗一只黄毛小狗玩,我见到他愣了愣,他看到我朝我勾勾手,让我过去。

我嗫嚅地说:“吕乐哥哥……”

“怎么了?”

“你买了条小狗啊。”

“不是买来的,刚才它就在我家门口,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很可爱吧。”

我没想到吕乐只字没提团婆的事,他和我就像分别已久的老朋友。我看着他笑了。

“吕乐哥哥,我们下次一起去游泳吧。”

“嗯,过几天吧,等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可以。”他拉拉小狗的耳朵,小狗去咬他的手指。

“你姐姐……好点了吧?”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依旧逗着小狗玩,蹲下身子一会把小狗的两条前腿举起来,一会又去捉它的尾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上次让你画的那张画还有印象吗?”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接着说:“我见到她了,昨天晚上我陪我姐去她家了,原来是王厂长的女儿,住得那么近,以前怎么就没见过呢。”

我说:“她在县一中读书,奶奶好像有神经病。”

“我们去的时候王厂长不在,他老婆在,也没见着她奶奶。上次在医院里碰到她,大概就是给她奶奶拿药吧。”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喜欢上了那个王璐婷,原来那天他让我画的人就是她!可是王毕功会喜欢吕乐吗,在大人的世界里,他好像还是个孩子。我爸爸就是这样说他的:“那个姓吕的小猢狲……”

“你跟她说过话了吗?你喜欢她吗?她呢,她对你说什么了?”我的心头充满了妒忌。火一样烧起来又一下子像冰一样寒冷无比。

“她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喜欢我。”吕乐的眼睛里射出光芒。

这时,妈妈站在院门口喊我吃饭,我向他道别,刚想走。他急忙补充了一句:“不要跟别人乱讲!”

六、台风夜

期末临近,刮了几次台风,天气很快就凉下

来。妈妈爬上那条四脚不稳的方凳,小心翼翼从樟木箱里翻出一摞衣服让我抱着,从底下找出几件应付秋天的外套,又把我抱着的衣服放回去。爸爸洗完碗后捧着那只褚红色的茶壶走进来,身上依旧套着件白色背心,他一走进来便说:“去年我单位发的那件工作服可以找出来穿了。”妈妈问哪一件,他喝了口茶,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打乒乓奖来的,蓝颜色,厚实实的……”

妈妈气恼地把已经合上的箱盖又打开,嘴里嘟囔起来:“早不说晚不说,又要翻一次!”

爸爸把茶壶往桌上一墩,茶水从壶嘴里溅出来。他气恼地要去把妈妈从凳子上揪下来:“你不想翻就我来!”

妈妈便把刚刚钻进箱去的头颅昂起来,“你来就你来,翻得人也竭力死!”手一甩,衣服掉出一半在箱外,箱盖适时掉下来,夹住了衣服,像是狗舌头挂了出来。这个时候,我是不便插嘴的,便悄悄走出房间,然后穿过厨房,将门轻轻打开一条缝,侧着身钻出去。等他们正开口斗嘴便把门把手迅速一扳。用脚尖踮着奔跑。一溜风穿过那条在夜幕来临前变得灰蓝的巷子。

我们家在巷子这头,步上几个台阶就是大马路了。而巷子那头则是叔叔家的后门,用一条窄长的木门栓着,巷子转弯才是院子的大台门。这条巷子真叫窄,等我稍高大点。像吕乐那样岁数时就能将两条腿分叉支撑在两面墙上。这个时候,巷子变成灰蓝色,像一截被人遗弃的化学试管。在光秃秃的巷子那头,高墙上面,有两个窗户透出一片橘黄色的灯光。没人会在这么荒僻的巷子里注视那两扇窗户,也没有人会在仓遽转黑的夜色中注视它们,只有我。我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努力想往窗玻璃上看,恨不得化成一丝风从窗缝里钻进去。其中一个窗户我猜想是厨房间,王毕功和他的妻子女儿体面地坐在红漆木的餐桌前进食,还有那个疯老太太抖着手拼命想去夹自己面前的菜:另一个窗户我很肯定地认为是一个浴室,因为时常能听到水声,还有窗户上蒙着的一层水汽——较之前者这显然更让我为之激动,我真想像游戏机里的泰国拳师那般能伸长脖子去探个究竟。

我站了一会儿,失望地跑去叔叔家。跟他们打过招呼,便找阿平玩。想不到他去了阿姨家做客,正当我从他家迈出来,从大台门走进来一个人。他从我面前像堵移动的门板一样,定睛一看正是王毕功。我以为他找我来了。心里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刚迈出的脚又退回门里。阿平奶奶便疑惑地问道:“踩到狗屎了,怎么退回来了?”

我手指朝那人背影一点,“王……王毕功!”

阿平奶奶就凑过来,站到我旁边伸长了脖子:“大老板吃错药了,来这儿?瞧瞧瞧,他朝吕家人门口去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里紧张起来。阿平奶奶呼喽着小狗来吃饭,她的舌头灵活地在口腔中弹跳着,发出“噜噜噜”一连串怪声。那只小黄狗使劲摇着尾巴一头扎在饭碗里,边吃边发出“吼吼”的凶狠的声音。阿平奶奶还穿着那种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抓了一把瓜子往我手里塞,自己一边嗑一边说:“那家人事情真多,乡下来的人不安分啊!”

我说:“王毕功是吕乐哥哥的老板,说不定是找他办事来的。”

“是吗,噢,这我倒不晓得。”她坐在藤椅上,架起的那条二郎腿不由得放了下来。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义正词严的声音,那是王毕功发出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再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把儿子管好,别再来动歪脑筋,再让我看到什么,你儿子就别想在我单位上班了!”

我忙跳出门外想看个究竟,只见王毕功三步并作两步,从吕乐家门口走出来,气鼓鼓的,将两只手甩得老高。他简直像要扑过去将台门打开,两扇厚重的木门“昂昂”发出闷重的响声,他一跳起身就走了。吕乐的爸爸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前,团婆则走到院子中央,见跟不上王毕功的步子便停了下来,转过身往回走。

“吕盈姐姐,吕乐哥哥回来了没有?”团婆的名字叫吕盈,平时没人叫她真名,我一喊出口,显得特别突兀。她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摇摇头。

她把吕乐爸爸搀扶着进了门,就把门带上了,泻在地上的一泡灯影迅速缩进去,只留门缝底下一长溜的光影,像是吕乐一家子都在这条缝里苟延残喘着,却无声无息。

等我回了家,悄悄溜到楼上房间,父母竟没有察觉,显然是吵过架后把我给忘却了。

这一晚,我洗完脸和脚,在爸爸严厉的检查后早早上了床。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先是隔壁的吕乐家一片吵闹声,吕乐和他父亲的争执声,然后是一阵闷重的锤击声,还有团婆的哭叫声,而后他们显得安静了。有人抽泣着低声说话,听不清是谁。我不相信是吕乐哥哥的声音。后来,再也没有人说话了,窗外的天空昏暗一片,窗玻璃被风刮得格愣愣地颤抖着,它们咆哮着像一头从深山野林中蹿出的发了疯的狮子,恨不得一口将这座城市给生吞了下去。

我禁不住害怕起来,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面。

此后,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听到吕乐到阳台洗澡,再也没听到他那么开心的歌声。

七、结伴登山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晚吕乐爸爸用拐杖狠狠打了儿子一顿,陈奶奶将这事绘声绘色讲给我听,说她和我叔叔都去劝过,人家硬是不加理会往死里打。吕乐足足三天没去上班。因为那几天复习紧张得要命,父母把我关在楼上,时不时还端来银耳汤或者拿来水果。我一遍遍做数学卷子,一个数学公式背上好几遍还是记不住,心里焦躁得不行,恨不能把所有教科书统统撕碎了再狠狠踩上几脚。

一天晚上,我听到窗外传来响声,还以为是刘老头的儿子在修葺被台风刮坏的屋瓦,便打开窗看个究竟。谁知,看到一个人“咚”地跳到两堵墙的碎瓦砾堆上。在我家和叔叔家的两堵墙中间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沟缝,地上满是横陈的碎石瓦片,荒草丛生,横过去就是那条小巷子。沟与巷的接口用乱石堆阻起一堵墙,我时常将我从伙伴那儿赢来的弹珠、明信片塞到乱石堆下藏起来,以防在进家门口时被爸爸缴获。这时,只见那人听到我打开窗的声音。连忙将脸扬起来看着我,一根手指伸到嘴边示意我别出声。在黑暗中我辨认出那是吕乐哥哥,他只穿了件红色的背心,下身着白色的平脚裤衩。他跳过那些碎瓦砾碎玻璃片,像只谨慎的猴子。不一会儿他走到石墙边,将脚上的塑料拖鞋一脱,扔出石墙,然后便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他站到巷子里时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向我挥了挥手,像个英雄人物。我真羡慕他在夜里能像只壁虎那样飞檐走壁。

我趴在窗台上,把手卷成话筒,轻声地喊:“你是去见她吗?”用手指指王毕功家,他点了点头。手上举起一样东西给我看,黑乎乎,椭圆形的,我立即想到那只玉镯子。

“你——怎——么——给——她——啊——”为了使声音准确地传送到他耳朵里,我把每个字都拖长了。突然,还没等吕乐跟我说话,背后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你在跟谁说话!”爸爸突然站在了卧室门口,两眼凶狠地盯着我。他把我赶开,自己朝洞开的窗户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便把窗户关上。“作业不好好做,满脑子想什么?你想像那个吕乐一

样?没有文凭腰杆子怎么也硬不起来,被人家看不起,做什么事都会戳你脊梁骨。”

我只得坐回凳子上,面对那些演算起来复杂得要命的数学公式无可奈何。爸爸真是阴险,躲在窗外偷看我。他从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一串气。像是在赶跑躲在里面的两只苍蝇。

碰到吕乐哥哥时,他已经辞去工作呆在家中。他显得黑瘦了些,但笑容还是那么亲切。我已经参加完期末考试,所以空闲得要命,刚从姑妈家回来,家里又没人,便溜到叔叔院子里,见吕乐蹲在那儿剥毛豆,套了件与他身架不相称的深蓝色工作服,袖口和衣服下摆都一晃一晃碰到地面。在他的左胸口袋上有几个绣出来的红字:新绸二厂。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绸厂。只是问他过两天参不参加县里举行的爬山比赛,听说只要在七点以前登到山顶便有奖品拿。他“嘿嘿”笑两声。将盛满青豆的瓷碗端起来吹了几下,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那天我们一起去。不许睡懒觉!”然后跑进屋去,不一会儿又拿来扫帚把地上的豆壳扫到墙角。他说:“现在的工作能准时下班,早睡早起,以后可以天天去爬山了。”

我突然想起个事情来,小声问他:“那晚,你见到她了?”他愣了一下,马上点点头,笑了。“你怎么爬进去的?”我心里涌起一股醋意,酸酸的。

“两只脚撑住墙便可以,不过你肯定不行……”

“为什么?”我不服气。

“腿没我长,力气也没我大,你上去就摔下来了。不信,你可以去试试。”他很自信地张开手掌将我的肩胛骨捏住,一使劲,痛得我哇哇大叫。他的手真是又大又有力,就是一只玻璃杯子也会瞬间被他捏得粉身碎骨的。

几天后的凌晨,正当我睡得迷迷糊糊时,马路上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响。妈妈跑上来敲我门。来拉我的被子。她十分气恼地叫道:“跟别人约好了还赖在床上!”我不知道是怎么起床的,窗外的天还没亮,黑成一团,路灯还亮着。我从阳台看到站在马路上的吕乐,他朝我挥挥手:“快点!”

我胡乱擦了把脸,出了门。他恶狠狠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起不了床,懒虫!”我眼睛还没睁开,却要在他的强迫下跑起步来。冬天的风有点刺骨,我的两只手缩进袖管,看他,精神得很,吐着白气,还不时停下来原地跑步等我。

我们在通往山上那条必经的石桥上停下来,他说要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黑暗中有很多人大声讲着话经过我们身边,桥下的水流到这儿有个闸口,撞击出哗哗的响声,夏天的下午,我们放了学总要拿个瓶子来捉小鱼。水浅得很,却阴凉浸骨。有些菜农挑了担子蹲在那儿,城里的人却三五成群穿了球鞋兴致勃勃地往山上赶。我等得不耐烦,那么多人都赶到我们前面去了,奖品会被领完的。我抬起头,电线和梧桐光秃秃的枝杈交织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天空,灰蒙蒙地亮着,连一丝云彩也没有。

“再等等,不来我们就先走了。”他安慰我说。其实他一直盯着马路方向,目不转睛,可是喉结却不时滚动着。他的牙咬着唇,面色苍白地看着远处,不一会儿,他的唇从牙齿下解放出来,牙印的地方几个圆圆的白色小坑,他的眼皮抖了抖,眼睛里射出一柱光来。

“来了……来了。”他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嘴唇冷得发颤,他竟然狠狠地跺了跺脚。我朝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穿了件橘红色羽绒服的人小跑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王璐婷。她戴了顶白色的毛线帽,只露出一张脸来。她向我笑了笑,然后很羞涩地看了吕乐一眼。

这一路上,我好像跟谁赌着气似的,不是跟在他俩身后,就是赶在他们前面,像一头笨驴。吕乐时不时去拉她一把,并将她搂进怀里,虽然两个身体立刻分开了,两只手仍是时不时牵到一起。等我们爬到山顶,有人在分发奖品,我拿到的是一块香皂,可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身边那两人简直跟麦芽糖一般,拉得出黏乎乎的丝来。

“你喜欢唱歌吗?”王璐婷靠近我,她嘴里吐出的白气扑到我脸上,像一只只毛茸茸的蝴蝶扇着翅膀。我不置可否的时候,看到吕乐在旁边向我眨眼睛,他一定看得出我紧张的原因是什么。我甚至连去看王璐婷的勇气也没有,摇了摇头。

回家走防空洞时,吕乐哼起歌来。一开始声音低低的,只有我和王璐婷听得见。可是王璐婷跟着也低声哼了起来,她的声音细细的,轻轻柔柔,像是在歌里加了把白糖。两个人的声音拌在一起,像一碗稠酽的桂花粥。快走出防空洞时,他们一起把声音喊得很大,整个洞穴都响起回声。等一跳出洞口,两人便大笑起来。那个时刻,竟然出了太阳,白晃晃刺眼的阳光照在他俩的脸上。以至于我至今想起来,两人的笑容都像曝光了的相片。

那首歌,我也记得,《在水一方》,那个时候,琼瑶剧最流行了,连妈妈也爱看,一吃完饭该刷的刷完该洗的洗完,就“啪”地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一边跷着二郎腿织毛衣。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琼瑶剧。还和晓荷表姐借琼瑶的小说看,我也会翻看,并将一些描写的句子抄到作文本上——老师真是眼尖,用红笔划出波浪线,不多不少,正好是抄录的那段。

这时,他俩也要求我唱一个,我不会。王璐婷就说:“不会可以学啊,来,我教你唱!”于是,我害羞地跟着她一句一句地唱。她的声音很轻柔,像顺着风似的,吹拂到耳边特别舒服。一边唱,她还会微笑地点着下颔,也许是觉得我不够自信,还特意将眼睛从我身上跑开,去注视路边的野花。快到山下时,我们三个一起唱起来。

天还是阴沉着,看样子快下雨了。走到桥上时,王璐婷将手上的香皂交给吕乐,说她带着不方便,然后她先走了。我和吕乐又站了一会儿,身边人来人往,我们都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马路上走远,然后突然就不见了——她拐进了那条回家的巷子。

八、远去了,屋瓦

我读初三的时候,功课太紧张,有点跟不上,为此,班主任找我父母去学校,并给他们分析了一下我的情况:如果考重点高中,肯定会相差一截子,并不是差几分可以用钱来摆平的事情了;如果读普高。升大学的希望很渺茫一唯一的途径,用他的话来讲,是行之有效的一个方法,便是去读技术类的学校,比如中专啦职高啦,掌握一技之能以后再步上社会,总比读个普高一事无成要好得多。但是他们细细一分析,我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长和爱好。这时班主任竺应飞说了句话:“你孩子上课老是在课本上画画,是不是他喜欢?你们没有发现吗?”

于是,我父母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脑袋开窍了。爸爸联系了曾在他单位当过美工宣传的赵卫叔叔,让他当我的美术指导。每晚,我要一回家立马做完家庭作业和一些测试卷子,然后背着画夹和卷成一筒的纸骑着自行车去城外的赵卫叔叔家。

赵卫叔叔的老婆刚生了个儿子,回娘家去了。赵叔叔把我一个人关在画室,拿了本色彩书让我临摹上面一幅静物画,自己却跑去别人家打麻将,等两三个小时后回来,说一下色块的应用、笔触,还有关于几何构图的问题。曾经在小学加入过美术兴趣小组的我,对绘画是如此的喜爱,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成了门外汉。他所说的一些东西,我根本一窍不通。

离中考还有两个月,我跟爸爸跑到杭州工艺

美术学校,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考试。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令我感到很新奇。而且见到了西湖。荷花还未开,墨绿色的荷叶挤作一堆,风很大,天显得特别的开阔,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这对于从小生长在小县城的我来说,就像提前做了个梦。那些埋头学习的同学们,肯定无法领会如此美妙的景色,他们快被作业和卷子挤破脑子了。这样想时,突然有种优越感在胸间涌现出来。

等千辛万苦坐大巴车回到家里,我才从妈妈那儿得知,吕乐摔断了腿。妈妈说那事时。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仿佛我以后也会不由他们管束,任着自己的性子来。她说:“王毕功和团婆轧姘头,被吕乐晓得了。他姐弟两个就经常在吵东吵西——那个镯子据说是吕乐妈妈死前给儿子的,不知怎么到了团婆手上,后来搞清楚了,明明是弟弟送给姓王的女儿的,姓王的拿过来送给了团婆。”

关于吕乐腿摔断的事。妈妈没有多说,她只是很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别人的事还是少管,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接下来的考试。”

我问:“那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吕乐?”

“看什么看,你以为吕乐是好人啊?他也没得好,阿平奶奶死的时候,人不就是在院子里摆了几天么?他还嫌走进走出妨碍到他,还跟他们吵。团婆像样吗?她明知姓王的有家有室,还要搭上去……”

爸爸挥了挥手,让她不要往下讲了。我无辜地看了看他们,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上台阶,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你去干吗?”

“做功课。”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这样才乖。”

我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到床上看起窗外来,天空正慢慢地笼罩在暮色之中。从这片屋瓦上空,我的视线慢慢地穿越过去。墨色的屋瓦一片片,呈小弧形、有厚度地穿插着,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组成了顶风避雨的屋顶。它们从几千几万度的高温中钻出来,变得阴冷而沉默,在夜色中,这些屋瓦形成了自己的风景。我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脚下响起某片屋瓦断裂的声音。很沉闷的一声,接着又一声。

我试图跳出这片屋瓦和暮色的笼罩,可惜不能。

多年后,在外读书的我回到这个小县城,以前住的房子已拆迁,所在位置修成了一条很宽阔的马路。路边排着整齐划一的灌木丛,小巷子露出了其中一截,像被人拦腰截断似的。我看到似曾相识的青砖墙。以及贴满“牛皮癣”的电线杆子,王毕功的房子也被削去一半,重砌了一堵墙,水泥墙犁得平坦光洁。每次路过那儿。我都禁不住想起那片墨色的屋瓦,恨不得立即冲进那半截巷子追溯一下。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只是远远看着,放慢了脚步。

拆迁前,妈妈叫叔叔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因为相机问题,一张张不是曝光不足,就是对焦不准。虽然妈妈在相片里笑得很认真,很开心,看的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蹙着眉头,仔细辨认着相片上的人和事物。

只有一次,我在县城的夜市上碰到了吕乐。他明显发福。坐在小竹椅上,衬衣敞着,露出两坨肥嘟嘟的胸脯,裤腿绾到小腿肚上,趿一双拖鞋。摊位上摆放了一些盒装的内裤、香皂盒、衣裤架、拖鞋、毛巾等等,一支小灯管发出惨白的光,映照着他的货品,也映照着他一侧的脸。要不是那根木头拐杖提醒了我,我大概也不会认出他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一眼认出一个人来,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记得我当时走过去,问了一下某样货品的价格,他报了个价钱,而且很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真心想要的话,给你便宜点!”

是的,他没有马上认出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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