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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

2009-07-24周海亮

文学与人生 2009年5期
关键词:木棒腊肉

周海亮

钱乐看到那块腊肉,腿就抖了。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带上那块腊肉。腊肉长条状,红褐色,弧形,一虎口长,像一段冻僵的枯木或者陈旧的磨刀石。可是钱乐知道那是腊肉。腊肉挂在斑驳的院墙,深秋的黄昏,流淌出金黄色浓郁的香气。那香气被抽成丝,扭成线,再抽成丝,沿一条固定的路线,奔腾进钱乐的鼻子。钱乐幸福地颤抖,口水澎湃。他想女人一定喜欢,儿子一定喜欢。一块腊肉。切成两半,女人一半,儿子一半。他当然不需要,他有香味和口水就足够了。他对幸福的理解,就是女人和儿子,香味和口水。

那是别人家的院墙。钱乐的院墙,在河对岸,只是用树枝扎成的简单的篱笆。那些树枝在夏天里复活,偷偷生出一些绿叶,将家细细掩藏。腊肉挂在别人家的墙上,却戳痛了他的眼和神经。院门敞着,钱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院子里没有人,没有狗,没有鸡鸭,没有花草,没有农具和声音。院子里只有那块腊肉。腊肉占据了院子的所有空间。钱乐走进去,问,有人吗?当然没人吱声。钱乐走到腊肉跟前,问,谁的腊肉?仍然没人吱声。钱乐就一把摘下腊肉,揣进怀里,转身就走。这是他第二次干这种事。他认为自己经验丰富。

腊肉在怀中蹦跳不已,钱乐认为自己长了两个心脏。他脚步和心脏的节奏并不同步,一个是舒缓的长腔,一个是激烈的快板。他走得很慢,夸张的慢。他穿过狭窄的土巷,来到了村口。傍晚的村口堆满了人。他们坐着铁锨和镢头,抽着纸烟。下着象棋,开着低劣粗俗的玩笑。有人朝钱乐这边扫两眼,又很快收回目光。钱乐用余光感知着他们,脚步放得更慢。他害怕将自己暴露,他怕他们发现自己深刻的无耻。

那个谁,你停一下!突然钱乐听到身后有人喊。

钱乐就停下来。他转过身,看两个人迅速向他靠近。那是孙龙和孙虎兄弟,他们膘肥体壮,就像两匹骡马。钱乐指指自己,迷惑着表情,他说你们是在喊我吗?

是喊你,你等一下。孙龙说。孙龙的脸上有一线明显的刀疤。那刀疤很长,穿越了他的眼睛,标志了曾经的一场残酷且骄傲的殴斗。孙虎长得稍胖,跑得也慢。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哥哥孙龙身后,不时伸手擦一把汗。

钱乐站在那里笑。他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变得轻松。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他想那脸一定煞白,惊恐万分。怀里的腊肉继续着节奏强烈的舞蹈。随着那舞蹈,他嘴边的一丝肌肉也开始了有节奏的抽搐。他对孙龙孙虎兄弟说,什么事?

孙龙说。找你有点事。他们一边说一边朝他跑过来。那是怪异的奔跑,速度很快,却给人蹑手蹑脚的感觉。钱乐于是知道自己败露了,他再也没有多看孙龙和孙虎一眼,他转过身,撒开腿狂奔。

他的表现早在孙龙孙虎的意料之中。孙龙马上朝村口集聚的人群喊,拦住他!

孙虎也朝钱乐喊,你给我站住!

既没有人拦住钱乐,钱乐更不会停下脚步。不但没有停下。还用了百米冲刺的速度。他将一只手伸进怀里,紧紧地按着那块蹦跳的腊肉。只用一只胳膊控制身体平衡的钱乐,奔跑的速度却并没有降下来。他很快逃离了村口,跑到了田野。田野里的庄稼已经熟透,玉米们用瘦弱的身躯顽强地支撑着饱满的玉米棒子,花生们落了一地的叶子,宣告母体生命的死亡和终结。还有大豆,大豆的叶子也早已经枯黄,沾了铁锈的颜色,豆角们在钱乐两腿的撞击下纷纷破裂,将金黄的豆粒毫不吝啬地射出。今年的收成肯定不错。可是钱乐等不及了。本来他的女人和儿子需要粮食,可是他却偏偏碰上了那块腊肉。钱乐跃过一个沟畔。又跃过一个沟畔,那块腊肉从怀里蹿出,从他的手里蹿出。钱乐停下脚步,他慌慌张张捡起腊肉,继续着他的狂奔。

他回过几次头。孙龙孙虎已经被他甩开很远。照这样的速度,他很快就能把他们彻底甩开。可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跑出田野,跑上一条铺满沙砾的小路。现在这条路在他的面前分出了叉,就像落在地上的一个巨大的弹弓。他知道左边的那条小路通往一座小桥,过了小桥不远,就是他生活的村子。右边的那条小路,他完全陌生。他认为这条路也许通向一座长满石头的小山,也许通向另外一个破败的村子。他在两条路的交叉点思考了一秒钟,然后义无反顾地跑上了右边的那条小路。也许他认为那条小路更安全一些,也许他认为孙龙孙虎会追错方向。总之他像一粒被弹弓射出的泥丸。他带起呼呼风声。他勇往直前。

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的面前,突然爬出一条河。这条河很深,这条河叫青龙河。河的下游有一座小桥,那座小桥通往他的村子。他本该跑向那座桥,可是他竟稀里糊涂地跑到了这里。他开始后悔。他在原地不停地跺脚。身后再一次出现孙龙孙虎的身影,不同的是,这次孙龙的手里,提了一根木棒。那木棒手腕一样粗,杀气腾腾的孙龙把它挥舞得虎虎生威。钱乐看一眼孙龙,换一个方向,又开始跑起来。他沿着河套奔跑。河套里疯长的荆棘让他的两条腿鲜血淋漓。

河不像路那样直来直去。它蜿蜒、曲折,复杂多变,这让钱乐跑得狼狈不堪。现在他的胸口很痛,那里面似乎动作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的全身都被汗水淋透,他流出的汗足以将自己飘浮起来。好几次他想干脆扔下那块腊肉算了,可是直到现在,那腊肉仍然被他紧紧地按在胸前。终于,他不再打算继续跑下去。他站在那里剧烈地喘息。他想休息一会儿,然后,当孙龙孙虎追过来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河,游到对岸。他目测了一下距离。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

他再一次看到了女人和儿子。他们坐在炕头,满足地享受着他带回去的腊肉。他是家里的英雄。当然。这毫无疑问。

他终于跳下了河,在孙龙孙虎距离他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可是他发现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秋天的河水凉如刮骨钢刀,让他的一条腿霎时间抽筋。那是巨大的诡异的疼痛。痛在一点却牵动全身。他沉到河底,弓起身子,努力伸展着自己的腿。跑得太久,他的身体像一块炽热的炭,他几乎听到自己把河水烫出了嗞嗞的声音。他把腿压紧,放松,再压紧,再放松。他猛地蹿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他看见孙龙孙虎正站在岸边。他们相距不足两米。

孙龙见钱乐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稍微一愣,挥手就是一棍。棍子有些短,没打上,不然钱乐的脑袋马上开瓢。钱乐开始拼命向河中心游,几步以后,冰冷的河水再一次让他的一条腿抽筋。他不得不再一次潜到河底,再一次伸展他的腿。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游到对岸,因为河水太凉,因为他跑了太久,因为他的身体极度疲惫。

当他再一次从水里冒出,已经距离岸边足有十几米了。他不说话,只是瞪着孙龙和孙虎。他看到孙龙朝孙虎摆摆手,孙虎就跑开了。他跑向一棵小树,把树拉弯。他骑坐在小树上,奋力将树折断。邪棵树笔直,长了宽大的叶片,就像他的篱笆墙中的一根。孙虎将折断的小树撸去叶子,折去软绵绵的树梢,使它变成一件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孙虎重新回到哥哥孙龙身边,问孙龙,怎么处置他?他的样子就像法官,或者阎王。

孙龙就问水里的钱乐,还跑不跑了?

钱乐不答话。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块腊

肉,他的两条腿快速拍打着河水。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淡紫色,那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在水里脱去了上衣,他认为这样可以变得轻松和暖和一些。他的牙关轻颤,脸色发青。

孙龙拿木棒指了指钱乐。他说那你就在水里呆着吧,或者你有能耐游过河也行。不过,只要你敢上来。我肯定一棒子敲碎你的脑袋。

钱乐在原地用双脚拍打着河水,努力使身体浮在水面。其实他游水的技术很差,保持原地不动对他来说更为困难。他不敢游向孙龙孙虎,他想他们也许会打死他:他也不敢再一次游向对岸,他知道自己游不了多远。就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他曾经试图向上游或者下游游,以躲开孙龙孙虎兄弟的追打。可是孙龙孙虎像两块膏药般紧紧地贴住他,让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可是他仍然不说话。他不想道歉,不想求饶。他认为被人打败是一回事,道歉和求饶是另一回事。尊严不容践踏。孙龙的刀疤闪闪发光。

钱乐在水里呆了很久。他累了。他非常累,非常冷。他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块冻肉,而手里的腊肉却正像冰一样融化。他的两条腿不停地扑打着河水,他的周围银亮一片。黄昏的河面不断有小鱼在跳跃,它们的身体被夕阳染上金灿灿亮晃晃的颜色。或许钱乐的世界也是金灿灿亮晃晃的,因为他看到一条金灿灿亮晃晃的通道。他有些困。他想抱着他的腊肉,女人和儿子,香气和口水,恐惧和幸福,在河水里睡去。他的眼皮在顽强地挣扎,他想睡觉,可是他不敢。现在他的腿再一次抽筋,他咬了牙不去理睬。

孙虎看着钱乐,捅捅孙龙。他说那家伙死了吧?孙龙说死了吗?不会这么快吧?孙虎说我看他就算没死也快死了。咱们拉他上来吧。孙龙想了想,说,行。

孙虎趴在岸边,朝钱乐伸出手中那根长长的树棍。他说能行吗?钱乐看着他,看看树棍。不说话。孙虎说快上来吧,别硬撑了。钱乐就用一只手。攥住了那根树棍。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那块腊肉。孙虎说能抓紧吗?钱乐点点头。孙虎说那你道个歉吧。道个歉,才能拉你上来。钱乐就松开了手。他的身体开始下沉。他的两条腿再一次激烈地拍打起水面。孙虎说那好,那好,别道歉了,别道歉了,我直接拉你上来。你他娘的比驴都倔!钱乐就再一次攥住那根树棍,由孙虎一点一点把他往岸边拉。

水中的钱乐就像一具尸体。他一动不动,似乎是那根树棍结出的一个巨大的暗紫色的果实。他的心中无限忧伤,他深知被孙龙孙虎拖到岸边,意味着什么。那块腊肉将不再属于他,肯定还会有一顿暴揍。他不怕暴揍,可是那块腊肉,那块腊肉,将不再属于他。

孙虎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岸边拖,一边拖一边吹着口哨。钱乐盯着孙虎,盯着孙龙。盯着孙龙脸上的刀疤。岸向他慢慢走来,他却感觉速度太快。——那块腊肉即将失去,属于他的每一秒,都是那样宝贵。终于,他离岸边,只剩下一两步远的距离。

孙龙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很放肆,很开心,很放松。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木棒,照着钱乐的脑袋就砸下去。他肯定用足了力气,钱乐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在那一霎间突然凸起,有了桑葚般的紫红颜色。钱乐下意识地偏头,那木棒就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肩膀。他听到骨头“咔嚓”裂开的声音。那儿即刻变得麻木。

紧接着,是第二棒,第三棒,第四棒。

钱乐挣扎着往回游去,游到孙龙的木棒所不能及的地方,他在那里停下,他的手里仍然抓着那块腊肉。

孙龙开怀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对孙虎说,快拿树棍捅他。捅他。把他再捅远点。

孙虎就遵照了他的指示。他用树棍顶着钱乐的肩膀,像撑船那样把钱乐往河中心撑。钱乐拼命挣扎。他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

孙虎问孙龙,现在怎么办?我们再来一遍?

孙龙说,当然。

孙虎就再一次把树棍伸给钱乐。他说你抓紧,我们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就拉你上来。

钱乐就再一次抓紧了树棍。

可是,和第一次一样,在他即将到达岸边的时候,在他的身体落到孙龙的攻击范围的时候,孙龙的木棒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暴打。有一棍打中了钱乐的脑袋,他的脑袋马上像一只受伤的鸭子一样在水面上旋转。他的世界只剩下灰的天和灰的水。他伤心得想哭。

紧接着,孙虎再一次用那根长长的树棍将他撑远,乐此不疲。

钱乐在水里摊开身体。他像一个肿胀的塑料充气模型,飘浮在水面上。他惊讶自己居然还能飘起来。他看到天上有一颗星星,那星星很大。橘红色,散着锯齿般的光芒。那块腊肉已经变软,变滑,有一霎间,几乎从他的手中滑落。于是钱乐用了力气。用了力气,五根手指一起抽筋。

他开始慢慢地下沉。他不得不拼命地瞪踢着他的腿。这使得他的脑袋可以暂时露出水面。天慢慢暗下来,孙龙孙虎各点燃一根香烟,两个烟头在昏暗中毫无秩序地跳跃。他听到孙虎说,差不多了吧?他听到孙龙说。什么差不多了?他听到孙虎说。差不多死了吧?他听到孙龙说,当然不能让他死。他听到孙虎说。那把他捞上来吧。他听到孙龙说,当然。

于是孙虎的树棍再一次伸过来,那树棍在钱乐的身边悠悠地颤。孙虎说你抓紧。抓紧。你可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们也麻烦。孙龙说我们麻烦个屁。他是小偷。孙虎说那咱俩不拉他上来了?孙龙说拉他上来吧。做人应该多行善。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宽容。现在,我们就宽容了他吧!

这次钱乐没有伸手去抓那根树棍。他不再相信孙龙和孙虎。他想当他被拖到岸边,迎接他的,必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他想那样的话还不如就这样沉下去。他看一眼对岸。对岸很远,那里有几盏稀稀零零的灯火。那些灯火在闪烁。在扩散。在旋转。在飘浮。在一点一点地远离。钱乐想他应该游过去。游过去,一切都结束了。他会把那块腊肉晾干,切成两半。女人一半,儿子一半。他当然不需要。他有香味和口水就足够了。他对幸福的理解,就是女人和儿子,香味和口水。

他开始拼命地游,拼命地游。他认为自己游了很长时间。他看到对岸的灯火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他却只游出了一小步。他的双臂胡乱地划,激起很大很漂亮很绝望的水花。有鱼啃着他的脚,他感觉那里非常舒服。

孙龙把脑袋转向孙虎。他说。这家伙想干什么?

孙虎耸耸肩,说。好像他并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和宽容。

孙龙说,他娘的。他把烟蒂弹向钱乐。烟蒂翻着跟头,拖一条红色的尾巴。在空中它被钱乐击起的水花浇灭。它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孙龙朝钱乐喊,你他娘的还上不上来?

钱乐不理他。继续着他徒劳无功的游水。他的眼泪在水中迅速消融,他的声音未及蹿出胸膛就被融化。钱乐不停地游,不停地游。他认为自己游出了很远。他转过头,悲哀地发现,孙龙和孙虎仍然近在咫尺。他们黑黢黢的身影一动不动,钱乐觉得那是两堵即将坍塌的墙。

孙龙好奇地盯着钱乐。他对他的表演非常不满。他叹一口气,说,好——吧——他把手里的木棒高高地抛起,那木棒落到孙乐的面前。钱乐抓紧了它。

孙龙对钱乐说,看看,我们不再打你了。然后他对孙虎说,拉他上来。

孙虎就用长树棍轻轻拍打着钱乐的脑袋。他说。上来吧。

钱乐第三次抓紧那根树棍。他没有思考,只是紧紧地抓住了树棍。抓住树棍之前,他把那个木棒紧紧地夹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这样他的两条腿就不能够为他浮出水面起到丝毫的作用。孙虎递来的树棍成为他能够露出水面的唯一帮助。他把仅存的一点力气都用在那根树棍上。

孙虎说,你他娘还挺沉的。

他开始了第三次拖动。他拖得很慢。似乎钱乐已经熟睡。他伯将他吵醒。孙虎一边把他往岸边拖一边问他的哥哥孙龙,他说就这么把他拉上来?

孙龙说,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节目吗?

孙虎说,让他背首诗怎么样?

孙龙说,为什么要背诗?

孙虎嘻嘻地笑。他说为什么不背诗?为什么就这样把他拉上来?他可是偷了咱家的腊肉。

孙龙想了想。使劲点了点头,对孙虎的话表示了极力的认同。他做出一个停的手势,孙虎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孙虎停下来,钱乐也停下来。他的脸色酱紫,他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喷射着河水。有几次,似乎,他马上就要沉下去了,可是每一次他都顽强地浮了上来。当然他能够浮出水面。孙虎有着很大的功劳,因为此时的孙虎正把那树棍努力地挑着。像挑着一个巨大的灯笼。

孙龙说,就让他背一首毛主席的《娄山关》吧?

孙虎说,那好像是词,不是诗。

孙龙说你懂不懂?词其实也是诗。就像鸡其实也是鸟。就像猪其实也是兽。就像人其实也是猴。他又点了一支烟,冲河水里的钱乐说。听见了吗?现在请你有感情地朗诵一遍毛老人家的《娄山关》。我喊开始,你就开始。也不再难为你了。你朗诵完了,马上拉你上来。交出肉,你就马上滚蛋。

钱乐紧闭了眼睛。

孙龙说,背不背?不背再把你捅远点儿,让你永远呆在河里。你或许会变成一只王八吧?他转过头命令孙虎,把他再捅远点儿!

孙虎说他不会背吧?这个太难,我也不会背。挑个简单些的吧!《锄禾》如何?

孙龙挥挥手,大度地说,行,那就《锄禾》!又冲钱乐说,听到了吗?《锄禾》!

钱乐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知觉。现在他不冷,也不累,也不害怕,也不伤心。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仍然抓着那块腊肉。那认为抓住腊肉的那只手是他全身唯一没有失去知觉的地方。那腊肉柔软,细腻,滑溜溜的,似乎马上要从他的手中脱落。钱乐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他想他们也许吃不上这块腊肉了,因为他背不出来《锄禾》。或者就算他能够背出来,可是他的嘴已经张不开了。他的嘴张不开了,钱乐悲哀地想,他的嘴为什么张不开了呢?

孙龙说你背不背?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种地?你知道锄禾的艰辛吗?你肯定不知道,所以你要背出来。背出来,就拉你上来。肯定拉你上来。不拉你上来我是孙子。你怎么还不背?还是让我来提醒你第一句吧!锄禾日当午……

钱乐当然知道锄禾的艰辛。钱乐一直老老实实地种地。这是他第二次干这种事,他认为自己不是小偷。他也知道这首诗的下一句,可是他的嘴不能够张开。那首诗在他的胸膛里翻滚,在喉咙处化成涎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淌。

岸上的孙龙有些着急。天很黑了,孙龙把眼睛瞪得很大。还是看不清水里的钱乐。他大声说你背不出来吗?我再给你提醒一句,汗滴禾下工。

钱乐的脖子开始僵硬。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风化,变成岩石;或者慢慢融化,成为血水。岩石或者血水,钱乐认为都一样。他的左手抓着那块长条状的腊肉,右手抓着那根很长的树棍,两腿间夹一个很粗的木棒。似乎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知道那木棒从他的两腿间滑落。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感觉那块肉也要从他的手星滑落。他没有让它掉下去。他松开了紧抓着树棍的右手。似乎这样他就能够把所有的感觉和力气都积聚在另一只手上,让那块腊肉暂时仍属于他。

孙龙火了。他说你他娘的哑巴了吗?他在飘着薄雾的河边破口大骂。破口大骂的间隙里。他不忘抽空念完剩下的两句诗,然后他冲孙虎说,拉他上来吧!

孙虎就往河边拖那树棍。那树棍很轻。往下滴着河水。孙虎感到奇怪,他说怎么这么轻?他迅速把树棍抽回来,他一下子变了表情。他说,这家伙沉下去了。这家伙肯定灌死了。

孙龙说是吗?他怎么这么不经折腾?

没有月光。河面上一片沉寂。孙龙问孙虎。你还能看见他吗?孙虎说看不到。他肯定被灌死了。孙龙说他娘的,想揍也揍不上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他死了,怨不得我们。是他自己跳进河里的。再说谁让他去做贼?

其实那时候钱乐还没有完全沉下去。水面上仍然飘浮着他的脑袋,就像飘浮着一只破烂的葫芦。他像笋般肿胀,像石头般沉重,像冰般凉,像僵尸般僵硬。河水慢慢漫过他的嘴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看着天空,他什么也看不到。唯一的一颗星星不见了,它也许被一块浮云遮挡。

钱乐抓着那块腊肉沉到了河底,一群鱼围攻上来,欢快地将他啄食。恍惚中他看到了女人和儿子。他们坐在土炕上,焦急地等他回来。女人对儿子说,爹出去借粮食了……

……多年前,小钱乐坐在土炕上,问他的母亲,爹怎么还不回来?母亲告诉他,爹出去借粮食了。可是爹永远没有回来。那天,他偷了一块腊肉,被一群人追赶。慌乱之中,他跳下了河。那条河很深,那条河叫青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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