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然流程中的戊戌变法

2009-07-22朱宗震

探索与争鸣 2009年4期
关键词:西学变革

内容摘要历史学专业,应该考察历史事件的自然流程。戊戌变法,是在王朝崩溃时期,希图实现现代化转型的一场稚嫩的启蒙运动。中国因为自大,文化保守,缺乏现代化变革的人才储备和知识储备,维新派因为国家危机仓促上阵。革命派与维新派是孪生兄弟,和平改革和暴力革命,在他们之间多次互相转化。他们的现代化知识很幼稚,也很可笑。他们在士大夫中间的动员,既无法挽救一个王朝的崩溃,也无法完成国家的整合。整个社会重士轻商的风气没有改变,现代工商业也没有发育壮大,自然难以依靠现代化转型完成国家的整合。这是一个自然的流程。

关键词自然流程王朝崩溃士大夫动员现代化转型

作者朱宗震,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006)

历史学者的方法论

对戊戌变法,政治家有自己的解读: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政治学家也有自己的解读:改良的社会成本,要大大低于革命。文化学者也有自己的解读:谭嗣同的文化激进主义导致了严重后果。当然,社会学者、人类学者也会有自己的解读。人们的价值观不同,知识结构不同,解读是多元的。

历史学者应该有自己的专业解读,但历史学者往往是经验型的,也就容易追随其他学派,尤其是时髦学派。历史学者没有其他学派的专业理论特长,但我们有自己的专业特长。任何非历史学派的专业解读都有片面性,因为他们不熟悉复杂的历史环境。历史学者作为个人,当然也会片面解读;但如果历史学者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就可以缓解其他学派的片面性。学术界不需要一派独霸,而需要相辅相成。什么是历史学者的专业解读?那就是把历史看成一个自然流程,某一历史事件,只是历史自然流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历史演变中的一个环节,也是人类全球活动在中国的一个环节。它的成因和变化,如同大气环流一样,由复杂的因素构成。抽掉了任何一个重要因素,它就会发生不测的变化,依照现代科学水平,没有人有能力证明由此发生的变化轨迹。例如,我们预测台风,本来是向西北方向移动的,怎么突然转向正北方向了呢?原来有一股气流没有观察到。如果中国旁边没有日本,当然也就没有戊戌变法。如果日本不是一个世界上最善于向先进文明学习的国家,先学汉学,再学兰学,当然也不会有戊戌变法。如果美国、英国的殖民势力,晚10年进入日本,当然也不会有戊戌变法。当我们无法清楚地研究透彻大气环流的时候,我们的方法,首先是承认和客观地观察它的生成过程和动向。历史学者考察戊戌变法,首先就是要考察它的自然流程和我们眼下能够考察清楚的相关成因、流向及其素质。这是历史学的专业,不是其他天马行空、观察历史、进行本专业理论解读的学术流派的专业。

戊戌变法领袖人物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过:“海禁既开,所谓‘西学者逐渐输入,始则工艺,次则政体。”这是一个中国文化向西方学习的自然流程。以后的流程是:1917年梁启超抛弃了合法国会后,自己也被军阀抛弃。中国引进西方议会制度失败。“五四”前后各种西学流派纷纷传入中国,百家争鸣、新文化运动后,马克思主义占据主导地位,改向学习苏俄体制,国民党学了一半,没有成功。新中国完成国家整合后在建设中犯了错误,改革开放后,又转向学习西方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相结合。苏联解体、美国“9·11”事件、次贷危机、国际关系的变化,都影响着中国发展的流程,但我们都未能预测。我们作为历史学的解读,只能站在当代去回顾戊戌变法在中国历史流程中的地位。我们可以确认,由于中国文化的保守性,19世纪的中国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进度太慢,这是戊戌变法时的基本状态。

人才和素质问题

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前,是以天朝上国自居,更是文化上的超级大国。即使欧洲在墙世纪上半叶,也还承认中国的文化超级大国地位。欧洲开始轻忽中国,到鸦片战争前,还不到100年的时间。由于中国的自我感觉良好,又与西方缺乏利害冲突,没有必要向西方学习什么。这是长期的优越感形成的文化保守性。鸦片战争后,先进的中国人只是开眼看了看世界,没有看懂差距在哪里,所以,魏源还认为不变者道而已。鸦片战争后的20年间,中国仍然固步自封,也没有向西方学习什么,甚至连先进的武器也没有引进。到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崛起之后,中国才开始搞变革,学习西方。但是,学习的内容有非常大的局限性。李鸿章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入之上,也就是说不必学习,只局限在学习工艺。即使观察西方政治制度的人,也还认为中国古已有之,没有超出中国理想的三代之治的范围。20世纪的中国,一直有人认为东方道德比西方优越。在这种文化保守主义基础上,你怎么能够指望中国有现代化变革的人才储备?

维新变法的第一壮举,就是公车上书,参与人数高达上千人。但这也说明,他们的知识结构是科班出身,年轻时不仅学的是四书五经,而且长期练习的是八股文的应试训练,浪费了青春。维新时期的骨干人物康有为、梁启超都没有到西方留学过,不懂西文,严复的西学水平在当时就是凤毛麟角了。

康有为,1858年生,书香门第出身,叔祖和父亲在太平天国起事后,转入军旅。所以,他也是将门之后,出生于文武兼资的人家。他虽然讨厌八股文(恐怕少年儿童很少有喜欢八股文的吧?所以,强调不喜欢,没有意义,除非他拒绝八股才有特殊意义,屡试不第的人放弃八股也属正常心态,总要想办法谋生),但还是一直在八股的轨道上运转。1893年考取举人,1895年考取进士。在学术上,先习程朱陆王之学,兼习经世之学。1879年以后,开始接触早期改良派著作。是年游历香港后开始重视西学,读西书译本,但主要精力仍然是研究传统学术文化。1886年曾建议两广总督张之洞组织西学政书翻译,但没有效果。显然,他虽然接触西学比较早,但看不到几本西方政治理论方面的翻译书籍。

梁启超,1873年生,广东新会人,下层耕读世家出身,12岁就中了秀才,1889年17岁时又中了举人。同时研习传统学术,在“训诂词章”方面已经很有修养。1890-1894年间跟随康有为学习,因而得以学习西学和康有为的变法理论。但并没有更好的知识结构,只是因为年轻,传统的包袱更少一点。梁启超真正的西学学习,是流亡日本以后的事。从日本汉字以及日本翻译成古汉语的文献中学习西方理论,他成了中国改革派的理论权威。通过这种途径培养出来的人才,再大的天才,又能真正理解西学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刚刚接触一点西学的皮毛,连怎么操作都不清楚。粱启超后来也一直在民权、立宪、开明专制之间闹不清,更不必说戊戌时期了。

谭嗣同,1865年生于北京,籍贯湖南浏阳。父亲谭继洵是一位保守拘谨的官僚,官至湖北巡抚。他随从父亲做官到了很多地方,阅历广阔,文武兼资,但从小读的是传统的经史之学。他在科举上无所成就,靠父亲的地位捐资为官。学术方向虽然多次转换,但不脱传统范围。直到1890年,他父亲升任湖北巡抚,他也到了武昌,才开始

接触西学。因为这里有张之洞提倡洋务的根基。这时他已经25岁了,但在相当时间里,还以为西学“可见西人格致之学,日新日奇,至于不可思议,实皆中国所固有”。1896年,当谭嗣同拜见翁同稣时,翁认为他“通洋务”。或许谭既懂点西学,又帮助父亲办事的缘故,一次谈话,就给翁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从现在看来,他这点西学,搞变法够用吗?

严复,1854年生,14岁时进入福建马江船政学堂,毕业后在军舰上实习,1877年被派赴英国学习海军军事。在英国的2年间,他不仅学习军事,也考察西方社会,阅读社会科学著作。1895年出版了他翻译的赫胥黎的著作《天演论》。但这不是一本忠于原著的翻译译本。以后,他又有一系列的翻译的西书问世。这样的西学人才,已经独领风骚。但要影响社会,还需要有一个过程。我们可以从自己的读书经验中去体会,历史学存在的两张皮现象,是当代人读书的结果。而且,严复本人没有参与变法的实践活动。

袁世凯军政集团的重要骨干唐绍仪,1862年生,广东香山人,是容闳说服曾国藩,请准清政府选拔的120名留美学生之一,第三批赴美,时间在1874年。1881年,这第一代留美学生学业未成即被全部撤回。唐绍仪在美留学7年,回国时才19岁。唐绍仪当了民国的第一任总理时说:“凡自外洋留学归者,每十年间须复往外国考察一次,仆颇有此志,惜不能达。”他这样地位的人都做不到10年出国考察一次,整个社会学习西学的水平可想而知。当然,我们的历史学者还需要深入研究这个问题。

康有为在为张之洞写的《上海强学会序》中说:

“天下之变,岌岌哉!夫挽世变在人才,成人才在学术,讲学术在合群,累合什百之群,不如累合千万之群,其成就尤速,转移尤钜也。方今海内多故,天子怒焉闵忧,特下明诏,搜求才识闳达及九能之人、一艺之士,而应诏者寡。固搜访之未逮欤?得毋专门之学,风气未启有以致之耶?故患贫而理财,而专精农、工、商、矿之学者无人;患弱而练兵,而专精水、陆军及制造船、炮之学者无人;乃至外国政俗,亦寡有深通其故者,此所关非细故也。”梁启超在《(西政丛书)叙》中说:“旧习未涤,新见未莹,则咸以为吾中国之所以见弱于西人者,唯是武备之未讲,船械之未精,制造之未娴,而于西人所以立国之本末,其何以不戾于公理,而合于我圣人之义者,则瞠乎未始有见。故西文译华之书数百种,而言政者可屈指算也。吾既未识西人语言文字,则翘颈企踵仰余沥于舌人之手。一新译政书出,购之若不及。虽然,所译之书,未必其彼中之良也,良矣,译者未必能无失其意也。即二者具备,而其书也,率西域十余年以前之旧书,他人所吐弃而不复道者,而吾犹以为愧宝而珍之。其为西域笑也,固已多矣,又况并此区区者,乃不过燕吴粤一隅之地有通行本,而腹地各省乡僻绩学士,犹往往徒睹目录,如宋椠钞,欲见而不可得。”也就是说,在戊戌变法的时候,无论是人才储备还是知识储备,都非常匮乏。即使同明治维新时日本的兰学相比,又究竟如何呢?我没有研究,但我们知道大规模的留学活动,还要推迟到义和团运动失败以后。

在华传教士李提摩太翻译的《泰西新史揽要》是晚清翻译的西方历史著作中影响最大的一部,1895年出版。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评价这本书是“第三流的历史著作中最叫人恶心的渣滓”。严复的(饫演论)出版之后,才有重要的西方社会科学著作翻译出版。因此,戊戌变法的参与者,只能了解一些西学的皮毛的皮毛。

李提摩太评论戊戌变法失败教训说:“惜乎求新首领诸君子,筹之未熟,操之太急,欲将一切旧法全行废弃,而不知调护新旧之间,取旧法之善者,并行而不悖,于是守旧之徒,得以乘间抵隙,以大反其前辙,卒致白云苍狗,变幻纷乘,碧血青磷,赍恨千古。”张謇是后来立宪运动在国内的领袖,他谈到戊戌变法时的情景说:“见其(指康有为——引者)仆从伺应,若老大京官排场”,“在京闻康有为与梁启超诸人图变政,曾一再劝勿轻举,亦不知其用何法变也。”可见,由于现代化人才储备的匮乏,以现代化转型为目标的戊戌变法,是一场缺乏认真准备的政治变革,由于国家危机而仓促上阵。

革命派与维新派是孪生兄弟

老是有人感叹戊戌变法的失败,这不是研究历史的好办法。一个集团在奋斗过程中失败是常事,中国共产党的南昌起义不也失败了吗?戊戌变法的失败,也还不能说明和平变革彻底失败。维新派是一个运动中的政治派系,他们至少还有两次成功的机会。第二次,就是1913~1914年间与袁世凯合作进行变革。第三次,护国战争胜利到粉碎张勋复辟之后,与段祺瑞合作从事变革。在这三次变革时,革命派都没有多少影响力。为什么他们三次都失败?这是一个有连续性的运动,我们不应该孤立地看待戊戌变法。

老是有人感叹辛亥革命破坏了中国社会的稳定。辛亥革命的革命性其实非常有限。辛亥革命加二次革命,不超过半年的战争时间。战斗范围更是非常狭小。比后来的军阀混战要小得多,更不必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去相比了。辛亥革命在经济体制上更没有任何变革行动,说不上是什么革命。辛亥革命时,除清廷腐败无能,已经无力应对危机外,辛亥革命中的三派系,即北洋派、立宪派、革命派都壮大了,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形似戊戌变法时的放大体。清廷退位的实质,是权臣利用革命派的冲击力,篡夺了清室的权力。日本明治维新也有战争,日本的现代化改革最后是在美军占领下,由麦克阿瑟进行的,以国家的投降为代价。两国的命运,都是错综复杂的过程,很难比较所谓的社会成本。

维新运动和辛亥革命运动,实际上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孪生兄弟。至于中国社会的动荡,则是清王朝必然解体的后果。后来梁启超认为,辛亥革命无论有功有过,革命派和立宪派都要负责。

中国社会是救亡激发启蒙。没有甲午战争的失败,就没有维新时期的启蒙。没有抵抗八国联军侵略的失败,也没有整个社会至少在口头上承认全面学习西方的必要。我说的全面,不是指全盘西化,而是指包括军事、文化、经济、政治全方位的学习,而不是仅仅学习技术和军事制度。在这个启蒙的过程中,中国社会直接分裂成了维新派和革命派。他们是学习西方制度时的孪生兄弟。1894年孙中山成立兴中会,1895年举行第一次广州起义。1895年康有为、梁启超发动公车上书,1898年发动戊戌变法。

我们对照一下晚清至民国初年三个政治集团的年龄结构,主要人物的出生年份如下:

北洋派改良派革命派

袁世凯1859年康有为1858年孙中山1866年

段祺瑞1865年梁启超1873年黄兴1874年

吴佩孚1874年张君劢1887年蒋介石1887年

上述人物中只是北洋派年长一点。其实,北洋派也在从事变革,并非寸步不进。维新和革命,在上世纪初,存在着此消彼长的状态,他们之间的思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一般认为,维新派是和平变革派,革命派是武力变革

派,但实际上只是50步与百步之差,两者之间在一定条件下多次发生转化。

以维新派论,1898年,康有为、谭嗣同策动袁世凯进行军事政变失败。1900到1901年间,康有为、梁启超发动“勤王”武装暴动失败。1915年,梁启超发动护国战争成功。以革命派论,1912年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在社会上从事经济建设事业,放弃政治活动,国民党以稳健派为主流派,进行和平变革。1916年袁世凯去世后,孙中山解散中华革命军,停止中华革命党的秘密革命活动,从事和平的经济建设。

除了二次革命之外,革命派和维新派既有斗争也有不同程度的合作。以政治思想论,梁启超曾提倡民权,主张政党政治,召开国会,又多次主张开明专制,甚至支持袁世凯为终身总统,其立场摇摆不定。孙中山主张民权主义,但也主张军政时期、训政时期。从行为上看,民国元年孙中山的潜意识是,只要袁世凯开明,独裁一点也无妨,可以维持一个小康社会。孙中山虽然以议会民主为最终目标,但主张以党治国为过渡,这也可以说是以开明专制为过渡手段。

但是,无论和平变革也好,暴力变革也好,维新一立宪派也好,革命派也好,他们都在尝试现代化变革时失败了。即使是北洋派也都失败了。上述三个集团,没有一个集团是成功的。这说明当时中国社会在解体过程中,缺乏社会整合的力量。作为历史,无论那个集团完成整合都不是什么罪过。我们只能在承认这个基本事实的基础上,探讨其社会历史原因。

王朝的崩溃和国家整合

日本和英国,王位没有多少竞争性,日本更是万世一系。中国不同,王朝是周而复始地更新的,所以,野心家也特别多。一个王朝总是要崩溃的。如果现代化转型出现在康乾盛世,那当然是另一种发展逻辑。但戊戌变法出现在王朝末世。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以下简称曾、左、李)的崛起,凭借的是基层士大夫的力量。但他们也不能不凭借太平天国的冲击力,才得以崛起,进行变革。太平天国的力量发展到哪里,他们的地方势力也发展到哪里。太平天国没有冲击到清廷中央统治,曾、左、李的权力也只能掌握地方。尽管他们已经掌握了清王朝的主要军事力量,但对中央政治仍然无可奈何,清王朝一度中兴之后,又迅速走向崩溃。曾、左、李的军事变革,更奠定了瓦解清王朝的基础,并演变成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单纯士大夫力量的集结,挽救不了王朝的崩溃,也阻止不了军阀的蔓延。而且,士大夫本身就分裂成上述三大派系。梁启超和孙中山都以现代化转型为目标,却一直很难精诚合作,无法形成一股强有力的力量。

戊戌至民国初年政治的特殊之处在于,西方先进文化的影响,使中国传统士大夫因应对王朝崩溃的策略而发生变异。他们以为,简单地引进西方政治制度就可以挽救中国社会的解体。因此,他们在政治上的表现非常幼稚可笑,孙中山就是一门著名的大炮,而梁启超一直是单相思,总希望把北洋派带上他的轨道。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是,现代化转型,能不能和平地挽救一个王朝的崩溃?或者说一个崩溃中的王朝,以及解体后的中国社会,能不能和平地实现现代化转型?我们只能承认历史事实,中国文化的保守性和中国传统王朝的崩溃,成了一个死结。因此,事实上没有出现现代化转型和平变革力量的集结。

戊戌维新时期,只是为学习西学(主要是指政治制度和社会科学学说)开了一条门缝。民权、国会一类政治主张,远远没有在社会上普及。随后就是文化的大反动,全面排斥西学,义和团运动的泛滥,就是文化反动的结果。从清廷亲贵到地方士绅,都相信神术可以抵抗列强侵略,抵制西方文化。这种极端的保守势力,不是维新派或革命派摧毁的,而是列强依仗暴力摧毁的。列强迫使清廷清除了保守顽固派,承认学习西方的必要性,这才有了真正公开宣传的立宪运动。但当时中国的国际环境是列强共同控制中国,列强既希望中国变革,有利于列强的商业和投资利益,又不希望中国通过改革而强大起来。中国的复兴运动获得国际支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列强分裂的结果。第二世界大战中,中国全面地获得了国际的援助。没有列强的分裂,中国就不具备复兴的国际条件。

戊戌变法,是转型中的士大夫企图进行变革,但变革需要动员社会力量。前面说过,单纯的士大夫动员不能够挽救一个王朝的崩溃。而戊戌变法的社会动员,也局限于土大夫。而且,当时的士大夫还没有转向革命。孙中山说,他起初动员革命时,“士大夫方醉心功名利禄”,因而只能从会党着手。士大夫转向革命,那是在义和团运动失败以后的事情。贾维先生在《镡嗣同与晚清士人交往研究》一书中分析说:“谭嗣同‘立论处处注射民权,但在实践中却重视绅权,这种理论层面与实践的差距,是由当时历史条件决定的。他说:‘嗣同尝私计,即不能兴民权,亦当畀绅耆议事之权。办其他之事,而不令其人与谋,此何理也?夫苟有绅权,即不必有议院之名已有议院之实矣。”康有为在公车上书中也主张:“特诏颁行海内,令士民公举博古今,通中外,明政体,方正直言之士,略分府县,约十万户而举一人,不论已仕未仕,皆得充选,因用汉制,名日议郎。皇上开武英殿,广悬图书,俾轮班人直,以备顾问,并准其随时请对,上驳诏书,下达民词。凡内外兴革大政、筹饷事宜,皆令会议于太和门,三占从二,下部施行。所有人员岁一更换。若民心推服,留者领班。著为定制,宣示天下。”这是在为四民之首的士争权利。

民国初年,临时参议院制订第一次正式国会议员选举的法律,参议院多为立宪派人士以及辛亥革命党中的稳健派。他们很关心没有财产的寒士的选举权,而漠视了有财产的商人的选举权。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为商人向参议院说情:“盖现在全球皆注重商战,故对于商人之权利拥护惟恐不周。民国肇造之初,各地商人所受损失为数较四民(指士农工商)独巨,若商人平日所纳捐税均不以直接税论,而只纳有地丁漕粮者独有本款之选举权(指年纳直接税二元以上的人才有选举权的规定),而商人之权利剥夺靡遗,实不足以维系商情,且与世界潮流相背,揆之立法之意,恐非所宜。”参议员们根本不予理会。究竟是袁世凯有现代意识,还是和平改革派参议员有现代意识?我实在说不清楚。社会重士轻商的习性没有改变。当然,在戊戌维新以及民国时期,现代的工商业刚刚开始发育,不可能构成社会变革的关键力量,这也是他们遭到忽视的重要原因。

在这种思维定势之下,能进行理想的现代化转型吗?王朝崩溃之后,能依靠现代化转型进行国家的整合吗?客观进程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立宪派,或者革命派,他们都没有获得国家整合的社会力量。蒋介石在抗日战争时期,一度获得了很高的声望和权力,但他仍然没有力量整合国民党系统的军事力量,除了黄埔系归他直接指挥以外,其他部队,仍然兵归将有,他是无法直接指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一个“独裁”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最后,中国社会只能从农民中寻找社会整合的力量,在整合成功后再探索现代化转型的道路。这是一个社会力量综合形成的自然流程。

编辑秦维宪

猜你喜欢

西学变革
卷首语
德育中的变与不变
怀念赵西学
借世界说中国:梁漱溟言学问的窘境
借世界说中国:梁漱溟言学问的窘境
变革领导力的三个层面
从晚清竹枝词看西学在租界的传播
孤本《性原广嗣》与西学之影响
经理人变革指南
“体、用”不同对教育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