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阿旺

聂　耶

阿旺是一只老狗，在清水村度过了十一个春秋。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他现在已经是一位七十岁高龄的老者了。

过完这个极其寒冷的冬天，阿旺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不如年前那么健朗了。特别是头脑的反应，迟钝了许多。听力也下降了，身体老是懒洋洋的，随便找个有太阳光的地方一躺，就只想打瞌睡，等到过往的汽车一直冲到面前，才会突然被喇叭声从梦中惊醒，然后再懒洋洋地挪个地方继续趴着睡觉。

主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呢?阿旺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随着那条横贯清水村南北的国道修建完成并顺利通车后，主人对自己便越来越冷淡，甚至动不动就大声呵斥，拳脚相加。虽然阿旺还和以前一样，白天跟在主人后面四处游荡，晚上趴在屋门口忠心耿耿地守夜，陪小主人玩的时候，能准确地咬中小主人丢过来的飞盘，能叼回小主人丢出去的木棍，甚至还能偶尔地从山上叼只野兔回家，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主人对它越来越冷淡的事实。阿旺只是一只狗，充其量比村里其他的狗，个头大一点，年龄长一点，它无法想明白主人冷淡自己的理由。

清水村已经很少有一只狗能像阿旺这样活到十一岁的高龄。国道的修通打破了山村往日的宁静，这里成为了本市与邻县连接的一个重要通道，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车队把邻县的矿产资源经这条公路运进本市，然后再拉着无数的水泥、沙石返回。这些庞大、忙碌的车队不分昼夜地从清水村村边呼啸而过，除了造成尾气污染、噪音干扰外，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碾死那些在公路上闲逛的躲闪不及的家畜。而让清水村的村民们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的也是因为一次邻县过路的汽车撞死了村长家的大黄狗来福。来福可是村长的宝贝，清水村的前任狗王，身长一米，体重超过50斤，数次把阿旺咬得抱头鼠窜。

阿旺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正是国道刚修通不久。那天，刚成年的阿旺因为挑战狗王来福的权威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打胜仗后的来福带着它的妻妾在得意地巡视领地时，突然看见一只母猫在国道上旁若无人地打盹。来福当时想在众狗面前展示一下它的威严，但当它向母猫狂吠时，母猫却对它爱理不理继续打盹。来福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它横过马路，凶横地冲向了那个安静地躺着享受阳光的异类。就在这一瞬间，一辆小轿车从马路拐角处轻快地窜了出来，迎面撞上了躲闪不及的来福。急速的刹车声没有能挽救来福的生命，它被撞得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生命戛然而止。那次事件的得益者有两个，第一个是胡搅蛮缠的村长，他得到了车主的2000元赔偿，第二个是阿旺，它从此坐上了狗王的位置。

撞死一条狗，竟然获得了2000元的赔偿，这给村里带来的震撼不亚于一次地震。从此以后，村里每月都会有狗被过往汽车压伤或撞死的事情出现，这简直成了清水村一道独特的风景。那些损失了爱犬的主人，一边组织村民围堵肇事司机，从肇事司机那里获得高于狗本身价值数倍的赔偿，接着他们再把赔偿费拿出一小部分买来新的小狗，继续饲养。而那些死狗、伤狗则清洗干净，然后统统丢进锅子里，熬成狗肉汤招待村里的老少爷们。撞死狗的日子无形中变成了清水村的一个节日，每当有这种事情发生，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喜庆当中。

阿旺深深地为那些被汽车撞死的同伴们感到痛心，其实很多时候，只要稍微地留点神，多长几个心眼，就完全可以躲过这些灭顶之灾。虽然阿旺也和所有狗 一样，爱趴在门前的平坦的马路上，边晒太阳边打盹，也爱在马路中间找食吃。因为好像一夜之间，清水村所有狗的主人都鼓励自家的狗到公路上去玩耍，并把狗的食盆放到马路中间或者马路对面。但阿旺似乎天生对汽车有某种敏感，村中没有任何一只狗可以和它比拟。它带领着家中的另外几只狗总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汽车的轮子之间，看着小狗们茁壮健康地成长，阿旺心底有种无法言表的成就感。它耐心地传授给小狗们躲避汽车的经验，让小狗们无数次化险为夷。

虽然那些死了狗的人家里，房子越来越宽敞，里面的摆设越来越漂亮，但阿旺一点都不觉得羡慕，这些人家里的狗死了一批又一批，狗主人们忽而悲伤忽而欢喜的心情让阿旺惑然不解。他们刚为那些被车撞死的狗号啕大哭，围住那些外地肇事汽车司机，诉说自己对爱犬的呵护与喜爱，但等赔偿费拿到手了，他们马上笑逐言开，赶快去买来了新的小狗，一如既往地把那些小狗丢在马路上随意放养。

阿旺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在村里越来越抬不起头来，它能看懂那些村民们脸上对主人的耻笑，还有他们背后说的话语：“连只狗也养不好，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活该一辈子受穷……”阿旺不明白隔壁家里被车轧死那么多狗，但却被全村人公认为最会养狗，还得到了村长的表扬，但自己家里一只狗都没有被轧死，主人反而受到大家的耻笑。阿旺很想大声地替主人申辩，但传出来的确是“汪汪汪”的吠声。

“叫什么，你这只没有用的狗。”主人听到阿旺的叫声，捡起个石头就砸了过来，石头砸在阿旺的后腿上，有一种钻心的疼痛。

阿旺的饭菜主人早就不给了，窝也被主人丢到了门外。每天阿旺只能在村里游荡，在垃圾堆里四处翻东西，以填饱肚子。夜里，阿旺则睡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草垛子里，回忆那些久远的事情。它怀念和主人和睦相处的日子，怀念有次晚上它和一个溜进屋内准备偷东西的小偷搏斗，被小偷用刀划伤了后背，主人替它小心地包扎伤口，还喂它吃东西；怀念每天陪着小主人玩耍，把小主人拉过屎的屁眼舔得干干净净……想着想着，阿旺的眼睛湿润起来，然后静静地进入梦乡。

睡梦中，阿旺突然感觉到头上有一阵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紧接着阿旺听见了尖锐的刹车声，这个声音一直潜藏在阿旺的记忆中深处，那么熟悉，又那么让它不寒而栗。阿旺想迅速地站起来，然后从草垛里一跃而出，但它的身体却已经跟不上它思想的节奏。还没等阿旺跳出草垛，汽车已经一头扎在了草垛里。阿旺被汽车轮胎轧在了下面，痛得昏了过去。

是一阵阵的疼痛让阿旺再次醒了过来，蒙眬中它看见熟悉的主人正站在身边，深情地关注着自己，小主人更是不顾一切地把它抱在怀里哭泣，阿旺的鲜血不停地从身体里涌出来，喷溅到小主人白色的背心上。那一块块的鲜血在汽车的灯光照射下，像是一朵朵绽放的大红玫瑰，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阿旺躺在小主人温暖的怀里，重温着那种久远的亲昵，它希望时间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越来越多闻讯而来的村民们，把肇事汽车团团地围在路中间，几个年轻村民直接把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了阿旺的面前。那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人群的包围中吓得一个劲地发抖。

“撞死了狗，我赔钱，我赔钱。”小伙子哆哆嗦嗦地说着。

“赔钱能解决什么问题!”

“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啊!”

还有更多的声音从人群中喊出来：“给他也放点血，别以为我们农民就好欺负。”

小伙子吓得一下子捂住头蹲到地上，大声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撞死了狗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条狗可是我们村的狗王，养了十多年，好几十斤重，起码要赔1000元钱。”有人在人群中说。

“一条狗值1000元?这也太贵了吧?而且这是一条老狗，就算我不撞它，它也快老死了。”小伙子哆哆嗦嗦地哀求说。

小伙子话刚说完，阿旺看见主人愤怒得近乎疯狂地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小伙子的衣领，大声喊道：“老狗?你的娘你的爹老不老?你知道我和它感情有多深吗?在家里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待它比我亲儿子还好。我今天也不要你的钱，狗出了多少血，我就让你出多少血，血债血偿!”话还没有说完，就抡起拳头向小伙子砸去。

围观的人群赶紧上来劝阻，也有人乘机用拳头教训小伙子一两下，小伙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都缩到了汽车的下面，再不敢说话。汽车周围全是闹哄哄的村民，呐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

阿旺满足了，阿旺感动了，它没有想到老主人、小主人还是这样地爱它，这样地痛惜它。泪水从阿旺的双眼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它知道今天终于为主人长了一回脸，争了一回气。阿旺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每只狗都会有自己的死法，但在清水村里，只有这种死法无疑是最恰当的。

阿旺就是在这一刻悄悄地闭上了双眼……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