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
2009-07-21高玉宝
高玉宝
开始进入冬天,在酒店的大厅里,我看见艾丫坐在尽头的一个小圈间里。她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我遥远地向她举杯,她赶紧把头扭向一边去。外面在下雪,我把瓶里的最后一滴酒送进喉咙,然后穿过整整一个大厅,迅速走到她的面前,她惊讶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捏住她的包,另一只手扶住了椅子的靠背,好像她随时都会摔倒一样。我忽然感到一阵尴尬,再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女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膜,两只眼睛弯弯地藏在眼窝里,说不上美与不美,是另一种含义。我忙笑了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一下,然后,她甩了一下辫子,冷漠地向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吓坏我了。
从这个距离,我嗅到了她身上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再次抱歉地向她笑笑。同时,我看到与她在一起的一个长发男人向我翻了个白眼。我装作看不见,慢慢地从圈间里走了出来。
艾丫现在已经不再神秘,以她的规则,我们所有人都在演一场戏,没有主角与配角,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每个人的责任就是演好自己。我与她刚刚就演出了一幕生动的舞台剧,真实、可信,表演到位。如今想来,我悟到这一点的确有点晚,行话就是入戏慢了半拍。这对一名职业演员来说的确是件让人羞愧的事儿。艾丫身边的人都是好演员,不光是大虾,不光是那个起初模糊后来清晰的背头男人,甚至是艾丫的家,艾丫在河上建造的小木屋。这些物质都是艾丫的道具。如果我想和她保持良好关系,就不得不继续表演下去。这真是件挺刺激的事儿。
我回到家时接到了大虾的电话,他劈头盖脸地说,调子啊,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毁约啊,都什么时候了,你的初稿还没出来!嗯?我一声没吭,听着他在电话的另一端喘着粗气,然后,我将电话扣掉,干脆将电话线拔了下来,将手机关机。非专业人士大虾向我提了一个非常专业的问题。我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约”,什么样的约?真搞笑。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听到门铃声清脆地响着,我想如果是大虾,我是不会让他进门的。
没想到来敲门的是艾丫,她站在门口哧哧地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扁着嘴说,刚才差一点让你吓死。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几个人是谁吗?了不起的大导演,他身边的那个黄毛(外国人)叫詹姆斯,嘻嘻,跟0 0 7同名,不过,他也是个艺术家,不比你差,他们要是知道我还同时在和你们一起拍戏,我非被“嘎”了不行。她用手作刀状在脖颈上比划了比划,意思就是“嘎”了,不得不让人佩服的是艾丫总能发明出一些形象的、莫名其妙的词汇来,这使得她显得很好玩。我拍拍她的脸说,噢,拍戏?好,你真的又在拍戏喽?是不是片子又被禁掉了?我不能在艾丫面前表现出半点演戏的成分,最高境界就是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自己在演戏,我们的所有对话,所有动作,都是生活的本原。我悟到这一程度,想必艾丫是喜欢的。
她推我一把,调子,你越来越会冷嘲热讽了。作为一名职业编剧,这是有害的。职业编剧这一称号对我来说的确有些可笑,但是,这句从艾丫的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安慰。她径直走进我的卧室,我没有叠被子的习惯,对此她一清二楚,她连鞋也不脱就躺在我的床上。来看看你,多年的朋友了,别以为我真不认你了。呵呵,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大虾说他给我找到了一只红色的青蛙。红色的青蛙?活的么?我问。当然是活的,不活谁要呀。听说是一只非洲热带雨林蛙,有毒的,看你一眼你就得死。真的。
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艾丫半张着小嘴,翘着她修长的手指,拎着青蛙的小腿将它们放进透明玻璃瓶子里,红色的小青蛙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迅速地蹬了一下腿,然后就死掉了,你会看到它浮起的身子在玻璃杯中一点一点上升。可以想像艾丫会看到青蛙那半透明的眼睛直怔怔地瞪着,她咬着手指,怔怔地发半晌的呆。
艾丫收集了许多这样的青蛙标本,在她的房间里整整一面墙都用来放置这些大大小小的瓶子,看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种类的青蛙,你也会大吃一惊。
艾丫蜷在我的怀里吸烟,她说她无家可归了,她以前租的那家拆迁,她不想再租房单住了。那意思就是她想和我住在一起,我说我得写东西,需要静。她举着手发誓说,只要你在写东西,我绝不打扰你。我说,不是打扰不打扰的事儿,是内心的静,你不懂。这时艾丫沉默了,她把烟头按死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开始穿衣服,阳光从窗幔透进来,在艾丫的发梢打出一片橙红的光晕,她透明的皮肤让人想到圣洁。我拉住她,你要住,就住过来吧。她立马转过身来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过,我说,不过,你的那些青蛙怎么办?搬过来呀,当然是搬过来。我皱皱眉说,那可不行,我……我不喜欢青蛙。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看常了你会觉得很美的。她扁着嘴说。
半夜十二点多我才醒来,艾丫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下了点面条,撒了点麻油和盐,吃出一头热汗来。当我坐在电脑前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大虾交给我的任务才刚刚起了个头,单成双与张小蔓刚刚发现他们以前是乘同一艘船去的德国,他们共同回忆起了多年前在船上的一幕,那时张小蔓的父亲还活着,单成双甚至能想起她父亲叼着烟斗的笑容。这些代表什么?我不知道,单成双只身去了国外,他依靠什么生活?张小蔓的父亲被暗杀,难道就没人管管这事儿?对于上个世纪初期的事情,我了解多少呢?但是,作为一个编剧,我必须为单成双他们制造一个完美的空中楼阁……这些都是戏中的戏,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这么做。
半夜里电话忽然响了,却没人说话,我也沉默着,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不知外面是否还在下雪,雪花扑打在话筒上也会有声音吗?禁不住说,天冷了,注意身体,别总站在雪地里……那边依然静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电话扣掉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忽然觉得自己的傻,南方也在下雪吗?
大虾买了早点送上来。我打开门时发现和大虾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大虾向我介绍他说,这是陈总。我向他点了点头,他细腻的如女人一样白嫩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他向我伸出手来说,我叫陈述,这名字不错是吧?他示意我走到一边去,要和我单独谈谈。显然,谈话的内容使他多少有点尴尬,但他清了清嗓子还是说了出来。他说,你……对不起,就让我称呼你调子吧,朋友们都这么称呼你对吧?对此我不置可否,我听到他继续说,调子,你还对我不熟悉,等我们熟悉了,你会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今天我们不谈这个,我想谈的是,请不要接纳艾丫。是的,不要让她搬到你这儿住。
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艾丫要搬到我这儿住的,我反问他,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不为什么,因为你对艾丫还不够了解,因为……因为她需要治疗。治疗?我问,治疗什么?陈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她,这里有毛病。典型的妄想症。而且,她想自杀,如果我们不及时制止她的病情发展,说不定哪天,她就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一席话让我满头雾水,他口中的艾丫与我认识的艾丫显然不是一个人。陈述说,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是,你肯定会看到艾丫左腕上的刀疤,那就是她不久前寻死的证据。当然,有一次她还想跳楼,被我发现了。你是她什么人?我问。陈述盯着我说,什么人也不是,以前艾丫曾为我们公司作过代言,所以,大家就熟了……他显然没有说真话。这使我非常气愤。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生硬地说,如果谁想死就死好了,我们拦着她会显得我们不懂事儿。陈述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白俊的脸上一片通红,这使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我真是这样想的吗?鬼才相信。他点点头说,好吧。我只是建议。作为艾丫的朋友,我有义务为她的安危担忧。我不过是想让她早点看清她所处的境地,过早地接受治疗。我说,如果她想治疗,在我这儿也可以治。这与我接纳不接纳她的关系不大。问题就在这儿,她到你这儿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逃避治疗。我为她找了专门的医生,结果她躲着人家不见,咱不是多有钱的人,医生没拿到多少钱也不可能整天满世界地找自己的病人。陈述说。这说明他与艾丫的关系非同一般。我禁不住心中一酸。这不是戏?我当时就想顶回他去,你不是什么有钱人就别在这儿充有钱人。艾丫自己就很有钱。可是,艾丫,真的有钱吗?
大虾他们走后,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接到的那个沉默电话,那风声,不是北京的风声吗?那绝对不会是李姐的电话。我给李姐拨过电话去,电话响了两声忽然断了。这才发现自己的鲁莽。果然,过了十几分钟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喂,弟弟,刚才“他”在,不好说话。李姐说。我嗯了一声。李姐问有事吗?我说想她了。她在那面沉默了,忽然飞快地说,过两天我马上到北京找你去。我赶紧说,别,千万别。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了,不知道你过的好不好。李姐哭起来,调子,姐也想你了,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梦见我们……我们的那个孩子……我马上打断她,不要说了,李姐,是我对不起你。
大虾对我说,不就是个女人吗,别整得跟个真事儿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你还真离不开她了,管她有病没病的,陈总既然说过了,你不理她就是了,一个大姑娘搬到你那儿住算什么事儿呢?我说,先别说艾丫的事儿,剧本的事儿你也太鸡巴不专业了,哪有你这样的?我就不吃粮食了是不?大虾说,这个好说,这个好说。陈总愿意支持我们,我手头上也宽裕些了,明天给你打过一万来就是。我说不,要打你马上打,不打,我鸡巴也懒得写了。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好好好,一会儿我就给你打过去,行吧?现在咱还说艾丫的事儿,我和她也是朋友,我也替她着急,万一她真自杀了,我也会难受的。你就听了陈总的话,不让艾丫搬出来,在那里,陈总找的医生好给她治病。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笑说,靠,别以为我得了陈总多少好处。你不应该小瞧人家,人家陈总不是没吃你和艾丫的醋吗?这说明人家挺大度的。我指了指门口说,大虾,你要再提这事儿就给我滚出去。
其实大虾这人挺够哥们的。我现在地坛这儿的房子就是他给我介绍的,最初的租金也是他帮我垫付的,大虾对我可谓仁至义尽,不过,他的这笔糊涂账让我受不了,从改剧本到写剧本,我遇到的可谓顺畅,可是,我却没怎么挣到钱,原因就是大虾在里面搞糊涂了。我知道大虾也不易,他也没什么钱,他不是个急功近利之徒,用他的话说,我们的目标在将来,将来的天下就是我们的了,你我还年轻,只要还能吃上饭,我们就有动力,先拼几年再说吧。这也是我和他之所以能成为朋友的根本原因所在。大虾这人不俗,却总是被俗事缠身,例如艾丫和陈述的事儿,本来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偏要把这一池子水搅浑。我对大虾说,我跟艾丫有没有事儿是我们间的问题,与那个小白脸陈总没多大关系。再一个说来,艾丫自己要求搬到我这儿来住,作为朋友,我不帮她谁帮她,再说,我们还是老乡哩;他陈总有办法是他的事儿,艾丫有病没病,治与不治,这个我们管不着。
哎,提起老乡来,我也有份。不说这个,也不是说我们管不管的问题,现在陈总挺生气,他认为你在向他叫板,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他言下之意是我们可能会因此丧失一部分经济来源。靠,我甩了甩手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儿呀。问题是,这个境地不是我造成的。我已经答应艾丫搬过来,我现在没法儿再对她说不行。这个好办,不能明着说,我们暗着来呀,你不会把门一锁,到我那儿住上几天,手机一关,人间蒸发了。艾丫到哪儿找你去?找不到你,她自然就没法搬了。
尽管我认为这是小人之为,不够磊落而且猥琐,但我还是搬了出来。对此大虾很高兴,当天便设宴款待。到了酒店一看,那个叫陈述的老总也在,我很不舒服,他却早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他说,李老师,我替艾丫感谢你的配合。哎,他叹了口气说,艾丫不容易……他没叫我调子让我吃惊不小,但,我并未点破。
陈述是个话很少的人,那天我们在一起喝酒,差不多都是大虾一个人在说,陈述一直点头,他向我举杯,我便举举杯,我的酒量不行,但是,我喜欢喝酒的氛围,好在陈述并不怎么说话,好在我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很快就将自己灌醉了。最后是大虾背着我去打车的,据说陈述也醉了,他开不得车了,正可笑地端坐在酒桌上打电话。我说,真他妈的太装逼了,还说人家得了忧郁症,我看他才得了傻逼症。大虾说,不是忧郁症,是妄想症。我伏在大虾的背上说,他妈的反正差不多。大虾喘着气把我向上颠了颠说,别他妈的他妈的的,什么他妈的。我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将我放在出租车里,我将门一把带上来,去地坛。大虾在门外喊着,什么地坛?车已经起动起来,我嘿嘿地笑着在心里说,再见了哥们。
我回到出租屋时就感到我刚才的醉酒是表演出来的。当汽车一开起来,桔红色的路灯在外面的世界旋转出一道道光晕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的醉态装得太像真的了,所有的一切都澄明无比。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我家在山下的那块黑色的土地,我手里捏着红色的苞米种儿,抬头,眼前是遥远笔直的垅沟。汗水从我的眼皮正中滑落下来,流过眼睛,摔在泥土上。事实上,高中一毕业,我只在家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我只到地里施过一次肥,还是和母亲一起去的。看到眼前一条条永远也走不完的地垅沟将在我的脚下如万里长征一样舒展。我知道,我得离开了。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与其在一块地里行走上一万里掏食吃,不如将这个距离拉长了到别处去讨食吃。当天夜里我就偷偷地收拾了行李,一条绿色的毛裤,还有一条灰白的仔裤,几本书,外加十二块八毛钱。那条毛裤,还没过沈阳时就被我换了一顿饭。仔裤一直穿着的,不过是长裤改成了后来的短裤。
去北京之前,我已经记不起我曾干过多少种活儿。反正大街上随便看一眼的,我差不多都干过,最长的三个月,最短的一小时。三个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为了攒够火车票钱,我推了三个月的小铁车,扣除吃饭及工作服钱,我余下了二百多,这尽够我的车票钱了,我犹豫都没犹豫就卷了包去了火车站。我提着我的油腻无比的大包很满足地走在街上,在心里说,我走了一千公里了,还有九千公里要走呢。他妈的,一条地垅沟三百米,十条就是三千米,三千三百三十三点三不断,就是一千公里的路了,靠,我走了三千多条地垅沟了。当时,我觉得很豪壮。
那天,车站上的人很多,甚至广场上都躺着人。我的包里装着从家里带来的那几本书,还有我出门后写的日记,已经写了两本,第三本刚刚用开两页。我抱着我的全部家当向售票口挤,这时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哭声,一个小丫头站在人群当中号哭的原因是她的钱被人偷去了,她的车票钱没了。人们围了过来,有人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丢了多少钱呀?她依旧哭个不停,并不理会人家的询问。那人摇摇头走向一边。又有人说,车票钱丢了不要紧的,我给你买车票吧。这时她不哭了,她抬起头来,一双弯弯的眼睛上挂着泪珠儿,红润的脸,头上扎了两条冲天的辫子。她看了说话人一眼后把嘴一撇,你不是真心想帮俺的。我听出了她口音里与我相近的味道。我拉了她一把说你是不是从东风来?她眨了两下眼睛说,我不认识你。我说,是呀,我也不认识你,可是,我们的口音差不多。她转了两下眼珠说,嗯,是差不多。
她就是艾丫。我们是一个县的,甚至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进行了高考,尽管,那时我们不认识,但是,结果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这一年的高考落榜生。她比我幸运,她刚从家出来不久,而我,出来已经快一年了。我们手挽着手上了火车,艾丫说,太好了。我有伴了。其实,当时我也这么想。我们踩着站台上青色的灯光向火车走去,买了两张到北京的车票后,我身上只剩下七块钱了,艾丫说,噢,还可以买一盒烟。我看看她,她扁着嘴,和我很熟一样地向我歪歪头。我说,我不吸烟的。她说,靠,你已经是男子汉了,男子汉怎么能不吸烟。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小卖车跑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火车站的站台上有很多这样的小卖车,一些方便面、碗面还有火腿肠都挤在小卖车的玻璃窗里。一会儿艾丫跑回来,她把手里的两瓶啤酒、两根火腿肠推到我的怀里说,这回我真是身无分文了。我惊讶地看着她又从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来,她把嘴唇吮在一起,啵!不过,还有这个。嘻嘻。当她把香烟插进我的嘴里并为我点着,这个女孩子已经让我大吃一惊了。她把烟雾吐到我的脸上说,别苦大仇深的样子,到了北京,以我这姿色,缺不了你的饭吃。
这就是艾丫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到了北京后,她和我挥挥手说,三天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到时,我请你吃北京烤鸭。她指着火车站广场下面贴满了小广告的一个路灯柱子说,就这里,别不来呀,我还要还你的车票钱呢。当时我真想把她留在身边,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去朝阳门车站。那里我的一个同学正在等着我,他为我联系了一家速递的活儿,月工资一千,食宿自理。正是这个“食宿自理”让我有了些犹豫,我不知道我领一个小丫头在身边是否能让她吃上饭,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和她一起露宿街头。
三天后我没去火车站的那根灯柱子下等她,我相信她也不会来。这个女孩子绝不是个会被随意的承诺束缚住的人,再一个说来,我就是去了,她也来了,难道真的是为了那百十块钱的车票钱?速递的活儿很好,当天朋友就陪着我与他们签了一纸自行车使用与试用期的合同,我没细看,原因是我从心里喜欢速递这活儿,而且不再用双腿走,而是骑在自行车上,虽然自行车有点破,可是总比没有强得多。每一次来活儿,派送员李姐就用她手里的铅笔将我行走的路线划一遍,我只要顺着她划过的线条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活儿谁都能干,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刚工作的头十来天我和朋友挤在一张床上,晚上我们聊得很晚,直到朋友说,睡吧,睡吧,明天都还要上班。我们才各自转个身,将被子向怀里掖一掖。黑暗里听到朋友的叹气声,哎,刚来北京时,我也这样……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心情还是我现在的境地。
第二天我去的有点晚,李姐从玻璃窗后面伸出头来说,调子,怎么才来,人家早的都快送完一批活了。我擦着脸上的汗看着李姐忽然笑起来,她向我招招手小声说,今天我派你个远地方。远地方的速递费就多,我得到的工酬也就多。我擦了一把汗说,李姐,谢谢你,现在身上没钱,等我开了钱,第一天就请你吃饭。李姐瞥了我一眼说,调子,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姐没白疼你。她飞快地将我要送的货用铅笔勾出来,说,快去吧。
那天我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辆辆公共汽车被我甩在身后,我快活极了,心里想,有多少地垅沟被我走完了呀。我一次次趴在朋友的被窝里写我的日记,我甚至把我对地垅沟的感想告诉朋友听,朋友与我是一个乡的,他家在十道河,我在松山,中间隔着两座山与一条河。但是,朋友的父亲是乡党委书记,他一生下来就没种过地,他并不知道地垅沟有那么长。他歪了歪头说,地垅沟?真有那么长?我说,当然,我家的就那么长。你爸和你妈真伟大,一年到头不用说还要在地里干活,就是光走下那些地垅沟来,也够伟大的了。
朋友翻开我的日记,他读了两段,说,靠,你应该去当作家。作家?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是想将家里的地垅沟舒展开来,走一个遍。走完呢?朋友问,我说,走完?一万里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走完?朋友推了我一把说,一万里算个屁呀,明天你坐上飞机,一会儿的工夫就鸡巴走完了。
我骑着自行车走到百万庄西路附近时看到一个女孩子从巷子口拐了出来,尽管她的两条冲天辫不在了,但是,她那歪头张望的样子一下子让我认出了她,我隔着一条街向她挥手,艾丫,艾丫。她站在街边张望着,一辆摩的停下来,她钻进了车棚。
北京也不算大呀,我们刚刚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让我遇到了她,尽管她没看见我,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会遇见她的。
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下班与李姐告别时,我还向她甜笑了一下,李姐将她的长发甩了一下站起来说,调子,有空吧?晚上姐请你吃饭。我赶紧说,不行,等我开了工资,我请。李姐已经从她的派员室里走了出来,我看到她挎着一只金色的小包,黑色的长裤显得她的腿很短。总是李姐坐在窗口后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她拍着我的自行车后座说,姐有点胖,你能载得动我不?我赶紧说,能,能。二百斤的稻子我都载过。她拍了我一巴掌说,怎么拿姐和稻子比?
我们一起吃了麻辣烫,李姐是江西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用她的话说,在哪儿都是过,无非就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我说,你是上过大学的,可不应该说这话。她仰头对着啤酒瓶子吹了一口,抹了一把啤酒沫说,大学?弟弟呀,我学那点东西,早就像你手里的那张北京地图了。我在上面画完,橡皮一擦,这么一吹。啥也没有了。她忽然说了一串江西话,这陌生的乡音让我很感动。
北京的冬天风很大,甚至夜里也不停。那天我们坐在街上,身后不远处应该是《人民日报》社,报社的大楼看不见,可是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我们坐在排档前,液化气炉子冒着紫色的火苗,绿色的菠菜在红黑色的火锅中翻滚。李姐的酒量极大,我们一瓶一瓶地吹,在此之前我最高量是喝过三瓶啤酒,那天我喝了至少七瓶,送李姐回家时,我骑不上自行车了,自行车不再听我的使唤,它随着北京冬天的风七扭八斜的。李姐在我身后笑,她用那只金色的小包拍打我,调子啊,你以为是在你家地里呢?哈哈,你以为,你在耕地呢?这是北京,你的犁铧到北京来了?我口齿不清地说,三百米,过了那根电线杆子,就是一条地垅沟。
李姐租的房子离速递公司不远,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几分钟。我们转过百乐金门大酒店时,李姐指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说,那天,就从那里跳下一个女的来。咚的一声,就在你站着的地方叭叽一声摔在了地上,就是叭叽一声,她的长头发掩着她白得吓人的半张脸,血慢慢从她的身下流了出来,那样子一点也不可怕。 我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酒店,一层,两层,三层,不对,重头数。调子,别傻了,我从来就没数过它有几层,层再多,也没有一层是你的。嘻嘻,调子,你太傻了。 我说,这楼可真壮观,我家的地垅沟竖起来差不多有这么高吧?李姐又拍了我一下,傻子。
李姐的出租屋在几幢楼的后面不起眼的夹缝当中,两棵参天的大杨树呈对角各占据着房屋里的一角,头上的高层阳台成了小屋的半个屋顶,可是防盗门却是崭新的,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寒酸。我看着她哆哆嗦嗦地将钥匙插进门孔里,我笑着说,李姐,北京的冬天比你们江西冷很多吧?她晃晃头,这钥匙我总也认不清是第几把,让房东装个电灯吧,他就不装,哎,装盏电灯几个钱。
屋里没有暖气,李姐递给我一块毛巾说,洗把脸吧,北京的沙子呀,在脸上让人想起砂纸。我看到她狭小的床头上挂着一张放大的艺术照,不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是李姐本人,蜡作的人儿一样。脸盆在门后放着,得到前面接水。我洗过脸,李姐已经躺在了床上,她说,调子呀,快洗,洗完脸赶紧上床盖上被子就不冷了。
那天我和衣钻进被窝里时,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艾丫,艾丫的冲天小辫没有了,这让我觉得似乎失去了些什么。李姐紧搂着我说,调子呀,姐姐每天都在这屋子里做恶梦,总是感到有人在我的床前盯着我看,我吓得不敢掀开被子,太可怕了。以后你来陪姐姐吧,反正你也没地方住,我们住在一起吧。我说这屋太小了,放不开两张床。她说,不用的,明天我们把这张床用木板垫一下,我们睡一张床就行。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说实话,我一直将她当成自己的姐姐,虽然我并没有姐姐,可是李姐身上的母性让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她紧紧地搂着我,弟弟,就算你可怜可怜姐姐。姐姐每天都把最好的活儿派给你,而且,不要你房租。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蹭着,嘴里喷出酸酸的酒味。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李姐猫一样蜷着身子。我的四肢酸痛,头大如斗。刚想起身下床,李姐却醒了,她把我搂进怀里说,再睡一会儿,搂着你睡真暖和,从来没这么暖和过……
我遇见艾丫是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我以为会很快就能再次遇见她的,没想到我干了三年速递却再也没在街上遇见她。我的日记已经写了十几本,每一本李姐都看过了,她在我的日记里寻找她自己的记录,但是,没有。我没有一个字是写她的。对此她非常伤心。三年里,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这使我常常痛恨自己。但是,我不想伤害谁,一想到李姐独自一人躲在小屋里,我的心就不好受。直到有一天李姐向我宣布她怀孕了。我才明白,我不是在帮助她,而是在伤害她。她脸上的兴奋劲是难以抑制的,尽管她嘟噜着嘴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她举着手里的试纸条说,我说嘛,怎么会三个月不来呢?原来是这样。三年里我从未问过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她有多大了,也许三十几岁,也许四十几岁,这是个奇怪的事情,三年里我竟很少注意她的年龄,甚至她的身份证我也没看到过。她把试纸条举到我的眼前让我看,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说。我躲开目光,看到她粗短的小腿弯在床上,我一阵反胃,我跑到门口去呕吐起来。早饭吃的是豆腐脑,我吐出来的却是些红黄相间的粘稠物。李姐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脑中一片空白。我推着哗啦哗啦响的自行车穿过楼群,这天是周末,我不可能去公司。街心花园有几个孩子在追逐,一个摔倒在地上,哇哇地哭。旁边一个女人斜着眼睛看着孩子说,不要管她,让她自己爬起来。阳光透过能见度不高的雾气洒下来,孩子们的脸上一片毛茸茸的膜。我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胡子一夜之间硬得吓人。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孩子们在街心花园里玩耍,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辆汽车挡住了我的视线。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的声音使我一惊,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头上扎着两条冲天小辫,发梢似乎被炸弹轰过似的根根四射,她歪了一下头。艾丫!我禁不住喊出了声。女子啵的一声将口香糖吹爆,你谁呀?一口的京片子。我说,我是调子,李调。谁?嘁,认错人了吧,你。她啵的一声又吹了一下口香糖,转身向大厦里面走。我说,怎么会错呢?你不是东风的吗?三年前的12月份,我们一同来的北京,你的钱被人偷了。她停下脚步,将眼镜摘了下来。我靠,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是你呀。这一口乡音,就是我们的乡音了。我似乎再次嗅到来自于黑色地垅沟的土气。
那天遇见艾丫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推着浑身哗啦作响的自行车与她站在街上,她扁了扁嘴唇说,嘿,哥们,混得不赖呀,来京三年成了有车一族了。我笑着说,这正是我要说的话。艾丫将口香糖啵地吐掉,我看到它滚在一棵树的旁边。艾丫说,我?靠,车不是我的。朋友的,开着玩几天。那也不错,我说。艾丫打开车门说,把你那破车扔掉吧,上车。她把头一歪。我想都没想就把自行车放倒在马路牙子上。
艾丫借来的车很带劲,车座都是皮的,瘦小的她在车里几乎快看不到了。我就嘻嘻地笑,她转了转眼珠问我,你也想开开?我赶紧摆手。我们都没提三年前关于路灯杆子下的约定,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现在,我们成人了。
艾丫开的车很快,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她说,只要不停车,抄牌没事儿,反正不是咱的车,嘻嘻。我问她来北京三年了,都干嘛了。她摸摸脑袋说,老天,有三年了嘛?真有了?靠,还能干啥,上学呗,读书呗。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来北京上学来了,什么学校?艾丫双手撒开方向盘,坐在座位上扭了扭腰说,表演呀。我学的表演。你没看出来呀?我是演员啦。靠,三年来你肯定没看过电视,我拍过广告的,那个什么什么奶粉,就是我拍的广告呀,三秒钟呢。时间可不短了。说实话,三年里我还没正儿八经地看过电视。李姐倒是想买一台来着,不过,房东说有线扯不过来。要看只能看无线了,这挺没劲的。三年里我每天平均要骑四十五点五公里的车,这是我将线路图量出来加在一起平均出来的数据,有可能与实际有出入,但,相信出入不会很大。每天下班后躺在床上整个人散了架一样,实在没有心思看电视。我在日记里已经不再记载关于一万里地垅沟的事儿,我现在的活儿跟在家里的地垅沟跑趟没什么区别,整个北京城我熟得不能再熟,李姐早就不再为我划线路图了,我的基本工资已提了三次,现在是每月一千四,除了给家里寄过五千块钱,买了三千来块钱的书以外,其他的我都给了李姐,一起吃一起住,这样是最合理的。
艾丫握着方向盘问我,哥们,想到哪儿去玩?我想都没想就说,长城。艾丫翻了一下眼珠说,三年了,你连长城都没去过?好吧,好吧,长城,就是长城了。她将车打了一把,汽车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向前开去。
没想到八达岭会有这么多人。不到长城非好汉!艾丫将头埋进车里找出两个学生证来,幸好拿了两个学生证,用学生证买票半价的。她扁扁嘴说。我翻开两本证书,没想到都是艾丫一个人的照片。我刚要看看她在哪所大学上学,结果艾丫一把夺了过去,她跑着买票去了。
晚上我们回来的很晚了,路上艾丫就说,吃够了什么香格里拉,什么这饭店那酒店的了,我们今天去翠花小酒馆吧,小鸡炖蘑菇怎么样?我说,好。一路上艾丫总向我说个不停,在我脑海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是导演,另一个就是电影。她嘴里冒出一大串明星的名字,嗨,我和他们都熟。一个影棚录过像的。我们在电影里人模人样的,现实生活中,都一个样。那个周小云,电影里多漂亮。可是,现实中那脸上的雀斑,嘎嘣嘎嘣的,你看多了,对她绝对是一种残忍。嘻嘻。她叼着一棵烟嗞嗞地吸着说,靠,干什么鬼速递,破自行车嗄悠嗄悠地响,一听我就烦。哎,你要是会写剧本就好了,我们导演说了,就缺剧本呢。演员有的是,钱有的是,好导演有的是,就是没剧本。靠,早知道在家时读文科呀,恶写几年,那钱,轰隆隆地就来了。她将烟用另一只手接过去,随便向干净的车内弹着烟灰。我不信艾丫说的全是真的,可是,她倒真给我指了条路。我觉得我是个写剧本的材料。
我回到李姐那儿时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只能就此结束。本来我们就是一场荒诞的组合,不是结合,结合这一词让我不能接受。那天夜里和艾丫在一起时我们喝了很多酒,刚开始我还劝她少喝,还开着车呢。她挥挥手说,别婆婆妈妈的,干。六十多度的高粱酒她两口就进去了。我也想,他妈的,喝吧,喝吧,这都是从家乡黑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酿出来的精灵,喝了,就不愁了。我说,好,为了我……为了……我,要当爸爸了。艾丫说,什么?我甩甩头泪水就下来了,眼前闪现出那张丑陋的试纸条。我捂着嘴跑进洗手间,哗哗地吐,最后我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得把自行车找回来。我大着舌头对艾丫说,那破车子没人要,我再去,它肯定还躺在那里。艾丫吮了一口酒说,这个我信,你那辆破车,嘁!不过,你还真想再回你那个破速递呀?那来北京干嘛,在家刨你的地垅沟多好呀。人呀,活的是个信念。
什么信念?我没问艾丫,但我觉得她挺深刻的。艾丫肯定开不成车了,她把车门一甩说,他妈的,这个破玩意儿!我赶紧去给她打车,问她去哪儿,她斜在出租车里说,往前开,开!她就这样胡指八指的,竟然真的找到了家。一路上我很清醒,我在心里默念着先从车公庄大街向西行,西三环北路向北行,快到北京电视台了,拐进去,噢,就是她的居所。我们路过鲁迅博物馆,然后经过了中国国际书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记住这些地名。我想不起来我送速递时是否经过了这些地方。一个是鲁迅,一个是书店,多么神圣。
我扶艾丫进屋。一间很大的厅,铺着柔软的地毯,迎面墙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青蛙。艾丫随手拿起一个来说,调子,你他妈的不眨眼喝一个,我就是你的了。我晃着头,看着青蛙在液体里大瞪着眼,青色的皮肤下鼓起的脉络似乎跳动了一下。艾丫一下子将我按倒在地上。地毯真软,躺在上面真舒服。这房子是谁的?我问。艾丫从我身上滚下来,瓮声瓮气地说,租的。
我说,你扎以前的那种冲天小辫很好看。我现在仍然能想起你弯弯的眼上挂着的泪水。靠,那是我装的,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买车票,所以说被偷了。只有你傻得相信我。我说,装不装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见你第一面就被你的样子迷住了。调子,少他妈给我来这一套,艾丫忽地从我身边坐起来。一直以为你老实,鬼才相信你说的是从哪本蹩脚小说里学来的。一见钟情吗?屁。告诉你,我来北京就是要当演员的,连一个被人偷了的小女孩都演不好,我还来北京干嘛?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她演戏的自觉,所以,忽然觉得她生气了,女人的脾气,真是不好琢磨。
我回到李姐那儿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身上没有钱打车,地铁也停了,我只好步行着回去。北京的深夜,我缩着脖子慢慢地走,我的孩子怀孕在李姐的身体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那扇崭新的防盗门,灯忽然亮了。李姐脸色苍白地围着被坐在床上,她咬了咬嘴唇说,调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干咳了一声,其实,我本来是想拿走我的书与笔记的。李姐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调子,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今天跟你说时,我想到你会很吃惊。哎,是姐不好。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说,姐,这是命,我们在一起吧,孩子生下来吧……毕竟,那是我们的孩子。李姐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我说,没什么,就这样吧,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回老家。她递过一张纸来,是一张人工堕胎的手术单。
我接过手术单来,看到一个叫李杰的名字。李姐叫李敏呀,李杰?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真想痛哭一场。她捧着我的头说,弟弟,对不起。她眉下的一颗紫色小小的痦子快速地跳动。我觉得我真不是人。
艾丫说三年前在火车站钱被偷了是她表演出来的,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从一个地方来,是假是真都得管,毕竟你是真没有钱坐火车了。艾丫想说点什么,却忽然怔住了,她坐起来说,调子,快走,过两天我给你打电话。别干速递的活儿了,我会给你找个好点的工作的。我忽然适应不过来,但是她直推着我向外走,并马上关上了门。下楼时我在楼梯上遇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直觉告诉我这是找艾丫的。走到楼下,果然看到了白天艾丫开的那辆越野车。我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李姐的身体很弱,但还要去上班,我没让她去。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她,给她炖人参母鸡汤,我无师自通地认为女人这时应该吃点这个。李姐躺在床上听我给她念小说,她想自己看,我不让,我又无师自通地认为女人这时不应该用眼过度。其实是我实在不知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一闲下来我就想喊,想砸东西,想蹬我的那辆破自行车。我回来时去找过它,它已经不在马路边上了。那辆跟随了我三年的破车不知现在成了谁的坐骑。也好,该结束都已经结束了。我一天能读一万字,语速是不紧不慢的,我们有的是时间,砂锅扑突扑突地冒着蒸汽,作为朗读者,我内心慢慢趋于宁静。包法利夫人真可恨。李姐说,谁给她的权利让她这样伤害包法利呢?李姐以前并没有看过这篇小说,事实上,她对任何小说都不感兴趣。用她的话说,这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但是,她还是表现出了对包法利夫人的不满。我放下书,出租屋内的小窗子终于射进少许阳光来,这光打在屋内的杨树干上,形成一方质地柔和而立体的褶皱。李姐的头发蓬乱地铺散在枕头上,脸上散发着苍白的病态的光芒——母性的光芒。她今天终于告诉我,她已经二十八岁了,比我大八岁。我可以天真,可是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来说,天真就是傻了。这让我大吃一惊,说实话,我真的以为李姐最少三十五了。她才二十八岁?天啊,我终于明白年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忽然喜欢上给李姐朗读小说了,要不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静得吓人,闷得吓人,谁咳嗽一声都会吓自己一跳。生活中有了声音就显得热闹,显得是生活了。
李姐从枕头底下把钱掏出来,她让我去买辆自行车,买辆好的,尽管速递的活儿我们干不成了,但是,我们还是需要一辆自行车。李姐说。速递那边我们已经十几天没去了,李姐和我还有一个多月的工资在那儿,李姐说,不用去要了,要不回来的。我不这么认为。我揣着钱没有去买自行车,我直接去了公司,经理见我推门进来很高兴,他拍了一下手说,哈,调子,知道你会来的。当我说明来意,经理很痛快地将钱让财务上送了过来,我和李姐两个人的。三年里我和李姐同出同入,在大家的眼里,我们似乎已经偷偷地结了婚。我感谢经理对我的慷慨,他却摆摆手说不要客气,这是你们应得的。欢迎你们回来。我们并没有失业,我们不必各自回老家,一切照旧。
我揣着我们两人的工资向家里走,我要尽快地告诉李姐我们并未失业,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总之,这事总会是件好事儿。拐进胡同口时,我看到艾丫的车。她推开车门说,快。我不知道她在这儿等了我多长时间,我没问,如果艾丫想找我,她肯定有找到我的办法。这个女孩的能力让人惊讶。我上了车,也没问她去哪儿,她要是愿意告诉我,她早就告诉了。结果,我们去了通州,在离通州城挺远的郊外我们停下了车。公路在这里打了一把极大的弯,旁边的河水冲出一片小沙洲,如果是春天,河道两旁肯定会开满紫色的带着腥味的小花。河水依山而流,一些白色的河石把水流阻挡成冰冻的束状。空气很好。艾丫说,看,我要在那里建一座房子。我点点头说,可以,等你拍成一部电影后,你就有钱了。艾丫说,那得哪年哪月的事儿呀。我说的,现在就开始。她向我挥挥手说,到时只听,别说话。她又扔给我一个皮包,拎着!于是,我就成了她的拎包的了。
艾丫领着我进了一个叫三岔乡的政府大院,她径直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一位号称为秘书的人与艾丫握了手,他们早就认识,并说起上一次被艾丫灌醉了,回来的路上差一点将肠子吐出来。艾丫咯咯地笑,摆着手问他们头儿呢,秘书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向她投去目光,她不看我,饶有兴致地仰着头看墙上挂着的书记岗位责任制。我咳嗽了一声,艾丫一下子转过头来。我从未见过她的脸色是如此严肃。
我和艾丫在通州城住了三天。三天里我作为艾丫的助手喝了一肚子酒,一些细节全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弄明白了的一件事儿是,艾丫是个很有能力的女子,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道行来,其实,在什么场合,她就会有什么场合的面孔,一招一势毫不含糊。当艾丫将我们看到的那一段河岸以外景地的形式承包下来时,我对她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我回到出租屋时李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我们的事儿本身就是一场没有开头与结尾的梦。
我顺理成章地成了艾丫剧组里的剧务。忘了交待的是,艾丫自己成立了一个摄制组,导演就是大虾。大虾毕业于北影导演系,据说和几个名导都是哥们,他们出名了,而大虾直到如今仍默默无闻,他自己的解释是大器晚成,例如老谋子,例如意大利的帕索里尼,总之,如果有好剧本,他大虾也就早成名了。这使我萌生了写剧本的念头。当然,刚开始我写过例如《迷城》或者《红果》之类的剧本,可是不光大虾不屑一顾,就连艾丫也笑话我小儿科。直到我写成了《玻璃房子》,大虾才对我刮目相看。大虾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靠,真没看出来呀,好,这才是他妈的剧本。不过,是剧本了不见得就是成功的剧本,这个故事很好,但是,不够紧凑,说白了就是不抓人。你再改一下。艾丫点头说,对,我也这么认为。
我小学生一样接过剧本来,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智商有问题。我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写,写完了就送给艾丫与大虾看,他们有时说好,有时说不好。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迷上了写作,我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开拍我的作品,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写。夜晚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接到莫名的电话,电话那头总是默不作声,我很烦。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叫道,陈述你个混蛋,你想泡艾丫就泡就是了,与我何干?他妈的。
其实,艾丫真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前我以为她是爱我的,后来,我才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个背头中年人是艾丫的父亲,他曾是我们县双峰林场的场长,现在林子都几乎砍光了,他这个场长成了光杆司令。可是,他却可以在北京为艾丫买车买房。对艾丫以前的生活,我一无所知。不过,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爱上了写作。我整天去地坛书市看书,如果手头有钱,我还会买几本好书。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作,我的读者就是大虾与艾丫,尽管,我并不能保证他们是否真的认真看过。这期间,艾丫在通州河上建了一座有着玻璃顶的小木屋,我们曾多次到那里举行宴会,就是所谓的沙龙,这期间我见过好几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大家到河里游泳,然后在木屋的下面烤肉。艾丫不再说自己是个摄制组的负责人,她已经进入到演员的角色当中。她会向别人介绍我是一名编剧。大家对我都很客气,可是,我心里极烦,越过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我就越烦。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