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太白

2009-07-14陈克海

山西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刘琳

陈克海

没毕业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实在的,并不是我缺根弦什么的,只是没料到找个工作也会成为问题。知道我那时都在做些什么吗?我什么都没做,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人生的大问题,想当然地认为,人这一辈子如果不装模作样来点终极思考,那就真是白活了。

对工作之类的事没有概念,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你看,从小到大,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念书,就是为了考试,等到真的不考试了,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小时候也曾有过斑斓而实在的梦想,那就是当官。对当官这个行当,我一直有个错误的印象,或者说无意中接受了乡亲们对这个专业的错误理解。那就是一直渴望着能挣个一官半职,改变人生:见人不用低眉笑脸,可以大大咧咧地一边迈着八字步,一边用手剔着牙和人说话,兴致好时还可以来点与民同乐的游戏。

不要怪我太俗。就像从没有见过很多钱一样,我对当官的理解也相当模糊。在老家,无论是村干部,还是乡干部,还是镇干部,甚至是挣财政工资的老师医生,一律统称为国家干部。一想到国家干部,心底就先露了点怯,看见那些天天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干,闲下来四处在村里晃荡两圈的乡干部,居然有工资按时送上来,我就觉得这样的人生实在是太美妙太过瘾了。对于别人的事,我屁也不懂,只是按照自己的混乱逻辑把他人想得一无是处。再往前走,找寻我的社会关系,发现我的某个远房姑父是镇上的一名干部,专职计划生育。专职计划生育的他,睡了无数人的媳妇,自己也得了前列腺癌。当然,在我羡慕他的时候,他还左右逢源,不是像现在睡在家里等死,天天听着老婆指桑骂槐的控诉。

我是看着他走到这个地步的。我读小学的时候,他还是我们那里的村委书记。我到乡里读五年级时,他被借调到了渔川。我到旧司读初中时,他也来到了镇上。我和他的儿子是同学。有个星期六我没有回去,跑到他的宿舍玩,看见屋子里亮堂堂的炉火,到了饭点,食堂里还有油水泛光的肉菜,我就嫉妒得不行。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呢。说起来不怕笑话,那回跟着他的儿子跑到镇上玩,是我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镇上很热闹,那么多门面,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里真叫个不安啊。一不安我嗓子就痒,就浑身不自在,就忍不住想咳出点什么东西来。没想到在村里很随便的生理习惯也遭到了束缚。他儿子对我说,这是城里,不能随便乱吐东西,被人看到了是要罚款的。那个时候我应该脸红了。走在城里的水泥路上,看着光胳膊露腿的姑娘们,我的手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放,我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紧跟在他的后面,谨小慎微,四面张望,一副蠢头蠢脑的模样。心里还隐约地想,有个当官的爹见识就不一样,什么都懂。我暗自庆幸,幸亏有这样一个亲戚告诉我这么多机密,要不然平白无故地就被人罚掉那么多钱多冤枉啊。我爸那会儿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多少钱。我想起来了,那同之所以会跟着他儿子去镇上玩,是因为我爸在山上找了几天几夜的药,刚卖掉就被扒捞儿扒走了。没钱打发我,我爸只好跑去找亲戚借钱。钱没借上,但也把我塞到亲戚家去了。我爸虽然恨扒捞儿,但慌乱地在身上乱掏东西的时候,却说起了扒捞儿的身手,认为他们的手脚就是灵活。好像这样,他就可以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开脱了。

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扒捞儿也是不错的工作。不过,我还是更羡慕我姑父一些,因为他在村里行走的时候,得到的不是诅咒和憎恨,而是亲切的问候和热情的招待。他走到哪家,哪家都会拿出最好的饭食让他随便享用。我搞不清楚他到底给村里办了多少好事,带来了多少好处,反正到最后,吃得白白胖胖的他,离我们老百姓的面目越来越远了。相较而言,村里的人也会恨别的乡干部,认为他们不是一方人,总是想方设法欺压本地百姓。而姑父呢,做工作有一套,吃饱喝足了,还能说服他们,让他们该缴税时照样点出人民币来,该结扎时照样把肚皮露出来。他们虽然牢骚不断,钱却一分不少,儿子也没多生一个。姑父因为会办事,照上边的领导话说是,这个人会做工作,就这样稳打稳扎地在镇里搞开了计划生育。他虽然分管的是计划生育,但据说还是为村里的事情说了话的,比如通水,通电,通公路。人们说起他,都是一副自豪的模样。当父亲知道我大学毕业当了一个乡长助理时,心里的高兴显而易见。他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回老家做事。这使得父亲渴望牛皮哄哄从东家吃到西家的梦想无法变成现实。

“你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了,想个办法调回老家吧,天天在外头累死累活都是为别人白忙活一场。”

父亲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但他深更半夜打来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这样一个浅薄的道理,却让我有些窝火。他认为我在外头当官,老家的人们看不见摸不着,没有第三者在场,更像是吹牛。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作为一个官员,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不光沾不了我的光,甚至连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到头来究竟在做什么,还得他唾沫四溅地亲自向人解释。这让父亲感到特没面子。我当然想回去。然而,人在官场,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办就能办的,一个小小的乡长助理能干什么?当时就是因为找不下别的工作,才稀里糊涂地报了名。报名的时候我确实志存高远,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我胡汉三这一走可不是永远地离去。我还要回来。

“我还要回来,你要等我。”

走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对女朋友刘琳说的。那时候,我还没结婚,还没进入社会,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玩什么都疯狂热情,自信得一塌糊涂。想着为了爱情还会杀回来,想想都令人热血沸腾啊。刘琳呢,也动了感情,眼泪汪汪地对我说:

“朱东啊,你一个人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关系,不然的话,播下孽种扎下恶根,想再撤离,就难了。我把她的劝告当成是吃醋的表现。唉,说白了我还是脑子简单。那个时候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狂欢,反而没皮没脸地做着天方夜谭的梦想,指望着从农村包围城市。

就是这样,我去了藏狴镇。藏狴是个古镇。说它古,是因为它有点历史,随处可见的残砖断瓦就是最好的明证。因为它是古镇,而且保存完好,跟经济发达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当初领导在送我们下乡的欢送会上还说:

“去吧,年轻的大学生们,那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是一片崭新的天地,充分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大胆地干吧。”

我当然梦想过到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大显身手,但实在没想到藏狴会一穷二白到这样的地步。我简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走运的是,乡里的领导见我是个大学生,对我还蛮客气,不用我挖空心思费脑子瞎琢磨。我只要作为一个象征乖乖地呆着看他们干就行了。然而,我坐了两个月,屁股就开始不安分了,企图蠢蠢欲动了。

我呆不下去不光是因为想要吆五喝六的浅薄欲望没有得到充分满足,更直接的是刘琳要和我闹分手。理由简单明了。

“我们这样子,何年何月是个头?到头来搞得

大家都不好。”

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当初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当初她还是很喜欢搞的。怎么现在又搞不好了?这让我火冒三丈。我记得还没定下来时,曾对她说过,我们离得这么远,我想你又鞭长莫及,你不会给我乱搞吧?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瞪说:

“你把我刘琳想成什么人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你以为谁都像你?朱东,麻烦你以后说话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我喜欢她这样说话的样子,感觉特在乎我。而且,她也是明白我的能力的。我指的就是那方面。然而才离开两个月,她就受不了寂寞的苦了。我也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居然是她比我先提出来。这搞得我有点下不了台。当初我们设想得多好啊,都灿烂得没心没肺了。这个破乡长助理也就两年的合同,完了,我考上公务员或者读上研,就会有另外一番顺风顺水的天地。抱着投机心态的我,这头正努力复习,指望着打进撩城去呢,没想到她刘琳却看不到生活的出路了。准确地说,是看不到和我在一起的出路了。从本质上说,我是希望她好的,因为我真的挺喜欢她。然而,这个希望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和我在一起。现在,她那么理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吵着要和我分手,我还会那么祝福吗?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周围生活的噪音太多了,造成了她幼稚的脑子无法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

那段时间,待在寂静的乡下,本来就够憋屈的,好端端的生活刚开了个头,竟然就碰到了这样的糟心事。但是,现在能由我吗?我想她刘琳还是尊重我的。她要是个小人,可以不声不响地把我甩掉。这说明她还是顾念了几年的感情。与其被瞒着骗着,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地分手。说是和气,其实是我在冠冕堂皇地为自己遮掩。事实上,那个时候我连死的心思都有。什么农村包围城市之类的宏大梦想,早跑到爪哇国去了。我伤心的是,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更好的男人天天陪她看韩剧,还耐心地给她揉肚子。一想到会有一只陌生的黑爪子在她洁白的肚皮上肆意蹂躏,我就不由得泪流满面。我不停地诅咒自己,我真他妈是走火入魔了,居然指望着靠这条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来获得自己的幸福和爱情。我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地守在撩城?就是做个推销员做个临时工,也比待在这穷乡僻壤要好。我想喝酒买醉都没有可能,蹲点的地方连个破小卖部都找不见。

还好,管计划生育的老杨对我不错。这个老头子虽然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懂得比我多。他知道年轻人缺的并不是爱情。他要我跟着他到村子里去体验一下生活。他说:

“不就是女人吗?又不是塌天塌地了。”

但我就是觉得天塌地陷了。我以前还能找到生活的目标,天天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和她厮守在一起。这个目标其实开始并不清晰,只是碰到她以后,和她的关系明朗化以后,经过她的苦口婆心的点拨后,我才豁然开朗,看到了灿烂千阳。那个时候唯一可以能够用来解释的就是爱情。我从没指望能碰上爱情。现在我明白了,所谓的爱情就是你生活上的指路人。而今我的指路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鬼迷心窍了,天天在这里挨着时日,图的是什么啊我?

我的单纯我的执拗可不完全是假装的。你应该相信刚开始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人。现在仍然有,他们正在成长中。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再是最可怜的了。应该感谢刘琳,要不是她,我肯定看不到爱情本身的蠢样儿。我喜欢愚蠢的爱情,为了爱情我情愿愚蠢。话说回来,不管有没有爱情,我还不是照样愚蠢?但这些没法儿和老杨说。一个闭嘴都包不住满口黑牙的乡干部能告给你什么新鲜东西?所以当老杨热情地邀请我跟着他一起到村子里扰民时,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拒绝他并不是我有多清高,不想和他同流合污什么的,而是害怕。万一真像刘琳期望的那样,我在乡下生根发芽了,岂不是遂了她的愿,让人笑掉大牙?我这人没什么好,就是有点倔脾气。我现在想的就是,不管怎么样,也得滚回撩城去。我就是想看看她刘琳不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真的就能过得更好!我对老杨这个人也有点偏见,那就是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那一套来引诱我。明摆着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他难道就那么没眼色,连我的悲痛欲绝都看不到?

老杨这个人生活作风不大好,实事没办过几件,游手好闲,油嘴滑舌的习惯却日臻完善。没来之前,就听过无数类似的段子,然而,等到真正亲眼所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有时,你不得不感慨,既然有那么多人在同样的事情上犯同样的错误,也许这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不想和老杨纠缠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他太好色。作为男人,好色我当然也理解,谁看了漂亮姑娘会不动心?我记得那次回撩城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正好和刘琳坐在一桌。朋友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而刘琳呢也很给我面子,不停地为我夹菜,劝我少喝酒,搞得我又误会了,以为从前发生的尴尬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留下的噩梦。酒桌上大家都在谈论着政治,说着市长省长之类的人事变迁,很内行,很高深莫测的样子。才毕业,我们个个都知道怎么关注社会了。好像在我们的概念中,所谓的社会其实就是官场。在我的同学当中,真正自力更生做生意的微乎其微,大多在报社电视台政府部门上班。我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就觉得自己选择留在乡下真是自掘坟墓。才多长时间啊,我和他们的差距就拉得这么大了。难怪刘琳看不上我了。人往高处走,可我偏偏愚蠢到选择那样一块跳板来改变生活。天天向上的女人,怎么可能放心把自己的幸福交给我这样的男人呢?想起刘琳,我就兴致所至,和他们聊起了女人,聊起了女人为改变命运所采取的种种非常努力。然后就有一个同学聊起了莽原的一个大老板。这个大老板开发了莽原,在莽原上盖起了豪华宾馆。他常回宾馆里住。宾馆里的服务员估摸清了老板的爱好,就天天在老板常散步的地方等着。还真别说,有好几个女孩就这样靠着被搞大的肚子改变了人生。自己虽然是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但因为傍着大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父母兄弟姐妹都成了城里人。这事儿,放在从前,打死我肯定都不会相信,但现在却很容易地就理解了。生活这么难,谁不想找到改变生活的门道呢。我还开玩笑说:

“这老板真是个厚道人,唉,就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就解决了那么多就业问题。如果所有的老板都有这个魄力,这个社会就其乐融融,和谐了。”

本来大家都只是当个小笑话当个不可思议的传奇来说了,没想到经过我这么一拔高,仿佛人生就有了另外一番境地。开始有人骂我,说我一口官腔,什么破事儿都能站到爱国的立场上。

酒喝得微醉时,我感觉桌子底下有人踩了我一脚。我侧过脸去,看见刘琳在瞪着我。她说,少喝点。她还像从前那样拉了一下我的衣角,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空气里稍微有了些柔情。我霸道地把脚压到她的腿边。她好像在躲,但只是让了一下,就踏实了。别人的结婚典礼闹哄哄的,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喝得太多了,酒喝多了乱性是小事。搅坏了别人喜庆的场面就太败兴了。但我

还是喝多了。我喝多了是因为看到刘琳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在朋友的安排下,我们去康乐街上的会馆里唱歌。等到酒醒了,身体平息了,内心却又骚动不安起来。这倒不是说我不喜欢去歌厅,也不是事后非要做出诋毁不屑的姿态,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原来我真的连这么下流的事都做出来了。我大声喊着,搞得好像这是什么新鲜事。我其实是难过。我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了。我从没想过和刘琳之外的女人发生那样的关系,更没想到的是,我就那么草率地和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搞开了。而且还兴致勃勃,没有丁点儿负疚感的样子。我为刘琳感到寒心。我认为刘琳的选择是对的,她早就看出来了,我本质上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既窝火又无奈的情形中开始理解了老杨。起初,我认为老杨虽然一边搞工作,又一边和别人的老婆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于情于理都不大对头,但我又不知道事情到底错在哪里。待在乡下,不制造一点情事来打发日子,还能干什么呢?很明显,老杨不光是这样想了,还身体力行地去干了。然而,换一种思维,他这明显是仗势欺人哪。可老杨呢,用的却是老农的思维。他红红的双眼一鼓,露出满口坏牙,掷地有声地说:

“我也给他们办了事啊?要不是我签字?你以为我真想那样做?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我还是年轻人?”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但我到底还是没有胆量跟着老杨跑到乡下去。他龇牙咧嘴形容的农村生活让我浑身冒汗。倒不是我在装什么正人君子,我是真的恐惧。我空有一脑子恶狠狠的妄念,却从来没有胆量去实弹实枪地大干一番。

老杨的工作作风粗暴,据说他当初还是副乡长,就是因为有一回到下面收税时,惹到一个老太太才被上头记了过降了级。那回也是活该他倒霉。老杨领着一帮人要强行上屋揭瓦时,老太太当场就把上衣脱掉了。单薄的上衣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只有两块耷拉下来的赘肉。而这一切凑巧被几个在村里写生的学生拍了下来。这些照片起初只是在网上流传,后来一级一级地查下来,就成了事儿。没想到的是,这反倒成全了老杨。他知道再往上爬也没有什么希望,就申请当了个管植树造林的干事。他还真在这方面发挥了他的特长。重要的是他不光能说服老百姓去山上挖长不出树的树窝子,还能从上面要下钱来延续这项毫无希望的浩大工程。据说,他最辉煌的人生经历就是还曾作为榜样到县里来回巡讲了好几次。只是各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而且别人也没有老杨那种舌底生花的本事。他最后的美好设想也湮灭在藏狴的温柔乡里,顶多在我这样的新人到来之际展示一下他的辉煌人生。

我下乡时就没有抱过这方面的希望。这说明我不是一个胆大的人。我一心想做个威风八面的官儿,到头来却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支使的杂役。乡里实行家长式统治。这就是说,总有一个头儿一会儿叫你做这个,一会儿又叫你干那个,事情并不复杂,事情也并不忙,就是没有消停的时候,而且结果却在这热火朝天的搅拌中给混乱了。混乱了反倒还显得有些生机勃勃。我尽量识相地不去触犯他们。在他们面前,我循规蹈矩,把自己的尾巴夹得紧紧的。我想,能被他们赏识的唯一原因可能就在于,我性格好。除了性格好,还有那么一点热情,这使得我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似乎总是能涂抹上一层人情味儿。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我无能的表现。但在我真正参与工作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级别的干部已经唬不住人了。世界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人们懂得的东西多了。在我们藏狴居然也有人想出了这么个点子,他们跑到县政府堵县长县委书记的车,说是藏狴乡的干部天天胡吃海喝,不为老百姓办一件实事儿。不做什么实事也就罢了,还私自截留上边拨下来的扶贫款。

就是在这个关节上,一个和我正在交往的初中老师莫名其妙地怀孕了。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出息就是因为过不了男女关系这道坎。在我的印象中,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叫过她真正的名字。除了“喂”,我就像和她熟识了一辈子。讲句没出息的话,我还曾一度梦想着就这样和她过下去算了。这应该理解成是我和刘琳分手后消极度日自暴自弃的表现。当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我真的成熟了,变得务实了,习惯藏狴这个地方了。百口莫辩啊,我反正是稀里糊涂地和她好上了。她肚子都大起来好几个月了我才知道。一个女人怀孕了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大腹便便自不必说,脸上还会长出好多疹人的斑点。但是她没有怀孕之前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虽然没有刘琳好看,皮肤也没有刘琳的白,然而却比刘琳多了点狂野,最重要的是,她特别有主见,这省却了我不少麻烦。我喜欢的不光是这一点,还因为在藏狴这个灰头土脸的地方,能够时常看到她,让我焦躁不安的心变得无比平静。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反正只要我闲下来的时候,她总会及时地出现。

我记得头一回我们在镇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饭馆的墙上贴满了电影明星的照片,有招摇的大腿和褪到脚踝的黑丝袜。我们在这些大腿下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了下来。谁会想到,谁会相信,我竟然在这样的地方遭遇到了这辈子独一无二的激情。是的,我没有用“爱情”这个字眼来形容。我总觉得爱情是一种神圣的东西,那种一见钟情的偶合肯定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就是发生了可能也只配担当“野合”二字,但两厢情愿的激情还是可以在一对孤男寡女身上应验的。没有什么准确的理由可以说清楚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为什么碰到的偏偏是她,一个已经不信任男人的女人,而不是另外某个情窦初开正在怀春的小女生。是因为寂寞才找上她吗?还是因为她无聊才选择我?真的,一言难尽,可以肯定的是,我对她的好感并非那种刹那间荡起来的本能欲望。她比我还高那么一点,可能有一米七二,头发很随意地扎着,但可以看出经过了精心收拾。在这样一个地方待着,还能注重日常生活细节,足以见出她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女人。她的眼神里藏着冰冷的火焰。她可能是注意到了我坏水一潭的迷乱眼光,饭才吃到一半,就对我说:

“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我也不是啊。”

“那就好。”

就像对密码一样,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完成了对彼此人格上的信任。我信任一个人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拍对方,以示亲近。柔情似水的我就去捏她的手。她呢,使劲挣扎,却又不声不响,搞得我气急败坏,害怕动作幅度过大影响环境。可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她的手却柔软开了,手掌心汗津津的,湿得相当厉害。这让我浮想联翩。我的手加大了力度,开始不只固定在她手上了。她掐着我,说:

“要死啊,这里都是熟人,你要我怎么活人!”

“我就是要造成这种效果,要你——”

“男人开始都会说好听的话。”

话是这样说,她却完全打开了。只是在我太过分的时候才捉住我的手,死劲地掐一下。桌上的两只手相安无事,夹着菜,吃着饭,桌子底下的两只手却斗争激烈。我们看上去波澜不惊,内心却是浪涛汹涌。这种做法让我觉得无限美好,好

像是在撩城的公园里,旁边人声嘈杂,而我和刘琳却全身心地暗渡陈仓,不管世事纷扰。后来她就不吃饭了,而是两只手捉住我的左手。我阴险地笑着说:

“等不及了?”

“你要死啊。”她捂住自己的嘴。她其实应该是捂我的嘴才对啊。

“要不咱们去龙山吧。这个天气去正好,黄昏里,古道边,蒿草遍地,到处都是柔软的金黄,”我有点意犹未尽,好像彼此心照不宣了。龙山是藏狴乡后面的一座山包。山中那么安静,既有虫鸣,也有鸟叫,既适合作诗,也可以干点别的。

“去那里干吗?”

“能干吗?干该干的啊。”

“不理你了,一点儿正经都没有。”

我以为她这样说话的时候会甩开我的手,然而她没有。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这给了我死缠烂打的鼓励。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男女之事方面要比相貌平常的女人复杂些。而她现在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肯定不单是两性相吸那么简单。就是这样。我不由对她多了层防备心理。可是再防备顶什么用?那真是一段身心俱疲的日子。一方面我得留心着她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我,一方面又得想着千万别逞一时痛快害苦了她。可她呢,从头开始就是死命地箍着我,缠着我,搞得我在最后的关头总是狼狈不堪。在我企图全身而退的时候,她总是别过脸去,偶尔还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我说过了,她是个姿色不错的女人,一个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只是在一直苦苦等着我的到来,就是为了让我f临幸。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套出来了一些她的情史。她读师范的时候有过一段不完整的初恋,说不完整,是因为毕业后那个男孩就突然失踪了,再无消息。她知道他是回了老家,然而电话打过去,得到的回复却是手机停机,座机也是空号。她一心梦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场有关爱情的风花雪月,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后来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其实是她看不上本地的男人。当然,随着时日的逼近,她也和两个男人来往过,一个有点闲钱,一个有点实权,但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本来想在撩城找份工作,但这对一个单身女孩来说太难了。“你不知道那种孤苦无依的寂寞,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到。”这确实恐怖,想想大街上人来人往,竟然无法找到一个人可以让你肝肠寸断地去倾诉。她在两个男人间左右摇摆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初恋,想着那份不复存在的感情。我开始告诉她,说我比较喜欢一个人诚实点。我还装作满不在乎地说:

“谁没有过去啊?过去的事都是我们生命里的存在,我们没必要逃避,装作故意要和过去划清界限的样子。”

应该是我的这番话打动了她。也可能是我的轻描淡写让她放松了警惕,她开始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沉浸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之中。听见她满腹心酸地说起过往的惨痛经历时,我的手还在她身上游走,我心醉神迷的,不过是她丰挺饱满汁液欲滴的身体。在她讲述的时候,我还心存怀疑,也许就是现在,我还在和那两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共同分享着她,他们像我一样,从来都不把她当回事情,只是带着作为男人心知肚明的那种害怕承担责任的默契,不急不躁地陪伴着她,谁也不想独自霸占。一个女人这么大了,经历了这么多男人还不结婚,那一定是什么地方有点问题。我这样想的时候,其实是把刘琳扯进来了。就像身边的这个女人不怎么信任男人一样,我也开始怀疑过往和刘琳在一起的日子。

不知是为了让自己清静,还是想避开这个生活复杂的初中英语老师,有那么几个月时间我没再见她。开始我在县委党校培训了好几个月,后来又跑到我蹲点的村子里植树造林,天天在山上跑,数树窝子,找组织要钱,一心想着做出点成绩,结果好多事情就这样淡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想通了,而是觉得在离开藏狴之前好赖捞点筹码,挣点本钱。

来到这个地方快两年了,我从没有对它生过丝毫好感。但看得久了,见的人多了,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块当官的料。掂量清自己的斤两后,先前的雄心壮志都化作了鸟兽散。与老杨他们谈起未来的时候,我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是要在这个地方扎下根去。我不是有意要撒谎的。就感觉而言,反正我在与不在,影响不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听到我有在此地扎根的想法,老杨还拍了拍我的肩说:

“现在像你这样踏实的年轻人还真不多了,好好干。知不知道你那个女朋友怀孕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本能反应就是,那个孩子肯定不是我的。但现在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我是说,藏狴的一帮人跑去堵县长的车,结果误了县长去省里开会。这让县长很恼火。这回他动了真格儿的,一心想着把那些不务正业的干部统统都处理掉。这样一层层查下来,发现是我这个乡长助理作风不好,居然让一个未婚女教师怀了孕。我不能说是我做了替罪羊,但事情让我莫名其妙却是真的。来到藏狴当了快两年乡长助理,我既没和乡长搞好关系,也没什么说得出口的成绩为自己开脱。我觉得组织的处理真是及时。无论如何,总算是解决了老百姓的实际问题。

就在我打包收拾东西准备回撩城时,她居然找来了。就是那个初中英语老师。她送了我一个烟灰缸,造型和指南针差不多,据她说,还是文物。她说她送这样一个东西并不是指望我记着她,而是无聊抽烟的时候能有个放烟灰的地方。真是奇怪。难道她不知道我不会抽烟吗?

“真没别的意思。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总得有人承担一些东西。”

她说的话和老杨对我说的差不多。这样的话好像乡长也和我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那么会说,那些话心知肚明,干吗非得要说出来?也许是怕我脑子不够用吧。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和我称兄道弟,说:

“兄弟,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办,尽管告知。”

他们说得那么轻松。我哪里敢麻烦他们啊。我现在想的只是好好用一下我自己。我知道把希望寄托在一些我不擅长的东西上面,本来就是错误和懦弱的想法。

我看着她,突然有点亲切。也许还有温暖。我应该是准备了好多话要和她说的,可是我却突然忘掉了。

从藏狴回来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我看着外面的世界很静很静。刘琳还来看过我。她是我在撩城最好的朋友。她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生活还是老样子。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看着她和她的丈夫走出病房的时候,我百感交集,仿佛这一切都是梦中发生的事情。老实说,我感到羞愧。过去,我曾做过多么激烈的心理斗争,把她和他想得那么猥琐不堪。可实际上呢,她根本就没有我想得那么漂亮,而那个男人也不完全是要不得,恰恰相反,还挺有风度。也许在风度之前还可以加上个翩翩之类的形容词。我就这样躲在病床上胡思乱想,直到意识不到疼痛为止。

知道吗?我新租的房子靠近一所中学,我每天都能看到新鲜的面孔。看着她们争吵的样子,看着她们健步如飞的样子,看着她们正正的挺得直直的腰板,我就觉得世界无限美好。我没有给家里说起过我的具体情况,每年照例会给家里寄一笔钱回去,只是在他们问到我什么时候把媳妇儿带回家时,我才稍微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一天,我在窗户边发愣时,又接到了那个藏狴女人的电话。我喂了半天,对方都没有吭声儿,过了好久,她才说:

“我只是试着看看电话能不能打通。我以为你会换了电话号码。”

“最难过的不是你打电话打不打得通,不在服务区还好,至少你可以想那个人也许是死掉了或者碰到了什么残酷的不幸。你知道最令人崩溃的是什么吗?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接你的电话,就是接了还老挂断你的电话。那种公然的蔑视和厌恶会让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本来是安慰她,结果我却陷入了情绪当中。想象着过去和刘琳分手时我胡搅蛮缠的样子,我终于理解了她。

然而她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劝说。她只是轻轻地说,我把你看错了,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类人。

我差点就追问她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然而,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本来以为她打过来电话会把我大骂一通,好像我一直等待恢复的身体就是为了恭候她那番彻底的侮辱。她应该用字斟句酌的话,一句句地数落我的无耻和荒唐。我自己应该隐隐地猜测过她会怎样教训我。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她一句都没有说,我认为那些合理的指控一个都没有出现。这让我更加难过。

“真没想到你的电话还能打通,真是奇怪。”

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我不声不响地挂掉了电话。现在,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换个电话号码。回来了这么久,我都在忙些什么啊,竟然现在才开始意识到怎么打理自己的生活。我希望找到半截烟屁股,没想到手一抖,却把烟灰缸打破了。瓷片破裂的声音尖利,却并不刺耳。那个下午,我无聊得竟然想用胶水再把它沾回原形,可忙活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像指南针的玩意儿却少了一个把儿。我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寻摸了半天,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见。

责任编辑鲁顺民

猜你喜欢

刘琳
High-fidelity resonant tunneling passage in three-waveguide system
Theoretical analysis and numerical simulation of acoustic waves in gas hydrate-bearing sediments∗
刘琳:中年女演员的自我修养
中年女演员,躲在隐秘的角落里
Effect of Different Types of Structural Configuration on Air Distribution in a Compact Purification Device
刘琳:26年演技沉淀,一夜火成“表情包”
刘琳:“盛大娘子”一夜“火成表情包”
Developing Learner Autonomy and Second Language Context
带着93岁奶奶上大学 女大学生感动无数人
讲台上的“钢铁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