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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记

2009-07-14陈克海

山西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朵

陈克海

头枕白帽身披青衣的群山

你养活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民歌一种

1

就像擅长和美丽的姑娘周旋,我哥朱中跟质地善良的老头也能打成一片。杨纯田喜欢上我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人说我哥本来就长得花眉大眼,对人与事心肠柔软,理解得过于肤浅,的确,只要看到他们谈吐不俗,嘴角没有白沫,我哥就会觉得对方多少有些动人之处。但是,我哥对杨纯田的好感并不是完全出于偏爱。

头一回见杨纯田,是我妈带他去打针。那时,杨纯田四十多岁了,刚把杨纯武家的大儿子杨祖献过继到自己家。杨纯田当着我妈滔滔不绝地说着他那个野性难驯的儿子,兴奋得针头一抖,插得我哥屁股半个月都没有消肿。

不光是杨纯田心底欢喜,他那个还没驼背的老婆,对这个八岁的侄儿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是用心良苦。中年得子,这对男女的激动可想而知。两口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可是杨祖献就是喂不熟,吃了饭甩下碗,嘴巴上的油还没擦掉,就准备撒开步子往自己的屋里跑。杨纯田不动声色地和八岁的杨祖献讲道理,说,现在做他的儿子就得在他家睡,不能再动不动往别人屋里跑了。杨祖献黑油油的大眼睛骨碌碌乱转了一通,像是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叹了口气,说:

“难怪我妈经常讲,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既然这样,那我以后还是不到你家吃饭了。”

杨纯田倒没有被古灵精怪的杨祖献弄昏头脑。他做梦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和自己一般聪明的儿子。杨祖献是个脑子好使的人,但八岁的他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家突然就成了别人的了。而且他也不喜欢那个伯娘,精瘦精瘦的,硌手硌脚,摸上去一点都不舒服。每回出门走亲戚,杨纯田的老婆总是把杨祖献抱得紧紧的,而且动不动就在他的头上抹来抹去,逢人就说,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接了个儿子。

“看看,这是我的孩子,长得乖吧?别人的孩子羊跳马跳的,可他愿意安安静静地呆着。他衣服都穿了几个月,可是一点都不显脏。”

对这个伯娘,八岁的杨祖献既烦躁透顶,又无可奈何。绝对不是他不愿意跟着别的孩子一起玩,而是她箍得那么紧,他根本就下不了地。更要命的是,这个伯娘,也就是声称是他妈的女人,才四十来岁,门牙就掉了,一说话就暴出鸡蛋粗的黑洞。要是非得选一个,他更愿意跟杨纯田出门。伯伯虽然看上去也不像个多好的人,但至少带他走人家时不会把他捏得浑身酸痛,而且总会出其不意地掏出些零钱,虽然都是一角两角的毛票,但积少成多,数目也不小了。

天晓得杨祖献怎么就突然爱上了钱。也许该说是过于贪婪。但也不能说是贪婪,可能是艰苦的生活让他早早就明白了钱的重要性。他八九岁的时候就懂得了金钱带来的幸福感,知道怎么少花掉每一分钱了。这个细节还是他爹杨纯田自己说出来的。

就是雪落寨向才举娶媳妇那回,身为舅舅,杨纯田被邀去喝鸡蛋茶。屁股后面除了别了个烟袋,还跟着个杨祖献。本来他一个小孩子上不了台面,举行仪式的时候只能在旁边呆着。可是表哥的媳妇儿端着茶盘经过身边时,他也像模像样地拿出了五角钱。姑娘在人前还有点腼腆,以为没人知道她黑夜里去过我们渔川,所以在表现羞怯时仍然理直气壮。她满脸绯红地把打着四个荷包蛋的碗,递给了双脚还在板凳上晃荡的杨祖献。爱开玩笑的准嫂嫂,看到杨祖献满脸严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本来面目,她笑得牙齿下面的红肉都露出来了。好像被半口气岔住了,她擂着不太大的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哟,乖弟弟,这么舍得,你掏这么多钱不会是有别的想法吧?你可是比你大哥要大气得多啊!”

“怎么你嫌多?”站起来还没高板凳高的杨祖献,完全不知道准嫂嫂话中有话的玩笑,“嫌多那我就拿回来了。”他专心一意地说着,同时俯身向前,双手准确地从姑娘手上把五毛钱又抓了回去。他的眼光急切又兴奋,除此之外,只有吃喝才能让他这样激动。正像俗话讲的那样,他白吃了四个荷包蛋,得了便宜还卖了乖。

这就是杨祖献去了亲戚家半天后说的第一句话。东张西望的他,像个知书达理的人,拿捏着分寸,表现得有板有眼。人们都笑骂这个孩子,真是个人精。还恭喜杨纯田,说他真是有福了。

年岁尚小的杨祖献,成了杨纯田引以为豪的宝贝。有那么几年的时间,杨纯田确实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家里,往山上跑得少了。遗憾的是,杨祖献对他两口子怎么都亲热不起来,越长越大,倒是不去杨纯武家了,但也和他们没什么话说。一心希望孩子学好的杨纯田,在培养孩子身上下了很大功夫,可是杨祖献却并没有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从小就是个鬼灵精的杨祖献,上学不去学校,天天和一帮孩子逃课,学着大人在山上烧炭。

那些年,渔川的深山老林被剃掉了一大片,比起当年大炼钢铁时,还要糟蹋得厉害。然而,树砍了,林毁了,新的经济林也没有长出来。村长张进成“要植成十万亩经济林,成为恩施地区的模范和典型”的设想,也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人们的意见很大,杨纯田更是火冒八丈。他生气的,倒不是村里的经济建设被张进成折腾得一塌糊涂,老实讲,他还真没那个觉悟。他窝火啊,好端端的森林被推成了癞子头,害得他上山挖药也无法做到顺心遂意。以前的山上多好,绿荫蔽日,人走在山里神清气爽。冲动之下,他居然写了一封告状信。

杨纯田竟然敢向政府叫板,我们渔川人为此兴奋不已,说是,有好戏看了。人们看不惯张进成的胡作非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强盗出身的张进成,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竟然谋取到了村长的职位。多数人虽然在背后滔滔不绝地议论,但在人前却故作镇定,波澜不兴,显然,这种无动于衷的漠不关心,并非单纯显示自己的妄自尊大,更多的可能还是害怕事后的打击报复。把揭发材料递给了镇政府,杨纯田才有些后悔。他为此提心吊胆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等了半天也没人来找他,他反而有些泄气,认为现在的政府官员个个都是饭桶,办事效率实在是太低了。不过,人们却不这样想。人们信誓旦旦地认定,他杨纯田肯定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有胆,真敢起诉村委。但,杨纯田没有反驳,只是偶尔喝多了几口酒,他才会拍拍胸脯,说起自己当年如何闯进镇政府的凛凛威风。酒后的话没几个人信,人们多半把这理解成是他无处发泄的委屈和牢骚。

这对我们渔川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孩子们也走火入魔了,书也不念,天天逃学,到处挖坑,说是要烧炭。大人成天忙着植树造林,根本没法儿管他们。杨祖献烧炭的技术没学会,野火倒是点了几把。放了一把野火后,他居然对森林有了特殊感情。然而,他喜欢去山里,并不是为了挖药,而是赶仗。野火不光烧毁了树木,也烤熟了好多来不及逃生的动物。黄澄澄的肉香刺激了杨祖献的胃口,也让他无师自通地琢磨出了堪称迷魂阵的陷阱。他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蛊惑笨头笨脑的动物,隔三差五,总能从山上扛着一串野物回来。

2

那个时候,我六岁的哥哥朱中瞅准机会就往

杨纯田家跑。我们渔川名声在外的回春诊所就在那里。那个地方临河,僻静,适合隐蔽和逃跑,更重要的是,它离热闹的村中心也不远。这无疑为年轻人来这里玩找到了借口,说是身体不舒服,其实却是心里躁动不安。小诊所成了年轻人幽会的好地方。照我妈的话说,我哥疯着蹄子往杨家跑,纯粹是因为他对杨纯武家那几个丫头产生了兴趣。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卵大一点,打的还是杨纯田家蜂糖的主意。

有一回,我哥拿着根青藤,一路摔摔打打地走到回春诊所。看到寄娘在河边洗萝卜,就装作刚好路过的样子,走上前去洗裤脚上的黄泥巴。显然,杨纯田的老婆把我哥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她问朱中这么爱干净,是准备去哪里走人家?朱中却答非所问,一惊一乍地说,唉呀,寄娘,水这么冷,我帮你洗吧?那个中年女人粗着嗓子说,这个朱中,你呀心肠真是好,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知道我哥朱中怎么说的吗?我哥涎着三尺厚脸皮说,寄娘,你要是想要女儿就把我当女儿看好了,我不是早就拜你们为寄娘了吗?杨纯田的婆娘故意笑着问我哥:

“那我的女儿这回来娘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这话我哥可是等了好久了。他搓了搓红通通的手,神气活现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寄娘,我就是想看看你家的蜜蜂。”

我哥朱中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喜欢显摆在学堂里学到的那点文化。我们渔川的人从来就不说什么蜜蜂,蜂子就是蜂子,哪里来的什么蜜蜂。可是杨纯田的老婆是那么喜欢孩子,根本没有发觉我哥朱中满肚子的馋虫,正在疯狂地蠢蠢欲动。

“蜜蜂啊?”有点弯腰驼背的女人似乎在努力回忆,她捶了捶蹲麻的大腿,笑呵呵地说,“你说的是蜂子吧?还没取呢。你过两天来,就可以吃到煮好的蜂糖了。”

回春诊所屋团屋转养了无数的蜂子,人人都知道,每年杨纯田光卖蜂糖就发了大财。他最绝的本事就是,每做好一个新蜂桶,往屋檐边放好,隔不上多久就会引来别人家分桶的蜂子。每回看到杨纯田时,我哥都会大呼小叫,发出吓死人的惊叹。杨纯田呢,听到我哥的叫声也是兴奋莫名,两边脸上的肉都快笑掉下来了,好像这个乳臭未干小屁孩的感慨,对他至关重要。

“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蜜蜂。”我哥仿佛听不懂别人的话,仍旧固执地说道。

他肯定是被馋虫咬昏了头脑,丁点儿眼色都没有。事实上我们自己家里的屋檐下也有蜂桶。可惜我爸还在湖南常德种田,我妈又不懂得照看,蜂子稀稀拉拉的,养了几年了也没见蜂窝长大。有回趁我妈不在家,我哥还把蜂桶翻起来看了看,里面除了白蒙蒙的蜘蛛网,什么都没有。我哥掰下一块网状的蜂窝,舔了舔说,一点甜味儿都没有。他见我有些不相信,又给我掰了一块,我也觉得没有甜味儿。可是没有甜味儿。我们还是把那些陈旧的网丝抹去,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蜂窝都舔了个遍。然后我哥警告我,说,你敢跟妈讲。他顿了顿,恶狠狠的脸上,不怀好意。

“你要是说出去了,以后再也不给你吃蜂糖了。”

他本能地认为我就是个大嘴巴,还没给我吃上正经的蜂糖就先自威胁开了。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一点都不信任我,搞得我好像天生就是个做小人的料。可能是他把之前挨打的原因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其实他偷别人家的李子摘别人的桃啊什么的,还用我说啊,他自己粗心大意,没有侦探好形势就猴急地上了树,没想到那些呆在家里的老头老太太早就炼成了千里眼顺风耳,事情往往是,他刚把树枝掰断,就听见树下的屋里吱呀一声门响,吓得我哥也不管地下有没有玻璃渣子,笨头笨脑地就往地下跳。每回我妈听了别人的话,都会气得心口血翻,一把薅过我哥,身边能抓住什么就拿什么揍他,揍得他鬼哭狼嚎,哇哇直叫。到现在他和我妈说话都会突然变得小心翼翼。每回想起他一看到我妈就吓得尿滴的狼狈样,我就忍不住狂笑。然而我哥就是不长记性,死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听妈讲,他才两三岁大的时候,就能判断出寨子里谁家的饭先熟,然后准时推开别人家的大门。别人还没给他递碗,他自己就先去找筷子了。我妈光顾着烧炭,我爸一门心思想着种田,琢磨着发家致富,哪里还能想到我哥会饿肚子啊。我哥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据说,他十三岁那年闹着要从镇上退学,就是因为住在大姨家里吃不饱饭。

我哥朱中要比我的嘴巴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绝对在杨纯田家吃到了蜂糖。而且还不只一点点。要不是尝到了甜头,他也就不会动不动就往回春诊所跑。平时生病了,我妈带他去打针,他都死活不肯。何况是主动。当时杨祖献还没过继到杨纯田家。他去杨纯田家看蜜蜂只是顺路,其实是准备吃了蜂糖,再去找杨祖献玩。然而,比我哥朱中大不了几岁的杨祖献并不怎么喜欢我们。他嫌我哥话太多了,屁也不懂,还老爱问这问那。但这并没有打击到我哥的自尊心。他不屈不挠地跟着杨祖献,好像他的屁股后头有块吸铁石。真是奇怪,比如我就只想和我哥在一起玩儿,可他总是嫌我太麻烦,动不动就撒开双腿飞跑,把我孤零零地晾在一边。

就是找不到杨祖献,我哥也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有同我妈叫他和我去放牛,结果他却跟着杨纯田上山找药去了,牛倒是没有乱跑,但我却把牛牵到了别人家的油菜地里。两亩多绿油油的油菜,吃得我家的大黄牯饱嗝连天,稀屎不断。等到伸手不见五指,我哥拿着杨纯田递给他的半斤天麻回到屋里,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放牛去的。我妈看着一身淋得没有根干纱的我哥,扔下猪食瓢瓜,猪也不喂了,黑着脸问:

“牛呢?”

“牛和弟弟在一起。”

“弟弟呢?”

“弟弟和牛在一起。”

我哥已经慌了,想他平时也是一个机灵的人物,这会儿竟然连个谎都不会扯了。我妈抓起牛栏边的篾条劈头盖脸地抽向他时,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撒开双蹄飞跑。黑灯瞎火的,我妈我爷爷我叔叔漫山遍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当然不是个笨蛋,不可能傻乎乎地站在荒山野岭里等着别人来接我。看到天快黑了,一个人又不敢回家,就把牛牵到了杨纯田的屋边。在回春诊所玩的人差不多都走了,我却磨蹭着,好像屁股下吊着磨盘。杨纯田喊我进屋吃饭,我连个推让的客套话都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要不是听见有人喊我,我根本就不会从杨纯田云苫雾罩的故事中醒过来。我扇了扇眼前的蓝色烟雾,才意识到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我跑出去应了一声。我妈看到牛的肚子撑得鼓鼓的,又看到我满嘴是油浑身糊满了泥巴,顺手就扇了我一巴掌。幸好杨纯田拦住了,要不然,我就不是眼前金星飞舞了,肯定早就被抽成了旋转的陀螺。

“大晚上的,不要吓小孩子了,小孩子的火眼低。”顿了顿,杨纯田又说,“朱中他妈,拿两把野菜吧,白天在红旗界刚摘的,给朱中,他说他不喜欢吃。”

我妈接过野菜,就忘了接着揍我了。她唉声叹气地站在黑院坝里。对着杨纯田发了一通牢骚,说朱老八又在常德种田,一个姑娘家管也管不住这些狗日的狗崽子。对门山上的人在喊我

妈,我妈这才闭住了嘴巴,揪着我哥的耳朵往山那边跑。

临走时,杨纯田悄悄给朱中塞了一罐头瓶蜂糖。我哥将罐头瓶紧紧地夹在胳膊窝里,路上跟头连天,门牙都快磕掉了,瓶子仍然完好无损。我们躲在背窝里,对于身体的疼痛毫不在意。但我哥却说只有帮他吹五口红肿的背,才能给我一勺蜂糖。我就那样可怜巴巴地伺候着他,然后等着他喂给我蜂糖。我哥舔了口罐头瓶,蠕了蠕甜得发腻的舌头,说:

“狗日的,这个蜂糖,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经吃。”

蜂糖不光惯坏了我哥的胃,也左右了他的眼睛。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往回春诊所跑。他总是能找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借口。这在我们渔川差不多成了一个笑谈,都说朱中这个家伙,胎毛都没褪尽呢,就晓得哄女人了。

人们这样说,完全是因为我哥朱中把杨纯田送给他的两根三七卖了。没人知道他卖三七要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杨祖献和我哥吵架,这才知道,原来朱中太不要脸,居然给杨小朵买了个带锁的日记本。我哥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那个戴着朵大红花的女孩,就会把她对他的满腔思念写到某个只属于他的安全地方了。他对我从来没这么大方过。在哄女人开心上头,他确实上了心。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他连那么滥俗的套路都想得出来。

3

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我哥喜欢上了杨纯武的女儿杨小朵,我妈说起来也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好像杨家那个丫头迟早都是她朱家的媳妇。笑话归笑话,我哥却没有一点眼色,该往杨家跑还是照样去,一点都不晓得低调行事。

杨小朵一米五八,一头长发,长得勾魂摄魄不说,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那种声音只应天上有,可我哥却色胆包天,打起了杨小朵的主意,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想把那么好看的女人据为己有。想到这一点,我都快笑死了。

可我哥笑不出来。我哥天天往杨家跑,好像也并没有和杨小朵熟起来。他这种人脸皮实在是厚,女人的冷漠并没有挫败他心里自以为是的爱情。他先是和杨家的几条狗混熟了,等到狗都不咬他时,杨小朵好像对他也就不那么反感了。可我哥朱中呢,他这个时候竟然摆起了大男子派头,目不斜视了。他说天天和一个女人玩有什么出息?他旁若无人地走过杨纯武家,走到回春诊所,假装对背后幽怨的目光无动于衷。他凭着本能觉得,光是天天和杨小朵厮混在一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得找钱啦!我哥一厢情愿地认为,在女人这件事情上头,只要舍得投资,有钱了就有办法哄杨小朵开心。照杨祖献的话说是,女人就是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钞票的诱惑。小学才毕业一年的我哥,就懂得了爱情到底得靠什么来支撑的硬道理。一来二去,他和杨祖献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放假,他就会去找杨祖献,上山找钱。对只要能找到钱的活路,他总有股急不可耐的热情劲儿。而杨祖献呢,只要知道我哥在家,总是隔着老远就喊:

“朱中,朱中,明天捉bangbang你去不去?”

Bangbang就是山蛙,一到夏天的晚上,它们就扯着嗓子bangbang地喊,那架势就像生怕别人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似的。没人来收购之前,这种东西河沟里到处都是,现在很少听到它们那欢快结实的叫声了。

我哥朱中天天跟着杨祖献进山去捉山蛙。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劲头为什么那么大。他们出门时背着鼓鼓囊囊的粮食,回来要么两手空空,要么肩头挂几斤新鲜猪肉,或者挑着两个大西瓜。但也有眼尖的人说:

“虽然他们身上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但那些东西都被他们卖成钱了。他们的钱口袋涨得都快撑破了。”

那些东西其实是黄连。人们都知道有段时间他和杨祖献在山上捉的不是山蛙,而是在偷别人的黄连,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抓到过他们的把柄。一斤干黄连可以卖到一百多块钱。自己家里种的黄连有限,但八大公山的林场里却遍地都是。整个暑假,我哥都和杨祖献混在一起,夜不归宿。人人都说我哥,别看这个朱中年纪不大,鬼主意可不少。

但山中并不完全是产钱的天堂。深山老林里凶险哪。有时我哥想出门,杨祖献又不在家,就只好跟杨纯田搭个伴。杨纯田爱带我哥去山上挖药,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而是我哥天生对那些花花草草有着令人惊奇的记忆力。我哥朱中对读书向来兴趣不大,却能准确叫出那些植物的名字。鬼知道他是怎么分清那些大同小异的东西的。这一点就是连向以辨认草药出名的杨纯田也暗自称奇。我妈认为我哥是继承了李家优良基因的结果。但我爸却断然否认,众所周知,我爷爷对草药的认知程度并不在我姥爷的水平之下头。

我哥朱中十四岁那年,跟着杨纯田上山挖药,想挣点辛苦钱,贴补下透支的爱情账。没想到药没挖上几斤,人却出了事儿。他们跑到九牛池去挖天麻。知道九牛池有多远吗?得翻过红旗界,走过王家河。我也曾经到那里扯过鱼腥草。几十里路呢,路又不好走,到处都是尖刺和芭茅草,走得人腿肚子痛。我哥当时埋着头撅着屁股在那里挖药,没想到竹子上盘了根青竹镳。夏天热,他又穿得少,本来大热天的,青竹镳一般也不会咬人,可我哥的挖锄吓到了它。杨纯田听到朱中的喊叫,跑过来一看,青竹镳早溜了。我哥指着自己的屁股。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杨纯田解开我哥的裤子一看,狗日的,半个屁股都已经肿起来了。他吐了口唾沫,抱着我哥的屁股猛吸了几口。挖锄也不顾不上拿了,杨纯田背着我哥往山底下跑。我哥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但对将要遭遇的困难仍然毫无预见,他趴在杨纯田的耳边晕晕乎乎地说:

“寄爷,我可是有几天没洗澡了。”

杨纯田走得气喘吁吁,哪里有心情和我哥开玩笑。他的嘴麻麻的,以他活到六十来岁的经验,明白这回咬人的幸亏是青竹镳。要是五步蛇,早完了。杨纯田当天没配齐解毒药,等到第二天再来时,我哥的样子吓死个人,双腿肿得像个水桶,尿尿不出来,屎屙不出来。我妈我奶奶坐在旁边欲哭无泪。那个时候,她们都没存什么指望了,做了最坏的打算。杨纯田问朱中能不能吃饭,我妈说,朱中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点木瓜。

“木瓜?这你就莫担心了,朱中有想吃东西的胃口就不要紧。我回去就叫杨祖献他妈用蜂糖泡一点。”

我哥开头十几天天天吃着蜂糖泡的木瓜,吃得嘴里又甜又酸。后来,他看到发甜的东西就扭头掉脸。他的屁股过了两三个月才完全消肿。因为屁股肿大,行动不便,不得不休了一年学。这一下,就和杨小朵拉开了差距。杨小朵都念初三了,他还在初二晃荡。我哥心里着急。一急他就在家里闲不住了,他忘了被蛇咬的痛苦,有说有笑地,又跟着杨祖献进了山。

4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我哥进山的夜晚若是碰到打雷下雨,我妈就会心神不宁地唉声叹气。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在那里咕哝。

我妈的意思非常明显。她还曾经含蓄地提醒我哥见好就收,而且她没说出来的话就是暗示杨祖献是个危险人物。可我哥呢,听到我妈说这些,就枯着个眉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蛋样子。这个杨祖献可不光是懂得怎么在山上找钱,他还

知道怎么在荒郊野外勾搭女人。一句话,他特别好色。当然,说他特别,是因为他刚结婚,居然就和邓拐子的疤子老婆好上了。一个男人找个相好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杨祖献居然会找上那样一个长相吓人的女人。看起来,杨祖献即便说不上是一表人才,可是也长得牛高马大,肉和身高都在那里摆着呢。他自己的老婆虽然胖了点,矮了点,但也并不难看啊。只能说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安分的家伙,命中注定。

那个满脸伤疤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表姐,一个远房舅舅家的女儿。光看背影的话,她也许还能说得上身材惹火,可惜的是她的脸被烧得扭结到了一起,根本就分不清五官的轮廓。更要命的是,她说话还带着哭腔,这搞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哀叹自己的丑陋。我讨厌她,并不是因为她被烧得惨不忍睹,而是她的那种孤僻劲儿,一点都不合我的意。她很少说话,就是张了嘴,也让人想到她是在琢磨别的事情,她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让人难以捉摸。她可能从来没有想到过,活着还得要用笑容来柔和她那张僵硬无趣的脸。也许她还没有碰到过开心的事儿吧。

谁也没有料到杨祖献会那么过分,找个难看的女人也就罢了,还把偷情这件事搞得那么认真。他居然在山上搭了一个茅草屋,里面铺盖被褥,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这些,要不是杨纯田的驼背老婆自己讲出来,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说来凑巧,从来不进山背柴的老太婆,那天出门就撞到了这档子事。看到是自己的儿子后,她差点没跳起来。“说起来这些丢人败兴的事儿我都开不了口啊。”她当时倒是忍住了,但后来还是不住地向别人活灵活现地转述她当时看到的那些细节,重点当然都放在了揭露那个疤子女人的风骚和无耻上。别看老太婆是个驼背,可她手脚利索,老眼也还没昏花,心理素质也不差。她平静地等到儿子和那个女人搂搂抱抱,什么都做完了,才慢吞吞地离去。她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就是李家的疤子女儿,就是嫁给邓拐子的疤子婆娘。

那一天一夜,驼背老太婆若无其事地做着家务,不动声色。连晚上杨纯田说她真是老糊涂了做饭连盐都不晓得放了,她都没有还嘴。一直熬到了第二天,等到猪喂了,牛放了,驼背老太婆才去找疤子婆娘。疤子婆娘起先还不承认,但经不住驼背老太婆绘声绘色地描绘。时间,地点,动作,说的话,做的事,翔实无比,直把那个挂着一脸酱紫色肉瘤的女人说得心头火起,本来难看的脸更是别别扭扭。

“你以为你儿就是个金宝?他给了我什么?我什么都没要他的,他不就是从屋里拿了几颗烂铁钉。帮我整了一下牛栏吗?”

“是吗?是这牛栏上的铁钉吗?”驼背老太婆拿着砍柴刀就准备拔钉子,好像她只在乎那几颗铁钉似的。

驼背老太婆生气的绝对不是这么几颗大铁钉,激起她仇恨的正是眼前这个女人毫无廉耻的蛮不在乎。见疤子婆娘叉着腰不理她的话茬,驼背老太婆就把琢磨了一晚上的骂人草稿,源源不断地背了出来:

“你长得丑也就不说了,原来还这么不值钱,啊,我儿几个铁钉子你也看得上眼,就这样便宜地把自己卖了?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这哪里是在骂人,分明是扇人的耳光,不,比打骂更令人难受。重要的不是驼背老太婆的话,而是她鄙夷的证据。疤子婆娘不知道驼背老太婆的厉害,仗着年轻人的血性,竟然披头散发地冲上前来撕扯了。老太婆背是驼的,可是指甲却留得特别长。这一架打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对门山上薅草的人都听见了那种要死要活的凄厉喊声。说得准确点是那个不要脸的疤子婆娘一直在尖叫。她哭天抢地,也没人愿意走出来给她帮忙。最后还是老太婆手下留情,没有把她活活掐死。

谁也不清楚,这个疤子婆娘到底是因为受到了羞辱咬舌自尽,还是真的被老太婆掐得受了内伤,反正没过几天,她就死掉了。邓家的人李家的人也没去回春诊所大吵大闹,这不光是因为杨姓在我们渔川是个大家族,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没法儿摆到桌面上来。杨纯田的驼背老婆事后也有点后怕,没想到疤子婆娘那么不经打。

“我根本没用什么劲啊。想不到她性子还那么刚烈。”

驼背老太婆完全相信自己是对的。她倒不是生气自己的儿子偷情,而是恼火,谁都可以和自己的儿子搞在一起,但那个疤子婆娘却是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地里的功夫都做不完,我在渔川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还有这样的女人。”

等到杨纯田去邓家送完五百斤包谷回来,才想起自己这么多天的沉默寡言,与其说是在对老婆的野蛮举动表示抗议,还不如讲是害怕政府来人。他天天听着老婆的自我辩解,直到有一天从噩梦中醒来,才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女人的狠毒心思。女人没有接男人的话茬,只是降低了理所当然的嗓门,然后不了了之。

他们又这样生活了半年,直到那个倒霉的冬天,杨纯田和她怄了一场气。怄气的原因不为别的,是杨纯田在没有睡好觉的时候,又旧事重提,埋怨起了女人的蛇蝎心肠。

“我见过毒蛇都没毒死人,人居然把人活活掐死的,还是头一回。”

吵架的直接诱因,是邓拐子的小女儿跑到回春诊所来玩,没想到驼背老太婆竟然放出狗去吓小孩子。杨纯田当时正在河边砍竹子,看到老婆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怒火中烧,从来没说过狠话的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诅咒女人不得好死。

“她才是个孩子啊,怎么也惹下你啦?”

“你看看她的眼睛?”她的意思是说小孩子和杨祖献长得太像了,“看见她,我就想起她那个悖时妈。”

“那是你做了亏心事。”

年关临近的渔川到处都是杀猪声。杨纯田织了会儿背篓仍然觉得怒火难消,就拿着砍柴刀上了山。他穿着胶底鞋,捧得鼻青脸肿,一直磨蹭到天黑了,才扛着根干青冈树往屋里走。

一九九二年,我们渔川发生了很多大事,百年难遇的洪水致使河流改了道,冬天落了场大雪,居然把红旗界上最高的那块大石头给冻翻下来了。腊月里有人见到了前所未有的扫把星,接二连三死了很多人。据说,从没见过哪一年,那么多的老人,如此集中地相继过世,人们因为抬丧,累得精疲力竭,连准备过年的力气都没有了。杨纯田的驼背老婆也是那年冬天过世的。她去水缸边舀水,瓢瓜被冰凌冻住了,她使了点劲,没想到用力过猛,结果一屁股坐到了亮晃晃的冰块儿上。她再也没有站起来。两岁多的孙子满脸冻得通红,还在用那个残缺的黄塑料杯往老太婆身上浇水。小家伙不停地跑来跑去,好像奶奶仍然在一如既往地纵容他的胡作非为。

5

杨纯田突然就喜欢穿军绿色的衣服了,一年四季总是一身民兵服,有时也会换成旧得不能再旧的公安装。起初人们还以为杨纯田越老越势利,喜欢学着公安局的人到处显摆了,事实上却是,他想当然地认为穿绿色的衣服更耐脏。有事儿没事儿在山上呆着,他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不管怎么说,杨纯田的爱索利远近闻名。驼背老太婆死后的第二年,他的某个远房侄儿考上了大学。在恩施城里吃了顿学酒回来,他身上就多了件白T恤。渔川的人很少穿白色的衣服,白衣

服三不两下就弄脏了,何况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后来还是眼尖的人才发现,重要的不是杨纯田穿了白T恤,而是他背上的那四个红色大字:北京大学。人们奇怪他穿着这样一件怪怪的T恤到底要干什么。他总是高兴地说:

“唉呀,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儿考上的是北京大学?”

在我们渔川,人们一说起上大学,好像堂堂中国就只有个北京大学。那个时候人们才明白,原来杨纯田是多么喜欢有文化的人。

其实,杨纯田对有文化的人心存好感我哥早就知道了。他十六岁的时候突然决定不念书了。至于为什么不念书,据他自己说,是实在不想花爹妈的钱了。

“反正已经休了一年学,追又追不上了,还不如不念了。”

我妈心知肚明,我哥不想去学校是因为他被学校那个外语老师的鞭子打怕了。在这一点上,我还真有点看不起我哥朱中。我知道他不想念书,并非像他真正声称的那样冠冕堂皇。他那点鬼心思我一清二楚,无非是喜欢上了杨小朵,却又追不上,先前他以为挣够了钱就拥有了一切,可没想到他一年没去学校,事情正在悄悄起变化:她杨小朵有了更高的追求。

不能说我哥的一厢情愿完全是自作自受。在这件事情上头,他表现得那么伤心,那么一本正经,和杨祖献在一起时流里流气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他向来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我还以为他想做什么不管做不做得成,肯定都会早早动手。可在追求杨小朵的事情上,他却显得有气无力,毫无章法。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又气又恨,过去的张狂自信荡然无存,一言一行都像是在说明,爱情不光伤透了他的脑筋,也耗尽了他的心血和体力。我见过他给杨小朵的情书,就压在他的枕头下面,内容我就不好意思说了,字也写得那么差劲,歪歪扭扭,触目惊心。我要是杨小朵,肯定看都不会看。他可能也觉得那样的爱情宣言还需要修改再完善,也可能是被伤心弄乱了阵脚,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送出那封情书。老实讲,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我也有些烦恼。我烦恼,是因为他天天晚上翻来覆去,搞得我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

那时我虽然才比他小三四岁,但对于怎样谈情说爱仍然无法想象。我妈完全没有意识到年轻人的危险,反而张着大嘴向人声称,说是我哥终于长大了。我真不明白我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爸还在常德种田,远隔千山万水,鞭长莫及,根本无法对我哥拳打脚踢,进行苦口婆心的正统教育。正好那天杨纯田在我家吃饭。看到我妈被理直气壮的朱中气得心口闷痛,他端起花碗,呷了一口烧酒,就开始了神往无限的讲述。

“朱中,你知不知道苏屠夫的兄弟苏自国?知道?你就是知道肯定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活得那么好吧?我给你说,他就是因为有点文化才留了部队,进了军医大学。现在多好,要什么有什么,而且还娶了一房美丽漂亮的太太。回到渔川种地有什么出息?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你看看我们,都快被烤成了一截焦炭。”

杨纯田说苏自国这个名字时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声音颤抖,好像就是在讲他自己的宏伟事迹,那么自豪,那么迷恋,简直都可以想见他内心奔腾咆哮的汹涌波澜。我想,并不是杨纯田恐吓的话起到了什么效果,但,毫无疑问的是,杨纯田连用“美丽”、“漂亮”、“太太”三个非比寻常的书面语,开启了我哥蠢笨脑子的想象空间。那是三个多么文雅的形容词啊。我哥开始明白了,他念书的目的,并不纯粹只是为了花掉家里的钱,也不单是被动地惨遭老师的蹂躏,而是有所回报的:那就是娶一房人人艳羡的、而且美丽漂亮的太太。

我哥朱中不再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对自己的事情变得认真起来。

看到他在杨纯田的劝说下,铁定了心思要考恩施卫校,我也说不出的高兴。我高兴,倒不是因为想到了他可能会多么有出息,而是他安静地呆在那里的时候,我妈就不骂人了。家里只要不再鸡飞狗跳,我就觉得开心不已。从这一点来说,我真的挺感激杨纯田的。嗯,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要不是能说会道,又怎么会把一个病歪歪的女人形容成美丽而漂亮呢?

杨纯田说的那个女人我妈曾经见过,我哥问我妈那个女人到底有多漂亮,一贯善于冷嘲热讽的我妈居然也承认,那个女人长得确实很白,而且走起路来一波三折的样子,很像村里那个人称水上漂的杨美云。但可能是为了表示某种程度的遗憾,我妈又补充了一句:

“可惜身子骨太娇弱了,看起来病歪歪的,走起路来半天才挪得动一步。要那样的女人能干什么?有个屁用!一看就是一个药罐罐。”

听起来,我妈完全用的是鄙视的语气。我妈想当然地认为,苏自国这个医生的老婆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肯定天天在吃药。但就是在说得这样绝对的时候,我哥还是从我妈虚无缥缈的话里,感受到了某种摇摆不定的羡慕和嫉妒。不是我哥看不起我妈,而是他不大相信我妈说的话。我妈一贯善于哄人,需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分清,她哪句说的是真,哪句说的是假。长期惨遭我妈旁敲侧击的我哥,更愿意把我妈的话看成是她对美好事物的高标准和精益求精。当然,我哥也倾向于认为,要是那个女人真是军医的太太,也不至于愚蠢到天天以吃药为乐事的地步(我姥爷说过是药三分毒)。就是有病也肯定被那个军医苏自国治好了。军医是干什么的?当兵的那么厉害,连日本鬼子都赶跑了,何况还是女人身上的那点儿小毛病。我哥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哥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总是天然地觉得“军医”这个名词和“漂亮而且美丽的太太”同样具有无限的诱惑力。他对将来要从事的医生职业还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对一些朦胧的好处,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到了。很抽象,也很具体。他曾正儿八经地和人夸下海口:

“我就不信当上了医生,那个杨小朵还敢对我板着个脸,不低头。”

6

差不多人们都知道朱中和杨小朵好上了。就连杨纯武,对朱中有事儿没事儿往他家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上把我哥当成半个女婿了。杨祖献曾经说过,他亲眼看到过朱中大白天跑到杨小朵的房里半天没有出来。我哥也以为他和杨小朵的事,是铁板钉钉了。人们都这样认为了,她杨小朵不嫁朱中,也没人敢要啊。我哥带着满脸坏笑,对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坚信不疑。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两个牛客的到来打断了。两个从恩施上来的生意人,几场酒喝下来,居然和杨纯武扯上了亲戚关系。有一回,他们看到了杨小朵,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他家正好有一个外甥还没娶下媳妇儿。男方的条件挺不错,四肢健全,还开着一辆货车天天跑运输。货车是什么,是摇钱树啊。杨纯武没有意见,杨小朵她妈也天天嬉着一口白牙,说她女儿真的就是个享福的命。

杨纯田知道这一切,但却没有及时提醒两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可能要遭遇的困难。等到杨纯武把自己的女儿骗上去恩施的客车,我哥对于毫无出路的爱情仍然满怀信心。他像以往跑到杨家去玩时,得到的却是一家人的冷脸和白眼。杨小朵应该比我哥更早意识到其中的绝望,就在上车

的前一晚,她还和朱中约好在回春诊所见面。

阴差阳错,我哥去得晚了。杨小朵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最后只好把一封信递给了杨纯田,信里头有她的新地址。她的意思是希望朱中在恩施念书时一如既往地找她。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到恩施去,只是像父母说的那样,去帮亲戚照看一下生意。没想到的是,这一走就是两年,杳无音信。呆在人来人往的恩施,她完全把我哥忘了。

对于那封信,杨纯田此后只字未提。只是告诉我哥,说他年龄还小,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读书。

“只要书读好了,就什么都有了。你现在念初三,你要搞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哥倒是听了杨纯田的话。但那时他把心思耗在书本上,并不是因为书里会有他所希望的一切,而是想在味同嚼蜡的学习中转移掉失恋的钝痛。我哥的伤心无望可想而知。伤心归伤心,考试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如愿以偿考上了恩施卫校,而且还念的是五年。

我不知道那五年当中他到底在恩施都干了些什么,反正只要一放假他就往回春诊所跑。现在他已经没有兴致找杨纯田说话了,而是跟着他的儿子杨祖献混在一起。他应该没少赚钱,然而,从没见过他给过家里一分一厘。我想他肯定是把这些钱都用到女人身上了。这从他向杨祖献吹嘘的话中就能听出来。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奇闻趣事儿,那些城里人们传说的新闻和流言蜚语,我哥总是通过不伦不类的眉飞色舞表现出来。当然更多的是有关女人的那些事儿。他说得那么形象,那么激动,那么投入,神魂颠倒,唾沫横飞,好像所有的感受都是来自于他的实际经验。他好像完全把杨小朵忘了。

那个时候的杨纯田已经显出了老相,走起路来拖泥带水,一副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我哥去他家的时候,杨纯田总是很开心地看着我哥,好像这个年轻人从城里带来了什么好事情。在两个人玩闹说笑的时候,杨纯田坐在火塘边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皱皱眉头,那些拧紧的眉头渐渐消隐在他喷出的烟雾里。整个屋子里都有了一股辛辣的草烟味儿。偶尔,他不管他们在说些什么,会突然不合时宜地说些警世恒言之类的话来。他说得最多的一句是:

“我得和你们谈谈。”

这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他要谈的仿佛是天大的要事,其实都是老调重弹,“年轻人要学好”之类的老三篇。杨祖献听了头几个字,就知道老头子下一句要说什么了。他心照不宣地对着我哥挤眉弄眼。早就皮实的他们,才没有功夫听这个糟老头子咄咄逼人的唠叨呢。只要走出门,他们就忘记了一切。两个人像两头没了缰绳的骡子,没心没肺地往山上扑去。一路上,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着卵弹,吓得没见过世面的鸟兽抱头鼠窜。没人管得了他们,整个高山都踩在他们的脚下了。

7

我哥朱中发誓要在武汉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从卫校毕业后,他才发现自己所学到的一切,并非像杨纯田当初声称的那样,一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读了十四年的书,竟然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我哥傻了。

我哥在镇医院蔫头蔫脑地呆了两个月,因为领导说了他两句,他工资都顾不上领,跳起脚就跑到了南方。照我爸的话说是,也不能简单地称为打工,毕竟朱中那么多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同样是打工,但待遇却有很大的不同。”我爸到底没有说明白区别在哪里,他只能用一个模糊的形容词打消别人的怀疑。我哥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我们一家人都不甚了了,倒是他按时寄回来的钱让我爸我妈宽心不少。

那个时候,杨纯田也喜欢来找我爸讲白话,一坐就是一整天。这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个杨纯田真的是无所事事了。看起来也确实是如此。老婆死了,回春诊所也不开了。诊所关门是因为杨纯田觉得自己老了。有回用青霉素给人打针时,他忘了做皮试,结果弄出了人命。事主倒也没怎么找他的麻烦,但杨纯田自己受不了。他把房子腾给杨祖献,本来是希望他继承家业。没想到杨祖献对此毫无兴趣。听说我哥在南方赌球发了财,杨祖献又灵机一动,买了一个自动麻将机放在诊所里,抽人头费,据说一天能挣上百块。什么都不干,居然能挣下钱,这让杨纯田无法理解。杨纯田一来我家就说,看着长大的两个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现在的年轻人呐,居然指望着靠打牌活一辈子。”

他说话的意思倒不是暗示我哥不是从前那个虚心好学的朱中了。他讲的是他辛辛苦苦把杨祖献供到了初中三年级,什么都还没学下,“这个一直在留级的混账东西”就自作主张,退了学,上十年的书算是白念了。而且现在又沾上了赌博的瘾,来家里打牌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猪没人喂,地里的草也没人薅。杨纯田瓮声瓮气地说过好几回,杨祖献就是一副态度,不理不睬,死活不搭调。

“猪把猪栏都快拱垮了。”

“那是它想死。过两天就可以有猪肉吃了。”

“还猪肉?照你这样有一餐没一餐地喂下去,连骨头都没得啃。”

“那我就花钱去买。”

杨祖献满不在乎的样子,搞得好像他屋里藏着金山银海,对一个饿得快要死掉的猪儿根本就毫不在乎。

杨纯田被儿子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但生气归生气,最终还是他吭哧吭哧地,一步三挪,提着猪食桶去平息猪儿绝望的狂躁叫喊。

“好好的猪啊,喂上一年半载就是为了挨那一刀,平时连一口吃的,还得看人眼色,你说说,还活个什么劲?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啦?”

杨纯田想不通,我妈也想不通。不过,我妈想不通的是,这个杨纯田干吗总是要缠在这些事情上头。我妈偶尔还在背后发几句牢骚,说这个杨家寄爷来一回不烧完一捆柴是不会走的。牢骚归牢骚,我妈其实也喜欢听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谈论她的儿子朱中。朱中虽然没有像有些书读出头的孩子在外面混上一官半职,但总算是挣上钱了。

“你知道吗?大学本科才念四年呢,我儿朱中就读了五年卫校。”我爸总是这么向人宣传他儿子的能耐。

等到后来真的有人表示困难想找我爸借点钱周转一下时,我爸却避重就轻了。他害怕别人来跟他提钱的事儿。

“赚钱?能赚到什么钱啊?他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虽然说得如此漫不经心,但依然足以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有好几回我都听见他和我妈在床上嘀咕,他把床搞得地动山摇,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么兴奋。

“你知道吗?现在人们都知道朱中赚了钱了。这个狗日的,真的赚了那么多钱怎么也不给我们多寄回来一点啊?”

“狗日的狗日的,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妈虽然在抱怨我爸,但听得出来,她也陷在了我爸虚构的天真烂漫的想象当中。

有回杨纯田帮我家耕完土,又喝开了酒。喝着喝着,杨纯田就摸着自己的后背说:

“朱中他妈,我后背窝里好像长了个什么东西,你看看能不能用针把它挑破了?”

我妈看了吓一大跳,那么肉滚滚的东西,用针挑个窟窿可不济事儿。我妈对杨纯田说,唉呀,长这么大的包,起码得去医院才整得好。

还没等杨纯田反应过来,我爸倒接上话了。我爸说:

“这事儿让朱中打个电话就行了。他在镇医院就认识的熟人多去了。”

我爸撇了撇嘴,说得一口轻松,好像一个镇医院都是我哥的天下。没想到电话打到我哥那里,却挨了一顿训斥。

“长肿瘤得去大医院切掉啊。我又不是学外科的,给我打电话顶个屁用!”

我哥说话从来就是这样,不戗别人几句他就心里不舒服。只有和女人在一起时,他紧张的心才稍微平缓下来,变得特别有耐性。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一个男人最愚蠢可笑的本能。不过,我妈却常常对我说,你哥哥啊,实际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这话说起来可能也只有她一个人信,因为她是他的亲生母亲。知儿莫过母嘛。

我爸给我哥打电话的意思是想问问我哥,看他在镇医院有没有认识的熟人。我爸总觉得我哥特别能折腾,在镇上怎么也说得上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我哥到底还是给镇医院打了电话,镇医院给杨纯田照了个x光,发现镇上动不了这种手术。“那不是简单的手术啊,是癌。”我哥又给他在恩施民族医院的同学挂了个电话,这才把杨纯田身上的瘤子切除了。

在恩施民族医院体检的经过成了杨纯田后半辈子少有的大事件之一。他渐渐和我爸成了知音,两个人越说越投机,都觉得我哥真是左右逢源,神通广大,在我们渔川有史以来,还没听人说过能稀松平常地做到这一点。他们一向认为我哥是个有本事的人,而杨纯田身上的癌瘤都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摘除了,更是加深了他对我哥无所不能的印象。

8

“我已经把我的那些方子整理出来了,等到我不在了,就留给朱中吧。草药是不如西药,不如开刀的效果快,但有一点,别的比不上中药,它没有什么副作用。”

不光是会草药,就是没有药,杨纯田也自有整治的秘诀。作为我们渔川有名的赤脚医生,杨纯田讲求科学,用铜钱刮背祛风下火是他的拿手一绝,他用的铜钱并不硌人,手的动作也缠绵温柔,那粗大关节下的硬茧常常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宽阔,扎实,安全。显然,他对自己的手法也十分欣赏,人们拿着东西去找他帮忙时,他要么真诚地推让一番,要么就把背篓往黑黢黢的角落里随手一放,看都不会看一眼。等到两花碗酒喝下去,吃得也舒坦了,他才扭了扭拳头,准备大显身手。一般他只用尖硬的指甲就可以赶走别人身上的寒气,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更习惯用一枚泡了桐油的铜钱。铜钱逼迫着受凉的骨头,只见一道道紫红色的血印子,像蚯蚓一样上下游走,活跃在人的脊背上。等到来来回回几遍刮下来,趴在椅子上的病人早忘了唉哟唉哟的叫喊,一口浊气吁出,乾坤朗朗,天地开阔了。

我爸就很享受这一点。每回喝完酒都要让杨纯田刮刮背。那回,因为说到了钱的事,杨纯田又发起了牢骚,刮背时就有些心不在焉。

“杨祖献是指望不上了。好好的一个诊所,娘卖麻皮,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你说也真奇怪,他买了张麻将桌,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唉,这总归不是正经事,你看看你们家朱中。你们可是有福了。”

“有什么福啊。那么大了也不结婚。不像你,孙子都不穿开裆裤了。”我妈快言快语,好像我哥没有给她折腾出个孙子供她消磨余生,实在是太丢人败兴了。

“他朱中好赖总算是做正经赚钱的事。”杨纯田一直以为我哥朱中在南方就是打工,做的也还是治病救人那一套。

“唉,怎么说啊。正不正经谁知道。他一个都快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能这样呢?”我妈担心,是因为每回给我哥打电话时,接电话的好像都是不同的女人。我妈的意思是我哥朱中不正经了。那一年我哥都快三十岁了。都三十而立了,还这么吊儿郎当。这让我妈心急如焚。

“这个朱中是不是还挂牵我侄女杨小朵啊。唉,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是怪我。”杨纯田在黑暗中软了一下手,摁得我爸还啊了一声。

“一个人一种命。”

我爸的迷信众所周知。但他就是这样感慨的时候,丝毫看不到感伤的色彩。

只要说起结婚的事儿,我妈总是叽哩哇啦,滔滔不绝。我妈说:

“朱中都让我买家具了,应该是差不多定下性来了吧?他缺的就是一副嚼子。”开心是开心,但我妈心里仍然没有底。不过,一想到即将有一个女人来收拾她那无法无天的儿子,她还是有些兴奋。

那年夏天,我爸我妈正忙着给我哥准备结婚的嫁妆,没想到从恩施城里买来的家具被河水冲跑了大半。对此,我哥并不在乎。他说,狗卵日的,不就是几床铺盖嘛,我回去了再买。他牛逼哄哄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有万贯家财。但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连一向心事重重的我妈,对这样的意外也没有放在心上。我妈高兴地说我哥终于准备要生孩子了。她那热烈的口气好像是说,我哥结婚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生出一窝孩子。

说到结婚这件事情上头,杨纯用好像有些激动。对于喜庆的东西,这个喜欢热闹的老人,总是带着一股天真劲儿。

“结婚好啊。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你看看我现在,我现在哪里还叫男人啊。我确实是个娇生惯养的人,你看看,过去我过的差不多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了。唉,我也不知道原先我为什么在屋里就呆不住,就爱天天往山上跑。我真是对不起我的老婆。”

在我们渔川,很少有男人动不动就把“老婆”两个字挂在嘴上。和别人受到亲人生死离别的打击相反,杨纯田喜欢用一种淡淡的语调回忆有关女人的种种温暖。他咂了咂舌,好像老婆的关怀还在嘴里荡漾。他说得肆无忌惮,就像在惋惜自己的娇生惯养似的,那么骄傲,又那么令人心碎,满屋的人没有谁意识到杨纯田用了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形容词。

“她用肥猪和粮食饲养了我,可我呢,居然都没有认真给她暖过几回被窝。这些天我天天做噩梦,心脏都快跳破了。”

他用袖子揩了一把鼻子。也不知道打嗝泛起来的烧酒刺激了他,还是真的被心脏的疼痛折磨坏了,他的眼角变得火红。黑黢黢的屋里人人都在东拉西扯,小孩子争抢遥控板的声音响成一团。许多人听他说到女人和被窝时都抬头大笑起来。尽管杨纯田说的话并不好笑,而且他也并不是个只顾取笑逗乐的人,但因为他说话一贯喜欢插科打诨,人们已经习惯在他说话的时候大笑几声了。

“说句不怕见笑的话,这些天我天天梦见她,我们这辈子怕是到死也要缠在一起了。”

这话更像是一句遗嘱。就是这天晚上,在我家喝完酒后,六十九岁的杨纯田再也没有走回杨家老屋。六月的夜晚下起了冰雹,把好多人家的瓦都打得稀巴烂。人们一直认为留在杨纯田后脑壳上的两个血洞是鬼抠的。一个大活人居然会被鬼打死,这话完全像是装疯卖傻的胡言乱语,可是我们渔川人却都这样说,他们讲得绘声绘色,好像杨纯田死的时候他们就在现场,亲眼所见。当时的情况是,他喝多了酒,还没走到屋就喊他儿杨祖献来接他。他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喊得人都烦死了。我姥爷稀里糊涂地生了半天的气,把床上的蚊帐都踢了个窟窿。我姥爷压根儿没意识到,那个时候的杨纯田并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发酒疯,而是被黑白无常缠住了。

9

将近十年没回家过年的我哥,因为结婚的事

儿,这年冬天到底还是回来了。我奶奶听到说话声,老远就对我妈说:

“昨儿个我看见灶窝里的柴火开的全是花儿,爆了又结,结了又爆,早上起来门口又挂着那么大的一个蜘蛛,就知道有亲人来。这不,果然我们朱中就回来了。”

我奶奶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听见我们屋里有了说话声,提着半篮子白薯就从三治田边转出来。我爷爷在背后吼得狗毛直荡,也没拽住她的脚。隔老远,她就笑眯眯地递过来几个白薯,说:“朱中回来啦。吃吧,快立春了,再过些天就吃不上了。”说着她都倒了出来。我妈说:“我们自己也有啊,你们自己吃吧。”我奶奶说:“我们年纪大了,吃得了多少?一个洋芋就够一餐饭。倒是你爷爷,一餐就能吃四个粑粑。他这人是贱命,就爱吃这个,说是吃别的腿上就没劲。”我妈双手一拍,站起来说:“前两天给您拿的粑粑吃完没?家里还有好多呢。你把篮子给我,再拿些罢。”我奶奶说:“朱中又回来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打一回也不容易。”我妈还是把篮子抢了过去。说起人事无常来,我奶奶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杨纯田的死。她坐在堂屋里揩了一把眼泪声情并茂地讲开了。

“你知不知道你寄爷杨纯田死了?”

“杨家寄爷死了?”我哥有点不知所措。他沉默着,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了。为此,我爸还训斥过他,说他于情于理当时都应该多问几句,没想到我哥却戗了我爸一句。

“多问两句能怎么样?人死了还能怎样?”我哥有点语无伦次了。

年前的十几天,我哥去每一个亲戚家串门,出门前总是要收拾一番,光皮鞋就要擦上半天。

杀完年猪,推了豆腐,做好甜酒,就要过新的一年了。过年那天中午,我妈正在给猪喂食。我哥无所事事地走到旁边,说,年年喂这么多猪不划算,还不如称肉。我妈说,要是自己不喂猪,一头猪好几千块呢,天天称新鲜肉,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我哥不再说话。我妈对着嗷嗷直叫的猪儿说:“吃水长油,吃草长肉。日长千斤,夜长八百,听话了,还有包谷黄豆。”

团年的炮火陆陆续续响了起来。我妈抱怨我爸,说,朱老八你熬的是龙肉啊,都这么久了还没熬熟?我爸蹲在那里洗海带没朝理我妈。我妈屋团屋转扫了半天落叶和柴渣,捶着背对我哥说:“朱中你去送亮吧。这么多年了,还记得祖坟在哪里吗?一定要在祖坟前多作两个揖,诚心许愿,让祖公佬保佑你平平安安发大财。”

我哥扛着一箱炮火去了杨纯田的坟前。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朱北也好奇地跑去看个没完。震耳欲聋的炮火把坟后的鸟雀吓得仓皇而逃。我哥点燃纸烛,在坟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说,寄爷,您寄儿我给您磕头了,您要吃什么,自己同来啊,寄爷。可能想到了伤心处,他还抹了抹眼睛。坟前倒满了酒,风吹过来,不一会儿就结成了晃眼的冰凌。

纸钱被一阵风刮得飞了起来,我哥跳起来说,狗日的,还有野鬼来抢钱了。

刚念小学三年级的堂弟朱北说,大哥你怎么这么迷信啊,明明是风,怎么就说是鬼呢?

我哥说,你卵大一个,晓得个卵!

我弟弟没接他的话,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坟说:

“大哥,你看看人家的坟才好看呢,那么大,水泥砖都是从镇上拖来的。”

路过那座新坟时,我哥朱中还专门跑过去打量了半天,朱北站在新坟前有点害怕。扯着朱中的衣服直喊赶快走。我哥念着碑上的字,念完了别人的家族,还对朱北说,朱北,打个赌吧,你把这些字认全了我给你一百块钱。

我十一岁的堂弟朱北说,大哥,别人的祖坟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有钱给你寄爷也立一座。你要是那么有钱就应该给我们的祖坟都立上一块碑。

“你狗屁都不晓得,立碑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个家族的大事。你以为有钱就什么都办得到?”我哥前言不搭后语,似乎还没过足嘴瘾,但朱北踢着田里的土块,根本就没听进去。

刚走到岔路口,我哥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杨祖献。说是牌桌都支起来了,炭火也准备好了,三个角色就差一腿了。我哥说:

“打牌有什么意思!天气这么好,要不把你家的狗带上去山里赶一仗吧?我都好多年没有吃到正儿八经的野猪肉了。”

但真正等到年夜饭吃到野猪肉时,朱中却没有什么胃口了。他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对于眼前的鸡鸭鱼肉,提不起丝毫兴趣。我爸抿了一口酒,笑着对我哥说:

“屋里的伙食就只能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就将就点,凑合着吃吧。等过两天看杨祖献能不能套到什么麂子肉。最近他真是走财运,光年前就套了三头上百斤重的野猪。”

我哥没喝酒,却把我弟朱北在祖坟前送亮时许的一个愿望抖搂了出来。朱北跪在坟前说是希望他爸爸别再赌牌了。人人都在笑朱北,说这个朱北真是懂事了。我奶奶还说,你们两兄弟倒是都从林子里拱出来了,你叔叔啊,他要是改掉他那个赌博的毛病,可能日子早就过得很好了,你看看他们过年也不回来,可怜的孩子就这样不管不问地撂在屋里。想想真是让人心寒。

我哥说,年轻人的事,你们老年人着急也没有用。你们自己平时少搞点工夫,搞不动了,自然而然有人会管你们。别像我寄爷,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什么福都没享上。

“那多不好意思。自己做得动,还要吃儿女们现成的,你要我们这些老家伙脸往哪里放啊。”

我哥打了个酒嗝,想说什么,却去夹了块骨头。啃完骨头,他又端起了酒碗,含混不清地说,来,一起喝一下吧。话刚落音,一只通体绿亮的蚂蚱就飞到他的胳膊上。他用手弹了弹,没想到那东西绕了一圈又飞了回来。谁也不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我妈说:

“你看看,你们这么多年也不回来,那些祖公佬儿都在想你们呢!”

年岁渐大,我妈和我爸一样,对人世充满了敬畏之情,认为这些虫子都是老人转世投胎后的精灵。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这个比我还小的女人,有点妖娆,但也还算正经,她是那么崇拜地看着我哥,好像我哥那里就是她的世界中心了。我突然发现,我那刚过门的小嫂嫂,脸色白净,鼻梁处的几颗雀斑和杨小朵的一模一样,浅灰中洇出点暗色。我妈不停地给人夹菜,忙个不停。几杯啤酒下来,我哥讲白话的兴致就刹不住了,那些城市的见闻在饭桌上慢慢氤氲开来,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半天回不过神。南方的生活如此复杂险恶,我爸我妈渐渐生出了些担心。我妈再次提起了神灵的事情,说起村里人的生死,一屋老少,都绕在那些无法解释的故事里,感慨莫名。那些热气腾腾的声音被我的眼睛推得很远,很远。我空空的耳朵里,只有对面山上树木被积雪压断的声响,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绵延不绝,一片混沌。

责任编辑鲁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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