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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的幸福生活

2009-06-29广雨辰

当代小说 2009年5期
关键词:大白话兰大哥儿

广雨辰

阿黄最大的志向就是在学校的对面开一家电子游戏厅。

阿黄是在初中刚毕业不久的时候说的这句话。阿黄是在和同窗好友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三个人坐在学校对面的小吃部吃着麻婆豆腐、青椒土豆片,喝着劣质散装白酒时说的这番话。阿黄的这番话引来了一阵嘲笑。这使阿黄在许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都感到有点儿难为情。但考虑到结婚以后,他只是和老婆在厂子旁边开了一个小食杂店,开电子游戏厅的想法对他来说也算是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了。

阿黄没开成电子游戏厅有多方面的原因。有家庭方面的,有社会方面的,也有个人方面的。家庭方面首先是阿黄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薪阶层,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生意,更谈不上有什么灰色收入。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攒那俩儿钱儿是准备给阿黄结婚用的,是不能轻易动的,没那份闲钱儿给他做生意。其次是在阿黄的父母的概念中根本就没有做生意的概念。在阿黄的父母的概念中,只要儿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能找个好工作,说个好媳妇,最好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就是他的幸福了,阿黄他爸常对阿黄说,钱没有不行,太多了没用,够花就行。社会方面主要是电子游戏厅几乎等同于赌博的代名词。干这种生意的人,必需具备两种因素。一是财大气粗,二是有公安背景的人在后面撑腰。这两种因素又是相辅相成的,财大气粗的人就不愁没有公安背景的人在后面撑腰,有公安背景的人在后面撑腰的人就不愁有朝一日财大气粗。而阿黄这两种因素都不具备。阿黄当时说要开一家电子游戏厅的时候,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也曾对他颇为另眼相看,只是阿黄接下来自报家门,说他不想上赌博机,只想上正常的电子游戏时才惹出一片嘲笑之声的。而开电子游戏厅不上老虎机、扑克机是不可能挣到大钱的。干这类生意一般刚开始也是不挣钱的,往往要先给游戏者点儿甜头,等到游戏者走顺脚了,玩上瘾了,再连本带利地一块儿赢回来。就难免会有倾家荡产者来游戏厅寻衅闹事。又打又骂又哭又闹寻死上吊的让人闹心,这时就得有公安背景的人在后面给你撑腰。倒不是做这种生意的人胆小怕事,而是生意场上图个吉利,谁都不愿意招惹是非,耽误了生意。个人方面就是阿黄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两三天能喝上一回二两劣质的散装白酒,哪怕顿顿都吃大葱蘸酱也能处之坦然。兰大头甚至怀疑阿黄那天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今后干点儿什么?套用句兰大头的话说,阿黄是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对了,还得补充一句,阿黄生性懒惰,早晨起来可以不洗脸,但是必需刷牙,一天三遍,决不含糊。

阿黄骨子里可能或多或少的有那么点儿恋父情结,经常把他爸老黄的“钱没有不行,太多了没用,够花就行”这句话放在嘴边。这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有些出入,阿黄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能印证弗洛伊德的理论了,可惜阿黄不是。阿黄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只是这男子汉活得或多或少的有那么点儿窝囊。就拿阿黄这个雅号来说吧,任谁都会首先想到是条狗的名字。而实际上这就是一条狗的名字。记得学校看电影,看的当年风靡全中国的功夫片《少林寺》,片中女主人翁的那条狗就叫阿黄。看电影的时候,谁也没有将这条狗和阿黄本人联系起来,看完电影回家,阿黄和几个同学走在前面,兰大头和几个同学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兰大头心血来潮,就冲前面大声喊了句阿黄。班级中只有阿黄一个人姓黄,他连想都没想就张口答应了,惹得全班同学笑声一片。连班主任也忍不住笑了。阿黄这才反应过来,脸儿红了,心里也是一百个不乐意。虽说不乐意,但他也笑了。笑得有几分牵强。这就是阿黄骨子里的那点儿男儿血性。从小到大,一直到走上工作岗位,娶妻生子都是这样。就这样,阿黄这个不雅的名字一直跟着他,寒来暑往从没有被人遗忘。阿黄虽然缺乏男子汉的血性,但他非常喜欢记仇。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就记仇了。兰大头有句口头禅,我脑袋大啊!他就把大字提到前面,把脑袋改成头,给对方起了个兰大头。不同的是,兰大头给他起绰号是当着全班,甚至是当着班主任的面叫出去的,他给兰大头起绰号是在背后偷着叫出去的。但不管采用哪几种方法,目的都是给对方起绰号,目标也都是让别人知道。从这点儿上说,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样也就不妨碍两人毕业后成为好朋友了。

别看阿黄骨子里没多少男儿血性,阿黄他爸老黄却宝贝得不得了。用他爸老黄的话说,这孩子除了有点儿太老实了,没啥别的毛病。要说老黄这话说得也在情在理儿,一个寻常老百姓家的孩子,你不老实点儿咋行?不信你就招出点儿灾惹出点儿祸试试,政府治不了你才怪呢!你别看人家招出点儿灾惹点儿祸啥事儿没有,到你这儿就不是那回事儿了。你知道人家父母都是干啥的吗?又有哪儿几个当处长的二姨或者是当局长的舅舅?你还想和人家比,你比得了吗?难道没听人说人比人不得活,货比货不得留啊?听说了就得安安稳稳地做人。阿黄从小长这么大,最让老黄满意的就从没给家里招过灾惹过祸,左邻右舍哪儿有不夸阿黄懂事儿的?懂事儿不惹事儿虽然是好事儿,可话又说回来了,谁家又靠懂事儿不惹事儿过日子啊?可问题是阿黄除了懂事儿不惹事儿之外,就再也找不出啥优点来了。比如说阿黄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结束了学业。再比如说老黄好容易办了个提前退休,让阿黄接了班。再再比如说到了结婚的年龄,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儿都娶妻生子了,可阿黄硬是找不到女朋友。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站起来不比别人矮,躺下不比别人短,吃的不比别人少,就是硬找不到女朋友。老黄就说,婚礼你也没少参加,再加女同学,见过的女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吧?你就不会自己处一个对象?自己不好意思就不会让兰大头、闫大明白帮你物色物色?阿黄就笑说,急啥?孙大白话比我还大一岁呢?不也没对象吗?老黄说,你跟他比啥?你看人家兰大头、闫大明白,儿子都满地跑了。对了,忘了交待了,兰大头、闫大明白在两年前先后结婚,每人生了个胖小子,老黄提起这事儿就眼馋。阿黄就不吭声。

老黄知道儿子是啥品性,指望他自己处个对象回来比让他自杀还难,只好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但也不知是咋了,介绍一个不行,介绍一个不行。有看不上阿黄的,也有阿黄看不上人家的。反正是看不上阿黄的多,阿黄看不上人家的少。都说病急乱投医,兰大头、闫大明白再来找阿黄喝酒的时候,老黄便叫过两人说,都挺大人了还整天在一起没正经的鬼混喝什么?有这闲工夫不会给阿黄介绍对象。说得阿黄脸上臊臊的。毕竟哥儿几个常在一块儿喝,阿黄很少买单的。

兰大头、闫大明白两人真就往心里去了。就给阿黄介绍了个辖县的姑娘。姑娘叫许秀芬,个儿不算高,就是略显得有点儿胖。老黄还真没看上眼儿,谁知阿黄却相中了。许秀芬那边也没意见。老黄一想,儿子已老大不小,难得有个相互能看

上眼儿的,既然他愿意就依着他吧。于是便会了亲家,在年底就给两人完婚了。

阿黄家住的市郊的一片平房区公房里,前些时搞房改,老黄又往厂里交了一千多块儿,公房姓私了。随即老黄又在院子里盖两间小房,以备阿黄结婚时当新房用。新媳妇娶到家,老黄一想,儿子这选择也不错,姑娘娘家离得远,说道也少,娶到家还可以当姑娘使。不想结婚才两个月,许秀芬就起刺儿了,说阿黄上班太远,吃不好饭,也休息不好,闹着要搬到厂子跟前儿去,其实是想在厂子跟前儿买楼住。早就有人对老黄说了,他这个儿媳妇在厂子跟前儿都转多长时间了,还以为老黄要给儿媳妇买楼住呢。老黄就找来阿黄说,你媳妇要在厂子跟前儿买楼的事儿你知道吗?阿黄不吭声。老黄说。你知道咱家啥条件,给你结婚已经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哪儿还有钱给你买楼?再说我和你妈也一天天地老了,我和你妈也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就不想跟我和你妈住近点儿?将来照顾起来也方便?阿黄说,想。老黄笑了说,那你就回去好好跟你媳妇商量商量。阿黄倒也听话,回屋就跟许秀芬说了。许秀芬不听还好,一听就火了,指着阿黄骂道,你个没心没肺的货色,也不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心疼你上班远,怕你吃不好睡不好吗?我怎么就想住楼了?你这不是往我身上扣屎盆子吗?你别忘了我是你媳妇,你往我身上扣屎盆子,你也得不了多少香去。阿黄说,你小点儿声,别让咱爸咱妈听到。许秀芬说。他们听见了又能咋的,我又没做亏心事。阿黄就不敢说话。

前后房相隔本来就不远,许秀芬又是扯着嗓子喊,老黄就是想不听也不成啊?老黄就泄气了,心想,老黄啊老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是个啥品性,你还难为他干啥?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老伴连忙拉住他问,你干啥去?老黄苦笑说,我能干啥去?没听那边骂起来了吗?老伴说,她愿骂你就让她骂,可别多事儿。老黄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走出去说,小许呀,爸想好了,给你们在厂子跟前儿买楼。果然许秀芬就不吭声了。老伴却吓了一大跳,急忙出来把老黄拽回房中说,你是不是疯了,给儿子结完婚,咱手里只剩不到一万块,那可是咱俩儿的养老钱。老黄说,先拿出来买楼,咱俩儿一两年也死不了,养老钱以后再慢慢攒。老伴说,最便宜楼也得三万多块呢,剩下的两万你咋办?老黄说,这事儿你别管,剩下的钱我出去借。

半个月后,许秀芬如愿以偿地住上了楼。那是一户只有四十二平方米的二室一厅的小楼房,顶楼,共花了三万六千块。按当时房价这楼有点儿贵,但许秀芬几乎一眼就相中了这套住房,最主要的是许秀芬相中了在这套楼房前面有一排新式小区都没有的仓房,并且这家的仓房靠着道边。前去交定钱时,阿黄还有点儿迟疑,毕竟比相同的楼房贵了三千多块呢,足足是自己五个月的工资。许秀芬却一口咬定说,就买这套了。别心痛现在多花的俩钱,靠道边的仓房收拾收拾就能干点儿小买卖,活动活动就把多花的俩钱挣回来了。老黄点头说,这话在理儿,就这套了。搬家没一个月,许秀芬就和阿黄把仓房收拾利落了,又请了几个人,打了一排货架子,又买了一节旧铝合金柜台,再借了点儿钱,进了点儿货,便像模像样地开起食杂店来。由于阿黄家离厂子近了,每天上班不用早起了,中午回家也能吃上一口热乎饭,没多长时间,阿黄便发福了。

阿黄自从结婚以后,几乎就很少和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哥儿几个凑到一起喝酒了。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哥儿几个喝酒,也很少想到阿黄。原因是阿黄刚结婚不久,和新媳妇的热乎劲儿还没过来呢,怕找阿黄频了惹新媳妇烦。阿黄其实也想那哥儿几个,但是没办法,他没有财权。想请哥儿几个吃顿也不行。哥儿几个请吃饭的时候,阿黄也去过几回,后来就不去了。是许秀芬不让去。许秀芬是怕阿黄回请。哥儿几个也知趣儿,再吃饭就不请阿黄了。

食杂店开张没多久,许秀芬就怀孕了。怀孕后就有反应了,呕吐得非常厉害。阿黄心疼媳妇儿。就劝她休息几天。许秀芬就在一个双休日将食杂店扔给了阿黄回娘家去了。阿黄早就盼着这一天,许秀芬前脚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邀请哥儿几个到他家里来喝酒。当时手机、电话还没普及,腰上能带个大汉显BB机就算不错了。哥儿几个也只有闫大明白腰间别了个数字的。阿黄就传呼闫大明白。闫大明白很快回话,阿黄就托闫大明白通知那哥俩儿,中午到他家喝酒。

阿黄做了四样家常小菜。阿黄认为喝酒调侃才是主题,所以就只做了四样家常小菜。刚摆上桌儿,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哥儿几个就到了。孙大白话扯着大嗓门儿说,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还以为你把咱哥儿几个都忘了呢?阿黄笑说,我哪儿敢呀!只要是哥儿几个坐在一块儿喝酒,嗓门儿最大,说话最多的那个肯定就是孙大白话,孙大白话不但现在能说,上学那时就这样。不管是上课还是课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有一回在上课时说话,班主任老师一连点了他几回名都不改,气得班主任老师走过来点着他的脑门说,说说说,就知道说。你一天哪儿有那么多的话儿?你都快成大白话了,明天你改叫孙大白话得了。无意中的一句气话,竟给他起了个绰号,哥儿几个一块儿玩的时候,互相叫着绰号玩,只有闫大明没有绰号。兰大头就说,哥儿几个关系这么好,俺们哥儿仨都有绰号,就你一个人没有,显得多不团结,你就闫大明白吧。就这样,哥儿几个的绰号就都叫出去了。有一段时间,哥儿几个相约着以后再也不互相称呼绰号了,但没过几天就忘到脑后了。

阿黄也知道自己难得请客儿,今天又没啥硬菜儿。就想打瓶像样点儿的。兰大头说,你快算了吧,咱们也没啥讲究人儿,喝点儿小烧得了。孙大白话说,就是。瓶酒我就喝不习惯,淡得水一样。闫大明白说,你还好意思说,挺大体格长个穷肚子。哥儿几个就笑了。

哥儿几个从小玩到大,脾气品性彼此熟到没法再熟了,说话也就少许多顾忌。几杯酒下肚,那哥儿仨就又数落起阿黄重色轻友,娶了老婆忘了朋友来。阿黄就笑说。别人不理解我,你们咋也不理解我?你们说我哪儿有时间啊?我这班儿虽不咋的,一天不去都不行。这不家里又开个食杂店,挣得虽然不多,一会儿也离不开人。再说你又知道啥时来买货的?再说我现在是爬坡阶段,哪儿能跟几位大哥比呀!

阿黄这话倒也没错。兰大头为人机灵,早就辞职不干了,自己干起了包工队。虽说也是小打小闹,但这几年的钱也没少挣,有哪几天不是喝得晕晕乎乎的?啥时兴的衣服没穿过?闫大明白虽说没兰大头风光,好歹也是吃香的电工,也没少利用双休日出外包活儿干,其实腰间的BB机就是最好的证明。孙大白话是差了点儿,但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用东惦念西惦念的。他阿黄就差多了,首先是家境就不及兰大头和闫大明白,其次是本人结婚又晚,底子又薄,开食杂店

借那俩儿钱儿到现在还没还上。眼见着又要多添一口人儿,多一口人儿就多一份子事儿,摊到谁头上谁不寻思?

其实哥儿几个凑在一块儿也没啥正经嗑儿,说白了就是在一块儿胡拉乱扯侃大山。但哥儿几个在一块儿侃得投缘,侃得投机。酒逢知己少,诗向会人吟。侃得投缘,侃得投机,酒就喝得多,不知不觉从中午就一直喝到了半夜十一点,喝得哥儿几个舌头都大了。兰大头就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回家,回家。闫大明白笑他说,是不是怕回家媳妇儿让跪洗衣板?兰大头说,你啥都明白,就是死的时候穿不上裤子。闫大明白说,死了也不知道了,还管穿不穿上裤子干啥?兰大头说,穿你个头,你不走,我可走了。闫大明白就想叫孙大白话一块儿走。孙大白话摆手说,你们谁愿走谁走,我不走。咋样?有媳妇儿不自由吧,听我的话,回去赶快把媳妇儿休了。嘻嘻哈哈地又说又笑,看着兰大头和闫大明白出门,两个人又接着喝,一直喝醉倒在床上。

其实阿黄说自从开了食杂店就更没时间和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哥儿几个凑一起喝酒了,完全都是托词儿。实际上是他觉得欠哥儿几个的饭太多,不好意思再去白吃。说白了就是阿黄做不了老婆的主,要不出钱来请哥儿几个。

要说阿黄也真可怜,从结婚那天就没一点儿经济自主权,开了工资一分不少如数交家,然后再就别想要出一分钱,除非是许秀芬高兴了主动给。可问题是许秀芬高兴了主动给也给不多,也就是个抽烟坐车钱,并且抽烟还不敢买贵的。后来家里开了食杂店,许秀芬就一分钱也不给了。许秀芬不给,阿黄也不要。其实也不怪许秀芬不给,现在离家近了,也不用坐车了。吸烟家里有,开着食杂店呢。想抽伸手只管拿,也用不着花钱买了,还要钱干啥?阿黄接班学徒学的是车工,这些年一直就没变工种,臭工人一个,一天累死累活的,也见不到啥奖金。好不容易评上了一回劳模,想着发几个奖金也存个小金库啥的,不料到他了这回,厂里改发实物了,连想存个小金库的机会都没有。就拿阿黄趁着许秀芬回娘家喝酒的事儿说吧,后来惹得许秀芬好不高兴。许秀芬说,你不知道家里还欠着外债呢?没事儿你在家里装的什么阔?狗身上穿上貂皮就能改姓不叫狗了。骂得阿黄灰鼻子土脸的,几天在家里都不敢出大气。哥儿几个再请客的时候,阿黄再也不敢到场了。

阿黄怕老婆全厂出名。工友们干了一天活儿了,都想着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几杯酒解解乏儿。不论谁叫他,阿黄就从没跟着去过一回。有时大伙儿为了乐呵,开资的时候每人凑上几十块儿钱儿,想喝酒的时候就凑到一块儿,找个小吃部,要上几碟小菜,再喝几两劣质散装白酒,也觉得挺惬意的。一个月能喝好几回呢,有什么法子呢?大饭店酒菜是好吃,但是太贵,一个普普通通工薪阶层哪儿能消费得起?这年月,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阿黄的一个徒弟就经常参加这种酒局。有一回就来找阿黄,阿黄摇头说,我家的小卖店还没人看呢,我哪儿有工夫去喝酒?有人就笑阿黄说,你可别吹了,你家不过是个小卖店,又不是啥大百货公司。照你说法,干大百货公司的人还不吃饭了?你是当不了老婆的家,怕凑了份子钱回家交不了差儿吧?阿黄说,你知道啥?做大买卖的,哪儿有自己守着生意的?做小买卖的才守着摊子呢。小卖店一天到晚主要靠中午晚上才能多卖点儿货,我不回去,我媳妇儿她一个人咋能忙得过来?那人说,你拉倒吧,你就是怕老婆。咱车间,不,是咱厂谁不知你阿黄怕老婆。阿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阿黄的徒弟忙打圆场说,你们就闭着眼睛埋汰人吧!师傅,你的份子钱我替你出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阿黄也是硬没敢参加。但阿黄在厂领导眼中,尤其在车间主任眼中绝对是难得的好工人。阿黄工作任劳任怨,从来不多言多语,虽说有时也难免使点儿小性子,但领导布置下来的活儿绝对按时完成。人嘛,又不是泥捏的,哪儿能没点儿个性呢?但好工人却不一定是劳模,劳模也不一定是好工人。好像这话儿挺矛盾的,可事实就是这么回子事儿。明知道不合理,却谁也没办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许秀芬生了,生了个小姑娘。初为人父,阿黄乐得合不上嘴儿,给孩子取名黄睿晶,有点儿期盼女儿聪明靓丽的意思。老黄的脸上却多了几许不快。老黄是想抱孙子。老黄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重的。他只有阿黄这么一个孩子,阿黄却给生个孙女。黄家香火到这辈就算完了。想想都觉愧对黄家的列祖列宗。

许秀芬是在市红十字医院生的孩子。是做的剖腹产。这年月,十个产妇九个剖,早已见怪不怪了。最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医生图省事儿。产妇上台,小刀一挥完活儿。二是院里要效益。都市场经济了,不挣钱哪儿行?医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张口吃饭呢,产妇要是都到医院来顺产,你让那么多医生、护士们都去喝西北风啊?三是只有上台手术,医生、麻醉师才能让产妇家属乖乖地双手呈上红包。否则你试试谁肯白送你一分钱才怪!如此利多,何乐而不为呢?其实医生的手段很简单,也非常奏效。说白了就是连蒙带吓,说产妇的骨盆狭小,孩子的身体太大,或者说孩子的体位不正,再或者说产妇的羊水已破等等等等。住院的多数是年轻的小夫妻,有几个见过、懂得这阵势的?你不乖乖就范才怪!反正现在夫妻大多都只要一胎。就算是你想要二胎,也是三四年抑或是八九年之后的事儿了,那时刀口早就长好了。只是到时候难免还得挨上一刀。

许秀芬在市红十字医院挨了一刀,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还花去了一千七、八百块钱。那阵子正赶上单位的活儿忙,请不下来假,阿黄就把他妈接到医院伺候许秀芬,把他爸老黄接到家里守着食杂店。老黄脸色黑黑的,摔盆子打碗儿说,生个小丫头片子,也用着给他攒钱说媳妇儿了,还这么忙碌干吗?阿黄知道他爸老黄心里是咋想的,知道他爸老黄心里不痛快。但就是不知道咋劝解。阿黄就装傻,就装听不见。

七天之后,许秀芬出院,阿黄依旧把他妈接到楼上伺候许秀芬,把他爸老黄留在食杂店里照看着生意。别看楼上楼下住得这么近,老黄硬是没上几回楼去看孙女,并且只要阿黄在店里,他就回家,风雨不误。

许秀芬就不高兴了,满月后婆婆回家,她就把邪火发在阿黄身上了。指着阿黄骂,你瞧瞧你爸那表情,好像我有多大罪过似的。没生出儿子都怪我呀?你种的茄子还能长出辣椒啊?再说生姑娘又怎么了?姑娘还得用命担呢!要是没命担,姑娘还没有呢!难道姑娘不是你们老黄家的种啊?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啊?我就没瞧过像你爸那样的人!拉着脸给谁看呢?告诉你,你爸不是不稀罕姑娘吗?睿晶长大了我一天也不让上他家去,他稀罕孙子看谁家孩子好去抱养一个去。阿黄本来就有点儿怕她,这事儿本来又是他爸老黄不在理,就更不敢搭腔了。

孩子都是自己的好。睿晶刚生下时,老黄确实没啥感觉,等到孩子稍大了几

个月,会逗人儿会笑了,老黄就开始喜欢上了,一天不见上一面就想,总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孩子忌奶后,老黄就把睿晶接了过去,有时阿黄两口子想,老黄也不让接回去。时间一长,睿晶就把爷爷家当成自己家了,偶尔回家住一天,还觉得不太习惯。有几回又哭又闹着找爷爷奶奶,无奈之下,还得阿黄连夜给送回去。到了上学的年龄,干脆就不回来了,搞得阿黄两口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

有了女儿之后,阿黄的借口就更充分,和兰大头哥儿几个凑一块儿喝酒的时候就更少了。时间一长,还真的就有那么一点儿生分了。

突然有一天,阿黄在单位接到了一个手机,电话是孙大白话打来的。这时手机、电话已经得到了普及。孙大白话电话那边说,这么多年没联系,想没想我?阿黄说,怎么不想。孙大白话说,净玩虚的,想咋不打电话联系?阿黄笑了说,你咋知道我手机号的?孙大白话说,你就是躲在耗子洞里我也能把你揪出来,别说一个破手机号了。阿黄说,你才是耗子,咋的,想请我吃饭呀?孙大白话说,请你吃饭?我都快饿半个月了。说笑了一回,才进入正题。孙大白话说。哥们儿现在遇到难题了。有事想求你。阿黄说,我能办啥事儿?孙大白话说,哥们儿今年处了个对象,比我大两岁。离婚的,带个孩子,反正我认为挺合适的。哥们儿准备结婚了。阿黄说,那恭喜你了。一个离婚的,搬一块儿过不就完了,还准备结啥婚呀?孙大白话说,你这话说的,人家女方同意我也不能这么做呀!咱哥们儿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咱得对人家负责任啊。阿黄心中就是一动,果然孙大白话是来借钱的,张口就借五千块。阿黄说,兰大头、闫大明白不都混得不错吗?你咋不管他们借?孙大白话说,闫大明白已经借我一万了。兰大头就别提了,钱都押在外面了,他自己连零花的钱都没有。阿黄说,我就更没钱了!你知道我也一直没做啥买卖,就靠这点儿死工资和小卖店挣那俩儿钱儿,也就勉强混个温饱。孙大白话说,你少跟我哭穷。我也不管你咋办,反正明天我到你那取一千块钱。阿黄还想推,孙大白话就收线了,

阿黄为难了。回到家,硬着头皮对许秀芬说了。许秀芬立刻拉长了脸,阿黄倒也知趣儿,忙说让他回绝了,许秀芬的脸才缓了过来。

第二天,孙大白话打来电话,阿黄心就直打鼓,第一遍竟没好意思接,第二遍时才接了。不等孙大白话张口,他便哭穷说家中实在没钱。孙大白话也没说别的,连结婚日子也没讲就收线了。阿黄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有点儿失落,心想,这二、三十年的朋友算是绝交了。又沉寂一段时间,孙大白话突然来电话了,阿黄挺高兴的,心想,还是多年的老朋友。谁知接起来却是兰大头,说闫大明白出事儿了,现正在市医院手术室。阿黄赶紧请假回家,向许秀芬要了一百块钱,打车直奔市医院。原来闫大明白干私活儿时被高压电打击断了右臂,正在手术室做截肢,孙大白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阿黄也不冷不热的。兰大头也没了以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穿的竟然是前几年流行过的老款式。这让阿黄很意外,尤其是孙大白话那个样子,这让阿黄很伤感,心想,没想到多年没聚的哥几个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聚齐了。孙大白话也到底还是记仇了。事后阿黄才知道,孙大白话本来打算得挺好,没成想女人是个女骗子,骗走了他借的一万多块钱以后,早就不见了踪影。那段时间,孙大白话差点儿得了魔症,还哪有心情和他亲热?

阿黄下岗了。

阿黄买断了工龄,一下子得了好几万块。阿黄家的存款也在一夜之间突破5位数。老厂子宣布破产,卖给了一位个体大老板。不管老板咋换,总得有干活的吧?阿黄一直就是个好职工,任劳任怨的,哪儿个老板不喜欢这样的职工?于是阿黄就幸运地被老板留用了。阿黄还是干车工。老本行。两口子暗自庆幸了没几天,阿黄就有点儿吃不消了。原来企业以前姓公时管理得不是很到位,活儿再紧,最多也就双休日加俩儿班到头了,每天还都按时按点儿地上下班。可是企业现在姓私了,管理方式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每天中午只给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阿黄家离工厂这么近,也被迫带饭到厂里吃,一个月到头没有双休日不说,就是法定假日也难得放假。这也罢了,最令阿黄吃不消的是天天都得加班加点儿玩命地干,六七点下班回家吃饭都是早的,十天至少得有七八天半夜九、十点以后下班,脏点儿累点儿倒也罢了,问题是挣的钱一点儿都不比姓公时多。干废了点儿活儿还得罚款,一月下来,三罚两扣的有时竟比姓公时挣的还少。午休吃饭的时候,哪儿个不是牢骚满腹?甚至有人说私人老板比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还黑呢,一天十四五个小时,拿我们当叫驴呢!再这么下去,不伺候他狗日的了。可是说归说,牢骚归牢骚,第二天该上班时没有一个不来的。毕竟这年月最不金贵的就是人了。不信你就别来,不用两天,准保有人顶了你的窝儿。

工友们不发牢骚还好点儿,这一发牢骚,阿黄就感到浑身上上下下哪儿哪儿都疼。其实这也难怪,车工是力气活儿,钢件、锻件都得用双手搬上机床才能干活儿,血肉的躯体,一天十四、五个小时,天天如此,有几个能挺住的?有时下班回家,累得连饭都懒得吃。有一天,阿黄心情不好,一连干废了两个活儿,老板就火了,将阿黄臭骂一顿,还说不想干了就早点儿滚。阿黄当时没敢吭声,回到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我干活儿挣钱,又不是奴隶,他凭啥骂我?不就仗着有俩儿臭钱儿吗?我们没钱人就该死呀!再说有钱多啥?我还不伺候你了呢!我又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想着想着又想到兰大头、孙大白话、闫大明白哥儿几个身上了。记得当年兰大头说他最大理想是开一家养殖场,专养各种世界名狗。兰大头说世界名狗都很值钱,一条就值几万甚至十几万。兰大头甚至连养狗的书籍都买回来了,但他最终没有养成狗。毕业后就去了建筑公司上班。学了几年装修,就辞职干起了包工队,那几年钱没少挣,挣着挣着就有了野心,嫌小打小闹挣钱太慢,就承揽了一个大活儿,没成想一下把钱赔了进去。外单位也有几家欠他钱的,可是都要不上来。起诉到了法院。官司也打赢了,也申请执行了,但就是执行不回来。这几年连门都不出,怕遇到讨债的。穿的也一直是前几年流行过的旧衣裳。闫大明白的理想是学一门技术。考个八级技工。按闫大明白的说法,八级技工相当于大学副教授,单位的正科级。一月工资三百多块。而那时政企还没分开,一个普通工人一月工资也就二百块左右。毕业后,闫大明白还学了一门技术。闫大明白在单位学的电工,虽然没如愿考上八级技工,但却不耽误他挣钱,不耽误他交朋友。闫大明白便利用节假日在外面包活儿干,钱是没少挣,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在一次给外单位调试高压变电系统时,一不小心被夺去了一条手臂,而且还是最重要的右臂。缺了条手臂,电工做不成了,幸亏他手臂好时经常帮领导家干活儿,领导看他可怜,就在单位给安排了个看收发的活计儿。再有钱啥用?毕竟人是残了。孙大白话的理想是当一名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官虽不大,但手下也管着好几十号人呢,也是威风八面。但孙大白话除了扯闲篇还行,一接触到正经事儿,手脚都不听使唤,尤其是爱头脑发热。这类人是不可能成事的。要不他也不会让个带孩子的女人骗走一万多块钱了,直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有,就更不用说在单位更上层楼,当什么车间主任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到处都搞改制,办下岗,他就是当上车间主任不也得卷铺盖卷儿走人?自己混得虽说不咋样,好歹也有十几万的死期存折,好歹还有个收入较稳定的食杂店,虽说这年月超市越来越多,批发点儿越来越多,但普通老百姓还是离不开食杂店。这样一算,哥儿几个还属他混得有模有样呢。这样一想,就心满意足了,就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阿黄还是气不顺,就对许秀芬说,这一天到晚这么干,谁能受得了?再干个一年半载的,我就不干了。许秀芬说,你才多大?人家老马都五十多了,比你大十好几岁,人家还没说干不动呢。阿黄说,他啥体质?我啥体质?我能跟他比吗?我从小体质就弱,现在还不到四十呢,就浑身上上下下哪儿哪儿都疼,再这么干下去,用不几年,我就交待了。许秀芬也不知道阿黄今天哪儿来的这么大邪火,但体谅到阿黄这阵子上班挺累的,也就没再招惹他。

一年后,阿黄不管别人咋说咋劝,真的就辞职不干了。活了快大半辈子了,大事儿小事儿阿黄从没自己做过啥主,没想到这一做主就是这么大的事儿。许秀芬知道阿黄的品性,别看他老实巴交的,一旦认定了死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只好顺着他了。辞职后,阿黄便专心经营起食杂店来,虽说也挣不多少钱,但最重要的是开心,尤其是每天晚上都能在喝上二两劣质散装白酒之后美美进入梦乡。

阿黄认为,这才是生活。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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