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理想
2009-06-29梅伟
梅 伟
春子懒洋洋地斜倚在墙边儿,眼睛盯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看他目不转睛的样子,就悄悄地绕到他的身旁,猛地一揪他的耳朵,把他吓了一跳,他说:别闹别闹,人家正难受呢。
我赶紧松了手,问:怎么啦?上午不还好好的吗?
上午是好好的,中午吃了点儿剩饭,这会儿就开始难受,胃不舒服。
那就去医院吧。我十分关心地说。
算了吧,忍一忍再说,没准儿过一会儿就好了呢?春子仍然懒洋洋地说,眼睛也没离开马路上的车辆。
我看子一下周围,见没有那些聊友们,就问:他们还没来?
马上就来,你看,老伴来了。
我扭头一看,果然见到老伴一瘸一拐地从马路那边儿正往这儿走呢。我冲他扬了扬手,老伴马上也冲我扬了扬手。我看到他在努力加快步伐,一左一右地摇晃着身子,奔着我们这个“联合国”的地界来了。
说是联合国,其实就是一帮子闲人凑在一起胡说乱侃,不是闲人的人们便把这儿叫做联合国。本来是嘲讽调侃的意思,可是这帮子闲人觉得挺好,自己倒认真地叫了起来。
正是春末夏初不冷不热的季节,街道上一行行的树木已经是绿树成荫了。下午的太阳挪到了西半拉的天空中间儿,阳光温柔地洒在人们身上,让人感到十分的惬意。正是聊天儿的好季节,闲人们吃饱了没事儿干,只要不下雨,每天准保来这儿两趟,春子的修车摊儿也就热闹了。
老伴那条不听使唤的腿走起路来着实有些费劲,但他仍然卖力地挪动着它,左半拉胳膊也随着腿的挪动前后摇晃。他走过来,边往凳子上坐边说:他妈的真累,这半边儿身子一点不听我的命令。
我捂着嘴“嘿嘿”地笑。
老伴扭头儿看着我说:你小子笑什么?肚子里没憋什么好屁吧?
我笑得更厉害了,我对老伴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不是,你这小子一笑准有坏事,不然你不笑。
我说,是吗?我要是一笑有好事呢?
你要有好事,我给你来个正步走。怎么样?
就他妈你还正步走哪,你要能正步走,我马上就把医院的院长杀喽。
老伴“嘿嘿”地笑了,说:得得得,算我说话没边儿,吹牛还不行吗?
吹牛?吹牛怎么办?咱这儿的规矩是什么?
抽小嘴巴儿,抽小嘴巴儿。老伴说着把脸偏过来,我伸手轻轻地掮了他,的脸一下,然后我和春子都大笑起来。
老伴好像很疼的样子,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脸说:掮也掮了,这回你得把那好事儿说说了吧。
哪有什么好事呢,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故作平淡地说。
老伴急了,伸出手来就要掮我。我边笑边急忙攥住他的手,故意不让他掮着我。闹了一会儿,我怕他摔着,就把他摁到了破沙发上。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再和我闹得摔坏了,我负得起责任吗。我停住了笑说:真有好事儿。你听我说。
老伴虎着脸说:说,今儿你要说不出好事儿来,我得把你的脸掮肿了。
我说:真有好事儿,真有好事儿。今年马上要给退休职工涨工资了。
是吗?!老伴马上坐直了身子,左边那条不随意的胳膊支在左腿上,那样子像正在参加党委会的领导干部,然后一脸的郑重其事,问我:要涨多少?
涨多少嘛,我可说不好,反正要涨。看着老伴那副领导的模样儿。我又忍不住笑起来。
老伴觉得受了我的戏弄,又伸出了右手,要打我的脸。我忙拦住他,指着正推着轮椅车走过来的小车刘说:我没蒙你,不信你问问小车刘,看涨不涨工资?
老伴马上冲着小车刘喊道:小车刘,今年涨不涨工资?
小车刘看也不看老伴,仍然慢慢地推着他的轮椅车,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
嘿!这个老东西,二分钱的小水萝卜还拿一把儿。老伴站起来,顶住小车刘的轮椅车。你说不说?
我说什么?小车刘不动声色地问。
说说你涨了工资没有。
我涨不涨工资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当然和我有关系啦,你涨了,我也要涨,咱们都是退休职工嘛。
那可不一定。
你就说你涨了没有吧?
我呀……小车刘故意不说。
你倒是说呀,涨了没有?
小车刘看看老伴,慢吞吞地张了张嘴,老伴说:涨了?
小车刘仍然不说话,而是将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
老伴着急地说:你真急死人,长不长你倒是放个利落屁呀。
我是涨了,可你涨不涨我不知道。
你涨了我就得涨,咱们都退休了嘛。
那不一定,我是事业单位,你是企业单位。
事业企业不都是国家的?
都是国家的没错儿,可待遇不一样啊。我们事业单位这几年年年涨工资,你们企业涨了吗?
老伴立马儿没了话儿,过了一会儿说:还是你小车刘有运气,你要是不调到火葬场,你今天能年年涨工资?
当年小车刘在弹花社当副主任,领导着三十几个职工,每天在乌烟瘴气的破车间里弹棉花,一天下来连咳出来的痰都是棉花毛儿。后来。民政局新建了火葬场,需要一些干部和职工,就挑上了小车刘,让他到火葬场去当主任。那时候小车刘不愿意去,说那地方不好,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晦气。其实,小车刘不去火葬场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候,火葬场是死工资,一月就那俩钱儿,除了死工资什么外快也没有啦。弹花社呢,买卖红火,工资记件,多干多得,小车刘在那又是领导,工资肯定比工人多拿好多,他能愿意去火葬场吗?
可是领导不干,对小车刘说:你是国家干部不是?
小车刘说:我是国家干部。
领导又说:你是共产党员不是?
小车刘一下子没了底气,嗫嚅着说:我是、是共产党员。
那你为什么不服从调动?
小车刘没话了,可还是拖着不去。他又和领导僵持了半个月,领导发话说,再不去就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这才把小车刘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夜收拾了办公桌里的几个破本儿、破笔,麻利地去了火葬场。因为他不能坚决干脆彻底地服从上级的调动,原本上级决定他是去火葬场当主任的,这一下子降了级,成了副主任,弄了个平调。
老伴原来也是弹花社的工人,“文革”中刚分到弹花社,便跟着老工人给小车刘贴大字报,说小车刘跟社里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会计有一腿。其实老伴也不知道小车刘有没有那回事儿,一个刚进厂的小徒工,跟着师傅跑呗。但是甭管怎么说,在“联合国”老伴最了解小车刘这段历史。又熟得很,前些年就经常拿小车刘开玩笑,说他是个小鬼儿,专管往阎王爷那儿送人。这些年老伴不拿这个开玩笑了,因为一是这些年企业不行了,比不过人家事业单位了,人家事业单位是吃皇粮的,旱涝保丰收,不怕天灾人祸:如今这年头儿,甭管干什么,只要能多挣钱,那就是好工作。二是老伴得了脑血栓,半边儿身子不利落,虽然才五十多点儿,反倒没有七十多岁的小车刘麻利,所以,现在的老伴心里头非常羡慕小车刘,后悔当时自己没这个运气,开起玩笑来也觉得底气不足。
这几年,事业单位连着涨了几次工资,企业单位一次不涨,两种单位职
工的工资一下子差了一半儿,让企业职工叫苦不迭。这些年企业的日子十分不好过。下岗的、买断的,还有停产的,反正企业工人过得挺难。老伴就是从企业退休的,退休工资没法儿和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比:而他又因为工资低,整天生闷气,说现在的分配制度不合理,怎么都是社会主义,都是一样的八小时工作制,凭什么事业单位的职工就多拿钱,我们企业职工就少拿钱?
小车刘就爱听老伴说这个,不说都逗着他说。等他说上了劲儿,小车刘就在一边儿敲边鼓儿:老伴啊,这事儿是不合理,你应该去找找领导。
找领导?他们整天就知道喝酒,还管我这事儿!
那就往上找,区里不行找市里,市里不行找中央,反正你退休了也没事儿。找去呗。小车刘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老伴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中央定的政策,我去找就能改喽?
那可是没准儿的事儿。这些年企业工人没拿上钱,中央大概不知道这种情况,你要去一反映,领导一重视,这政策就变了,企业工人就拿钱多了。
老伴知道小车刘在拿自己开涮,可也没办法,垂头丧气地嚷嚷:真得去找他们,不行就组织一帮人。找区领导说说,让他们给反映一下,给工人改变一下生存状态。
小车刘说:你去呀,你去呀,你要是去了,你就是为民请命呀,那是了不得的人物啊,闹不好没准儿闹个中央委员干干,
听到这儿,我对老伴说:甭听小车刘的,他那是气你呢。再说你不是每月还有600多块钱吗,够你吃饭不?够吃那就得了。你去请命就听你的?国家政策不是三天两晌午就能改的。
老伴说:我就不明白,咱们工人整天撅着屁股干活儿,直接为国家创造财富,怎么就挣得少呢?怎么就比不过不直接创造财富的人呢?我真不明白?!
我说:不明白吧,你那榆木疙瘩脑袋是不明白。我告诉你吧,现在是知识社会,要用脑子挣钱,不能用屁股挣钱。
那不可能!老伴大喊一声儿,现在多少人用屁股挣钱呀。
用屁股挣钱?我斜眼看着老伴极其不满地反问。
是呀,就是用屁股挣钱呀。老伴也斜陵着我。
你行吗?!我气愤地说,你去用屁股给我挣一分钱看看!
老伴眼睛翻了翻,不说话了。
郭厨子正当壮年,四十多岁,膀大腰圆,也爱来“联合国”聊天儿。郭厨子爱吹,每次一来就跟我们吹他的大油饼,说他在食堂做早点就爱炸大油饼,他炸的大油饼又喧腾又肉头儿,香,大家伙儿那叫个爱吃。只要他在饭馆一炸油饼,吃的人都排长队,
我故意问他:你干吗不炸油条?难道就没有人爱吃油条?
这你就不懂了吧。郭厨子把他那个肥大的屁股撂在了小板凳上,一边儿比划一边儿说,你不知道,这为什么只炸油饼呢?
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郭厨子不满意我的发问,使劲儿瞪了我两眼说,炸油饼比炸油条省事儿,明白了吧?
我说:不都是在油锅里炸吗,有什么省事不省事的?
棒槌了吧,说你是个棒槌一点不假。
我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油饼比油条省事,只好同意郭厨子对我的评价,说:我就是个棒槌,您就当一回老师,我就当一回学生,行了吧?
郭厨子乐了:行,还是虚心好学的。得,冲你这谦虚劲儿,我就把地雷的秘密告诉你。那个油饼呀翻一个个儿就熟了。
油条也可以翻一个个儿呀?
油条不行,油条得老转着翻才行哪。
我有点儿明白了,可刚才郭厨子那牛逼劲儿实在让我憋气,我知道他现在下岗了,他工作的那个饭馆儿让人家一家公司兼并了。兼并的公司只要地方儿不要人,职工只好都回家待着,而且一分钱工资没有。我故意气他:那你现在是炸油饼啊还是炸油条呀?
郭厨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嘴说道:我他妈的现在什么也不炸。
我说:干吗什么也不炸呀。大家伙儿那么喜欢吃你的大油饼,你还不多炸点儿。
郭厨子这会儿琢磨过味儿了,伸出他那又粗又圆的胳膊朝我晃了几晃说:你是不是找不自在?
我赶紧作投降状,高高地举起双手,嘴里说:我错了还不行?
周围的春子、老伴和小车刘全都笑了。
郭厨子说:那个公司太缺德,占了我们的饭馆儿还不让我们上班儿,我们全体职工找那个缺德公司了,我们就一个要求,我们要上班!
春子问:答应你们的要求了吗?
没有。缺德公司说让我们找饮食公司去,我们不是归饮食公司管嘛。
干吗找饮食公司呀?
缺德公司说把钱都给了饮食公司了,他们和我们职工没有任何关系。
春子很发愁地问:那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们全体职工一起去找了饮食公司,要求解决我们的工作问题。郭厨子十分气愤地说。
那你现在还不如我哪,你看我买断工龄以后。虽然没人给我工资了,可我每天在这儿修自行车还挣二斤馒头钱呢。
你就谦虚吧,二斤馒头?二斤馒头你就干了,我给你估摸了,你每天起码得挣一只烤鸭钱。我觉得彻底揭穿了春子的“谎言”。
老伴也说:春子在这儿修一个月的车,得顶我三个月的退休工资。
春子说:你真是瞎说,我可顶不了你仨月工资。
那咱俩换。说实话,我现在的理想就是退休工资1500块,老伴挥舞着右胳膊说。
春子看了老伴一眼,慢腾腾地说:行啊,你把你的工资给我,我坐在那儿;我把我这修车摊儿给你,你来挣我的1500块,怎么样?
老伴说:你费什么话呀,我这半身不遂能修车吗?
春子仍然慢腾腾地说:你的理想不是1500吗?啊,待着就想拿1500啊?
小车刘也待着,人家就是1500啊。老伴指着小车刘说。
小车刘笑着说:我那是当小鬼当的,谁叫你不当小鬼呢。
老伴又没话了。
胖子51岁了,也是修车摊儿的常客,一天必来两次,每次两个来钟头儿。胖子有点儿头脑,平时也爱看个书报什么的,知道一些当前的国内外大事。他看不起老伴,说老伴像个老娘们儿,嘴巴絮絮叨叨,屁大点儿的事儿能说上半天儿。
胖子是去年病退的,是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其实他根本就没有那病,是拿了别人的x光片子,又花钱找大夫做了一套假病历,复查时又给大夫塞了红包,又装成走不了路的样子,他就很轻松地在五十岁时病退了。
我还是非常同情胖子的,他们厂子十来年发不出工资了,有时发点儿,有时不发。家里过日子根本指不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胖子就搞了个假病退,虽然才500多块钱,好歹是每月有了退休费,一个人吃饭没问题了。
可是我对胖子的病退还有疑问,干吗非要用腰椎间盘突出这个病而不用其他的病去办病退。胖子看老伴坐在旁边,就把嘴附在我的耳朵边儿上说:这个病当场查不出来。
那大夫当时让你照片呢?
不可能,他都收了钱了还为难你。当时的检查就是走个过场,其实谁心里都明白。
嗨,闹了半天儿是这么回事。
老伴看我俩咬耳朵,就问:嗨嗨,说什么哪?那耳朵快咬掉了。
胖子一笑:退休职工要涨工资啦!
小车刘都涨了。
那是事业,这回是企业。
真的?怎么涨?能涨多少钱?
瞧把你急的,眼珠子都蓝了,跟我们家的波斯猫似的。
老伴不高兴了,嘴里咕噜道:这人真没劲儿。
胖子一看老伴不高兴了,脸上马上堆下来很多的笑,赶紧哄他:你瞧瞧,你瞧瞧,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嘛,你就急了,你不识逗。
老伴头扭在一边儿,不理他。假装跟春子说话。
嗨嗨嗨,老伴同志。胖子嬉皮笑脸地凑到老伴身边儿,递给他一棵烟,你真是的,开个玩笑嘛怎么就恼了?我告诉你退休工资怎么涨。
我不听行不。
胖子说:不听不行,我今儿非得告诉你。
其实胖子根本不知道工资怎么涨,他说涨工资只是逗老伴玩儿。可是现在老伴恼了,得把他逗乐了才行哪,不逗乐他下午怎么见面儿。想到这儿,胖子又凑了凑,把烟塞到老伴手里,说:听说是这么涨。
老伴这时已经把烟送到了嘴边儿。
听说是这么涨。胖子边说边看老半的脸色,见他还不说话又说:听说是这么涨,听说是这么涨。
老伴已经把烟点着了,吐出一口烟雾来,说:你倒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啊,到底怎么涨?
一看老伴说话了,胖子知道没事儿了,可胖子并不知道工资怎么涨,他这会儿还不能说他不知道怎么涨,那不是又招老伴的数叨吗。所以胖子就开始瞎说:今年哪,涨工资的形势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啊。先给事业单位的同志们涨,然后嘛再给企业单位的同志们涨。
老伴说:行啦行啦,别讲大好形势啦,我现在就想听听我们工厂的工人能涨多少钱?
小车刘,你涨了多少?胖子拿出他当车间主任那会儿的派头儿。
小车刘坐在轮椅上,眼睛瞟着老半,慢腾腾地掏烟。
老伴看小车刘的架势就生气,说:甭他妈问他,瞧他涨了100多块钱美的,连句人话都说不出来了。甭问他胖子,你说,说不准没关系,说个大概齐儿就行。
小车刘这会儿偏偏说话了:我今年涨了166块:每月166哇,够买多少斤鸡蛋啊。
老伴说:还噎死你呢。胖子,不理他,咱们是一路子,咱们到底能长多少?
大概能涨40来块吧。胖子作思索状。
才涨40来块,连小车刘的四分之一都不足。老伴自己磨叨。
小车刘虽然腿脚不灵便,但他特别注意锻炼身体,无论冬夏,每天早晨五点钟必定起床,洗漱之后,便推着轮椅出门儿,到街边花园打太极拳。他认为自己年岁大了,腿又不利落,最好的锻炼方法就是打太极拳,太极拳动作缓慢。特别适合老年人。他跟别人说,跑跳是年轻人的事儿,咱们岁数大了,什么锻炼都不搞,就是打太极拳。所以,小车刘天天早上打太极拳,两套太极拳打下来,浑身已是微微冒汗,特别舒畅。他随身带着一个不锈钢的暖水杯,此时拿出来。拧开杯盖儿,慢慢地嘘上几口气,再慢慢地喝上几口水,顿觉肠胃从上到下都通了。
小车刘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那是用枸杞、红枣、冰糖、好茶叶和葡萄干什么的泡的,叫什么三炮台,说养身体。小车刘有个想法儿,这么大岁数了,不好好保养身子可不行。咱又有钱,留着它干吗,花吧,保养身子吧,保养好了多活个十年八年的,那才是正路。
这是小车刘的想法儿,这个想法儿驱动着他每天打太极拳,喝三炮台吃小包子。
这一切做完之后,就到了小车刘自定的早饭时间。他的早饭一定要到离公园不远的欣欣包子铺去吃,虽然那里的包子贵一些,但那里的包子味道好、品种多。再说贵一点儿怕什么,他有钱哪。小车刘心里有个小九九。自己这一个月一千五六的工资,花不了呀,吃才能吃几个钱?所以,他对吃是非常讲究的。小车刘的包子一天一样,今天吃羊肉大葱的,明天吃韭菜鸡蛋虾仁三鲜的,后天就要吃猪肉香菇的了。粥也一样,今天大米粥,明天小米粥,后天可能就是八宝粥了。
包子和粥是吃饭馆的,咸菜却是自己带的,小车刘嫌饭馆的咸菜不好吃,就总是自己带点儿六必居的小咸菜,就着粥和包子,有滋有味儿地吃。他把吃作为自己的第一件大事儿,十分注意饭菜的营养和质量。因为小车刘注意吃,注意锻炼,他的身体一直不错,他说了,这年头,把自己的身体保护好是真的,别的都是瞎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小车刘今年76了,耳不聋眼不花,脑袋瓜子灵得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思维敏捷。他的脑瓜子就是灵,一般人转不过他,别看老伴才50多点儿,可像他那样的三四个绑一块儿,未必能绕得了小车刘。
小车刘心里根本看不起老伴,要钱没钱,要脑子没脑子,整个一个废物点心,还整天唧唧呱呱地说嘴,还老嫌退休工资少。小车刘心里说了,就你那样儿,每个月给你五六百就行啦,你就念叨社会主义的好吧。要在旧社会,你早他妈的饿死了,还每天坐这儿贫嘴薄舌?
老伴从来不去欣欣包子铺吃早点,对他来说,那个饭馆的包子太贵了,是高消费,吃不起。有几次小车刘在饭馆门口碰见老伴,拉他进去吃包子他都不进去,惹得小车刘心里直笑。老伴的早点一般是在家里吃,炒点儿昨晚上的剩米饭,熬点儿小米粥,切点儿自己腌的咸菜。顶多是实在想喝老豆腐了,老伴就从家里端个大碗,到小饭铺买一碗,临走还得多盛人家饭铺点儿老豆腐卤儿。
老伴在生活上没法儿和人家小车刘比,退休工资不一样,不但不一样,差得又那样多,自然在吃上喝上就不能比了。小车刘吃什么,光看脸色就看得出来。小车刘那脸色,红光满面,透着精神。七十多的人了,底气那叫足,说话简直是声若洪钟。老伴才五十多岁,说话都不如小车刘,底气不足呀。
现在人们都说,这富人都扎窝儿。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这人真是越有钱越有钱,不但老一代有钱,小一代也有钱,都奇了怪了。小车刘家就是这路子,不但小车刘退休工资高,他的子女们工作都不错,挣得一个比一个多。街坊们都说,小车刘前辈子积了什么德?
老伴就不行了,他的退休工资不高,身体还有病。半身不遂,高血压。还有糖尿病,每个月光吃药就得二百来块。媳妇儿也退休了,工资比老伴高,但高得不多。最让老伴操心的是自己的儿子,二十五六岁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还整天伺候着烟酒。
前些日子操心儿子找了个工作,给人家一家矿泉水公司送水,干了一天就不干了,说受不了那个累。
老伴也没办法,看见儿子就生气,怎么瞅怎么有气,干脆出来,到修车摊儿聊大天儿吧,这么着心里还高兴一些。
这就又看见小车刘了,他正在晒太阳,看见老伴拐拉拐拉地过来了,就没话找话地对老伴说:这回企业退休职工是要涨工资了。
老伴以为小车刘又是哄他玩儿,不信。说没看见文件。
你是看不见文件,就你那工人级别。小车刘故意气他。
你那级别看得见,谁不知道你是副科级呀。老伴也不示弱,反唇相讥。
小车刘吃硬不吃软,见老伴今天气儿不顺,马上收起了刚才的模样儿
和口气,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认真地对老伴说:你们企业真的要涨工资了。
老伴还是不太相信,可是看小车刘那认真的样子,又想早一点儿得到消息,因为他毕竟太想涨工资了,但又怕小车刘耍他,于是就瞅着小车刘不说话,
不想听啊?小车刘一看老伴的模样儿,就知道老伴心里的想法,就开始逗他玩了。不想听啊,那我就憋着这个屁,不放了。说完,脑袋扭了个180度,拿后脑勺对着老伴了。
老伴一看小车刘这样子,心里就生气,可他又特别关心涨工资的事情。虽然他对小车刘的话半信半疑,可心里还是愿意相信小车刘的话是真的,于是,老伴就用右手捅小车刘的腰眼儿,逗他说话。
小车刘不理老伴,等捅急了就说:捅我干什么,你不是不想听吗?
想听想听,你赶紧说吧。老伴嬉皮笑脸地做乞求状。
想听啦,我不想说啦。
你瞧你,我这儿都快成下三滥了,你倒拿糖了。老伴真有些生气了。
我拿糖?我拿什么糖?小车刘看老半生气了。他也生气了。
不说就是拿糖。
拿糖就拿糖,你能怎么着?小车刘朝老伴瞪起了小眼儿。
老伴一看小车刘出言不逊,急了:就你这小鬼儿出身的人,也会拿糖,现在他妈的是和原来不一样,小鬼儿也能翻天了。
我赶紧站起来劝两个人:瞧瞧,瞧瞧,说着说着怎么急了,都什么岁数的人了,怎么就跟小孩子似的。
老伴说:这人。凑巧去了个火葬场,还挺牛逼。不就是退休费比我多拿1000块钱嘛,有什么牛逼的?
我知道老伴有高血压,赶紧朝小车刘使眼色,小车刘不说话了。我又赶紧劝老伴回家,他嘟嘟哝哝一拐一拐地进了小胡同。
春子对小车刘说:你也是的。老伴本来就困难,退休费不高,又有病,成天得吃药。又有个操心儿子,整天不上班,吃他喝他还抽他,他能不盼着涨工资吗?
小车刘不说话。
春子继续说道:你是工资高,你不急,可你不能当着矬人说矮话,惹急人家了吧?回头人家再出来,给人家道个歉。唉,你说咱们这些人在一块儿聊聊天儿多好。
小车刘气鼓鼓地说:这个半身不遂,火气还挺大。
我在旁边说:回头儿赔个不是,都在一块儿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僵了太伤和气,还是说话儿好。
小车刘不言语了。
胖子其实也非常关心企业退休职工涨工资的事情,只不过他比老伴有头脑,在大家伙儿的面前能隐藏自己的想法儿,所以在大家看来,他好像对涨工资不太感兴趣。胖子病退了,有了500多块钱,加上他老婆退休700多的工资,一个女儿当教师,挣得不少,在“联合国”里算是个小康家庭,也让大家羡慕。
但是,胖子并不满足这个状况,他也有挺大一肚子的怨气。他觉得自己工作了30多年,又当过车间主任,技术又不错,到如今落了个退休费500多块钱,和人家小车刘比起来差了多一半儿,心里十分不满,老认为是分配方法有问题,需要上级做些改动,否则在企业当工人太吃亏。
可是,胖子这人有心眼儿,肚子里搁得住话,不说。
老伴和小车刘红脸的时候胖子不在场,听说为涨不涨工资俩人急了,心里自然是倾向于老伴,虽然他看不起老伴,胖子是病退,按新规定得扣百分之二十的退休费,扣完了500多点儿,在涨工资的问题上就站在老伴的一边儿。他对小车刘的自负早就有看法儿,比如说小车刘的吃包子,吃包子自带的六必居酱菜,觉得小车刘做得是有些过了。但反过来一想,也是人家小车刘有钱,在吃饭上讲究一些,也是情有可原,谁叫人家有钱呢。不过,这人哪毕竟有个良心,对的错的,好的坏的,真的假的都能分辨出来,只不过说与不说罢了,尤其是在牵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那良心就要向对的、真的那方面倾斜了。
胖子在涨不涨工资上,肯定是偏向老伴了。因此,他对小车刘就有了一点点的看法,说话的时候对小车刘的口气就有了讽刺和揶揄的味道。
上午老伴和小车刘红了脸,一点不耽误下午“联合国”的聚会。两点一过。修车摊儿就又渐渐地热闹了起来。胖子来了,小车刘也来了,最后,老伴也从胡同里拐拉拐拉地出来了。他看了小车刘一眼,脑袋一扭,径直奔了那个破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车刘本想老伴来了俩人一对脸,自己就和他打招呼,没想到老伴还没容他打招呼脸就扭了过去,自己心里觉得有点下不来台。虽然俩人挨着坐着,可谁也没和谁说话。
胖子看在眼里,嘴里就出了声儿:我说小车刘呀,你还不跟老伴道个歉?
小车刘也是觉得自己上午说话过了火儿,虽然听着胖子的话里有刺儿,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对着老伴说:得了老伴,上午算我的错。
老伴一听这个,挺受感动:我也不对,你那么大岁数。
小车刘诚恳地说:其实呀。咱们的工资都该涨,而且都应该涨得差不多。你想啊,你们企业的工资和我们事业的怎么就差那么多。我觉得再怎么差,你和我那“帽子”也不能差出一尺啊!
唉。它就差了一尺嘛。老伴悲哀地说,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看着老伴和小车刘和好了,“联合国”的成员们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大家伙儿又都嘻嘻哈哈地互相逗乐,东一鎯头西一棒子地扯闲篇儿。胖子是个起哄架秧子的主儿,他看大家伙儿闲篇儿扯得差不多了,假模假样地对老半说:上午谁说要给咱们涨工资了?
老伴一指小车刘说:他呀。
胖子说:快跟咱们说说,今年怎么个涨法儿?
小车刘看了胖子一眼,慢吞吞地说:我也没看见文件呀,我就是前两天听人家那么一说。
老伴说道:我还以为你这个革命干部有小道消息呢,闹了半天也是狗屁不知呀。
我不是看你们几个着急嘛。
胖子使劲儿盯着小车刘说: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76啦。
肯定是老糊涂了。
你才老糊涂呢!小车刘立即反驳,唾沫星子喷了胖子一脸。
胖子“嘿嘿”地笑着说:这老头子,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没事儿在这儿逗我们玩儿。
小车刘说:我刚说了,不是看你们着急嘛,要不我说那干吗。
老伴的糟儿子过来了,冲着老伴说:我说不去应聘吧你非让我去,人家根本不要职高毕业的。
那要什么毕业的?
人家要大本以上的。
不就是送个信嘛,用得着大学生?我看前清那会儿送信的认不了几个字。
反正人家不要,要不你去试试。
净说他妈的废话,我这半身不遂的身子能去送信吗?
大家伙儿哈哈地笑了,胖子尤其笑得开心,笑声儿也高。老伴听着心里就不高兴,心里说你闺女不就是个大专毕业嘛,当个小学教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心里是这么说。可心里也有个比较,自己的儿子不好好上学,初中毕业成绩不好,中考时的分数连个中专也不能上,只能上个破职高学校,如今落个找不着工作;人家胖子的闺女就不一样了,虽说也才上个大专,但毕竟比职高强多了,人家毕业就去了学校,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每月1000多块,
不但我儿子不敢比,就是我这上了30多年班儿的老工人也不敢比呀。他妈的,要不胖子笑话我呢。儿子呀儿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找个工作,挣个一千两千的,让你爹我也出口长气。
郭厨子兴高采烈地大步走过来,人还没到话先到了:嘿,咱们找下来了,咱们找下来了!
大家一齐扭过头儿来,定定地看着他。老伴问:瞧你高兴的,什么找下来了?
什么找下来了!钱儿找下来了,以后饮食公司得按月给钱!
老伴还没等郭厨子说完,马上问道!给多少钱儿?
听到问多少钱,郭厨子没有了刚才的高兴劲儿,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最低生活费,三百多块呗。
才给那么点儿钱,我看你们还得找。
找什么呀,这点钱儿还是区长特批了的,要不是区长特批,我们这点钱儿也拿不上啊。
区长真不好当啊,这么点儿小事儿还得亲自过问。小车刘颇为感慨地说。
老伴说:是比你劳神,你瞧你,整天坐在小车里晒太阳,每月就拿一千五六的。
你不晒太阳?小车刘马上反唇相讥。
我是晒太阳,可你晒一个月顶我仨月的。哪儿说理去。老伴忿忿地说。
郭厨子拦道:俩师傅嘿俩师傅,你们每天少逗几句行不行?拿着那么多退休费还不满意,我拿这俩钱儿就别活了。
春子说:给俩是俩,我这儿还一个不给呢。
谁稀罕这俩钱儿呀,我愿意还去炸油饼。
大家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小车刘看着马路上的人流说:钱其实没用,我愿意少拿一点儿,多活十年。
郭厨子说:那是你,我可是愿意多拿一点儿,少活十年。就我这点儿钱,小孩儿上学、水电费再加上吃饭,真不够啊。
老伴说:是不够。
胖子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张嘴了:说什么都是瞎聊,咱们也该着回家吃饭了。
老伴跟大家说他儿子找着工作了,是一家服务公司,今天就去面试,大家都为他高兴。
在大家的祝贺声中,老伴显得非常高兴,说起话来也变得有了礼貌,嘴里的脏话也没有了。小车刘说:今儿是怎么啦,咱们的老伴同志开始五讲四美三热爱了。
我今天真是高兴。老伴温柔得像个女人。你们知道吗。那个公司可有实力啦,面试都在五星级宾馆里面试。
是吗?那肯定是大公司了。
当然,这回我儿子可找着正门儿了。
胖子问:老伴,这是谁给介绍的?
老伴嘴一撇:还用介绍,不都是那孩子自己找的嘛。
自己找?去劳务市场?
不用,电线杆子上有的是招聘广告。
胖子的眼神儿变了,问:电线杆子?什么公司呀?
我也说不清什么公司,反正一打电话人家就让去面试。
具体什么工作呀?
说是什么公关先生,每月工资上万。如果陪好客人,一月工资能拿三万。老伴说得眉飞色舞。
胖子眼睛斜睨着老伴,“嘿嘿”地笑了。
老伴疑惑地问:怎么了。难道有鬼?
这事儿不好说。
不能吧,电话里说得可好啦。老伴紧张起来,心里琢磨那小广告又是骗人的。
正说着。老伴的儿子回来了,老伴忙问:怎么样?
儿子看也不看老伴,一脸怒气地说:以后您甭去电线杆子上瞎踅摸。什么公关先生,骗钱的,您有钱吗?
老伴当着大家的面儿,让儿子数叨一顿,脸上绯红,嘴里小声儿嘟哝着:怎么现在净是骗人的,怎么现在净是骗人的。
看着老伴的尴尬劲儿,大家伙儿心里也不好受。一个大小伙子。二十多岁,整天在家待着,一分钱不挣,白白地吃爹喝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小车刘扭过头儿说:别着急,慢慢儿找着,这么大个社会怎么就找不着个工作?
难啊。一个职高生,没什么本事儿,又没脑子,又吃不了苦,哪找合适的工作去,老伴低着头儿说,还是过去的方法好,初中一毕业,人人都有工作。
大家伙谁也没有说话。
小车刘死了,是在老伴让儿子数落后的第三天夜里。老伴早上急急地扒拉了几口饭,就颠颠地往“联合国”跑,气得老婆直骂他:不就是小车刘死了嘛,就赶紧向“联合国”报告去,你一辈子就是骡子卖个驴价钱,贱在那张嘴上了。
老伴不还嘴,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儿,直奔“联合国”而去。
大家伙都已到齐,一见老伴过来都“哈哈”笑起来,胖子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说什么?
小车刘死了。
你们都知道啦?
大家伙又一次笑起来。郭厨子说:胖子说得真准,算是把老伴看透了。
老伴也“嘿嘿”地笑了,笑过之后。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郭厨子:你找着工作了吗?
找什么工作呀。我们单位不是给了三百块钱嘛,就不许我们在外边儿找工作,如果找了活儿。三百块钱就不发了。
那也不能老待着啊?
这不给我小姨子看孩子嘛。
给钱吗?
给。
给多少?郭厨子白了老伴一眼,你问得真清楚啊。
胖子说:老伴是派出所的。
老伴没了话,扭头儿看了看大家伙儿说:这小车刘多好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你不是很羡慕他吗?你也向他学习学习,胖子说。
我不向他学习。
小车刘钱多。
那我也不向他学习,我还多活两天儿吧。
责任编辑:刘玉栋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