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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天涯路(外一篇)

2009-06-15吴冠中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4期
关键词:林风眠

吴冠中

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和秉明走进巴黎私立的业余美术学校“大茅屋”。

三十年前,我每天上午到巴黎美术学院学习,下午参观博物馆、画廊,到鲁佛尔美术史学校听课,晚间除去补习法文的时间外,便总是在这里面画人体速写。

“大茅屋”虽非茅屋,也确是简陋的,但这里麋集着世界各国的艺术家,男女老少人头济济,还是老样子。旧气氛。只是我没带画夹,也忘掉流失了的三十年岁月。

出了“大茅屋”,我们进入附近一家小咖啡店,也是三十年前常去的老店,相对坐下,额头的皱纹对着额头的皱纹,昔日的同窗已是两年过花甲之人。

雕刻家秉明现任巴黎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的主任,我呢,是以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刚访问了西非三国,路经巴黎返国。我总不忘记秉明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三个寓居巴黎的俄国人,他们定期到一家咖啡店相聚,围着桌子坐下后,便先打开一包俄国的黑土,看着黑土喝那黑色的咖啡。我很快意识到忘了带一包祖国的土,那撒进了周总理骨灰的土!我立即又自慰了,因我很快就要飞回北京,而秉明近几年来也曾两度返国。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写信告诉我。他将自己的寓所题名“断念楼”。在恋爱纠纷中。爱憎的交错中,人们也许下过断念的决心,但对母亲,对祖国之爱,真能断念吗?我复信偏偏直戳他的痛处:“楼名断念,正因念不能断也!”

留在巴黎的老同学不止秉明。还有法学博士志豪、史学家景权……及著名画家无极和德群,他们都各自作出了贡献,为祖国争得了荣誉。秉明问:“如果你当年也留在巴黎,大致也走在无极、德群他们的道路上,排在他们的行列里,你满意吗?”我微微摇头,秉明也许知道我会摇头,这摇头的幅度远及三十年,六十年!

1946年我和秉明等四十人考取了留法公费,到巴黎学习。我曾打算在国外飞黄腾达,不再回没有出路的旧中国。凭什么站住脚跟呢?凭艺术,为艺术而生是我当时的唯一愿望。花花世界的豪华生活于我如浮云,现代艺术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刺激多么适合我的胃口啊!我狂欢暴食,一股劲地往里钻。鲁迅说,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但当我喝着奶的时候却挤不出奶来,我渐渐意识到:模仿不是艺术,儿童和鹦鹉才学舌。虽然水仙不接触土壤也开花,我却缺乏水仙的特质,感到失去土壤的空虚。当别人画圣诞节时,我想端午节,耶稣与我有什么相干!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屈原,但他像父亲般令我日夜怀念……我不是一向崇拜梵高、高更及塞尚等画家吗?为什么他们都一一离开巴黎,或扎根于故乡,或扑向原始质朴的乡村、荒岛?我确乎体验到了他们寻找自己灵魂的苦恼及其道路的坎坷。我的苦闷被一句话点破了:“缺乏生活的源泉。”

憎恨过政治腐败、生产落后的旧中国的游子怀乡了!故乡的父老兄妹是可亲的。可惜他们全都看不懂我的艺术,无知是他们的罪孽吗?贫穷绝不是他们的过错。我们画室来了一个体态美丽的女模特儿,受到大家的赞扬,但只画了三天便旷课不来了,别人说她投塞纳河自杀了。谁知她为什么自杀?但我眼前却浮现了童年见过的几个上吊和投河的青年女尸,她们原都是我认识的美丽的好人。

回想当年离开上海到欧洲去,是搭的美国海轮,船将抵意大利的拿波里港,旅客们将登岸换火车。船上头、二、三等舱的旅客纷纷给服务员小费。一二十美元的小费人家看不上眼,我们四等舱里的中国留学生怎么办?开个紧急会,每人出一二元,集成数十元,派个代表送给服务员,人家美国人说,不要我们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有一年暑假我在伦敦度过,经常乘坐那种二层楼似的红色汽车。那车中售票员挂着皮袋。售票的方式同今天北京的情况仿佛,也同时用硬币和纸币。有一回我用一个硬币买了票,身旁一位胖绅士接着拿出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将刚才我买票的那个硬币找补给他,他轻蔑地摇摇头,售票员只好另换一个补给他。

巴黎美术学院与鲁佛尔博物馆只隔一条塞纳河,一桥相通,趁参观人少的时候。我们随时可进馆去细读任何一件杰作。我一人围着米洛的维纳斯转,转来又转去,正好没有什么人参观,静悄悄的,似乎可以同爱神交谈哩。大腹便便的管理员向我姗姗踱来。我想他大概闲得发慌。来同我谈谈艺术解闷吧,便笑脸相迎。他开口了:“在你们国家哪有这样珍贵的东西!”我因缺乏急中生智的才华而受惯了闷气,这回却突然开窍了:“这是你们的东西吗?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走的。你们还抱了我们祖先的脑袋,吉美博物馆里的中国石雕头像是怎样来的?”

今年从巴黎返国后,我又去了西安。在霍去病墓前,在秦俑坑前,在碑林博物馆的汉唐石雕前,我想号啕痛哭,老伴跟随我,还有那么多观众,我不敢哭。哭什么?哭它太伟大了,哭老鹰的后代不会变成麻雀吧!

我的老家在宜兴县的农村,家里有十余亩水田,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员,本来还可成小康之家吧,但弟弟妹妹有七八人,生活就很不容易,我必须外出寻找出路,去念不用花钱的无锡师范。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向捕鱼为生的姑父借了他家的小小渔船,同姑父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去投考。招生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父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作宿店和饭店,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但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从停船处走到无锡师范。有很长一段路程,经过一家书店,父亲曾来此替小学校里买过一架风琴,认得店里的一位伙计,便进去问路。那伙计倒还算热情,引我们到路口代叫了一辆人力车。因事先没讲好价,车夫看父亲那土佬儿模样,敲了点竹杠。父亲为此事一直唠叨不止,怨那伙计:“见鬼。我要坐车何必向他问路,坐车哪有不先讲价钱的!”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父和他轮换摇船,不过他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他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父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

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下海了,从此陷入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那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泊潦倒。我羡慕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抗日战争爆发了,我随艺校迁到内地去。与沦陷区的家乡从此音信断绝,真的成了浪子,可以尽情地、紧紧地拥抱我将为之献身的艺术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青年人总是不安于自己的现状。我已经当了大学的助教了,已经超出了父亲的当小学教员的最高期望。大学校长在一次助教会议上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中的中转站……”当时确实没有白胡子助教,要么早已改行了。留学!这是助教们唯一的前程,夜深沉,我们助教宿舍里灯光不灭,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留学生预备班。我的老师们大都是留法的,他们谈起过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涯,也有因没有路费便到海轮子上充当水手混出国的,自然这也便是我追踪的一条窄路了。没有钱,只要能出了国,便去做苦工,或过那半流浪式的生活,一切为了至高无上的艺术!但要混,首先要通法语,否则怎么混得下去呢?后来我才知道,不通法语混下去的“留学生”也还是有的,那就是靠了娘老子给的许多许多的钱。我于是下决心攻读法文。在艺术学校时奋力钻研艺术技巧,对法语学得很马虎。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利用沙坪坝大学区的有利环境,到中央大学外文系旁听法文,同时兼听初、中及高级班法文,饿得慌啊!经人介绍认识了焦菊隐先生,跟他补习法文:又经人介绍认识了近郊天主堂里的法国神父,只要他约定了时间,无论是鹅毛大雪或是暴雨之夜,泥泞滑溜的羊肠小道,从未能迫我缺一次课。精力还有剩余,到重庆旧书店里搜寻到一批脏旧破烂的法文小说,又找来所有的中文译本,开始逐字逐句对照着读,第一本读的是《茶花女》,其后是《莫泊桑小说选》、《包法利夫人》、《可怜的人们》……书读了高高一堆了,每读一页,往往得花上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手里一直捏着那本已被指印染得乌黑乌黑的字典。当时吃的糙米饭里满是沙子、稗子、碎石子,人称百宝饭,吃饭时边吃边捡,全神贯注。吃一碗饭要花许多工夫。我突然发觉,这与我读法文捡生字时是多么相似!捡,捡,那一段捡生字和沙子的生活多值得怀念啊!

喜从天降,日本投降了。此后不久。教育部考选送欧美的公费留学生,其中居然有两个绘画名额,我要拼命夺取这一线生机。我的各门功课考得都较满意,唯有解剖学中有关下颌骨的一个小问题答得有些含糊,为此一直耿耿在怀,闷闷不乐。到沙坪坝街头去看耍把戏解解愁吧,那卖艺人正摆开许多虎骨和猴头,看到那自惨惨的猴头下颌骨,真像箭矢直戳心脏似的令我痛心!直到几个月后,留学考试发榜。我确知被录取了的时候,这块可恶的下颌骨才慢慢在我心头松软下去,

我到了巴黎了,不是梦,是真的,真的到了巴黎了。头三天,我就将鲁佛尔博物馆、印象派博物馆和现代艺术馆饱看了一遍,我醉了!然而我的黄皮肤和矮小个儿,那一身土里土气的西装,受不到人们的尊敬。虽说明显地表示蔑视的事例不算太多,但触及自尊,谁不敏感呢!有一回我到意大利偏僻的小城西乙那去看文艺复兴早期的壁画,在街头,有一个妇女一见我便大惊失色地呼叫起来。她大概是乡下人,从未见过东方人,她的惊恐中没有蔑视和恶意,但通过她这面镜子。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用人家的语言同人家谈话,说得不如人家流畅,自己很感别扭,心情不舒畅。在国内,我曾以能讲点法语为荣,在巴黎,反因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语言同人谈话,感到低人一等!留学,留学,留在异邦,学人家的好东西,那些好东西自己没有。委屈些吧,忍气吞声也要学到手。我曾利用假期,两次到意大利参观博物馆,却一回也没有进过餐厅。面包夹香肠比重庆的百宝饭要高级多了,但找个躲着吃的地方却不太容易。

半年,一年,我首先从同学和老师处逐渐地得到真心实意的尊重和爱护。绘画这种世界语无法撒谎,作品中感情的真、假、深、浅是一目了然的,这不是比赛篮球,个儿高的未必是优胜者。那是在三年公费读完的时候,苏弗尔皮教授问我,要不要他签字替我申请延长公费?我说不必了,因我决定回国了。他有些意外,似乎也有些惋惜。他说:“你是我班上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很大。我讲的你都吸收了。但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你确乎应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吧!”教授感到意外是必然的,我原计划还要住下去,如今改变初衷,突然决定回国,也出乎自己的意外。天翻地覆慨而慷,从异邦看祖国,别人说像是睡狮醒来了。不,不是睡狮之醒。是多病的母亲大动手术后,终于恢复健康了。我已尝够了孤儿的滋味。多么渴望有自己健康长寿的母亲啊!那时,解放区的两位女代表在巴黎一家咖啡店里。同我们部分留学生相见,张挂起即将解放的全国形势图,向我们讲解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欢迎我们日后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形势发展得很快,待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我们在学生会里立即挂起了五星红旗。于是学生会与国民党的大使馆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国民党的大使曾以押送去台湾来威胁我们,但不久使馆里的好几位工作人员起义支援学生了。形势发展很快。在我们留学生的脑海中,也掀起了波涛,回不回国的问题像一块试金石,明里暗里测验着每个人对祖国的感情。回去?巴黎那么好的学习环境,不是全世界艺术家心目中的麦加吗,怎能轻易离开?何况我只当了三年学生,自己的才华还未展露。而且说句私房话,我这个黄脸矮个儿中国人。有信心要同西方的大师们来展开较量!不,艺术的较量不凭意气,脚不着地的安泰便失去了英雄的本色,我不是总感到幽灵似的空虚吗!回去。艺术的事业在祖国,何况新生的祖国在召唤,回去!我已经登上归国的海轮了,突然又后悔了,着急起来,急了一身汗,醒来原是一梦,啊,幸而我还睡在巴黎!过几个月,还是决定要回去。终于登上海轮了。确实登上了海轮,绝不是梦了,那是1950年的夏天。

归航途中,游子心情是复杂的。也朦胧,我情不自禁地在速写本的空白处歪歪斜斜记下了一些当时的感受,且录一首:

我坐在船尾,

船尾上,只我一人。

波涛连着波涛,

一群群退向遥远。

那遥远,只是茫茫,没有我的希望。

猛记起,我正被带着前进!

落日追着船尾,

在海洋上划出一道斜辉,

那是来路的标志……

我并不总坐在船尾,而更多地憧憬着来日的艺术生涯。河网纵横的家乡,过河总离不开渡船。压弯了背的大伯。脸上有伤疤的大叔,粗手笨脚的大婶,白胡子老公公,多嘴的黄毛丫头……还有阿。吧,他们往往一起碰到渡船里来了,构成了动人心魄的画面。我想表现,表现我那秀丽家乡的苦难乡亲们,我想表现小篷船里父亲的背影和摇橹的

姑父,我想表现……我想起了玄奘在白马寺译经的故事,我没有取到玄奘那么多经卷。但我取到的一些造型艺术的形式规律。也是要经过翻译的,否则人民的大多数不理解。这个翻译工作并不比玄奘的轻易,需要靠实践来证明什么是精华或糟粕,我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要画出中国人民喜爱的油画来,靠自己的脚印去踩出这样一条路。

到北京了,我这个生长于南方的中国公民还是第一次见到北京。在北京天安门的观礼台上,我看到第一个国庆节日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我这矮个儿拔高了,我的黄脸发红光了。我被分配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我多么想将西方学来的东西倾筐似地倒个满地。让比我更年轻的同学们选取。起先,同学们是感兴趣的,多新鲜啊,他们确确实实愿意向我学习。过了一年多,文艺整风了,美术学院首先反对“形式主义”,说我是形式主义的堡垒,有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我学了社会主义的艺术再来教课。社会主义的艺术到哪里去学?我不知道,大概是苏联吧!说来惭愧,当我给同学们看过大量彩色精印的世界古今名家专集后,他们问有没有列宾的。我不觉一怔,列宾是谁?我不知道。我曾以为自己几乎阅尽世界名作,哪有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画家呢!查法文的美术史,其中提到列宾的只寥寥几行,我的知识太浅薄了!有一天。在王府井外文书店见到一份法兰西文学报,头版头条大标题介绍列宾,这报刊我在巴黎时常看,感到很亲切,便立即买回家读。那是著名的进步诗人阿拉贡写的介绍,文章头一句便说:“提起列宾,我们法国的画家恐怕很少人知道他是谁。”啊!是这么回事,我几乎要以此来原谅自己的孤陋寡闻了!我所介绍的波提切利、夏凡纳、塞尚、梵高、高更……同学们一无所知,但他们也很想了解。然而有人说我是在宣扬资产阶级的形式主义,并说自然主义只是懒汉,而形式主义才是真正的恶棍,对恶棍不只是应打倒的问题,要彻底消灭。造型艺术中的形式问题,没有人认真研究。什么是形式主义,谁也不敢去惹。在那些“无产阶级立场坚定”的人的眼里,我这个从资本主义国家留学回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满身是毒素,他们警惕地劝告同学们别中我的毒。我终于被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教水彩之类偏于“纯技法”的绘画课程。后来又离开清华,到艺术学院任教,那已是提出“双百”方针的时候了。

我被调出美术学院,不只因教学观点是属于资产阶级的,还有创作实践中的别扭与苦恼。连环画、宣传画、年画……我搞不好,硬着头皮搞。心情并不舒畅。我努力想在油画中表现自己的想法,实现归国途中的憧憬,但有一个紧箍咒永远勒着我的脑袋——丑化工农兵。我看到有些被认为美化了工农兵的作品,却感到很丑。连美与丑都弄不清。甚至颠倒了。据说那是由于立场观点的不同,唯一的道路是改造思想。我真心诚意地下乡下厂,与工农群众同吃同住,吃尽苦中苦,争作人中人。劳动,批判,改造;再劳动,再批判,再改造,周而复始地锻炼,直到“文化大革命”。我想自己是改造不好的了,不能再表现我触摸过他们体温的乡亲们,无法歌颂屈原的子孙了!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人的“美”的程式,来描画工农兵。逼上梁山,这就是我改行只画风景画的初衷。

潘光旦先生在思想改造汇报中写过的几句话,我一直忘不了,因为写得真实:“农民看到我用的手帕,以为是丝的(其实是布的),我很难过。他们辨出我抽的烟丝同他们抽的原来是一样的,我感到高兴。”我住在农民家,每当我作了画拿回屋里,首先是房东大娘大嫂们看,如果她们看了觉得莫名其妙,她们绝不会批判。只诚实又谦逊地说:“咱没文化,懂不了。”但我深深感到很不是滋味!有时她们说,高粱画得真像。真好。他们赞扬了,但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因我知道这画画得很糟。我不能只以“像”来欺蒙这些老实人。当我有几回觉得画得不错的时候,她们的反应也强烈起来:“这多美啊!”在这最简单的“像”与“美”的评价中。我体会到了农民们朴素的审美力,文盲不一定是美盲。而不少人并非文盲。倒确确实实是美盲,而且还自以为代表了工农兵的审美与爱好。今年我去了华山,在华山脚下,有些妇女在卖自己缝制的布老虎,那翘起的尾巴尖上,还结扎着花朵似的彩线,很美。我正评议那尾巴的处理手法,她解释了:不一定很像,是看花花么,不是看真老虎!

我并不以农民的审美标准作为唯一的标准,何况几亿农民也至少有千万种不同的审美趣味吧。我并没有忘记巴黎的同学和教授,我每作完画。立刻想到两个观众。一个是乡亲。另一个是巴黎的同行老友,我竭力要使他们都满意,有人说这不可能,只能一面倒,说白居易就是雅俗共赏的追求者,因之白诗未能达到艺术的高峰。但我还是不肯一面倒,努力在实践中探寻自己的路,不过似乎有所侧重,对作品要求群众点头,专家鼓掌。

“搜尽奇峰打草稿”。三十个寒暑春秋,我背着沉重的画具踏遍水乡、山村、丛林、雪峰,从东海之角到西藏的边城,从高昌古迹到海鸥之岛,住过大车店、渔家院子、工棚、破庙……锻炼成一种生理上的特异功能。当我连续作画一天时,中间可以不吃不喝,很多朋友为我这种工作方式担心,有时中间勉强我吃一个馒头,结果反倒要闹消化不良的毛病。我备的干粮,总是在作完画回宿处时边走边啃,吃得很舒服,那才是西太后的窝窝头呢。饮食无时学走兽,我特别珍惜这可贵的生活能耐,这是我三十年江湖生涯中所依靠的后勤部长啊,如今齿危兮,发斑白,怕我这位忠心耿耿的后勤部长亦将退休了!“旅行写生”一词,本不含有什么恶意或贬义,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为“游山玩水”。但我一向很不喜欢称我的工作为“旅行写生”。我不是反对别人在游山玩水中同时写生,只是我自己从未体验过边旅行边写生的轻松愉快。1959年酷热的夏天,我利用暑假,自费到海南岛去,背着数十公斤的油画材料和工具,坐硬座车先到广州。火车晚点。抵广州时已是晚上十点来钟,站上排着好几条长长的队伍,我两肩背着两手提着笨重的行李,一步一步挪动着排在队尾,弄不清队头的情况,只好全凭别人的指点。我不懂广东话,别人给我比划,倒底还是弄错了,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才看出我原来是排在买西瓜的行列里。于是重新排入登记旅店的队,再排乘坐三轮的队,及至抵达遥远的一家小旅店时,店主人说没有空床。我说是登记处指定来住的,他说那是昨天的空床,此刻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从广州返回北京时,我的行李已变成大包的油画,画在三合板上,油色未干透,画与画之间留有空隙。千万不可重压,但行李架子上已积压得满满的了。无可奈何,只好将画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从广州站到北京,站肿了腿,但油画平安无恙地到家了。我很满意。

“四人帮”倒台后,我的情况好起来,被邀请出去作画和讲学的机会多起来,坐飞机、坐软卧,而且当地总有不少美术工作者照顾着,陪同下去作画,有时还有摄影工作者跟着,拍摄我作画的镜头。我很不喜欢那些表现画家作画的镜头,绝大多数都是装腔作势,反使观众误解画家的工作。风和

日丽的好天气,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围着我一同到野外写生,摄影师忙开了,要我这样、那样地摆姿势,有时我正工作紧张,连蚊子咬在手臂上都抽不出手去拍打,可我却往往要为被摄影而变换位置。

1979年的冬末,我在大巴山中写生,冒着微雨爬上高山之巅,去画那俯视下的一片片明镜似的水田。天寒手冻,居然还有一位青年女画家罗同志坚持着跟我上山。我们在公路边选定角度,路边的小树尚未发芽,便将伞扎在它瘦瘦的躯干根部,勉强遮着点画面和调色板,人蹲着画,张开着双臂的背又从另一面保护了画面。细雨不停,我们的背湿透了,手指逐渐僵硬起来。这都不算什么,最怕那无情的大卡车不时在背后隆隆驶过,激起泥浆飞溅。快!我们像飞机轰炸下掩护婴儿的妈妈,急忙伏护画面,自己的背上却被泥浆一再地挥写、渲染,成了抽象绘画。真可惜,这时却没有跟踪的摄影师!

我之不喜欢“旅行写生”这名词,不仅是由于它会令人误以为写生是轻松的旅行,更由于它是对写生的实质的一种误解,“旅行写生”不意味着只是图画的游记吗?最近有人问我对文人画看法,我说文人画有两个特点,一是将绘画隶属于文学,重视了绘画的意境,是其功。但又往往以文学的意境替代了绘画自身的意境,是其过:另一特点是所谓笔墨的追求,其实是进入了抽象的形式美的探索,窥见了形式美的独立性。由于对西方现代艺术的爱好,我重视形象及形式本身的感染力,鱼和熊掌都要。我不满足于印象派式地局限于一定视觉范围内的写生:我也不满足于传统山水画中追求可游可居的文学意境。我曾长期采用在一幅画中根据构思到几个不同地点写生的方式组织画面,我谓之边选矿,边炼钢。目的是想凭生动的形象来揭示意境。多数群众从意境着眼,他们先听歌词。而对美术有较深修养的专家则重视形式。分析曲谱。作者呕心沥血,在专家与群众之间沟通,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功过任人评说。

我本来年年背着画箱走江湖,而“文革”期间,在部队管理下劳动的那几年中,每天只能往返于稻田与村子间,谈不上“旅行写生”了。但背朝青天、面向黄土的生活。却使我重温了童年的乡土之情。我先认为北方农村是单调不入画的,其实并非如此,土墙泥顶不仅是温暖的,而且造型简朴,色调和谐,当家家小院开满了石榴花的季节,燕子飞来,又何尝不是桃花源呢!金黄间翠绿的南瓜,黑的猪和白的羊,花衣裳的姑娘,这种纯朴浑厚的色调,在欧洲画廊名家作品里是找不到的。每天在宁静的田间来回走好几趟,留意到小草在偷偷地发芽,下午比上午又绿得多了,并不宁静啊,似乎它们也在紧张地奔跑哩。转瞬间,路边不起眼的野菊。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任人践踏。我失去了作画的自由。想起留在巴黎的同行,听说都是举世闻名的画家了,他们也正在自己的艺术田园里勤奋耕作吧,不知种出了怎样的硕果,会令我羡慕、妒嫉、痛哭吧!没有画笔,我在脑子里默写起风景诗来:

村外,水渠纵横,

路边,苇塘成片……

我的诗情画意突然被一件意外的事情击个粉碎。由于我的痔疮严重起来,走路困难,让我留在村子里副业组养鸭。感谢领导的照顾,我工作中格外兢兢业业。但偏偏有一只黄毛乳鸭突然死了,有人说我心怀不满,打死鸭子是阶级报复。于是解剖小鸭,说内脏无病,只头骨有青色,证明是打死的。指导员根据“无产阶级立场坚定者”的汇报,要我向群众检查打死鸭子的思想根源。天哪,我怎能打鸭子呢?但像我这样资产阶级立场的人,讲话只能算是顽抗,指导员要发动全连批判我。夜晚,我这一向不哭泣的人落泪了,睡在同一炕上的同学劝慰我,我说这简真是“十五贯”。第二天,这位同学用不平的口吻在群众中评议此事,并又重复了我引的“十五贯”比喻。指导员又把我叫到连部,我以为他可能发现了自己的武断与粗暴,要同我谈谈思想了吧!然而他更加愤怒了,声色俱厉地责问我说过了什么。我愕然了。他盛怒之下卷了卷衣袖:“老子上了《水浒传》了!”我更摸不着头脑,他看我确尚未开窍,补充道:“‘十五贯不是《水浒传》吗?你以为只你聪明,我没有看过吗!”但他终于没有能发动起全连对我的批判会,因绝大部分党员和群众都主张先调查研究。

在部队劳动锻炼的末期,有一些星期日允许我们搞点业务。可以画画了。托人捎来了颜料和画笔,但缺画布。在村子里的小商店,我买到了农村地头用的轻便小黑板,是硬纸压成的,很轻,在上面刷一层胶,就替代了画布。老乡家的粪筐,那高高的背把正好作画架,筐里盛颜料什物,背着到地里写生。倒也方便。同学们笑我是粪筐画家,但仿效的人多起来,形成了“粪筐画派”。星期日一天作画,全靠前六天的构思。六天之中,全靠晚饭后那半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我在天天看惯了的、极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去寻找新颖的素材。冬瓜开花了,结了毛茸茸的小冬瓜。我每天傍晚蹲在这藤线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形式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老乡见我天天在瓜地里寻。以为我大概是丢了手表之类的贵重东西,便说:“老吴,你丢了什么?我们帮你找吧!”

1973年前后。我回到北京,打开锁了多年的凶宅似的宿舍,老伴和下乡插队的孩子们也陆续返回。我在自己的家里作起画来,不必再提心吊胆。我又开始走江湖,拥抱大好河山,新作品又一批批诞生了。然而好景不长,“黑画”风波又起,我将自己的画分成许多包分散地藏到与美术界无关系的亲友家去。心想,也许等我火葬后,它们将成为出土文物吧!

真正能心情舒畅地作画,那是在“四人帮”被粉碎以后了。家里画不开大幅油画,画了也无法存放,我便同时用宣纸作起大幅水墨画来,画后便于卷折存放。在油画中探索民族化,在水墨中寻求现代化,我感到是一件事物之两面,相辅相成,艺术本质是一致的。1979年,我的个人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展出的油画和水墨画便是我探索的杂交品种,我不否认是艺术中的混血儿。有人爱纯种,说油画要姓油,国画要姓国。他们的理由与爱好,谁也干预不得,但在东、西方艺术之间造桥的人却愈来愈多,桥的结构日益坚固,样式也日益新颖。我歌颂造桥派!

刘姥姥进大观园,长期与外界隔膜,突然回到三十年前的学习旧地巴黎,在现代艺术的光怪陆离中,有时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有时又不无一枕黄粱之叹!看了非洲的、美洲的、日本的、南斯拉夫的与菲律宾等等的现代艺术,感到欧美现代艺术确是世界化了,面目在雷同起来,颇多似曾相识之感,尽管是五花八门,日新月异,但真正动人心弦的作品并不太多。艺术的发展不同于科学的飞跃,它像树木,只能在土壤中汲取营养,一天天成长,标新立异不是艺术,揠苗助长无异自取灭亡,但那种独创精神和毫无框框的思路,对我们则是极好的借鉴。在巴黎已成名家的华裔老同学们的作品中,我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切,听到了乡音,虽然他们的作品是抽象的,但像故国的乐曲,同样是熟悉的。也由于这东方故国之音吧,他们在西方世界赢得了成功!欧美现代艺术的世界化与民族艺

术的现代化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呢?其间有一见钟情的相爱,又有脾气不同的别扭。我珍视自己在粪筐里画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种气质、气氛,是巴黎市中大师们所没有的,它只能诞生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之中。遗憾的是,世界人民看不到或太少见到我们的作品。三十年前的情景又显现了,又记起了回国不回国的内心尖锐矛盾,恍如昨日,不,还是今日。回国后三十年的酸甜苦辣。我亲自实践了;如留在巴黎呢?不知道!秉明不已做出了估计吗:“大概也走在无极、德群他们的道路上。排在他们的行列里。”无极和秉明去年都曾回国,都到过我那破烂阴暗的两间住室里。为了找厕所,还着实使我为难过。我今天看到他们优裕的工作条件,自卑吗?不,我虽长期没有画室。画并没有少画。倒是他们应羡慕我们: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博!我不自觉地微微摇头回答秉明的提问时,仿佛感到了三十年的长梦初醒。不,是六十年!

寂莫耕耘六十年——怀念林风眠老师

有不少老一辈的国画家,他们从传统出发,吸收了西方绘画的某些因素,各自作出了程度不同的贡献,大大拓宽了我国绘画的领域。有不少老一辈的“西画家”,他们从学来的西方绘画的基础上,再吸收我国传统的因素,也大大促进了中西绘画的结合。老画家林风眠在中西绘画的结合方面开辟了一条独特的新路,那不是国画的改良,也不是西画的引进,不是二者简单的结合,是化合。不,也不是化合,正如新生的婴儿并不就是父母的化合一样,如果某些音容笑貌标示着父母的遗传。而性格特征却完全是新生的了!

林风眠在创作上走的是一条寂寞的路,是孤独者之路。中国画家学习、吸取西方绘画,多半是吸取西方绘画的所谓写实手法,比方形象的正确呵、立体感呵,甚至光影呵,等等。但林风眠的情况却不一样,他早年留学法国,除掌握了油画表现的雄厚实力外,他尤其对自印象派以后现代西方绘画的精髓有着深刻的了解和体会。我国在20年代开始直接学习西画时,一般是学其“象”,国内的欣赏水平更是大都停留在“洋画片”的趣味上。至于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等等早已为世界美术界所公认的画家,不仅极少介绍,还被视为蛇蝎。我们几乎不知道自从照相发明以后现代西方绘画是怎么回事。林风眠是向西方现代绘画最早的取经者之一,他不仅是取经者,同时也是译经者,他很少写文章。很少做报告,他用绘画本身的语言来翻译,来移植。如果说当时中国人民尚未开始理解现代西方绘画的结构、节奏及韵律感等等形式美的基本因素的话,但对我国自己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抒情意趣以及“似与不似之间”等等的艺术规律却是深有体会的,而且一向认为这是我们东方艺术的精华,并为之感到骄傲。林风眠吃透了东西方艺术的共通规律,他咀嚼着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美,用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来“消化”它。林风眠走的这条拓荒者之路是颇不合时宜的,因为当时唯一能通行的只是“写实”的手法,林风眠又绝不向庸俗的观点低头,一意坚持探索自己的艺术风格,这必然是一条寂寞的路,也决定了他孤独者的命运!他在孤独中耕耘已不止六十度春秋了!

作者永远透露作者的品质,装腔作势的作品是永远骗不过读者的。老画家林风眠永远是儿童,他作品中的感情真挚,赤子之心溢于画面。他画的枝头小鸟是稚气的儿童,是同儿童一样稚气的林风眠内心的流露!他的作品表现了东方诗意、东方情调,尤其表现了东方儿童的天真与梦境!

林风眠曾是我们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但我不算他的入室弟子,平时接触也不多。1937年前在杭州,算是他生活最优裕宁静的时期吧!在西子湖之滨,住着他自己设计的有着明亮画室的小洋房,地板的花纹是拼成人字形的。学校陈列馆里、会客室里悬挂着他彩色斑斑的油画。我那时年纪小,年级低,记得挂过他的一幅大幅油画,画着海滨的人们,回忆起来。有些像马奈的作风,是大刀阔斧的黑白灰色调。那时,他已同时画些水墨画了,主要用线画水鸟,我当然并不很理解,李超士老师对我们这班新生介绍说:这主要讲笔力。我半信半疑。

芦沟桥的炮声惊醒了林风眠为艺术而艺术的春梦。随着全校师生,随着广大人民,他坠入了苦难生活的底层,滚进了国破家亡的激流。在沅陵,国立杭州艺专和国立北平艺专合并,当林风眠卸去校长职务离开学校时,留给另外二位校务委员的信中写道:“……杭校员生,随弟多年,无不念念,唯望二兄加意维护,勿使流离……”流亡中的师生们读到这信时哭了!我感到林风眠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绅士校长,而是最可亲可爱的师友了!确乎,他从校长的宝座上跌下来了,确乎,他真真开始体验现实生活了,开始抒写自己的深刻感受了。这是林风眠的诞生!他用大笔挥写湘西、贵州一带的山川人物,湿漉漉的浓郁的山,茫茫的水,离不开背筐的妇女……国土沦亡大半,残山剩水实可悲,人民凄苦有谁怜,林风眠画面的情调是感伤的,笼罩着淡淡的哀愁!

在重庆。听同学说,林风眠住在什么仓库的小屋里,在大食堂买饭,来了客人自己加煮一小锅豆腐算是款待。其时,他整天作画,据李可染先生说。林先生有一回画马,用几条线表现的马,一天最多画到九十幅。我没有去吃过他的豆腐,也没有看过他画马,只在重庆中央图书馆的一次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一个名画家的个人展览会上遇见了林先生,我依依不舍地跟着他看画,注意到他的袖口是破烂的,我感到心酸!

寂寞中的劳动创造了价值,林风眠长期的辛勤耕耘种出了新品种的庄稼。

20世纪初叶,许多西方的画家们已逐渐不满足于油画的厚重感和坚实感了。塞尚晚期就已用轻快的笔调和稀薄的色层追求松动的效果,往往连画布都没有涂满。日本画、波斯画对他们显得是新颖的表现手法了。马蒂斯、丢非、尤眠利罗……他们力图卸脱沉重的、粘糊糊的油色与粗麻布的累赘,追求流畅的自由奔放的即兴情趣。常与泥塑石雕相邻的油画爱上了新的情人——轻音乐。林风眠接来他们的新欢,将之嫁到水墨之乡。林风眠在宣纸上画的蓝衣女、白衣女、“宝莲灯”、苗家姑娘、临流水鸟……正是西方现代画家们所追求的节奏感和东方音韵感的结合。但他自己却谦虚地说:我是炒杂菜的。他用线有时如舞绸,如裂帛,如急雨,有时又极尽缠绵。当然也有只偏爱屋漏痕的人们看不惯林风眠爽利的线条。舞蹈的美感靠练,歌唱的美感靠练,林风眠画中的形、线、结构的美感也靠练,一天画九十幅马只是一个平常的例子吧,他为了完美地表达一幅画的构思和所要追求的美感,每每画到深夜,然后将许多幅成品都铺在地板上。他睡了。第二天一早,他一起床,第一眼先观察这批画,挑出其中的一、二幅,其它的便撕毁了,或者全部撕毁了!我读小说或散文,一般只读一遍,看电影和话剧也往往如此。但对喜爱的诗词却愿一读再读,百读不厌,对周信芳等人的戏也屡看不厌。大概因为其间有更多的美感,那种通过艰苦的技术劳动而锤炼成的美感。人们之所以有欣

赏艺术的需要,正由于艺术有不可或缺的娱乐性。我爱经常不断地看林风眠的画,看不厌!

雕塑、建筑的主要手段是空间,绘画的主要手段是面积。一幅画的形成,主要依靠画面面积的分割、安排和处理。即全局的整体效果及其间各部分相互的制约关系。画中面积愈大的部分它起的作用和影响也愈大。这不同于图,一个图像可以孤立地画在一张白纸上,图像以外的纸的空白大小似乎是无所谓的。我国传统绘画中有许多是图与画不分的。空白处可以随便题诗、补跋、皇帝盖印、收藏家记叙作品的经历和遭遇。不必讳言,这是没有进入构图的严格科学领域。潘天寿在这关键问题上是丝毫不放松的,他构图时重点着眼在空白处,他题款的位置和形式的长短完完全全是画面结构的组成部分。马蒂斯有一句名言:“画面上决无可有可无的部分,如不起积极的有益的作用,便必定起破坏作用。”林风眠在构图中充分彻底地调动了画面的全部面积,他的鸡冠花、绣球花、大理花几乎布满了画面,决不让盛花的壶罐去滥占宝贵的空间。同样。当树木山川是画中主角时,一线之天或一角之地也是不轻易割让的。因之,他的画面显得特别饱满、充实。他喜欢方构图,这便便于集中、紧凑。他连签名的地位都不留,如果留白,那是表现中必须的白,绝非不了了之的白纸。他的白与黑的价值是相等的。“惜墨如金”是珍贵的遗训,林风眠自己没说话,但他在实践中以“惜白如金”补足了这一遗训的片面性。对版面说,这更是一个最基本的规律吧!

1940年左右在重庆,曾从什么小报上见到一条新闻:林风眠的棺材没有人要。我当时不觉一震,仔细读下去,原来在香港举办了林风眠的画展,画都卖光了,只一幅《棺材》卖不掉,没有人要。我没有见过林先生画的这幅《棺材》,但我想象着黑棺材与白衣哭灵妇女的对照效果。林风眠善于画浓黑的美:黑乌鸦。黑松林、黑鱼鹰、黑渔翁、黑屋、黑礁石……同样他也善于表现洁白的美:白鹭、白莲、白浪、白绣球……他牢牢掌握了西方现代绘画中黑白灰之间的整体组织关系,以及其间的辩证关系。他的展翅白鹭身上的几笔浓黑的羽毛真是痛快的挥毫。任伯年是一位颇有本领的画家,我家里的挂历上正展开他的一幅《松鹤泉石图》,那鹤的乌黑的脖子及尾羽与素白的身躯对照,本来是醒目的。但作者却乱配些黑黑的松针。破坏了黑白的结构美,作者由于认识的局限性,没有意识到形式的科学规律。

犹如画面或以浓黑控制全局,或以素净为主调,林风眠用色也是倾向两极的:要么浓艳至极。如红酣的鸡冠花、斑斓的秋景、花园的一角、鲜艳的瓜果花卉及杂色器皿之类,浓重的色彩像被浸入清泉之中,永远保持着水汪汪的湿润之感:要么画面通体淡雅,如极目成片的浅绿莲叶中满吐素白的睡莲:淡墨渗入生宣浮起漫天的云层,风吹苇低,孤雁失群;几枝极淡的透明的兰花插在几乎无色的玻璃杯里,只几点花心是乌金似的浓墨,签名林风眠三字也淡淡地半退隐到虚无中去了。林风眠不曾着色、染色或填色,他的色彩与浓墨或淡墨都是一体组成的,或直接将色调入墨中,或与墨搭配呼应,都属绘画的整体,是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他吸取西方色彩光影变化的华丽,服役于自己画面的装饰效果,他用块面与线的有机结合创造了错综复杂、瑰丽多彩的形象世界,如他所画的“宝莲灯”等戏曲人物和一些静物中。尤为明显。

林风眠完全打破了只从某一死角去观察物象的局限性:碟子和碟子里的柠檬是俯视的,这样,碟子和柠檬的形象特色更明显,“量感”更美,并占领了画面更大的面积。但花瓶却往往是侧影,因这样更表现了花瓶的身段美。在《黄花鱼盘》一画中,取俯视桌面与鱼盘的大圆小圆的重叠美,取侧面花瓶的瘦长方形与双重圆形来对照,三条瘦长的鱼与花瓶之瘦长形相呼应,但彼此横直相反又成对照,花朵的类似圆形与桌面及鱼盘是谐和美,其间大小之悬殊却是对比美。就凭大小圆形与横、直长条形组成了单纯又多变的结构美。初学一点透视的学生也许看了这些画会笑其错误吧,其实正是你自己“见与儿童邻”了,

林风眠的画是抒情诗,蕴藏着深远的意境。正因画中有诗,就不需额外题诗。我并非一般地反对明清以来画上题诗的普遍程式,其中自有不少很成功的综合艺术体裁,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固定的好形式。画要靠诗来补充岂非由于画本身有所不足,而且绘画形式的严格性是不许可黑体文字的偶然闯入的,即使签个名写个年月都会影响画面的均衡和结构。我有一个学生画国画,他说字写得不好要练字,我同意,因这同样是造型艺术的基本功,书法本身就是造型艺术么!但他又说主要是为了画上总要题些字,我认为这就是盲从了!连画上题字这一程式都要因袭。我很不以为然。林风眠画中的诗意是不从属于诗文的,他画中的诗意是由形象本身抒写的。一抹远山。眼前层层黑松林中偶然透露出几小块白,也许是林中屋,也许是林外江,也许……它令人舒畅。令人向往,令人……如果这些白太大或太小了,松林和远山的浓淡关系变了,诗情画意也就随着消失了!这就是为什么作者经常为同一题材内容要画上无数幅,而其中绝大多数又都只好被撕毁的原因!我见过很多幅林先生画的离群孤雁,人们也许可根据其中任何一幅来写诗,但画本身却不是每一幅都能表达作者的意境的。

抗日战争胜利了,林风眠抛弃了所有的行李,只带几十公斤(飞机的最大磅限)未托裱的水墨画回到了上海,人们可以想象到他的喜悦和希望!他当时为贺我结婚画了幅紫藤枝头上两只成团的小鸟,心情是愉快的。但接着来到的依旧是失望和苦难,蒋介石发动了内战,金元券如废纸飞扬。其时。我已在巴黎,读到了林先生给巴黎一位同学的信,得知他的痛苦,他孤寂如故!

解放后在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过程中,谅来林先生有更多的甘苦,但我没有与他联系过,老同学中了解他内心活动的也很少。1961年前后吧,林风眠个人画展居然在北京美术馆开幕了,我犹如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真想抚摸每一幅作品。林先生的作品已不全是淡淡的哀愁了,有欣欣向荣的满树梨花,花丛中还满躲着小鸟;有高压线。有幼儿园里嬉戏的儿童;有捕鱼的渔民;有正在收获的人们……老画家已走到人民的行列中来了!我记得记者访问他,说起这位美术园里的老园丁在谈话中几乎要落泪的激动情景!然而苦难并没有终结。林风眠的画展不过是昙花一现,接着来到的还是批判。米谷同志因写一篇《我爱林风眠的画》,听说还因此遭到非议。林彪、“四人帮”一伙不仅将林风眠打为黑画家,更以特务的罪名将他投入了牢狱,劳动改造四年半。当我再见到林先生的时候。他刚出狱半年,人很瘦,神情很安详,似乎一切都不再在意。他依旧一人独居在小楼上,室内挂着一幅他学生早年画的油画。是他女儿的肖像。

后来听说他要出国探亲了,我为他将与家人团聚而高兴,又为祖国暂时离去这样一位杰出的画家而惆怅!我一到上海就先急匆匆去看他,但除了竭力以粉碎了“四人帮”的欢乐感染他外,也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安慰年将八十的老师!他感到我心里的难过,说了一句使我高兴的话:我到法国后将尽力做点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

他临行前,挂号寄给我一幅画。我哆嗦着打开了画,画的依旧是苇塘和归雁,不过是青蓝色调了。我立即复了他四句诗,希望赶在他离沪前收到:“捧读画图湿泪花,青蓝盈幅难安家;浮萍苇叶经霜打。失途归雁去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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