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河(外一篇)
2009-06-15张杰
张 杰
威瑟拉德堡
一串晶莹透明的竖琴声,牵引出一个皇朝古堡的兴衰。威瑟拉德堡悬崖上,屹立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历史之鹰。在游吟诗人的浅唱低徊中。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复活与重现了。诗人和诗——荒漠中的一串驼铃与足印,大地上的一群神秘精魂,创造者与收割者,灵魂与精神的黄金。像传说一样写在开头。一个时代与它的诗人和诗歌同步。在时间的那一端,对人们如此叙说的,不仅仅是时光——
辉煌与衰落。血脉像河流一样奔涌不息的精神,能见度极好的阳光穿过纯粹而含氧量极高的中古清洁空气。照射在古老的威瑟拉德堡,一片耀眼的金碧辉煌之上。布拉格的鹰在飞翔。时光深处的隐隐约约,历史一路走来,粘着远古的泥土和斜阳气息,一路风尘仆仆。转眼之间。它已卓立于眼前,像一位带有玫瑰香气的森林少女或英武的古堡少年。古城堡依旧令人热血澎湃。古老的威瑟拉德堡外曾一度风光旖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原野和森林。那条著名的河流环绕而过,像一道美丽的金边。为城堡留下永远美好的记忆(人们曾以为这是时光永恒的面容)。然后,它离乡逶迤远行,决绝而勇敢……
夕阳,古堡躲到一片金色后的黄昏里去了,像慢慢西下的太阳,结束了使命的它,永久地歇息于黑暗之中,像静物。但历史并不因此终结,或许它才稍稍开了个头——一个王朝的结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么——时光自有其脉搏和年轮。城堡廊下的石柱和峭立的悬崖默默,伏尔塔瓦河悄悄绕崖而去……
一个灵魂在徘徊。它有着一双留住历史的时光和空气之手。斯美塔那失聪而痛苦的耳朵里传来的歌声,如河里的波浪日夜磨炼着他脆弱而顽强的神经。威瑟拉德堡的鲜花绽放出的时空灿烂,和最后一声温暖的叹息令人荡气回肠和灵魂慰藉,像思乡的一剂良药。
伏尔塔瓦河
伏尔塔瓦河。由一冷一热两条溪流交汇组成的河,晶莹剔透,仿佛永不枯竭,由历史的诸多元素组成。像两只上下翻飞的蝴蝶,在历史的山坡上飘飞,像时光深处的一个传说,交汇成一条精神之河一一令任何走过它身旁的人无法不为之心动的灵魂之河。除了大地,还有永恒的波希米亚精神,血液和骨髓的流淌成为每一个波希米亚的人生命因子和遗传基因。喝伏尔塔瓦的精神之水成长起来的人们,每当提起它便不禁像河里的波浪一样心潮澎湃。它纠缠每一个它游子的梦。伏尔塔瓦。波希米亚。伏尔塔瓦+波希米亚=永远的精神抗争=流动的纪念碑。凭它一个民族足以无敌和不朽。这就是伏尔塔瓦。这就是波希米亚。这就是布拉格。斯美塔那、德沃夏克、库克利贝、雅纳切克、马蒂农、哈维尔、米兰·昆德拉……塔波尔战士和胡斯党人——这一长串名单就是历史,就是一切?如历史与河流一般绵长的,并不仅于此,还有波希米亚精神的大地和奔流不息的一切的孕育。诸如历史、花朵和暗夜里的光……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样的背景。
美丽的、令人荡气回肠的、日夜难眠的,伏尔塔瓦河从历史深处流出,波光粼粼——于森林中聆听过原始狩猎、溪流的平缓节奏、乡村之舞、月光仙女的身姿、飞泻的瀑布。既像朴素的村姑,又像华丽高贵的少女,熠熠生辉,款款而行——波希米亚独具的魅力和财富。……鸟语花香的草地、雄伟的森林和原野的诗意和情感,从山林的那边来,到海的那边去,要流过曾经宏伟的威瑟拉德堡和如今同样宏伟的布拉格。不屈的民族精神和古老的神秘时光,一直到大海——宽阔无边的精神之源——只是为了呈现一个奔流不息的意象?
温暖和慰藉着波希米亚大地上所有曾经与依然寒冷和饥饿的灵魂,让人永远不能平静的灵魂之河,斯美塔那有力的双手抓住了它,像力挽狂澜的舵手。
这样的双手蕴含着的力量,或许就在河畔最初的篝火、舞蹈和泛滥和灾难中,深情的弦乐群、激情的铜管和高亢的锣鼓……这样的双手一再让一大堆木头、铜铁、管弦、锣鼓一唱三叹、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像同样奔腾着的伏尔塔瓦,至今如此,且永不休止——有雷鸣疯狂般的掌声、喝彩为证,它们似乎于历史的梦中惊醒。
萨尔卡
值得记住的不应只是那个男权时代——捷克娘子军的传说曾在波希米亚大地广为流传,她们用耻辱、痛苦、热血和生命送葬了一个时代。萨尔卡——被迫、勇敢、智慧、美丽而致力于战斗的波希米亚妇女。一段历史的终结者与改写者之一。女性领袖,姐妹因她而悲伤与狂欢。
萨尔卡美丽的眼睛在哪里呢?在男权罪恶时代的每一个女性的悲泣、哀号与期盼里。伏尔塔瓦——波希米亚的精神之河。填满她们仇恨与爱的精神之河——河水无论如何都无法洗清她们的肉体和灵魂之耻,只能用沾满血的锐利尖刀来解决了。深夜的篝火、狂欢的酒舞和黎明前黑暗里的灯光。狂欢后的士兵们已经疲累了。他们丝毫感觉不到梦中的冰冷利刃,嘴角尚余一丝私欲满足的微笑。深情的她们只能对他们举起仇恨的尖刀。她们一定想起了那些母亲们的眼睛,但她们依然要把利刃插进他们的胸膛。历史的罪恶者总是永远让它的儿子用性命来抵债。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没有记忆的历史。这就是循环着的人类史。这是否是波希米亚妇女——萨尔卡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与历史的应答?夜叉一次暗下来,黎明就要来临了。惟有手握尖刀的颤抖的手和心?……上帝流着泪,背过脸去。
这是那个民族血流得最多、最重的一页,像最暗的黎明前的黑暗?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斯美塔那如是说,是为了告诫自己的民族时刻警醒历史曾有过最为可怕的一页,抑或是精神的战栗和痛心疾首?他的双手神经质般地颤抖着。记忆又一次漫过这位灵魂孤独者的锥心之痛。
波希米亚原野和森林
迷乱、开阔无边的波希米亚原野和森林,从四面八方涌来。“四面八方”——一个致命而沉重的词语,像核与原子武器打击到人们情感最脆弱的部分。谁能经得住如此经久而狂风一般地打击?这原野和森林中。还躺着死去的朋友和亲人的灵魂。它们日夜于坟墓和河畔歌唱、张望。波希米亚枝繁叶茂的森林里,同样藏满日夜歌唱的鸟儿——倏然的歌唱或许更能惊起似乎已经麻木的心灵,像夜晚惊梦之后无法入睡的双眼。往昔的欢乐、沉思、恋爱、深情曾怎样萌生于人类精神的开阔与繁茂地带,如今它们是否已长成参天大树和情感的密林,还是夭亡一般绝望地逃走,成为一个虚无的历史传说?阳光普照得令人屏息的熠熠闪烁、树叶沙沙、鸟儿的歌唱仿佛永不停息、蛙鸣中的铜铃、瀑布悬置天边的风景,那浩浩荡荡、由远及近、渐渐清晰的原野与森林。已经来到、将要来到的、永无止息的,河畔、原野和森林里的歌唱,击打出生命最强烈的歌唱和最无话可说的节奏和情感。
原野和森林里走出的迷人村姑,明目皓齿,带着田野的花香摇曳而行,像星星一般行走在波希米亚梦一般的大地上,如田园诗一般坚定地款款前行,这时让人才明白,美是如此难以抵挡。由黎明的长笛奏响和引领,诗一般的田园,家一般的温暖,什么能够阻挡铜管发疯一般的前进?让人知道的还有,原来如此纤细之美是如何演变为一场进
行曲一般的憧憬和期望的——热烈的、不可扼制的。绵长的、遽然起伏猝不及防的——原野、森林,森林、原野一般的美丽。
像一个狂奔于原野的青春少年,手执一把鲜花,激动的呼吸明显节奏失调,累了就去岸边繁花的梦里去重温。斯美塔那一不小心将自己变成一个轻佻的采花少年——老夫聊发少年狂!老夫子已率先将自己激动得一塌糊涂了。多少个失眠之夜,耳中鸣响的噪声,比贝多芬还痛苦的绝望里,他还要求什么!没有忘记吟唱的美丽。
让他在这样的土地上彻底放松、甚至放纵一次吧。应该肆意放纵的还有那些铜管和打击的锣鼓们,或许它们已经很久未亲近到情感云团如此密集的波希米亚原野与森林的天空了。
塔波尔城和布拉尼克山
塔波尔城和布拉尼克山同样是一种精神象征。战士。一个世界的主要组成部分和精神要素——一个民族的素质取决于其战士的真假和优秀程度。战士,这一纯洁标志的词语,更多是一个精神层面的标志,与野蛮的武力几乎没有关系,真正的战士总是避免使用武力。让斯美塔那感到自豪的是这个概念在自己的民族并不是一个被占用和污染的象征,而是真正属于自己和自己的保护者——上帝。
战士作为一个民族的精神之魂,其本身固有的灵魂,让真正拥有自己战士的土地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也许是波希米亚——捷克民族历经磨难、屈辱,在一次次灭顶之灾里巨人一般重新站起的力量之源。这个让人敬畏的民族,支撑它的是什么?背后的一切——几乎无法想象的坚实和丰富的一切,无论如何想象也不过分。波希米亚不朽于伏尔塔河于此泛起人类精神最纯粹、激越而有力的波浪。塔波尔城和布拉尼克山制造波希米亚的精神穹顶同时,也为连绵不断的人类精神的峰峦起伏制造了又一惊心动魄的一幕。隐约响起的威瑟拉德堡的歌声?不,是塔波尔战士的故事和传说。用它们支撑和结束一首交响诗。用音乐把故事和传说雕塑成纪念碑的力量,这分明是与人类精神重合的那一部分——内化为人类的本质成份,这是斯美塔那不朽之所在。
……斯美塔那、德沃夏克、库克利贝、雅纳切克、马蒂农、哈维尔、米兰,昆德拉……请允许我再抚摸一遍这一长串名字——波希米亚大地最黑暗的暗夜之下,是他们在纷纷涌动。塔波尔城保卫者的灵魂和布拉尼克山一般的身影,以及他们背后的默默无语者,同样如布拉尼克精神之山一样雄伟高耸。他们和英勇的保卫者们再次重合——胡斯党人、波希米亚的卫士们。
上帝的战士。真正的战士属于上帝。《上帝的战士》——斯美塔那为英雄选取一段古老的圣咏,恰切描述这些为保卫和拯救大地和历史而牺牲的勇士们——不止这些,人们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些为国战死的勇士们并没有死,他们走进了布拉尼克山和传说——人们总能为殉难者找到一个适合灵魂永远安息的地方。于是,故事开始在波希米亚四处流传:英勇的胡斯党人的精魂在那场血战之后并没有死亡,而是趁暗夜悄悄潜入了每一块石头都十分英勇的布拉尼克山。每当波希米亚大地危难之时,精魂们便会鱼贯而出,遍布山林和原野,神出鬼没。处处都闪耀他们的身影,这样的大地还有什么危险可言呢?他们活在人们的记忆和憧憬里——人们让他们在故事与传说里不朽。一首世界上最长的交响诗于此圆满了。失聪的斯美塔那选择最为简洁有力的一搏!之后他知道自己依然要去忍受比贝多芬还要痛苦的失聪的日夜耳鸣,直到写出最后的歌(带有自传性质的弦乐四重奏《我的一生》和后期的几部歌剧都于此坚忍创作)。
难怪流亡他乡四十二年的库贝利克,1990年“布拉格音乐节”上,一再压抑自己情绪不让自己过于激烈。曲终,忍不住当场老泪纵横。面前坐着的同样激动得无法克制、曾为捷克的民主自由历经囹圄之苦的总统——哈维尔及其夫人。此时,两个精神和肉体双重流亡者的心中(精神重逢?)又是怎样难解而融洽的滋味——能够有资格在“我的祖国”亲自演奏和聆听《我的祖国》。在这两个流亡者心里泛起怎样同质而不同色彩同样猛烈异常的波浪——像伏尔塔瓦河那一冷一热源流涌起的最终波浪?难怪波希米亚的音乐家们说自己轻易不敢演奏这首曲子:“说实话……移民后,我一直避免演奏《我的祖国》,因为我怕自己会太情绪化。我想我一定无法控制面对观众时的情绪,所以我一直拒绝演奏它。”(世界著名捷克指挥家佩塞克):难怪它会成为捷克爱乐乐团百演不厌的经典保留曲目,每一次演奏都同样如醉如痴、忘乎所以。有时会响起三十多分钟之久、似乎能够再现和见证整个民族苦难和屈辱的掌声,《我的祖国》一一威瑟拉德古堡、伏尔塔瓦、妇女萨尔卡、无边的波希米亚原野和森林、塔波尔城和布拉尼克山,一次次定格在世界各地的无数个黑夜、白昼和心灵里。
“上帝的战士”和威瑟拉德堡主题最后的交相辉映,像力量的河流汇聚成汪洋大海。历史和现实交织重叠,江河一样汹涌澎湃、彼此呼应,构成了人们对波希米亚大地的记忆。以一个民族的历史,创造了一个交响诗世界的神话——斯美塔那不可避免地成为捷克音乐史的丰碑和神话。波希米亚旋律唱响在另一种历史里,伏尔塔瓦河流淌在另一种时间里,这就是音乐世界的持久魄力?伏尔塔瓦河在音乐里流成了波希米亚大地的精神之河。
伏尔塔瓦河。这条从首都布拉格穿城而过、诞生一长串耀眼名字的河流,为每个捷克人提供不可缺少的精神元素和母语感,像孩子只有母亲陪伴时才能安稳入睡一样,人们在它身旁才能感到灵魂安慰。这条几乎流进每个捷克人骨髓、蕴含着波希米亚民族精神的河流,同样预示着一个民族的未来——它有着一种内在的节奏,像宇宙的规律一样准确,像一首歌在人们心中唱响,这首交响诗将神秘的历史已内化为一种内在节奏——历史和民族精神竟在斯美塔那无声的世界里复活了。其实,斯美塔已经把自己内化为波希米亚民族一部分,把交响诗当成一种民族精神的隐喻和象征——他将自己完全消失在音乐里。
但就是这个被誉为“捷克民族音乐奠基人”、“新捷克音乐之父”、“捷克的格林卡”的波希米亚人,第一位以波希米亚民歌和历史写作的精神信徒,在忍受失聪痛苦同时,还要忍受时人侮辱性的评判:“不能再对他有所期待,因为他甚至为了博取大众的同情而装聋”。后来知道,类似的评价和攻讦竟是不朽者的标志之一。
波希米亚河因此而不朽。
大地之别——听马勒《大地之歌》
一九零八年的生命之秋显得如此漫长。
马勒,这个习惯于山林间穿行,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像农人收割回来,坐在案前将素材整理成形”的自由灵魂,在创作八部交响曲之后,因为病痛却不能与咫尺之遥的大自然亲近,心情自然变得异常糟糕。他只好把心灵放进诗歌艺术的甘泉里,让自己焦灼的灵魂慢慢沉静下来。大地渐渐一片寂静,灵魂开始歌唱——一部贝特格翻译的东方神秘诗歌集——《中国之笛》,与他正承受暮秋之痛的心灵契合了。因此,那个秋天对他显得如此异乎寻常。一部几乎蕴涵宇宙浩瀚空间和生命
秘密的大地交响曲,最接近灵魂本质的生命之交响——《大地之歌》如此自然而不可思议地诞生了——似乎从生命高处铺天盖地喷薄而来,对此世温暖充满的无限依恋,对生命和现世“参透”着刻骨铭心的精神之爱,使这首生命绝唱上升到人生境界的顶峰,让整个世界仿佛沐浴在神、人合一的阳光之中。对于生命、宇宙、时间、此世、彼世、大地、万物的理解和表达,把马勒“交响曲必须像这个世界,它必须无所不包”的作曲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使交响曲本身融万物为一体,天人合一、炉火纯青,像一道伤口划过人类的浩淼寒冷夜空。
秋天是从绿透的葱茏翡翠般的夏季世界开始的。第一缕变得简略的秋日阳光,照到尚属夏季季侯的肥厚植物叶片上——它们对秋日的来临尚且浑然无知,秋天便开始了,然后,空气,阳光,整个世界慢慢褪去夏目的颜色,披上了秋日的衣裳。叶片们开始从生命的第一斑点渐渐扩大至漫延整个叶片,和每个生命体一样一遍遍演绎重复着生命缓慢或迅速的衰竭规律和过程——这些大地的眼睛和透气孔,正从视界和呼吸里不情愿地释放和结束一个季节,像诗人捆上诗札或拿起锋利的收获镰刀。收获的季节来临了,这预示着大地上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另一个季节——冬季准备工作要开始了,收获、贮存、修缮、加固等,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事无巨细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冬天割痛肌肤的北风?此前夏季将万物充分展露和推陈出新的过程显得如此繁复和复杂。大地上的生命运动因此而达到高潮和顶点,大地和工业文明的节奏和运行规律如此大相径庭,四季的运行却是如此协调和相辅相成而处处呈现出文明的色彩来,仿佛工业文明的累累伤痕等待季节的复原一样。
季节所表现出的节制和秩序即使大师也望尘莫及,魔法师这个称谓也许最适合它。就像眼下季节的旺极而衰,“衰弱”或“衰退”,便是从生命旺盛极值的那一刻开始一样。其实,这个看似深刻而准确的命题其实并不准确,旺与衰只是生命的两极或两面的表现,“衰”其实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只不过在它尚未对生命构成致命威胁而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而已。不过,人们尚明白“旺极”时则千万要警惕这最后时机了——这样看来,“旺极而衰”便似乎具有一种东方哲学狭隘的功利色彩了,它似乎告诉人们生命开始时的“衰”可以忽略,而在旺极时如果及时认真对待,一切尚来得及。夏季最“顶峰”时,秋天就要在几乎不为人所知的旺极时刻到来了。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来临,并不遵循除超自然力外的一切意志。
如此轰轰烈烈的一切似乎总是在整个世界的茫然无知中开始进行,如同死神降临一样。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它便一直紧紧伴随,等候在某个出其不意的路口或最不经意的时刻让生命速然终止。人们在悲痛与叹息中依旧茫然无知,生命最初哪怕最微小的一处暗色斑纹便可能是死神伟大事业大厦的秘密藏身之地,只是人们对它毫无察觉也没有能力觉察罢了——季节有着自己同样让人感到无奈的节奏和不可改变的进程。
能够洞悉这种生命规律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件让人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上帝却将这种能力赋予了马勒,更不可思议的是,让他利用交响曲这种音乐形式,在人类苦难的风暴眼中,对人类“忠告”或“告密”。以致人类藉此可以无限接近上帝和此世的诸种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这样说也许并不过分:他已经是能够来往于此世与彼世、人类与上帝之间的“使者”了。在整个世界对这一生命秘密和规律毫无知觉时,他似乎已经彻悟了一切。这便是马勒,大地、生命和时光秘密的知情者和告密者——但是那么无奈和有限。当人们沉浸在世事沧桑的忙碌时,他已经预告终结与开端,以及天堂、地狱与死亡、魔鬼的悲怆或欢喜的消息。这一切均是苦难与厄运使然,注定这又是一个以焚毁自身而为世界预警的生命悲剧(?),他借此拯救自己可能堕落的灵魂和警示那些可能获救的人。
上帝赋与他这种似乎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并非无条件获得,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几乎成了一个一生与死亡相伴的人。有一段时间,比如写作这首生命交响时,如他所说“和死神朝夕相处”,深悟死亡、人生之意义,深悉人生之有限、神意之伟大。第四交响曲开头的一串奇妙、缥缈而迷人的清脆铃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乐,其实即使这首一向被称为最快乐和无忧无虑的曲子,除了其旋律容易人耳,长度适中外。一点都不无忧无虑,死亡依然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死亡主题一度成为他澎湃激情的生命隐忍副歌,飘渺的铃声中藏着死神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让人不时产生一种浑身透凉的惊颤,如深夜的噩梦惊醒挥汗如雨。但其中所蕴含的对此世人间之爱的人性温暖和生命的激情与无奈,终于于《大地之歌》达到了极致。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间烟火之爱和将要辞世的人生之痛使人无法不为之所动。这种足可摧毁人间最冷酷和坚固的心的力量,亦足以掀起另一个世界爱和痛的风暴,这是否是亲人故去寻找他的惟一精神通道?
少年,人生最珍贵的天真烂漫期,本应像牧歌一样甜美而纯粹,死神却离他如此之近,似乎时刻在生命之侧——他一次次听到死神的呼吸声,触到它冰冷的手和唇,十四兄妹中的九个先后一一舍他而去:14岁时,从小感情最好、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恩斯特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自恩斯特被死神夺走后,马勒仅有的童年美好回忆随之烟消云散,晴空变得阴霾密布危机四伏:中年,除却失去双亲的悲痛,他最疼爱、倾注他最多心血和希望、他一直认为比自己更具音乐天赋的弟弟奥托自杀身亡使他的一切人生之梦毁于一旦;暮年——辞世前四年,他最疼爱的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儿玛丽亚·安娜,因染猩红热和白喉与病魔搏斗近两个星期后心衰力竭,四岁夭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呻吟、挣扎而于事无补、欲哭无泪,女儿的天亡几乎带走了他人世间的一切:心力交瘁时,当时无法医治的亚急性细菌性心内膜炎却向他亮出严重警告,死神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最凶狠的魔爪。然而,上帝的眷顾使他创作出如此富有激情和对生命、尘世充满了更加深挚的爱的乐章——或许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更加懂得了珍爱生命,抑或上帝之爱让他懂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死亡的气息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排满各个演出季的指挥日程使他精神窒息,欧洲以及世界间马不停蹄的演出行程让他无法写一个音符,这是他一生的最大苦闷和熬煎。然而,这样一个生前以指挥乐队著称于世。在死神的阴影和繁忙的节奏中没有忘记向上帝索取时间写出虽然为时人所不以为然的作品的人,于演出季之间的假期忘情于山水与作曲,如同于灾难的船头打捞财物。十一部交响曲(第十未完成)和大量艺术歌曲渐渐于水中面目清晰,像出水的月亮和花朵一样一支支纤尘未染而极尽人间精华和神性光彩,而且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生命能量的放射元素。他以极端“暴君”指挥家著名的一生,在指挥领域可以说风光无限,但作为作曲家生前可以说命运一片暗淡,临死那片有着热爱音乐和艺术传统的土地仍不肯对他
的作品予以肯定,那种类似神赐的超前思维要半个世纪后才能得到理解和尊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那些蒙尘已久的曲子却仿佛一下放射出此灼人的光彩,世界之门仿佛一下对它们洞开,进而着迷而狂热,像光一样不可阻挡,大小音乐会专场和唱片专辑轮番争相上演令人目不暇接,并且其曲目一度成为音乐家、指挥、乐队的试金石,这是上帝对于这个时时处于苦难中的灵魂的另一种形式的额外关爱和补偿,还是对人类整体理解力和欣赏力的考验和检测?
一次次生离死别让他感到人生的珍贵、在世的温暖,和对天国充满恐惧和向往同时,他更多地对此世充满绻缱、留恋和热爱。一次次死亡的沉重打击使他成为一个懂得爱和绝望的人。他要把这种爱和绝望的声音撒遍宇宙,让所有听到它的人们感到寒冷里带着体温的温暖。马勒,这个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写歌的灵魂,一生写下的十一部交响作品中(第十未完成),《大地之歌》几乎是这些歌的顶峰——第九交响曲几乎是《大地之歌》生命能量喷发后的沮丧、绝望和筋疲力尽的挽歌一般生命体验的表述,第十交响曲的慢板乐章对尘世的超然和对天国的欣然盼望,可惜他未能完整表达,显然他失去了对天国最起码的足够想像力。但已经够了,对照苦难,人们可以知道些许来自天堂的消息。然而他却那样坦露心胸地爱着这他一刻也不愿离开而又给他带来无数灾难的大地,以致这首告别大地的歌最末乐章如此漫长——占整个交响曲的一半——为避讳贝多芬之后的数字“九”之后音乐家的悲剧,他把这首本应列为第九交响曲的《大地之歌》单列出来,足见他对大地与生命的热爱像夏阳一样真挚炽烈,
此时,他又一次如此清晰切近地感知和表达着死神的面孔,死神在夺去亲人的生命之后开始向他步步紧逼了,这个被厚密的世俗迷雾视为凡俗的人,除了像平常人同样的无能为力外,能做到的只能是把死神渐渐前进的脚步记录下来,哪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不遗漏,像一个岁月标本的采集者。《大地之歌》成了他此世的一部内容翔实的灵魂写实纪录手册。当合上它时,里面尚散发着大地青草和树木的芳香,山林和江河雾气的潮湿,以及此间他留下的新鲜脚印尚未被踏乱淹没,像灵魂一魂牵梦绕着这令人永远眷恋的大地——天国降临时告别如此漫长。像具有特殊嗅觉的猫头鹰一样,这个能够预知死亡的人深知自己已经站在生命的尽头与此世人生告别,他似乎要诉尽眷恋和祝福,要用双手洒下神示一般的爱之甘泉,天幕徐徐降下。
像几颗鹅黄的嫩芽渐渐葱茏成大地绿色诗章一样,《大地之歌》由最初选取的几首中国唐诗译作的谱曲、管弦化,最后发展成了一部生命绝章。在秋天漫天的萧瑟落叶氛围中想起春日满眼的生机勃勃,人生筵席,潮起潮落,历经丧失亲人之痛和无数荣耀之欢的马勒,已深知生命最珍贵的一切,于是人生感慨借助译诗喷薄而出:“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第一乐章“咏人世悲愁的饮酒歌”,这首由李白《悲歌行》勃发的生命诗情之慨演绎、生发的首乐章,以如此惊世骇俗和撼动世界的面目出现,使整个世界像在狂风中抖动迷走的落叶。马勒诗一般的生命呼啸仿佛从天而降结实地砸下来,钢铁一般,句句铿锵有声,挥洒出生命的最强音符和坚实节奏。气吞山河与人世,威猛而刚烈,绻缱而悠长。婉转而悲怆。东方诗人的才情与西方音乐家的哲思汇成一股潜流,在弦乐群编织的仿佛易碎织体、打击乐器的猝不及防与人声的苍凉悲壮控制下,一种整体的倾斜感与眩晕感在生命深情叙述与抒情氛围中,浓得无法化开的人生之慨在他的徘徊人生之境中。像满目的层林雾障,或一杯人生的一杯甘苦美酒,人生更像一只在丛林中寻找美丽的柔弱蝴蝶。它的梦如此之美,却如此易碎,如眼下的生命之秋。然而,随定音鼓最后强力一击这一切将猝然结束,像夭折的生命一样促憾而不容分说,在扼腕叹息的夕阳里走完残生。一种参透人生、借酒浇愁的苍凉令人顿时从心中升起,荡气回肠,撼人心魄,良久惊魂未定,在这绝望悲世之音里销魂,不禁有一种慨然泪下的冲动——人生竟要如此落幕?!
第二乐章“秋日的孤独者”,马勒在手稿上注明“有关慢条斯理和厌倦”。词作者长时间无法考证,后来据法译本确认为钱起的《效古秋夜长》。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尘土伴着落叶飞扬,让人不禁一阵寒噤,人生之秋的悲凉,随着凄婉柔弱的女声徐徐升起,仿佛人生的一切荣耀和喧嚣转眼便成了过眼烟云:“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檐前碧云净如水,月吊栖鸟啼鸣起。/谁家少妇事鸳机,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闻落叶,应怜寒女独无依。”人生之秋的马勒此时仿佛漫漫长夜尽头的等待者与整个世界对峙,像一位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怨妇”盼望着寒夜散尽黎明到来?抑或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十年寒窗苦,只待“明君”识,而自比为“明君”的忠贞怨妇?若此,他的期盼也只是终极的造物主——上帝,决非此世、现实中诸如君王般的林林总总,他已穿越具像世界直接万物终极。马勒的心灵述说此时已远远超过这首诗词所能承载的信息量和重量,仿佛一声声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参悟,浩淼的宇宙与造物的天堂此时也仿佛是生命与本质的,如同深秋夜空中闪烁着微光的宝石一般的孤独群星,一个中国古代“怨妇”形象竟能凝塞如此巨大的生命信息和内涵,而又如此近在咫尺,垂手相触,将千年时光转瞬拉至眼前。如同一个魔法师,马勒的生命之气熔化了生命冰冷的岩石,生命质量本身仿佛开始递增与升华为陨石或其他物质的属性,情感放射出镭等放射元素的力量,其“杀伤力”岂能为一般人所抵挡?此时,周遭一片空无,只有超宇宙的、天间一般的叙述和浩瀚寒星的浩淼太空——一颗孤独的心灵能盛下多少人生的孤单寒怆、爱和温暖?马勒——一个于秋日夜空独自徘徊的形象可使千古多少名士风流黯然失色?纵情伤感处,哀叹凄婉绝伦,未语先泣,生命沉静如同人间的“死人清醒者”。除了艺术几乎一生对其他一切无欲无求,难怪人生之秋的绝望和幻灭,已构成几亿光年的喟叹和同样凄寒广袤的宇宙喟思。如沙卷的弦乐、孤独的圆号、悠长的单簧管和压低嗓音的长笛,冰冷地围绕着寒冷而温暖、悲怆的人间,那个深秋之夜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去……往日繁华皆如大梦。如今已是梦醒时分,别梦清寒依依。
第三乐章《咏少年》。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春天、温暖、欢乐的乐章。但它却如此短促,似乎来不及唱完最后一句欢乐的人生歌词,品味一下只有体温对峙的苍寒人生。谐谑曲。人生苦短别梦寒。错落尴尬的人生之境。在马勒看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在人生的某个闲暇之隙,邀三五知己,畅游清新的人生之野、之林,歇息在人生之亭,望水中倒影,饮酒吟诗,即使无关紧要的题目也能聊上半天或争得面红耳赤。多么丰裕充足的少年时光呵,然而它一去不复返,却终生要在没有时间写作的忙碌中度过,人生快乐的回忆转眼成了依栏凭吊,往日繁华欢乐瞬间成空。这就是人们以此为乐、恍若
梦中的在场人生?人生的聊以自慰而已?紧密的欢快节奏反成了催促。如同死神的锣鼓暗呼?铜管闪烁的点点金光仿佛沙漠水滴般的温暖。人生的锣鼓与钟鸣如此亲切如在眼前而又如在天边,虚空,遥不可及。然而确又曾如此真切存在过,从自己身体与灵魂之上如流水一般慢慢流过,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使那声音亲切如昨,历历在目,却无法抓住哪怕一丝游魂。这里,依然不能忽视的是这欢乐背后死亡影子一般的闪烁与虚无,而且亦更寒冷、神秘和深不可测,欢乐的人生与理性冰冷的死神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反差令人不寒而栗——马勒也许藉此告诫世人这镜中花般的欢乐乃真正水中月似的人生?然而,《瓷亭》——这首据说法国女诗人在编选中国古代诗词的仿制之作,被谱曲后,毕竟成了马勒交响曲中最为温暖难得的诗章,在其生命中其珍贵便可想而知了,这让人们看到沉思者最人性、温暖、可爱的一面。
后来,人们依照译诗写成格律诗:小亭卓立水池中,白瓦琉璃四壁青。/虎背弓桥浮绿镜。诗朋歌笑乐融融。/倒影平湖景色迷。月桥银瓦小亭奇。/翩翩彩袖清歌发,饮酒哦诗未觉疲(周笃文、洪允息:《一个久远的疑案》)。其中况味倒也颇值得玩味,借以揣摩大师暮秋情怀——不管有多凄凉,毕竟欢乐过,或许这最值得留恋?——悲伤却是无法绕开的幽灵鬼魅之影,如趴在秋阳枝头的一树寒蝉凄切,独自吟唱?
第四乐章《咏美女》,更加凄切的美女孤单形象。仿佛美好的光阴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惟有那留下的些许微弱温暖光亮,成为终生的精神食粮和灵魂期待。没有信誓旦旦。没有生死相约。借一个曾经美好而短暂得似乎没有发生过的梦一般的记忆碎片活过一生。像风一般掠过,不留任何痕迹;像水面的波纹,随风即逝。然而,这却可意味着一切,而值得终生牢牢抓住不放,像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到底是什么决定着人生青春之美好呢?难道是使心灵平静湖水瞬息闪电一般颤动的一个眼神或动作,抑或更加不可捕捉的游丝一般的心灵印痕?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李白《采莲曲》)
影子一般诺言的浪漫主义者。灵魂的虚无主义者。荷叶间人生偶尔的温暖话语,却足使人记忆并饲喂灵魂一生。像垂杨一般映在水中的风流少年。随着紫骝马转瞬嘶鸣而去的身影。单单这一切已足使一位荷叶一般清丽的少女度过魂牵梦绕的一生?然而,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写实,当一个生命来到到处都让人感到清新的世界时,曾经抱了怎样的美梦和期盼?——一个比荷叶间的笑语还要虚无飘渺、捕风捉影的生命诺言或眼神足可使人生死相守。如此以一个少女的青春无邪、质地无瑕隐喻人生最珍贵时期对一切事物的饮鸠止渴般的美丽好奇与期盼,已足使人心碎震惊不已了。一个曾经怎样满怀人生希望的灵魂,在历经频频丧失亲人、去国怀乡、升迁荣辱、情感破裂等,一切都像过眼烟云。这个人生美梦破碎的精神流浪者,这个依然如此留恋热爱着这个世界的垂暮之人,此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水面上随风而去的生命波纹依稀。一切转瞬即逝,谁又能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的真实性呢?压低声音的弦乐可以吗?还有嗓音已经有些沙哑的铜管、懂事地在一旁沉默的木管以及它们风沙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的复杂组合与追问,也许无论如何复杂多变的配器和音色已不足以表达这一切。记忆和往事已经把神经磨旧了,像一把用去淬火部分的锋刃和一团从旧毛线衣上扯下的毛线团的相互纠缠,迟钝而缠绕,自己被自己绊倒和恶性伤害。在六分钟多一点的时间里盛载如此丰富的生命信息或许已经达到了极限。这个在复杂之中不停地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世人能够理解其千万分之一其实已属苛求,由此可知,他的声音在半个世纪才能得到理解和认可已经是命定的了——何况一个灵魂靠近一个灵魂又是如此难度很大的一件事情。
渐渐沉默、安静下来的低音提琴们和竖琴们如是说。
此时,一切均不重要了,惟有对这最安静生命乐章倾诉的聆听。蜻蜓、不知名的鸟儿刚刚停留过的尖尖的荷角尚在游丝般地颤动,惟有少女一般痴望着眼前一切若有所失的眼睛。盛满旺盛荷叶的荷塘一片寂静。
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欢乐苦短、人生如梦、时光虚掷的心灵之痛,人生仿佛来不及品尝便已疾速消失。在旷野、山林间奔跑、大叫、舞蹈,全身心投入大自然是他一生的嗜好。此时,借助想像仿佛进人迷狂抒情境界的马勒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在回忆里的春天时光里狂醉呓语。物我两忘。(疯狂起来的首先是长笛,其他乐器紧跟着忙乱起来)。这个几乎一生都在密不透风的人生节奏中日夜奔忙的人的短暂放纵和忘我,这种充满个性的人性表达,让人心醉心碎同时,也为他能有哪怕如此短促的放松感到欣慰和温暖,即使在短暂的想像中。艺术家藉想像而活,否则便是死的生命和灵魂的僵尸。
4分26秒。他的弟子和终生挚友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他与世长辞六个月后首先赋与该乐章的长度,成了马勒宿命的灵魂永恒休憩时空。恬静、甜蜜和温暖……醉着的人生难道比醒着的人生更可爱而更值得留恋?马勒借此还原到生活中最温暖人性的一面——这可是一颗在别人看来为追求人生之梦自苛到自虐程度、反复无常、神经质和对艺术狂热到近似歇斯底里的灵魂——原来在生活中他可以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命来享受生活的天伦之乐。这是被先期剥夺了这种欢乐权利的人群之个体灵魂么?何乐而不为呢?难道又是宿命?只能去问这春日未醒的醉汉一般沉醉的灵魂了,趁他还未惊醒,否则,他将为自己这短暂的放纵感到如何强烈的内疚、自责和自伤……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木管的颤动、跳跃与倾斜。人声的恍若梦中。调性与速度的不稳定。踉跄。小提琴时而活泼时而抑郁的对答。鸟鸣与草长莺飞。双簧管始终充当着不光彩角色,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让心灵总是不得安宁,总是在安宁中恐慌不安。复三部曲。谐谑曲。音型、音阶的上行与下行的流动与摇摆。仿佛一切皆欲狂醉不起、几不可支。然而,依然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许是这个无法彻底饮醉者的悲哀与宿命?!人们或许最愿意看到一个狂饮不止的灵魂,借以解脱与迷醉自己的马勒。然而,这可能吗?一切由那个行将疯狂的心灵在扯天扯地垂落的人生之秋天幕前的疯狂舞蹈为证。这就是马勒么,狂野无羁,奔腾不息,以纤细之心对抗岁月风沙如刀切割的马勒么?然而。在回忆中的春花与美丽中,这仅仅是回忆而已。生命锣鼓已在远处敲响,转眼便来至眼前——“俱往矣!”、“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即使借酒浇愁日子也所剩无几,且永不重现,仿佛静止后的树枝,时光的飞鸟已离去,巢向他枝。
第六乐章《告别》。低音中国锣,仿佛天际丧钟
敲响,黑色浮云漫过天空,大地一片暮色苍茫,像一支具有东方特色的送葬队伍于山间、田野由远及近缓缓而行。又是双簧管。平时温暖的圆号也发出古怪变形的声音。大地开始寂静。人间平素鸡犬相闻的生活气息已没有踪影。
千古悲声从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中徐徐而生:“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尽欲,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惟有一个凄楚的女声在天地间独吟人世曾经的忙碌与沧桑。
陪伴它的是比它凄凉百倍的长笛、小提琴、双簧管、大提琴、倍大提琴,像陈年老屋里几件破损残缺的家具和什物吟咏流逝着时光的沧桑与悲凉。蚀透万物的时光沧浪之水忽然变得如此原形毕露、面目狰狞——而此前人们一直认为一切灵魂恐怖乃为死神所为,尚不知时光这位死神时刻长伴自己左右,等明白过来已被它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惟留下多余的时光嗟叹而已。这就是人间?痛楚的人间被欺骗的虚无之梦?歌声游移无形恍若隔世。葬礼进行曲。葬礼进行曲的节奏步步紧逼。时光的沉重脚步向来如此坚定前行。只是人们毫无觉察,转眼已至人生尽头。大提琴。倍大提琴……女中音如泣如诉,人生漫长的告别章节无可避免而又来得如此真切如在眼前一般……低沉压抑、阴森可怖——这个乐章篇幅约占整部交响曲的一半,整个乐章可以用两个恰切的词形容:滞重和凝噎。
《马勒》的传记作家爱德华·谢克森如此描写他所听到和理解的终乐章《大地之歌》:
这个达于艺术极致表现能力的乐章,可以说是马勒对于死亡是无法逃脱的命运所作的一番思考。在其绵亘无尽的曲韵中。晦暗、孤清、渴慕、悲愁、无奈等情思交织,一切最后复归空寂。送葬进行曲的凝滞气氛是乐章的重心,低音大提琴、低音大号、圆号以及中国锣的寒峻音色仿佛发自无尽深处,就在这盘旋不去的背景低音中,独自游移的独奏木管犹如独行的过客。饱蕴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沧桑情境,一直延续到情感积蕴达于顶点的终结部。这里马勒以自己加上的诗句,表达他最终对于必须向他所深爱的人世挥别的痛感:“大地春来百花放/新绿处处/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独唱者缥缈迷蒙地在最后的“永远……永远……”一词上幽回往复,以至终不可闻。在弦乐延绵的弱音合弦中。竖琴、钢片琴以及曼陀铃的清冷音符宛如晶莹圆润的露珠。这结束段超然物外,尽涤尘俗,情韵遥远,仿佛无所始终,乐音与静寂间的分际几不可判。生命的无尽渴慕和应天知命的体悟,至此化归为一体。
音色低沉、送葬催魂的中国锣敲响,人生的筵席就要散了。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呢?说人生的忙碌与虚空?还是时光的嗟叹?甚至连这嗟叹也没有意义?人生开头与中途曾经充满的盼望和理想——在欧洲与世界各地的奔波如何热血沸腾、一场场人生风波如何沸沸扬扬而今如何寂静无声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艺术家艺术创造之外的枯燥单调生活造成社会关系的紧张和家庭破裂都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人生的名声利禄生老病死疾病与心灵的伤痛如此暗淡无光无法让人提起半点精神……可能惟有笔下的旋律与节奏是惟一存在的理由和意义,惟有对人生之秋的吟哦让人遽然惊叹而不得不为之动容、胆战心胆……惟余人世的告别。
此时,一切均已清晰展现在眼前,人生的答案一览无余。告别在所难免,宿营的生命号角吹响了,死神催促的声音隐隐传来,它正透过生命的帐篷悄悄等待和窥视。远处,秋天的池塘已经干涸,荷叶一片破败。翠绿茂密的山林垂下夏季生命盎然的头颅。草地开始出现一些衰败杂乱的枯枝败叶并且渐渐聚拢增多。山间的风也渐渐有一种可以吹进骨髓里的寒冷。生命垂暮的马勒只能站在空气依然清新的山坡上伫望——尽头的伫望,他似乎已经站立不稳。那颗不停地为这个旺盛生命力和无限激情的躯体输送养料的心脏,像一架漏风厉害的破旧风箱已无力再为这个消耗巨大的机体输送生命的氧。这致命的疾病已经折磨了他很久,使他很长时间没能到山林间散步、遐想,更不说于其间奔跑、呼啸、大汗淋漓,然后像农人收获一样回去一一整理自己的灵感了,此时他想对贝多芬“九”字的突破也仿佛泡影一般显得遥不可及……这些也许在上个世纪才存在过,或许压根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是远方或记忆影子的遥望吧。
这个拄杖驻足者的叙述如此沉静、彷徨和回味无穷,像山野里的一株苍劲的中年杉树,一粒沙石,一枚草叶,几声嗟叹和莹莹朝露和苦霜。山野已是他情感的山野,自然已是他灵魂的自然,它们对于他已经是几乎无法分割的告别。死神虽然以亲人的一次次生离死别一再侵扰,但临到自己他还是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事到临头,他本能地要遥望一下曾经给他无数苦难和欢乐的人间一切,目光如温暖的手一样要抚摸遍似乎带着他体温的万物,欲把人生的一切缺憾填补完美,哪怕枝头一枚不完美的树叶也不想放过。他走在曾无数遍走过的山林和大地上,踉踉跄跄,一步一停,频频回首,仿佛惟恐疏漏和遗失最终留下不完美的一生——他不是因为哪怕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也不轻易放过整个乐团而以完美主义暴君著称么。是的,他不会放过的,难怪此时在人生最终的山道上他还在捡拾人生的一个个微瑕和一个可忽视的人生章节,虽然已明显透出生命的虚弱和无力,但愈如此愈现出其生命力卓异顽强的品质,生命越优秀在危难处越具有紧紧抓住生命目标的能力。
大锣的声音又一次扑簌而下。往事历历在目,感慨如土仆地,像生命的黄叶掉下人生的枝头,生命几乎泣不成声,感叹生命的空虚么?灵魂震颤着,对前行之路的惊恐,使它不愿也无力前行半步。暮色漫过白昼,灵魂转眼被时光的恶浪淹没,游丝般的灵魂叹息、呻吟、哆嗦着……马勒此时已是一个精神的告别者,在向自己的灵魂做提前而默默的告别,在默默祝福自己的灵魂但愿不像自己的人间生活一样凄苦无边,但愿自己一生的厄运和艰辛能换应属它的永远宁静和平安。人生的柴门就要掩上,在经历人生的波浪后,这位像农夫一样辛劳和勤奋的完美主义者,这个写出一部部生命与大地之歌的灵魂,也要打扫干净自己人生的庭院,让世间的浮尘不再打扰自己,还自己一片空闲洁净的空间,独自回屋安歇。人生的筵席便真正最终散了,一切重归寂静。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送别》)
远方群山逶迤,山林寂静无声。生命今昔的凋谢明日又会像满目葱茏的绿草野花一样,浓浓地染遍天涯,仿佛秋天是对这满眼绿色的最终等待,将它们像一枚橡果一样拾进自己竹篮。像人生的收获,等待着一个个像王孙一样富贵的时光拥有者乞丐一般挥霍尽自己最后一份光阴疲惫地回到自己永恒的家中——死亡的坟墓。此时,双簧管、长笛、单簧管何尝不似招魂的铃声响彻在人生的村头,盼望着人生迷途的游子归来。“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大地已沉入死一般寂静。这时,马勒或许感到他所喜爱和给他带来生命寂静的中国诗歌也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终于唱响了自己作词、一
咏三叹——不,是一咏七叹的人生终曲:
“大地春来百花放/新绿处处,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脉远……永远……”
女中音在“永远”一词上七次重复盘旋,直至无声,像苍老的鹰盘旋在不愿离去的天空,蓝天成了最伤痛欲绝之处——曾多少次于此自由翱翔和搏击呵,此时已是寸断肝肠、哀歌于反复尽头的极弱处消失,一场声势浩大的生命与灵魂的漫长告别就此结束,时光仿佛静止下来,乾坤开始倒转。听乐人大约此时已断肠。
写作《大地之歌》三年之后,1911年5月18日晚11时刚过,马勒溘然长逝,马勒仿佛以此提前为自己的灵魂做了祭奠。和贝多芬一样也是于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去世,所不同的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莫扎特”。或许他最想和莫扎特一起享受着天国的欢乐吧。洒向沙漠的生命激情、鲜血转眼干涸、空耗得可贵、可叹?虚无。一切都是虚无。虚无的虚无。生命的永恒追问?彻骨的冰冷与醒悟几乎让人无法自持,曾经满怀的希望与豪情只是满眼横飞的黄叶与狂沙么?
马勒生前没有能够等到这部最靠近生命本质作品的首演,直至去世半年后才由他的学生、好友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幕尼黑首演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布鲁诺·瓦尔特先生也未能看到自己的老师被世界理解,它今天这样为世界所热衷怕是他连做梦也不敢想像。但就是这位马勒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布鲁诺,瓦尔特先生一生致力于马勒作品的演绎和推介。1952年,他率维也纳爱乐乐团,与此时已患绝症几乎和马勒同样将不久人世的女中音歌唱家费丽亚尔合作,留下了哀婉绝人、光辉四射、悲怆慑人、极其珍贵的千古绝唱。
其时马勒的作品依然为那个冰冷的尘世所冷默,随着他的辞世。更像销声匿迹一样。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依然相当罕见于演出曲目,与今天频繁出现在各大演出场次的火爆场面和各种马勒热形成强烈对比。这张在马勒作品未被任何尘世浮夸之气沾染的唱片,因此更加接近本质的马勒而显得愈益珍贵。聆听这张唱片仿佛透过半个世纪前的布鲁诺,瓦尔特的中转而看到了一个世纪前马勒灵魂的精髓之处。写这篇文字时特地选择这张更靠近艺术家灵魂的绝世录音做为“蓝本”,既靠近马勒,又靠近作为学生的布鲁诺·瓦尔特,还能如此切近地体验有着卓绝歌唱家之称的费丽亚尔如此契合的遗世之嘱,以及聆赏作为世界最伟大交响乐园——维也纳爱乐乐团的稀世演录之一经典风范。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一次演出中,费丽亚尔触景生情因过于激动,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而失声,随后她向指挥和乐队全体为自己这种“不职业”而道歉。瓦尔特先生说:亲爱的费丽亚尔。如果我们都像你那样职业的话,我们都会泣不成声的。费丽亚尔最后唱到《告别》时,同马勒一样已深知自己是最后一次演唱“可爱的大地吐露绿芽”。翌年,她离开了人世。
曲终音散,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这个一生被人间各种苦难折磨的灵魂,这个将人间的苦难声音集大成者,为何没有在生命尽头的冥界门槛遥望一下天国的美丽光芒,人间的苦难难道已经让他丧失的向往美好的本能?否则不会如此孤独无助。或许他的眼里只有大地和笼罩它的苍茫宇宙。此时,秋高气爽,大地一片辽阔,仿佛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做。一直凝视着人类并给人类以大爱的大地,从天边一直绵延到生命和灵魂的尽头。等候在尽头的是上帝永远怜悯的眼睛。
(马勒或许惟一没有想到的是,上帝正在天国的门口一直在怜爱地垂望着他,因他为人间献上的一份份丰厚馈赠而高兴——如同垂望他正被钉在十字架上以生命为人类赎罪的爱子。或许马勒也以自己同质的苦难救赎或减少了人类的罪——至少表达了人类本身的罪性,只是自己尚未自觉、要等到天国清点时才会明白他在人间的收获和奉献。那时,他便会做到真正的超然和超脱吧。他的灵魂一定在天国得到最美好的安息,像他在第四交响曲里献给人间最超然的天国铃声一样美好和令人心醉。)
“因为我们永远只能在具有悲剧天性的人身上发现感情的深度。”(茨威格)与所有精神流浪者一样,马勒一生除了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不为世人所理解外,还要忍受多重意义上的精神之痛——如他自己所说是“三重意义上的流浪者:在奥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亚人、在德意志人中是奥地利人、在地球上所有民族中是犹太人。”他所忍受痛苦的质与量要远远大于同等人物之上。然而,他对得起上帝赋予他的苦难。他咬牙挺住苦难同时,他卓异的生命质量分泌出的化解苦难之酶与胆汁,除了“消化”掉灾难外,还制造出一种几乎比其生命质量更加卓异的产品——一部部几乎无所不包的生命交响,将这世界给予他的恩惠却加倍奉出,直至像一位生命弥留之际的高烧谵语者说出自己认为对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话为止。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生命能源。生命没有给这个无私者更多时间,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可以看作他代表尘世对天国世界的永远期盼和向往。但毕竟透露出一丝珍贵的天国消息,这个天堂泄密者的在天之魂亦足可安息矣——惟愿奉献者的灵魂永远安息。于此,仿佛可以看到马勒在天国徘徊、徜徉的灵魂的影子。这便是马勒的结局——天国之门向这位精神流浪者敞开。此世,一颗颗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听过布鲁诺·瓦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克莱姆佩雷尔指挥新爱乐乐团、海汀克指挥阿姆斯特丹音乐会堂乐团、布莱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乐团和以色列爱乐乐团(DVD版)的《大地之歌》,几位杰出指挥家指挥世界著名乐队的演绎和诠释倾情独到而各具千秋,瓦尔特的凄绝哀婉之美:克莱姆佩雷尔的磅礴沉思与音乐织体的绵密、闪亮、通透;海汀克“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境界、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独和温暖,以及人生繁华散尽的如梦寥阔:布莱兹善于制造尖锐矛盾冲突的鲜明手法和耳目一新的配器,仿佛于人类亘古的交响天空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聆听之余依然意犹未尽,绕梁三日、三月不识肉味的声音现代与后现代的“物质感”:伯恩斯坦生命之核固有能量的放射与“杀伤”、爆出惊人魅力时的令人猝不及防(仿佛纽约爱乐似不如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奏马勒这个犹太人的作品地道和纯正)。
这一切聆听的确令人一次次留连忘返。他们无限地接近了马勒,甚至与马勒到了不辨你我的程度。但他们却都不是真正的马勒,也许这是音乐本身所固有的缺憾之一。沉浸其中。感觉只有马勒在渺远而临近的天国消息才是真正可信的,天国是如此不可演奏的化境。这样。人们只能一次次望着“天书”一样成堆的曲谱和资料兴叹了。这些唱片和关于他的书籍沉重地放在案头,仿佛这些合在一起才更像马勒,不时拿在手上轻轻抚摸。但依然不能释然,令人痛心的是,真正的孤绝马勒再也听不到了——现在听到的大都是带有时光奢华光环的马勒。朴素而闪烁着蓝宝石般生命之光的马勒令目空一切的现代科技无计可施,这是值得这个科技思维处处越位的时代认真思索总结的。
他真正的声音正在人们的毁誉参半中渐渐销声匿迹。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能呈江河一般喷薄、一发而不可收之势。而今日的每一次聆听,只能是对那颗孤独而又高贵灵魂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缅怀和仰望,像面对苍凉而空旷的宇宙时感到的亲切一样——冰冷而广渺的宇宙能否盛下那颗滚烫而孤寂的心灵?此时,只能一遍遍聆听宇宙那边传来的渺远而温暖、真切的声音而感到一丝心灵慰藉:“这可爱的大地呵/遍野春花,浓披绿装/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永远放射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音乐于不觉中进入骨髓,可杀人矣——灵魂的歌唱如此无止无息,对人是最具有杀伤力的。
温暖、秋天树叶的金黄,这不正是马勒在生命的秋天看到的天国的颜色么?借此,人们似乎能够看到这位大地和天堂之子——马勒在上帝之国里的永远微笑,《大地之歌》是上帝通过他赐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珍贵的礼物,在人类的星空中放射着永远的蓝色光芒,温暖慰藉人类寒冷的灵魂。赞美感谢上帝,借着马勒悸动的双手和灵魂,让我能够看到人类最美好的永恒微笑——尽管此时他和我的眼睛都或许同时满溢感恩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