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游考
2009-06-11阿莹
阿 莹
一
大概很少有人会在休闲的时候选择甘泉宫遗址去踏青的。
我也没有去过淳化的甘泉宫遗址,只是在汉书的哪个角落见过甘泉宫是在长安城的西北,约一百余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后来断断续续地看那演绎得眼花缭乱的电视剧《汉武大帝》,便对那神秘的甘泉富有了点点滴滴的印象。在我的记忆里汉武帝一年有多半时间是在那儿渡过的,甘泉宫是汉朝毫无悬念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那里发生过的许多历史故事至今让好事人咀嚼得津津有味。然而能驱动我心思赶往淳化,去寻访遗址今貌的,还是当地一位有志于甘泉宫研究的老者送我的一部《甘泉宫志》。坦白地说我对这些充满学究味的著述鼓不起兴趣,但著书人对我描述起如今那甘泉宫遗址的风韵和沧桑,拨动起我无限的遐想,不由地驱动四轮来到两千年前北方列强闻风丧胆做梦也想偷窥的甘泉宫。
汽车离开柏油路走了许久呢,在一处绵延几百米长的土垒前停下了。同行的向导正是《甘泉宫志》的作者,他指着那土垒边上一大堆青砖残瓦说,这都是农民从甘泉宫遗址里每年翻地时刨出来的瓦砾,居然是那么大一堆,足足有几百立方。旁边那道土垒,居然是疑为林光宫的宫墙基础,显然还保存得很完整,周长有一两千米。我们上到一米多高的土台上,里边已经全都是果树和庄稼了,郁郁葱葱,齐齐整整,仿佛在暗示着逝去的繁华和喧嚣,隐约可以从那树影婆娑中感受到历史的吵杂和一代枭雄决胜千里的号角。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当年汉武大帝征战西域的重要战役大都是在这里形成的,一道道金灿灿的令牌也正是从这里发出的。我们在土台上极目远眺,这座已被岁月的苍桑磨去了尊严的建筑群实际上是一座孤傲的城池。史载,当年甘泉宫仅次于长安未央宫,“周围十九里一百二十步,有宫十二有台十一”。然而昔日的恢宏早已荡然无存了,偌大的甘泉宫遗址如今已经看不到任何裸露的建筑了,只有这些垃圾状的秦砖汉瓦和高高低低的台基,昭示着一代伟人恒久的辉煌和不朽。
然而最能撩动我们心弦的,是至今在这一片片错落无序的田野里常常会有农家挖到珍稀的瓦当,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有神秘的外地人来这里收购不止,那可是甘泉宫最有价值的实物资料了,如今这儿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些园园的瓦片可是值钱呢。我们的向导早年在县文化馆工作时就在这附近的村子里收过百姓交来的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四灵瓦当,尤为珍贵的是还收到过一枚“龙”形瓦当,可谓是尊为孤品的稀世珍宝。如今那些瓦当有的在县博物馆的仓库里偶尔会有专家路过捡起来感叹几句,有的就成为省城历史博物馆的宝物了。我们怀着探幽的心情也在那瓦砾堆拨拉起来,希望能有带图形的瓦块浮出来,着实说带有绳纹的瓦块比比皆是,偶有残缺的瓦当残角翻出也是不见字型和图案。我知道当今有好作伪者,悄悄将这里的瓦块捡回去磨成粉状,再倒进模具翻出的瓦当即使不用刻意作旧,你就是再用现代的仪器检测也是两千多年前的数据。这些瓦块其实就是文物应该妥善保管的,可是三秦大地也是遗存太多的缘故,有些上等级的文物都无人顾及,何况这类杂乱的碎砖烂瓦呢。
离这片瓦砾堆不远有座四方锥型的土丘,随行人告诉我们那就是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的墓。我不由地“啊”了一声,这座土丘完全是人为堆砌的样子,象只倒扣的量斗,足有三十多米高,丘顶恍惚有几棵小树,四面则青草萋萋,颇有几分哀怨和凄凉。而那出身卑贱的钩弋夫人似乎就是为汉武帝而降生的,传说丽质娇美的民女自幼残疾双手卷曲,奇妙的是汉武帝狩猎途中偶遇一碰那残手,拳曲的手指居然伸展开来了,进宫后居然还奇迹般的怀胎十四月诞下太子,成就为后来的汉昭帝。想那威风八面的汉武大帝每每到甘泉宫来巡幸,抛下长安城里满院的嫔妃只带一位钩弋夫人,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然而这样一位可能“母仪天下”的功勋夫人,没有能享受到皇太后的殊荣,汉武帝在行将就木之时,唯恐以后妇壮帝弱挠乱朝纲,竟然找了点鸡毛小事就将爱妃逼死于甘泉宫内。好象历史上没听到这位夫人多少的劣迹,这位被“幸福”笼罩的夫人恐怕到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处于高高的土丘之下,不时有凉凉的春风拂过,似感觉那夫人飘逸的长裙曳过,又似一声声哀号穿越九霄在云间游荡。其实夫人即使没有萌生干政之心,天子为政权长治久安,生生冤枉几个忠诚的臣妾也是常有的事。耐人寻味的是无情的岁月摆布了一个苦涩的玩笑,历史的硝烟早已散尽了,无论是满目遗痕的甘泉宫,还是失却踪影的云阳城,无论是气吞山河的汉武大帝,还是能征善谋的将相良臣,都已被岁月的风尘磨去了棱角和威风,唯有这钩弋夫人孤苦伶仃地厮守在这座土包里哀鸣不已,也令今日所有来这里的踏青者唏嘘不已。
二
在经过一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后,迎面有一处陡峭的高台突兀在面前,细细端详不远处还有一高台遥遥相对,两处高台只剩下二十多米高的残垣。据考这就是当年汉武帝每次西征祭天的通天台。有文献说台高三十丈有说三十五丈,汉制一尺约合今四分之一米,那就有七十多米高了,古时的土木结构能到如此高度绝非易事。可想象四周是深深浅浅的沟豁,独独这儿是个圆顶的平卯,一步一步地由下而上登临台顶,犹如走上一座巍峨的神坛,远远近近的山陵尽在脚底,当山风拂须龙袍飘起,纵是个儒弱者也会斗胆冲天的,何况是天之骄子的汉武大帝。遥想当年的出征仪式,放眼山下更是气势了得,旌旗在望,鼓角相闻,千军涌动,万马奔腾,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气概油然生起,那可是一副多么令人陶醉的场面啊。
出征前的祭天仪式实质上就是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古今中外都要隆重地举行或宗教或民俗的仪式,以慑敌胆以壮军威,直把那将士们鼓动得每个毛孔都散发出血气,那大军就要沿着一条古老而又著名的道路出征了。向导指着一条深宽均有二十多米的鸿沟说,这就是当年秦始皇所建秦直道的起始处。什么?我们眼瞅着那条在大地上裂开的一道长长的沟缝不由地楞怔了。这怎么会是秦直道呢?在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当年秦朝大将蒙恬修造的秦直道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宽敞而又平顺,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越过高原伸进大漠,最后直达内蒙古包头的孟家湾。这条大道在汉武帝时又加修缮成了当年征战匈奴的生命线,大汉的版图也许就是靠了这条大道而拓展的啊,至今在许多向北的山脊上还隐约可见大道的痕迹,在陕北途经地至今老百姓还称之为“皇上路”。只是这么一条著名的通疆大道怎么成为深沟了呢?听向导有板有眼地一解释就明白了。秦直道是用石灰沙石筑就的,因为道路较为平坦,那雨水也就顺那大道汩汩流下,当这座神秘的古堡失去效用后,大道必然失修排水不畅,雨水也就恃无忌惮地在路面上横行起来,久而久之就冲成了今日的大沟。那大道正对的是甘泉宫城堡的北门,中国古代城池的北门都习惯称之为玄武门。我想这是因了秦始皇统一以后,历朝的威胁主要是来自北方,所以有意用那张牙舞爪龟
蛇状的玄武来威慑外敌。而征伐大军班师回朝是一定要从城南的朱雀门进入的,因为那是中国意义的象征吉祥的“凯旋门”。
此时三月风又悄然刮起,远处的高台后边忽然腾起一道黄尘,似有一列骑兵追袭而来。我沿着秦直道的边楞慢慢往上走,心想苍海桑田尚要上亿年演变呢,而不息的风尘犹如利刃快斧,悠悠两千年就让世界上第一条“高速公路”变成了一道杂草丛生的深沟。我忽然意识到,这秦直道应该也是一把双刃剑啊,攻敌容易敌袭也易啊,所以脚下这座古堡绝不会是一处政治与经济中心,而只是一处军事指挥要塞,任何一位读过兵书的政治家都不会冒险把统治权力的中心摆在易受攻击的位置。尽管史载汉武帝一年中有二百多天在这里生活,我忖那是他作为最高统治者来这里督战的,他要在这“通天台”上指挥前方将士攻城夺寨,也督促各地的粮草缴纳进贡,一代天骄之所以对甘泉宫偏爱有加,完全是为了便于在这座前敌指挥部里督军与运筹!
怎么样?迷人的发现也许就在这经意与不经意之间。
三
我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动得摩拳擦掌,陶醉的感觉顿时在身体里弥漫开来,也使我们的游春平添了意外的精彩,随后的行程当然也就沿着我的思绪信马由缰起来,半日下来居然牵强附会了许多支持的佐证。
其一,我指着那座在春风里哀怨不已的丘陵说,汉武帝在位二十二年,来甘泉宫有七十五次,却只带了钩弋夫人一位嫔妃和寥寥几位大臣,可见他明白这里是风险四伏的军事指挥中心,满朝文武和后宫佳丽不易随行侍奉,以免遇有敌方袭扰难以抽身,所以在甘泉宫要决策的主要是战役方面的议题,偶而也会召见几位外番使节,但有关政权社稷方面的旨意还是要回长安城召集百官去商议的。
其二,我指出甘泉宫里十二个宫殿必有几个是军事议事场所,有人不解凭什么这么武断?向导抬手示意在当地人已经发现的珍稀瓦当中,还真有几块“尉”字与“卫”字瓦当,这说明那些宫殿不论名称如何高贵典雅,其功能与级别在设计的时候就确定了,毫无疑问古堡是当年的军事指挥重心,是将领们会商哉事的决策总部。
其三,我断定这里既然是军事重镇,又是通疆大道的始点就必然会有粮仓在此。我话音刚落,随行的考古专家便讲史料记载,汉时曾昭告天下,各州府上缴的粮食可直接递解淳化,而且徭役也可变通折为粮食,可见粮食在当时的份量。向导又补充此地陆续发现过不少“仓”字瓦当,可见是有朝廷的粮仓在此。传说这里的粮仓之大可供全国人半年食用,显然正是那充裕的粟米能沿着秦直道源源北上,才保证了前方大军驰骋疆场捍卫江山。
其四,我随即提出这甘泉宫所在的淳化应有兵器制作的场所。遥想当年尽管是冷兵器时代,且要保证前方的征战,没有足够的士兵和刀箭供应是不可想象的。而从这里运往西域前线的兵器若从各地解来,如遇民乱必会成为朝廷的一大隐患,最妥善便捷的方法是从各地汇集工匠到淳化,就地制作以供军队之需。可是我的这个自以为得意的假设,引来的是专家与向导的一阵沉默。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尽管每年都有刀箭戈矛出土,但这方圆几十里还没听说有古代冶炼场所的发现。显然如果找不到冶炼的遗迹,我将甘泉宫视为军事重镇的观点就会大打折扣。我于是执拗地跑遍了古堡遗址的边边角角,几乎想去那称为“上林苑”的狩猎场去转转了,然而遗憾地是纵行几十里一无所获,显然我的观点有可能要颠覆了。
但见那日头沉沉西落,霞光把沟沟坎坎染得分外妖娆,使人有了一种虚幻的感觉。我格外地失望,不由地对着通天台吼了一嗓子以排遣郁闷,忽见那地毯般的麦丛中冒出了两尊石器。待走近了细细观察,那尊石鼓估计有些年头了,传说光武帝曾经手舞足蹈地擂响过这尊石鼓,遗憾的是清代闲人在上面刻了些无聊的文字,已看不出有什么额外的价值了。而那尊石熊与霍去病墓前的雕塑精品毫不逊色,看得出是将一块天然的石头稍加雕凿而成的,浑身还有许多园园的班块,一爪抱肚一爪挠肩,憨态可拘极富灵性。站在那有些抽象意味的艺术品面前,任何一位有些品味的欣赏者都会执掌叫绝,都会向两千多年前艺术家的创作顿首致意。据说西安曾有收藏家瞄上这两样文物,出价百万元准备抬走装饰自家的庭院。这两块石头可是镇村之宝呢,这个贫瘠的小村落虽然刚刚脱离了温饱,但在那百万金钱的诱惑下毫不动摇,不禁令我等游春人肃然起敬。然而我发现石雕在旷野里任凭风吹雨淋没有成为文物贩子的囊中之物,却已被无知人毁坏了。石熊的一只耳朵已经砸毁,令人痛心的是竟然还是一块新痕。我于是急急地把向导唤来,平生第一次违规拨款要为两个石雕各修一个保护性的铁笼,此言出口心里才添了些许安慰。
然而,走过几座山岭向导与我们分手时,随意指着远处山崖上一排洞穴说,那儿是隋代的石窟遗迹。那隋代时间不长但其雕塑艺术却在历史上颇有位置,只是由于规模太小加之洞里的佛像已经破败而被封闭了。我们走过去果然见那门框已用石头砌住了。有意思的是石窟下边是一条汩汩流淌的河道,石窟奇巧地建在那半山崖上,想那河道不论怎么泛滥洪水也漫不到上面的。我问路过的牧羊老汉这河水流到哪儿去了。答日,流到渭河去了,大概算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又问这河叫什么?答曰,冶河。我眼前一亮,追问:冶炼的冶吗?答曰:是啊!
我已经有些疲倦的身体顿时来了激灵,这儿不是没有冶炼的遗址吗,何以称为“冶”河呢?我又问这儿历史上可有大块的炼碴出土,果然牧羊人告诉我,六七十年代这儿修路时曾挖出过大量的炭碴和铁碴,有的一块有几百公斤呢,最后是砸碎铺了马路。我闻之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儿可能就是汉代修造兵器的作坊遗址。我本想让当地人帮着再寻几块铁碴的,却是无奈地摇头再摇头。
但我已经知足了,好似意外地捡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喜滋滋地驾车朝回走,回到城里有意拜见了几位考古专家,将我的点点收获一一道来,皆认为有理有据自圆其说,鼓励我写一篇田野考察的论文。天哪,这考古可是门大学问我断然不敢涉猎,但让我欣喜不已的是,稍加留意便增加了一点饭桌上的谈资,也可谓是一次幸运的踏春之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