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柳氏流芳

2009-06-11

延安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围屋庄河土楼

蝼 冢

1.梗概

围屋是客家人的代表建筑。这个我是知道的。但对这个屋里的人却一无所知。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汤厝语中的客家语成分跟客家人有某种坚定的维系。换而言之,这里,这个房子跟北方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我设置了一个叙述者,他是唯一留下来的人,是这座围屋唯一的最后的见证者。故事是他讲给我听的。我仅是这个故事的转述者。这样似乎保证了叙述的在场,只是没有让他出来说话。

直到现在,他还沉默着。

2.

照人体历纪时法,大概在麻姑第九次来红的那会儿,烧瓦塔节前后,发生了一件使柳上元终生难以忘怀的事情,那年他八岁。

庄子上很安静,日光穿过空气,从水蓝的天空照射下来,照得庄河对面的鸡叫也一清二白的澄亮,猫在柴垛上窜来窜去,大花狗在墙根下晒太阳,收割后的庄稼地里见不到走动的人,只有牛在上面走来走去,偶尔也叫一声,传得很远很远,柳上元对他母亲说要出去。

正在围屋的天井里擂茶的母亲扭头说了一句,别太晚了。丈夫柳在修理谷仓,她对丈夫说,这孩子要到哪去?她丈夫没有吱声,埋着头,斧子敲着木榫,撞击木榫的声音,一点一点掏空着庄河上空的宁静。

2.1

柳上元去后山。那里有他们家的菜园子,离他们家的土楼也不远,站在菜园子里可以看他们家的三层土楼,这土楼是柳家祖上留下来的,黑黑的瓦屋顶,绕成一个圆圈,我们这的人又叫它围屋,围屋的天井中,有一棵直挺挺的梓树,从他们家围屋的院子里冲出来,整个庄河都能看到它,围屋的墙上有大大小小的洞,趴在洞口能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很难看得到里面,昕柳上元的爷爷说,这是当年用来打蛇族用的,柳上元问他爷爷蛇族是什么,柳上元爷爷也说不大清楚,只是祖上的老人都这么说罢了。

土楼有些旧了,说不上有多少年没有翻修了,但却显得比较结实,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砖块和石头。原先,土楼里住着柳上元爷爷和柳上元爷爷的兄弟,总起来不下百把口,后来都建起了房子,分了家。围屋有唯一进出的门,从门里出来的那条鸡鸡歪歪的石子路通到庄上的巷子,能看到柳上元爷爷那家药铺的幡子。

2.2

柳上元走进园门,站在他家的坡地上。他们家有两个菜园,后山的这个是侧园,因为是朝阳的坡地,缺少黏性,又是黄土,并不怎么肥沃,蔬菜很少种这边,只种种地瓜,黄豆,还有花生什么的。收了之后,就荒芜了,收过的地面还高低不平,长满杂草。菜园西边的角落种了百合,柳上元经常过来这边看望它们,挖一些回家煮着吃,特别粉香,开花的时候也好看,像个大喇叭似的,风一吹,摇来晃去的,像麻姑的那帮乐手们在吹打音乐。

柳上元朝着种百合的那个角落走去。离角落几步远的地方,他突然站住了,因为他看到,无数的蛇在那里,它们搅缠在一起,身体发着鲜亮的光,水淋淋的,柳上元吓得差点凉了过去,转身就往家里跑,口里大声嚷呼着:阿……家……却没能呼出声音来,那些蛇仿佛听到了他的叫喊,马上跟过来,在柳上元的脖子后面,伸着蛇信,直到柳上元跑到他母亲身边,才涌出了一声妈,而他几乎已经晕厥过去了。

蛇婆……蛇婆,柳上元向他的父亲和母亲说,伸出惨白而修长的手指,指着坡地的方向。

柳上元在母亲背上,他父亲在前面,拿着鸟铳,还带了炸药。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菜园的那个角落,他们走到那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些枯萎的百合花苗杆在风中轻轻的摇晃。

柳上元躺在床上,被惊醒了好几次,他看到自己的床架,床脚,被子,都爬满了青绿发光的蛇,吐着长长的信子。第二天,柳上元还真的病了。上关女和丈夫柳商量着,宰了一只刚要下蛋的鸡,把鸡血撒在菜园子的那个角落,鸡头也留在了那。

下午又去下关庄请了麻姑过来。

3.

麻姑是本地最大的巫婆,麻姑原来收养了一个儿子,叫原,后来出了大山,至今还没有回来。

麻姑顺着那条石子路一摇一晃地向柳家的土楼走来,可她拄着拐杖,居然还扭得那么好看,她经过的地方,风生水起,花柳着色。

麻姑一进来就向上关女要了柳上元的八字,又捏了孩子的骨相,欲要开口,上关女便迫不及待地问,阿婆坐下来,“命冲,克己克物,必须寄身换名。”柳上元的母亲问麻姑寄什么好。阿婆说:“寄来人又唔搜滴开销,最甫是寄来树和畜生。”

“树么?”柳上元的母亲试探着问。柳在一旁看出了点名堂,就说,“阿婆,假老人家在行,是树还是畜生,都可以。别个唔担心。”

阿婆盯着柳,马上说,“寄给家个才是关键个,假门可以随便!”阿婆的话难倒了上关女和柳,也不知道麻姑要卖什么药。阿婆也看出来了,“哈路还咣到鼻畔和嘴巴,话唔多诹吗嘎?不过了,元元命大,是该寄币大嗲过哉。”

上关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暗暗地听着,照麻姑的意思去做。

4.

庄河的人,尊敬地称呼柳上元的爷爷为“先生”或族长,称先生乃因洋气,庄河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先生这两个字,称族长是因为他是庄河的一族之长。

但柳上元的母亲偏偏称他老废物,柳上元被蛇吓了,一直还没有跟柳先生打招呼,上关女不让柳去通知那个老废物。柳上元六岁的时候,发高烧,长了一身红豆一样的疱疹,确定是天花。上关女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先生,先生说什么是痘花呀,这有什么,别急。老废物一把银针使得出神入化,他声称,先生治病只用针,这世界上的病没有他治不好的,除非天要灭人。他见上关女慌慌张张成的样子,他就觉得一幅女人样,哼了一句没给好脸色。可是这次先生差点要了柳上元的命,原因是先生只用针,不用药,而柳上元死活不肯让他扎自己,见着先生那尺把长,发着光的银针,几乎就吓晕了过去。

柳上元怕先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见先生用一根细细的银针从人的眼角慢慢地插下去,竟然不出血,也没有见着人家叫疼,可这样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是令人发抖的。眼看着柳上元越来越不行了,先生说,等他睡熟了再说。结果被柳上元听到了,不肯睡去,上关女和柳则急了,要去另外找医生,遭来先生的一顿臭骂。先生叫上关女熬碗米汤给柳上元喝下,上关女马上去了。熬好之后,一勺一勺喂着柳上元吃,吃到最后又全部吐了出来,连胃里的黄水都吐了个一干二净。上关女急得火烧似的,先生说:“甫了,吐嘎了,当一哈马上卧如过。”

果真,柳上元睡了,先生在他的耳朵后边扎了一针,几乎让柳上元永远睡去,然后又在其他的地方扎。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柳上元三天后按时醒过来,全身的红豆全部消失。可他并不知道是先生的那几根恐怖的针救了自己,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自己终于倔过了先生。

5.

天还没完全亮,上关女就把柳上元从被窝里面撬起来,扔给他一套崭新的衣裳,还能闻到布料上的香味,也可能是棉花或者阳光的味道。柳上元蹦跳起来,两下三下就穿上了,“阿妈,今晡又到家亚甫?”

上关女严肃地说,“今晡又听台,莫眲阔。”

“肚饥老”,柳上元说。

“嘎傩哈有饭哊,当佷举来个时候甫甫过哊囃。”

“佗多又到家亚甫?”柳上元又问他的母亲,上关女呵斥他。

上关女背着柳上元跟在柳后面,柳上元家的长工柳石在前面举着一把松木火,向祠堂走来。自从柳上元不吃奶之后,他的母亲很少背他了。一次,上关女背着柳上元去开会,老废物讲个没完没了,在大庭里,七岁的柳上元大喊一声:妈妈,我要吃奶。大厅里的人笑得几乎绝倒。回来之后,他母亲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屁股,看你以后还丢不丢人现眼。

柳看见了,大叫,不能抽屁股,你没看到,下关庄的那女的,就是因为打屁股打出毛病来的,成天傻乎乎地笑。而柳上元的父亲要打柳上元就更绝了,拳头一捏,该凹下去的凹下去,该凸出的凸出来,专门敲柳上元的脑壳。上关女一见,火来了,说,那也能打吗?八成你妈那活,就是这样把你整成一木瓜的。

不管他们怎么吵,没有奶吃,忍不住了,柳上元就哭,一哭就灵。上关女马上把衣服撩起来,柳上元一扑就扑到了他母亲身上,捧着那一对白鸽子似的白白胖胖的奶子,使劲地吮吸起来。

奶是香的,这是母亲的奶留给柳上元最后的印象。

6.

柳氏祠堂聚满了人,有烧水的,有做饭的,还有摆设各种器皿祭品的,一帮人正在杀猪,他们都是为柳上元的这次寄名而来。祠堂在上关庄和下关庄分界的地方,也可以反过来说,在两个庄子交融的地方,祠堂是两庄公用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家。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下关庄那边也会有人来参加,互通友好。

上关女把柳上元领到阿婆面前,阿婆亲切地说,“列嘎啦,嗯,今晡听台。”阿婆细滑的手在柳上元的脸颊上似触非触的碰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柳上元印象深刻,他觉得自己好像空虚了,变得飘荡起来。“衣牢一抬以,佗多马上开始。”

柳上元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开始是什么。太阳还没有完全起来,山的轮廓已经看得清楚了,背阴的地方仍然一团漆黑,填满了墨水似的,一声惨烈的猪叫从那墨水中暴发出来。

祠堂前顿时更加忙碌起来。

太阳起来了,猪头放在一个黑漆漆的木盘子上,麻姑带来的乐队敲敲打打,旁边插满了香,阿婆跳起了舞,其他的人在后边观看,大家都很神秘的样子,都在等待发生点什么。阿婆一会儿跳舞,一会儿拿着尖刀向着太阳指指点点,乌乎哀哉,仿佛心都落到了地上,阿婆示意上关女把柳上元领到猪头这边去,面朝着血红的太阳跪下。

阿婆颤巍巍地端起酒碗,绕着柳上元和猪头转起圈来,一边跳舞一边用酒水浇了一圈,再捏了个指诀,在猪头上弹了几滴酒水,把碗里剩下的酒仰天喝下,瀑地一下,喷洒在那把尖刀上,太阳正冉冉上升,越来越刺眼,尖刀在霍霍的光线中时隐时现,阿婆喷出的细沫,在早晨的阳光中形成彩虹,突然,阿婆尖锐地大吼,一刀朝柳上元劈下来,鲜血有如打碎了的杯子,溅开来。柳上元吓得连忙用双手护向眼睛,提起一条腿,起身要跑,却被他母亲死死地摁住了。四面一片呼声,鼓掌声,唢呐和鼓更加热烈了。

阿婆的尖刀砍在猪头上。

阿婆说,“赐名太保!”

她像天神一样传送着自己的每个音符,元音响亮,锣鼓喧天,三尺来长的水牛角,黑乎乎的弯在吹奏人的腰间:“呜——呜——呜呜——”一声比一声长,冲破拂晓,笼罩整个村庄,猪头被阿婆劈成两瓣,血从盘子的边沿流下,阿婆摸着柳上元的头,说:“元元,从今晡以后,偎是衣牢个崽老!”

柳上元并不在意自己叫什么,惊骇的神情尚未消退,他抬起头,人群中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看着他,闪着钻石一般的光泽,他被这光泽罩住了,霎时感到莫大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快慰,母亲的,奶的,那种香的感觉在身上扩散,是香的,是稣的,是甜的……柳上元的脸上绽开一道笑的光芒,使他原本稚嫩的脸显出平静的深邃,但他没有看清楚那钻石般的光泽是由谁的眼睛发出的,一闪就消失了。

一两年后,柳上元家的那个菜园子荒废了,没有再种东西,那块原本种百合的地上,垒起了一个土屋子,仿佛大地上某个灵魂的栖所,上关庄和下关庄的人们都知道,柳上元有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名字一一太保,也就是太阳之子的意思,而且是在祠堂进行的,取这名的人是下关庄最后一个巫婆——麻姑。

7.

柳氏祠堂建筑在上关庄和下关庄交融又分界的地方,两条河在这相遇,形成一个丫字。北边是上关庄,南边是下关庄,太阳总是从两河交叉口的上方升起。上关庄架了一板木结构的风雨桥,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红桥;下关庄架的是一石板桥,又称板凳桥。两座桥无一例外都通向柳氏祠堂。上关庄的那条河叫北庄河;下关庄的那条叫南庄河,两河汇流之后就是庄河了,灶儿巷就在庄河的边上,像一条卧食桑叶的春蚕。这地方,按着柳上元爷爷柳先生的说法是“三台玉带”,祠堂这地方则是“阴阳之枢纽”。当然,这是祖上的叫法,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分划的。

8.

在柳上元的眼里,庄河是封闭的一只大桶或者说他家的土楼,抬头看,太阳升起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山,太阳下山的地方也是山,而那条河就仿佛是山的隧道,在山与山之间拐了几拐就不见了。庄子上从来没有人说起过南北庄河的源头在哪里,也没有人说起过眼下的这条河将流向何方。

柳上元的爷爷说,山的上头很远,几乎没有人走到过尽头,大家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去采过药。在柳上元的爷爷去世之前,柳上元跟他去一个叫九渊坛的地方采过一回灵虬,这是后来的事情,当然那地方离天边仍然很远。至于庄河的下流,出去的人原本就很少回来,更加不知道了,原就是一例。

8.1

柳上元爷爷也说过,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不记历史,过去了就是历史,哪怕刚刚离开的那一秒。所以庄河的事情都是以故事的形式流传的。柳上元爷爷说,原来的庄河只有下关庄的人,他们是这里的土著,住木架子屋,身上画满了蛇,以蛇为美,装饰自己,所以大家就叫他们蛇族(猜想是今天南方畲族),柳氏的祖上逃难到了这里,建筑起了围屋土楼,他们也跟着建筑围屋土楼。上关庄这边,原来是荒蛮之地,柳家来到这里之后,开荒种地,带来了粮食种子,不但种上大米,玉米,蓖麻,还种各种蔬菜,很快发展起来,超过了对岸畲族土著力量,听说在一次畲族的节日上,柳家武装吞并了畲族,并让他们改为柳姓,他们这才有了名字。

“这等于给阳光下的生物编号?”柳上元问他爷爷。

“也许是吧”,柳上元的爷爷说,“但是百千年过去了,上关庄和下关庄的人都相信这些传说。”

8.2

柳上元望着蓝蓝的天空发呆,天真蓝啊,几乎没有一丝杂色,它包容着太阳低下的一切,也像那钻石的光泽一一天空是天空的眼睛,他忍不住扑通一下跳进了河里,那蓝带来的愉悦就立刻进入了他的身心,慢慢地扩开,持久地不再消失;水,是柔软的,像母亲白白胖胖的奶子,也像光,这些都可以让柳上元晕眩地浮在上面。他浮在水面上,没有和同伴戏水。

下关庄的一帮孩子也来了,他们提出打水仗,双方各派出三名代表,被击败的一方喝对方的尿。上关庄的看着对方的人,说话了,告你们的头,有本事叫

猜你喜欢

围屋庄河土楼
黔中访古·榕江客家围屋
祝贺与期待
全国首家“海上盒马村”落户庄河
赣南围屋与闽中土堡的建筑比较研究
土楼夜景
永定客家土楼
围屋的月光
中国·庄河天门山第二届冰雪节
走近永定土楼
西安至南阳段增建二线的古庄河大桥初步设计